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改革需要凝聚更多共識”

王全寶

2014年12月4日，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在廣州舉行“國家憲法日”主題開放活動，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鄭鄂（中）大法官攜眾法官舉行宣誓儀式。圖/CFP

去年11月，廣東正式啟動司法體制改革試點工作，內容包括改革審判權、檢察權運行機制，完善法官、檢察官職業保障制度，完善法院、檢察機關人員分類管理，建立法官、檢察官統一提名管理，省以下法院、檢察院財物統一管理。

實際上，作為改革前沿的廣東，其法院改革早于試點之前。比如，作為去行政化的一項嘗試，2013年，廣東省深圳福田區法院、佛山中院開始試行審判長負責制，這項改革被認為是在制度設計上確保法官依法獨立審判，最大限度排除行政權力對審判權力的干擾，引起社會高度關注。

“如何在下一步的改革中凝聚更多共識，是改革能否深入的關鍵。”3月13日，在全國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鄭鄂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說。

談及當前公眾熱議的冤假錯案糾正問題，鄭鄂表示，“對于錯案的發生，我深感痛惜，更深感身上責任的重大。”他以徐輝案的糾正為例，指出這個案子得到糾正并非因為“真兇出現”或“死者歸來”，而是“我們根據徐輝的申訴及相關部門的建議，啟動了審判監督程序，經再審審查，認為案件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按照疑罪從無的精神，依法宣告徐輝無罪”。

一攬子改革盤子

中國新聞周刊：去年11月廣東的司法體制改革試點方案獲批，當前改革的進展如何？

鄭鄂：三個月來，我們主要從三個方面推進改革：一是細化明確一攬子改革盤子;二是加大力度推進已試點和正在試點的法院和一些單項的改革，如人民法院審判權運行機制改革，行政審判集中管轄改革等;三是積極動員和布署新的試點法院。

所謂的“一攬子改革盤子”，主要是指按照中共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部署和最高法院發布第四個五年改革綱要，由省法院梳理出全面深化司法改革的任務共有112項，并以此為基礎，制定了《2015年全省法院司法改革要點》，明確了32大項的重點任務，如審判權運行機制、司法責任制、人員分類、法官遴選等。在這個總盤子中，有的已經實施，有的正待批準，有的還須細化。

我們正在實施的改革，并且已落地成果的改革，如珠海橫琴法院、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深圳前海法院;首批試點的法院包括深圳、佛山、汕頭和茂名等4個中院及其中的12個基層法院。

其中，深圳早已提前作為綜合試點，同時推進審判權運行機制、人員分類管理、法官職業保障三項改革，并已取得顯著成效。且深圳作為計劃單列市，除了今后法官統一提名改革按省里的規定進行外，將由市進行財物統一管理試點。其余3個地區的試點法院的司改落地方案已在今年2月底經省里批準，已正式啟動試點，省法院還成立了對口聯系小組正分頭進行指導。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還會有什么新的改革試點？

鄭鄂：根據工作安排，今年5月前后，廣州鐵路運輸兩級法院集中管轄廣州地區行政案件將正式試點。目前，該方案已經省委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會議討論通過，正按程序報最高法院審批中。而審判權與執行權相分離的體制改革試點方案也已制定完畢，我們初步確定將在法院內部把執行裁決權從執行局分離出來，執行局只負責執行實施，并以市為單位探索組建統一的管理執行機構，該方案亦經省委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討論通過，目前也正在最高法院審批中。

第二批法院試點正在積極籌備中。對申請加入第二批試點的法院，省法院積極支持，加強指導，條件成熟時將向省司法體制和社會體制改革專項小組匯報，力爭早日納入試點、進入實質性階段。

中國新聞周刊：你如何評價三個月以來的試點改革情況？

鄭鄂：應該說，全省法院已過了改革初期的觀望期、躊躕期，大家的改革熱情很高，改革的前景很好，我們有決心、有信心實現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的司改目標。

當然，熱情之下還要頭腦冷靜、工作扎實。司法改革是一項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光靠熱情還不行，既要有大局觀念、勇于擔當的精神，還需有心細如發的具體方案和實施。

