新加坡面臨改變

劉禹彤

2013年12月，400多名勞工涌上新加坡街頭，他們怒氣沖天地砸碎巴士的玻璃，并圍攻警車。在多名警員受傷之后，新加坡政府還出動特別行動隊協助警方恢復當地秩序。事件中有27名肇事嫌疑人被捕，清一色為南亞人。

那是源于12月8日發生在印度族群聚居的一起交通事故：一輛由新加坡本地人駕駛的私人巴士當場撞死了一位33歲的印度勞工。

一次普通的交通事故不可思議地在新加坡這個以包容穩定著稱的國家演進成了大規模騷亂。在外界看來，五十年來連游行都不曾發生的國度遭遇了斯芬克斯之謎。

總理李顯龍當即組建委員會，探討有大批外籍員工聚集的地方如何管理。事后，很多人意識到，移民問題只是新加坡血液中發生突變的隱性基因，而其他一系列新現象——諸如人民行動黨的支持率走低、新加坡社會文化的轉型，都開始逆行于建國者李光耀推崇的精英統治的軌道。

新加坡的家長李光耀卸任總理之后，這個國家發生了哪些變化？斯人已逝，沒有了“李神”的新加坡未來又該去往何方？

從“牢固社會”到“優雅社會”

除了古巴、朝鮮等幾個少數國家外，鮮有像新加坡般鮮明地反映一個人的政治遺產。1965年建國以來，李光耀從無到有，逐步打造出了一個經濟富足的穩固社會。1990年，他辭任總理，以國務資政的身份繼續把握新加坡的發展脈絡，而總理一職由吳作棟接任。

這是李光耀漫長的政治生涯中的一個新起點。他“太上皇”一般的存在感讓吳作棟推出新政困難重重。

很多新加坡人回憶起過去，心情相當矛盾。《成長在李光耀時代》一書的作者李慧敏是個地道的新加坡“70后”，她回憶說，小時候喜歡到組屋樓下聽街坊們高聲批評政府，而在報紙和電視里卻看不到阿伯們的激烈情緒和言論，取而代之的是李光耀的演講和大家對政府的贊美。

新加坡人不會在媒體上口誅筆伐，更不會走上街頭扔雞蛋。在李光耀的“照拂”之下，他們已懂得權衡得失，不會因為不滿而犧牲舒適的生活。

在上世紀后半葉，建立一個“穩固社會”也許是新加坡最可行的抉擇。國際上，李光耀必須時刻提防區域國家的虎視眈眈，做好平衡外交，確保這個天然資源匱乏的小國可以在逆境中甚至在大國的夾縫中求生存。在國內，他必須時刻確保社會穩定。用計劃經濟的手段使新加坡取得耀眼經濟成就的同時，也鑄造了一個安定的社會環境。這也為后繼者繼續發展新加坡鋪下堅固的基石。

繼任者吳作棟并不是改革上的激進者，也不善于國際舞臺上的交際。某種意義上講，他長期于李光耀的光環下“隱忍”生存，唯一給世人留下印象的，恐怕就是其提出的“優雅社會”的構想。吳作棟的執政哲學溫和且異于李光耀，他強調溫和社會下的“集體領導”和“民主作風”。

李光耀曾表示過，吳作棟并不是自己看中的繼任者。“我知道接班的吳作棟跟法律界沒有什么關系，要他決定合適的大法官人選恐怕會有困難。于是我在卸任前著手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選來挑大梁。”他在《李光耀回憶錄》里如此記錄。李光耀替還未“繼位”的吳作棟一手包辦了最高法院法官——他任命了自己在劍橋的同學楊邦孝擔任此職。

吳作棟對此保持了緘默，但開始了另一些可能的嘗試：放開公開討論、播發國會開會實況、由內閣成員與基層組織各界代表對話，吳作棟讓人民對政府的重要政策發表意見，集思廣益。

分析人士表示，很大的程度上，吳作棟時代的新加坡的政治、言論自由空間比較大，社會上也比較開放、比較多元化。

盡管沒能任命大法官，吳作棟還是在新加坡法治社會的進程中留下了自己濃重的一筆。1995年，他下令調查時任國務資政李光耀家的兩處房產的購買過程——兩處房產被曝在交易過程中價格打了很大折扣。新加坡金融管理局調查之后，向總理報告，李光耀家族獲得的折扣并無不妥。

在這次事件中，吳作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是兩人為數不多的一次正面交鋒，也證明了在新加坡沒人可以枉法。

亞洲金融危機是繼任總理吳作棟執政以來面對的最大挑戰。1997年新加坡經濟陷入泥淖，面對獨立以來最嚴重的國際競爭定位危機，經濟欲振乏力，近乎七年的時間，吳作棟政府束手無良策，領導威信面對嚴峻挑戰。他曾一度被李光耀要求提早下臺。但他堅持獅城經濟好轉后方卸任總理職，而得以延續其政治生命。

