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祥
(蘇州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留都防亂公揭》與復社的分化
丁國祥
(蘇州科技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摘要]明季閹黨亂政迫害忠良的局面雖然在崇禎即位后得到扭轉,但以阮大鋮為代表的閹黨余孽并不甘心失敗。特別是溫體仁擔任內閣首輔之后,政治生態持續惡化,文化人文生態不見好轉,令人擔憂,復社領袖、東林元老面臨嚴重的危機。在東林后生參加復社活動后,明確了復社的斗爭目標,展開了積極的政治活動,刊行了《留都防亂公揭》。于是,雖然部分元老的學術研究繼續,領導核心也逐漸淡出復社活動,但復社由學術性凝聚演化為政治性聚集已不可逆轉,開始了復社的分化。
[關鍵詞]生態;復社;集結;分化
復社成立于崇禎二年(1629)的初夏,以興復古學為基本宗旨,但復社成立之初,已經具備了向政治組織發展的基礎。從復社成立的社會背景看,是因為社會政治氛圍的污濁,那些“登明堂不能致君,長郡邑不知澤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的官吏充斥朝廷與地方而尸位素餐,根本原因在于 “世教衰,士子不通經術,但剽耳繪目,幾幸弋獲于有司”,沒有真正的學問能力,更沒有領會儒家學說的精髓,只能博取個人的功名前途而不能成為致君澤民的人才。所以,“溥不度德,不量力,期與四方多士共興復古學,將使異日者務為有用,因名曰‘復社’”[1]210。即復社成立的動機在于興復古學,而興復古學的目的在于提振世教,培養有用的人才以貢獻于社會,將學術與政治有機結合起來。因此,復社建立,固然是建立了一個學術團體,但是,最終的目的,是要“登明堂”或“長郡邑”,明確宣示了復社的政治動機。然而,由于崇禎間嚴峻的政治氣候,迫使復社后來的發展搖擺于政治與學術之間,隨著東林后生的加入,復社的走向甚至性質發生了變化,在學術聚集的基礎上,演化出政治性聚結并展開的積極的政治活動,復社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化。《南都防亂公揭》的刊行,加速了分化的進程。
一、 持續惡化的政治環境
對于崇禎即位后不動聲色清除閹黨勢力,歷來學界給予高度評價。樊樹志先生認為,通過高超的技巧將魏忠賢集團一網打盡,這是崇禎成熟老辣的政治素養表現,“無論對于明朝而言,抑或對于中國歷史而言,都是值得稱道的有聲有色的大手筆。”[2]750但是,崇禎皇帝積極為東林平反的同時并沒有立即重用東林人士,這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信號:作為帝王,最忌諱的就是臣下結黨。不論東林是否成黨,皇上并不放心。所以,即便清查“逆案”,并沒有真正改善崇禎時代的政治生態。相反,崇禎十四年以前的政治生態持續惡化。最明顯的標志就是錢謙益案的發生,逐漸形成了溫體仁體系,不僅壓縮了清正廉明官吏的活動空間,更嚴重地腐蝕了崇禎朝的統治肌體。