比如，光是法官員額制改革就需配套審判輔助隊伍的建設、法官合理工作量的測算、以法官為核心的案件質量評估體系、法官履行法定職責保護機制、建立法院內外人員干預案件的記錄制度等一系列問題，每一個問題都需要深入研究、思慮周全。

因此，改革試點就是一個不斷探索完善的過程，要時時針對新情況，解決新問題，不可能一蹴而就，不能急功近利。

不少改革試點已觸及憲法、法律框架的內容

中國新聞周刊：中共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以來，全國各地先后啟動了司法改革的試點工作。就法院改革而言，其中存在什么問題？

鄭鄂：坦誠講，全國各地先后啟動司法改革的試點工作以來，由于實際情況差異以及認識上的局限性等原因，在一些具體改革舉措上，各地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沖突甚至互相矛盾，試點中也出現了一些迷茫、反復，客觀上影響了改革的嚴肅性、整體性、全局性。

如何在下一步的改革中凝聚更多共識，是改革能否深入的關鍵，尤其是，改革中還有一些需要頂層設計給予更科學界定的新情況、新問題，要防止各地在試點時先入為主，形成既成事實，導致未來改革的成本加大。

司法權是中央事權，司法改革更是關系國家司法體制的重大問題，改革試點需要因地制宜，也需要統籌安排，確保統一實施。因此，我建議最高法院要加強對全國法院司法改革的統籌指導，確保各地試點改革符合中央要求。

我建議最高法院要進一步加強司法改革試點工作的領導，及時關注、總結、指導試點的情況，幫助基層單位解決試點中發現的新情況、新問題，注重頂層設計的整體性、全局性、協調好各方面的意見，為試點工作創造良好的外部環境。

中國新聞周刊：試點改革過程中，是否出現于法無據或跟現行的法律發生沖突的現象？

鄭鄂：到目前為止，司法改革已從內部的審判權、檢察權運行等機制類改革，駛進了涉及司法權安排、組織架構、人員配置等關系體制類問題的深水區，不少改革試點已觸及憲法、法律框架的內容。

比如說，法官、檢察官員額如何依法確定;法官、檢察官選任的標準及職業化管理的方式;法官、檢察官遴選、懲戒委員會的職能定位，如何與現有的體制機制相配套等等，都需要立法予以明確。

中國新聞周刊：對此你有何建議？

鄭鄂：為避免出現于法無據或跟現行的法律發生沖突，我建議，由全國人大常委會牽頭，組織一個專業、多元、中立、公開的委員會，及時梳理需要進行立法修改完善的有關情況，匯總匯報給全國人大常委會啟動修法程序，確保改革符合中央精神、法治精神，確保改革在憲法、法律的框架內進行。

我建議由全國人大常委會牽頭，組成由兩高、專家學者、律師、相關職能部門等參加的專門委員會，對司法改革中需要在立法上配套修改完善的問題進行梳理調研，啟動相關立法、修法程序，確保改革在憲法、法律框架內有序進行。

習近平總書記最近強調，要在法治中推進改革，要在改革中推進法治。任何改革都要于法有據，必須要防止可能因為改革超前性突破現行法律導致法律權威受到傷害。

中國新聞周刊：最近，《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見》提出，建立法官員額制度。員額制度是否會導致“案多人少”現象更加突出？

鄭鄂：按照中央批準的試點方案，審判團隊模式是由“法官+法官助理+書記員”組成，按照中央批準的改革方案，法官占39%、審判輔助人員占46%、司法行政人員占15%。其中的審判輔助人員包括法官助理、書記員、司法技術人員、執行員和司法警察五大類，除去執行員和司法警察占去的20%至30%的比例，留給法官助理和書記員隊伍的比例只有15%至25%左右。

坦誠講，這種比例結構不能滿足法官“優而精”、法官助理和書記員“專而足”的新型審判團隊模式的要求。

尤其是在珠三角地區，本來就案多人少，今年隨著立案登記制改革和行政訴訟法修改，1至2月全省新收案件同比增長30%，深圳、東莞更高達40%，人案矛盾更加突出。

改革后法官員額規定為39%以后，如果法官助理和書記員配備不足，勢必影響審判工作的正常有序進行。

在法院內部，法官的核心地位不可動搖，但審判輔助隊伍同樣是完成審判工作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尤其是其中的法官助理和書記員，直接輔助案件審判活動。