2013年12月8日晚，新加坡中心城區印度族群聚集地“小印度”發生騷亂，多輛警車和救護車被掀翻并被點燃。攝影/MarkCheong

英文女作家林寶音在《推出香檳酒，新加坡》一書中表示：“吳作棟提倡社會尚禮、關懷他人以及同情弱小，這些才是一個文明成熟的社會的精髓所在。”而前政府則把這種理念視為不相干甚至有害的思想。

吳作棟曾引用喬治·布什總統對“更善意更優雅社會”的承諾來支撐自己的施政理念時，李光耀甚至有些光火，他反駁道：“強硬和艱苦的作風才使我們有了今天！”事實上，“優雅社會”并非否定了李光耀的“穩固社會”，而是原先發展路線的一個“U型”轉身。建立“優雅社會”強調了社會建設對“質”的需求。

“優雅社會”的建設在新加坡三代領導人執政過程中如一枚榫卯，它將李光耀堅持的“穩固社會”和李顯龍倡導的“包容社會”緊密連接并固定起來，構成了現代新加坡富有彈性的新社會框架。

2004年李光耀之子李顯龍接棒總理，吳作棟出任國務資政，李光耀改任內閣資政，直至2011年徹底退出政壇。

李顯龍的選擇

對一個小國而言，威權統治在短期內很有可能比民主政治取得更好績效。但是步入新千年，新加坡的民主政治在悄然發生改變。

回顧歷史，1997年反對派人士鄧亮洪參加大選，鄧公開批評政府的許多政策，遭到了李光耀和人民行動黨等人控告誹謗，后被驅逐出新加坡;到2001年，選舉中，執政黨只采用了技術手段來限制反對黨的活動空間，比如說不給反對黨足夠的時間爭取基層選民;而在2011年，作為新加坡主要反對黨之一的新加坡工人黨，在大選中在阿裕尼集選區贏了人民行動黨，這個在94名國會議席中只占6席的選區，卻擁有了全國近40%選民的支持票。

一位要求匿名的《海峽時報》資深記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11年大選投票日那天，從傍晚七點開始，有4萬民眾曾聚集在市郊的體育館之外，他們中不少人著紗籠盛裝，井然有序。他們仔細分辨著指揮臺上的演講，很多民眾都在尋覓人民行動黨之外的聲音。

2011年的選舉結果不在意料之外，更牽動統治者神經的，是民意的變化。人民行動黨雖然再次贏得了大選的勝利，但也意識到了許多民眾希望政府改變執政風格和方式，希望看到國會有更多反對派的聲音以監督人民行動黨政府。

樂觀主義者視這次大選為新加坡發展的“分水嶺”。反對黨更是大談“未來已來”，很多民眾開始相信這種觀點。而在過去，公開的政治辯論幾乎是靜音狀態。大選階段也只是介入國家政治生活的安全閥門：民眾借此機會發發小脾氣，然后再安定平和地回歸的人民行動黨設定的軌道上來。新加坡人的選舉之道是鐵律更是傳統，家族成員代代相繼，也就習慣了。

李顯龍認為新加坡應該堅守傳統的自由市場和低福利政策，而解決物價問題的關鍵是推動本就繁榮的經濟往前再進一步。李顯龍花了不少心思，2011年大選前，他領導的最近的改革就是刺激經濟政策：這包括首次向公眾開放兩個博彩度假村，引入一級方程式賽車和吸引國外技術工人來新加坡工作。在2010年，新加坡的經濟像開足了馬力的賽艇，以創紀錄的14.7%增長率僅次于全球第一的卡塔爾。

而這些措施得以實行的基礎，又得益于李光耀及繼任總理吳作棟對新加坡社會的精耕細作：在過去的五十多年里，他們領導的人民行動黨一手締造了國內生產總值增長41倍的經濟神話，同時政府專注發展教育、自有住房、商業友好社會和法治社會，以此來穩固提升市民的財富擁有總量。

改革很快有了成效：率先開門迎客的那兩家博彩度假村接連刷爆接待游客規模的紀錄，而新加坡由此也躋身亞洲頂級博彩和旅游業目的地國。

反對黨不能接受僅在于國家發展的政策，大選之后，他們開始繼續刺激一些自李光耀執政時期發酵的問題膿包。首先，持續上漲的物價和人工費，令生活在“最昂貴城市”的新加坡人失神心跳。新加坡人、奔馳金融公司資深經理Jeff向《中國新聞周刊》打了個比方，在新加坡，計程車隨便在市區繞繞都要100多人民幣，幾乎是北京出租車同等距離花費的兩倍，更別提房租了。而物價高企也首當其沖地成為了政府遭到責難的切口。