首先,即位之初的崇禎,在內閣官僚的選用上沒有清醒的認識。天啟朝的內閣,正直的閣員在魏忠賢的作用下,相繼離去。剩下的,就是魏忠賢的私人。黃道周說“熹廟朝枚卜(明代選拔閣員的手段,即指選閣員)十二人,而預附逆者六人,可謂遭逢不幸”[3]5406,而崇禎朝并沒有徹底改變這種不幸局面。通觀崇禎朝的官僚體系,雖然清查閹黨“逆案”是不動聲色的驅除奸黨,但深潛漏網的大魚不少,身在內閣的黃立極、張瑞圖、施鳳來就是這種貨色。同在內閣的李國木普稍微正氣一點,但能力影響皆有限。于是,急需補充內閣成員。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的“枚卜大典”,就是崇禎補充官僚隊伍的重大舉措。“枚卜”本來是選拔賢才的手段,借助鬼神意志來穩定人心。《尚書·大禹謨》中記載,舜已經認定禹是最賢惠合適的人選,禹還是利用“枚卜”以安定輿論,以免日后起是非:“枚卜功臣,惟吉是從”[4]136。可見,“枚卜”借助迷信,不過是一種政治手段。崇禎則采用“枚卜”的手段補充閣員,雖然不免有堵外庭議論的用意,更真實的意思是崇禎并不明白朝臣中何人堪以重用。于是,從錢龍錫、楊景辰等十二人中,通過抓鬮的方法,將錢龍錫、楊景辰、來宗道、李標、周道登、劉鴻訓六人點進內閣辦事,均加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的頭銜。表面看,內閣除了原來的黃立極退休,已經形成了九人班底,相當強大。但張瑞圖、施鳳來、楊景辰、來宗道等,就是與魏忠賢有往來的人,只是未曾罪大惡極而已。也可以窺見,崇禎尚未認識到閹黨對國家對皇權的危害程度。
其次,崇禎對臣下結黨的高度戒備,被奸忒利用,以打擊正人君子。結果是東林星散,君子離朝。復社正是在這個背景之下,成為明季士林的精神依歸。天啟七年十二月到崇禎二年(1629)三月持續一年多的清算“逆案”,崇禎是在搖擺中走向清醒,但過度的清醒演變成敏感和猜忌,導致另一種局面形成:閹黨的同情者與“東林”系官員同朝,在黨爭中君子消失,小人獨存,朝政腐敗,國事日非,天下大亂,明朝滅亡。
即位之初的崇禎,雖然已經清除魏忠賢勢力,但對倒魏官員是否結黨極為敏感,對門戶之見十分痛恨,對“東林”系官員保持著極高的警惕,為日后乖政迭出、人才混用埋下了伏筆。對于朝廷內閣出現缺員的現象,崇禎并沒有立即選拔正直官吏晉升替補,更沒有直接將錢謙益、文震孟、黃道周、劉宗周等東林名宿點入內閣,而是采用了近乎荒唐的“枚卜”的手法增補閣員,既說明崇禎對朝臣的不了解,更有對東林系官員的不放心。“枚卜”的結果并不理想,便采用“會推”的手法,結果是同樣的糟糕,打開了黨爭的序幕。崇禎元年十一月,再次進行內閣成員的調整,采用了會推的手法。吏部經過慎重選擇,開出了一個十一人的名單供皇上點用:成基命、錢謙益、曹于汴、王永光、羅喻義、盛以弘、薛三省、何如寵、孫慎行、鄭以偉、李騰芳,而兩個重量級的人物不在其中,他們是周延儒和溫體仁。于是,一場風暴隨即到來,周、溫聯手,以錢謙益為目標,窮追猛打,排擠了錢謙益,推翻了會推的結果。在這個過程中,崇禎傾向于溫體仁、周延儒而打擊錢謙益,已經暴露了崇禎在政治上的幼稚與傾向。因為六年前的鄉試舊案,已經具結,崇禎卻嚴厲處置了錢謙益。盡管不少官員為錢謙益辯護,就因為溫體仁一句話:“謙益之黨甚多,臣不敢盡言。至于此番枚卜,皇上務求真才,其實多是謙益”[5]36,崇禎最為上心。其結果是,錢謙益不僅沒能入閣,反而鋃鐺入獄,然后凄惶離京,回到老家常熟。這擺明了崇禎對東林的態度,也是日后他對復社態度的基礎。