我建議抓緊制定法官助理單獨序列管理辦法、規范統一由財政保障的雇員制書記員隊伍，以穩定隊伍、推進審判工作有序進行。

中國新聞周刊：最高法院最新發布的四五改革綱要中提出，要建立與行政區劃適當分離的司法管轄制度。在法院系統跨行政區域管轄上廣東也走在前列，你如何看待法院系統跨行政區域管轄的制度設計？

鄭鄂：我認為，從裁判角度看，有利于區域內統一裁判尺度，同時，可從制度上防止司法權的地方化。應該說，這項改革試點是行政審判領域的新探索，將有利于破解行政訴訟立案難、審理難、執行難等突出問題，有利于更好地解決行政爭議和糾紛，有利于促進我省依法行政和公正司法。

實際上，中央已經啟動了跨行政區劃管轄案件的試點。最高法院分別在深圳、沈陽設立第一、二巡回法庭，廣州知識產權法院管轄全?。ǔ钲谕猓┑囊粚弻＠讣?深圳前海法院、珠海橫琴新區人民法院集中管轄全市的涉外、涉港澳臺民商事案件;湛江、江門指定一個基層法院集中管轄行政案件的受理改革等，這些法院管轄權的設定都是跨區劃。

就廣東而言，目前，我們正在進行的由廣州鐵路運輸兩級法院實施廣州地區行政案件集中管轄的方案，也是跨行政區域。廣州鐵路運輸兩級法院除繼續原管轄范圍外，增加管轄原屬廣州兩級法院管轄的行政案件。我們的初步計劃是，爭取在5月1日新行政訴訟法實施時，同步啟動實施這項改革試點工作。

“對于錯案的發生，我深感痛惜”

中國新聞周刊：日前，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已經聯合制定下發《關于刑事被告人或上訴人出庭受審時著裝問題的通知》，明確要求人民法院到看守所提解在押刑事被告人或上訴人的，看守所應當將穿著正裝或便裝的被告人或上訴人移交人民法院。對此你怎么看？

鄭鄂：我想，盡管被告人的著裝變化只是細枝末葉，但體現的卻是刑事理念上的巨大改變，實際是變有罪推定為無罪推定，變以偵查為中心為以審判為中心，更注重保護人權。也就是要確保做到，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任何人不得被視為有罪。

以往，在押刑事被告人、上訴人出庭受審通常都穿著印有羈押場所標志的馬甲或者囚服，主要考慮的是押解、看管的安全及便利，但卻讓人感覺像給被告人、上訴人貼上了犯罪標簽，不利于保障和維護被告人、上訴人依法享有的訴訟權利。

據我了解，廣東在這方面已經有探索。2014年12月，深圳中院與深圳市公安局已經聯合發文，禁止在押刑事被告人、上訴人穿著具有監管機構標識的服裝出庭。

目前，廣東高院已經發出通知，要求全省法院立即嚴格執行，確保全省在押刑事被告人、上訴人按要求身穿便服出庭受審。

中國新聞周刊：在“呼格案”重審后，關于遏制冤假錯案熱度空前。在你看來，法院應當如何避免冤假錯案的發生？

鄭鄂：作為一名法院人，對于錯案的發生，我深感痛惜，更深感身上責任的重大。我想，任何一個法官都與我有同樣的感受，誰也不愿意看到錯案的發生。

對于錯案，我們的態度很明確，就是發現一起糾正一起，不推拖、不回避。最近，我省糾正的徐輝案就是典型的例子。這個案子得到糾正并非因為“真兇出現”或“死者歸來”，而是我們根據徐輝的申訴及相關部門的建議，啟動了審判監督程序，經再審審查，認為案件的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按照疑罪從無的精神，依法宣告徐輝無罪。

我個人認為，對于“定放兩難”的案件，一定要恪守疑罪從無的現代司法理念，杜絕 “疑罪從輕”“疑罪從掛”“疑罪從有”再發生。

四中全會提出的司法改革中要求建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這是減少、避免錯案發生的重要制度安排，我們必須認真落實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