而之前提到的移民問題源于刺激經濟的政策，也當然戳到了人民行動黨的痛處——反對黨指責，持續穩定的他國工人潮水般涌入獅城。他們收入低，本地人的工資受到擠壓，這也使得新加坡人更受物價的困擾。一些少數派要求減稅或者向老弱廢疾者提供特殊幫助。

新加坡人口總量呈上升趨勢，而本地人口則不斷萎縮態勢。新加坡政府本應建設足夠的公共住房以及擴充交通樞紐，在這些方面，李顯龍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甚至公開表示“如果我們沒能做好，我深表歉意。但是我們仍然會鍥而不舍地努力，希望下次我們能做得更好。”

外來人口帶來的一系列問題亟待破解。新加坡本地人對這些異鄉人情緒復雜。Jeff向《中國新聞周刊》坦承，他們的涌入造福了建筑、造船、醫療和銀行業這些關乎島際民生的支柱產業，卻也擴大了社會收入差距的鴻溝。外國人構成了新加坡超過三分之一的總人口，而他們已如移植的骨骼一般，深入新加坡的軀干里頭，與母體禍福相依。

在2011年，李顯龍領導的政府推出約合52億美元的國民福利計劃，用于幫助國民克服有大宗商品價格和薪資上漲引發的通脹壓力。據分析人士估算，一般家庭在本次預算案中能獲得相當于2000多美元的“紅包”，普惠近80%的民眾，中產人士也可以獲得退稅和減稅。

Jeff告訴記者，其實政府每年以多種形式補貼華族、馬來族等各個族群構成的國民。

“政策始終運行于正軌之上，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政府致力于更清晰地表達自身意圖，以及更加順暢地實現和國民的溝通。”新加坡聯昌國際集團（CIMB）研究部門分析師宋承煥（Song Seng Wun） 描述2011年之后的李顯龍政府致力打造的是一個包容社會。

后李光耀時代的政改難題

當日歷翻過了2011年，新加坡內閣徹底沒了李光耀的蹤影。李光耀和吳作棟發表聲明說：“我們決定離開內閣，讓更年輕的內閣成員團隊聯系并接觸年輕一代，塑造新加坡的未來。”

這個僅有400萬人口的國家曾經的訴求非常簡單，社會問題也不復雜，一個高效率的執政黨就能滿足人民的需求。但目前，一貫以團結和效率為先導的人民行動黨，還能在未來自我革新，滿足一個社會思想日益多元化的社會的需求嗎？

很少有人提及，李光耀去世后新加坡將會面臨什么，一個“去李光耀”時代的新加坡真的會來臨嗎？

國家行政學院國際事務與中國外交中心主任于軍教授認為，在新加坡的內政甚至外交領域，除非是遭遇國際上如戰爭或者金融危機等大變故，上層建筑的變化將微乎其微。

近年來，各種內部報告中提及人民行動黨過度專權的頻率比以往更加頻繁。有的報告甚至提出把該黨一分為二來確保反對黨的忠實性。

于軍教授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大選中，人民行動黨不可能失去權力。一旦反對黨真正掌權，對新加坡而言，將是禍而不是福。

李光耀在之前為其子竭盡所能地鋪出一條平坦之路——他不僅去除了自己政治上潛在的競爭對手，還踢走了那些可能對自己繼任者構成威脅的人。

前任外交部長楊榮文曾被李光耀視為自己去世后可能競選總理的人選。通過觀察發現，2011年大選前，李光耀就開始向阿裕尼選民釋放威脅的信號：他一遍遍地告誡這區選民，如果他們投給工人黨的話，將后悔五年。這番言論直接刺激了該地選民，反而踴躍投票給反對黨。最終楊榮文代表的工人黨失利，宣布淡出政壇。

要求匿名的《海峽時報》記者表示，楊榮文之后，內閣里再無第二人能對李顯龍構成明顯的威脅，但是李光耀的去世，還是會削弱李顯龍作為該黨黨首以及內閣總理的權威性。

今天的人民行動黨有些不適，在過去，民眾議論社會和福利政策，都被看作是對領導人“大不敬”的喊話;如今在社交媒體上，精英階級治理社會及強制死刑等話題無一不廣受年輕一代的質疑。

李光耀執政時期的失誤也開始被國民更客觀地反思和評說。2004年，李顯龍接過了兩位前任總理締造的繁榮歲月;2011年，人民行動黨有驚無險地守住執政地位;接下來，該如何設計新加坡新的未來，沒有了父親庇佑的他，將面臨更為復雜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