再次,是溫體仁體系的逐漸形成,嚴重危及復社的生存。雖然崇禎二年的內閣有韓爌、周道登、李標、錢龍錫、周延儒、何如寵、成基命、錢象坤、孫承宗九人,或老邁致仕,或出守關外,逐漸形成了以周延儒、溫體仁為核心的內閣班底。[6]3384溫體仁與周延儒聯手排擠了錢謙益,而且溫體仁是主力,周延儒當然對溫體仁極為欣賞。于是,在崇禎三年六月正式入閣,明年即成次輔。而隨著在內閣的地位鞏固,溫體仁與周延儒之間,也漸成水火。最終,溫體仁成為崇禎最為倚重的首輔。實際上,崇禎朝的內閣用人,是在追求平衡中嚴重失衡,導致了溫體仁為核心的內閣長期執政的局面,而對正直官吏特別是東林系官員的迫害打擊持續,直到整個內閣為溫體仁所控制。政治生態也就持續惡化,結果是國滅君亡。用黃宗羲的話說,就是“莊烈帝亦非不知東林之為君子也,而以其倚附東林者之不純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東林者之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東林,故參用之。卒之君子盡去,而小人獨存,是莊烈帝之所以亡國者,和平之說害之也”[7]331。溫體仁雖然不是閹黨人物,卻是堅決與東林為敵的。其對東林人士的打擊,是閹黨事業的繼續,令閹黨余孽鼓舞。而打擊復社,是他與東林為敵的組成部分。所以,復社領袖張溥不得不請假回鄉,而從內閣的溫體仁、蔡奕琛、薛國觀到市井的周之夔、陳履謙、張漢儒上下沆瀣一氣,對張國維、祁彪佳等“坐以黨私雍蔽”,對復社領袖更是栽贓陷害,于是“東南黨獄日聞”[8]604,形勢極為危急。以阮大鋮為代表的閹黨余孽逐漸活躍,正是這種政治生態下的表現。東林后生積極參加社事活動,正是一種無意間的政治抗衡。尤其東林后生逐漸引導復社的發展走向,并主導了《南都防亂公揭》刊刻傳播,就是有意識的政治斗爭,同時也在改變復社的社會屬性,使之政治色彩逐漸明顯。
二、令人擔憂的人文生態
與政治生態相應變化的,是崇禎朝的人文生態,也在不斷惡化令人擔憂。僅僅從文風看,已經呈現出末世的光景。“崇禎末年,不惟文氣蕪弱,即新聲詞曲,亦皆靡靡亡國之音。阮圓海(大鋮)所度《煙子箋》《春燈謎》《雙金榜》《牟尼合》諸樂府,音調旖旎,情文宛轉,而憑虛鑿空,半是無根之謊,殊鮮博大雄豪之致。”[9]156文學史上,對晚明詩文詞曲的評價不高,就因為文氣的不足。而文氣不足的根本原因,在于政治生態持續惡化下人文生態的扭曲。正直的文人忙于應對政治風波而無暇于精神生產,奸詐文痞卻從容運籌。從閹黨余孽典型阮大鋮的活動來看,不僅表現在政治上的積極活動,也表現在文化上和輿論宣傳上的主動布局、謀劃與運作,模糊了社會輿論,復社內部的分歧也充分暴露。因此,需要特殊的措施以警醒世人,正視聽,辨是非,公開揭露閹黨余孽阮大鋮的罪行就成為緊迫的大事。
阮大鋮(約1587—1646)字集之,號圓海,安慶府懷寧人,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入仕之初,尚能廉明正直,其才華得到左光斗的賞識。天啟“四年春,吏科都給事中缺,大鋮次當遷,光斗招之。而趙南星、高攀龍、楊漣等以察典近,大鋮輕躁不可任,欲用魏大中。大鋮至,使補工科。大鋮心恨”,“大鋮自是附魏忠賢,與霍維華、楊維垣、倪文煥為死友”。[6]7937從此與東林為仇,認閹黨為歸宿。崇禎二年定逆案,阮大鋮被削籍為民,從此閑居十六年。
閑居中的阮大鋮并沒有閑著,為自己的聲望和復出做了大量的工作,也在政壇、文壇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是結社吟詩,形成了自己的文學集團。阮大鋮的從祖父阮自華于崇禎三年組織海門社,并且有相當的影響。阮自華之時,海門社已具相當規模。從阮自華為人來看,海門社之結,純屬文人行為,與政治無涉。但二年之后,阮大鋮在海門社的基礎上結中江社,雖不能說沒有文學因素,政治動機則更為明確。因為閑居在家的第三個年頭,阮大鋮實在不甘寂寞,而能夠盡快產生影響的就是他的才氣。于是,借助現有基礎,將海門社擴建為中江社,并設法將復社文人請進中江社,如方文、錢秉鐙等,“借詩社之名,以掩蓋自己的前愆,以掩護自己的劣跡”。移居南京后,他又組織群社。“此時阮氏頗想作政治活動,羽翼既豐,門庭若市,所以引起了復社諸人之注意”[10]588
其次是不吝財物,廣泛結交。在阮大鋮交際的人群里,既有東林耆宿錢謙益,也有復社名流楊文驄,還有賦閑家居的前任首輔周延儒,奪官閑居的馬士英,內官田仰等。所以,在南京,阮大鋮有相當的影響力,“其時氣魄尚能奔走四方士,南中當事多與游,實上下其手,陰恃其恫喝焉。”[11]980“阮大鋮之在留都也,以新聲高會,招徠天下之士,利天下有事,行其捭闔。”[12]382
其三是制造輿論,宣傳自己的才能,好象就是一位重要的邊將。“大鋮避居南京,頗招納游俠為談兵說劍,覬以邊才召。”[6]7938事實上,正是以此為由,福王政權建立后,馬士英將阮大鋮推舉到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并很快升任尚書。
其四是極力塑造好人形象,積極與復社、東林修好,造成部分人士認識上的模糊。不必否認,阮大鋮具有藝術修養,其編寫的《風箏誤》《燕子箋》等傳奇,很有舞臺效果,在南京演出極盛。“閑居無事,為菟裘、為梨園、為博古、為結交、為貨殖,俱無所殫抒其技術”[13]187,使許多復社名士認為他是能人而模糊了雙眼。
阮大鋮的表演,收到了明顯效果。復社元老楊廷樞曾被蒙蔽,以為他是“不燃之灰,無俟眾溺”,與吳地驅逐顧秉謙、呂純如一樣就可以了,“此輩窘無所托足矣”[10]980。吳應箕、陳貞慧、顧杲等人正是認識到阮大鋮的陰險奸詐,必須揭露他的真實嘴臉,盡可能地防止他出山禍害天下。事實證明,判斷完全正確。馬士英這位阮大鋮的摯友,也在臨死前后悔不迭。“士英以南都之壞,半由大鋮,而己居惡名,頗以為恨”。[6]7944但為時已晚,只能將自己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而以邊才自稱的阮大鋮,也只會在戲臺上指揮千軍萬馬:“阮大鋮巡師江上,衣素蟒,圍碧玉,見者詫為梨園裝束。”[14]153
但是,復社中如同楊廷樞態度的不是一二人,楊文驄是最典型的例子。固然,由于阮大鋮與馬士英私交甚篤,而馬士英又是楊文驄的內兄,難以擺脫關系。但楊文驄本身被參候察,賦閑在陪都,對阮大鋮的文才也比較欣賞,所以能夠成為阮大鋮的座上賓。試圖化解復社名流與阮大鋮矛盾,也是楊文驄的真心。其中的一些情節,被孔尚任用在了《桃花扇》中。即便是認識清楚的陳貞慧,也曾被阮大鋮打動。“甲戌(崇禎七年,1634)春,大鋮忽持年家弟刺過予,一見傾倒唏噓,手抱予子繼貞,稱六世兄弟子。雖訝之,而心憐其夙游,趙忠毅廡下,抑丁艱,魏閹未橫前或非渠首,何必峻拒,反深其毒。往答拜之,即牽留張筵,出童子演《春燈謎》。酒間娓娓自訴:吾與孔時仲達厚,他人交構,致罹黑冤。《十錯認》所以自雪本情,冀公等昭覆盆耳”[10]981。而對閹黨認識不清,態度最為模糊的是夏允彝,其《幸存錄》雖然記載了晚明一些重要史實和南明的事件,但政治態度頗值商榷。“門戶之說,為上所深惡。幸上神圣,知兩黨各以私意相攻求勝,不欲偏聽。故政府大僚俱用攻東林者,而言路則用東林為多。時又有復社之名,與東林繼起,而其從彌盛。文采足以變一時,議論足以壓眾口,不自知其舉國之若狂也”[15]534。夏允彝觀點如此,松江諸子在《南都防亂公揭》僅有徐孚遠簽名,也就不奇怪了。
早在崇禎定逆案之初,阮大鋮回桐城組織中江社,當地名流潘映婁、方啟、錢秉鐔、錢秉鐙、齊惟藩、錢二若、張福乾、鄺露等,就先后參與活動。后阮大鋮到陪都組織群社,這些人又皆與往還。而這些人多名列復社,甚至錢秉鐙還是重要的眉目。可見,陪部的人文氣候,已經在阮大鋮的努力下發生變化,成為其復出的重要條件。阮大鋮在南京緊鑼密鼓經營的時候,復社領袖們已經注意到這位逆案余孽的險惡用心,采取行動,揭露他的奸詐嘴臉。“無錫顧杲、吳縣楊廷樞、蕪湖沈士柱、余姚黃宗羲、鄞縣萬泰等,皆復社中名士,方聚講南京,惡大鋮甚,作《留都防亂揭》逐之”,結果是“大鋮懼,乃閉門謝客,獨與士英深相結”。[6]7938所以說,《南都防亂公揭》是崇禎中期復雜的政治人文背景下的產物。
三、振聾發聵的《防亂公揭》
復社在政治傾向與東林一致,在東林遭受毀滅性打擊之后成立的復社,很自然地成為士林的精神家園。特別是眼看政治氣候變化不定的東林諸孤,迫切需要得到政治上的同調和精神上的歸依。而復社的領袖們,也看到了這一點。東林遺老錢謙益積極參與復社的大小事務,卻不敢承認,從一個側面說明復社與政治的關系。“臣與復社,有無干涉,不容不力辯于圣明之前者,敢矢心瀝血,為皇上縷陳之”,并特別強調:“臣中萬歷庚戌科進士,溥中崇禎辛未科進士,相去已二十余年。結社會文,原為經生應舉而設。臣以老甲科叨冒部堂,何緣廁跡其間?”[16]1821當然,錢謙益不在復社名錄,但不等于錢謙益不是復社領袖。東林后生積極加入復社,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何宗美根據復社的不同名錄考證,至少東林人士的弟弟、兒子、侄子、女婿、弟子等“初步統計有七十來人”[17]165,特別是東林諸孤入社,很快成為復社的重要力量。以東林諸孤為核心的復社東林系成員,本身因為遭遇的相似、情感的一致而相互間形成了強有力的聯系紐帶。經過崇禎八年的桃葉渡大會和次年的第三次國門雅集,復社領袖的政治態度、斗爭精神與東林后生凝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進一步強化了復社的政治性質,并展開主動的政治斗爭。
崇禎十一年(1638)八月《南都防亂公揭》的發表,正是復社主動與閹黨余孽阮大鋮的一場斗爭,在輿論上遏制其影響和復出。“鋮罪無籍揭,士大夫與交通者,未盡不肖,特未有‘逆案’二字提醒之,如贅癰糞溷,爭欲決之為快,未必于人心無補”。[11]980長期在南京的吳應箕與顧杲具有清醒的認識,成為推動《南都防亂公揭》出爐的主心骨。吳應箕、顧杲是怎樣議論,我們今天看不到記載。但顧杲首倡、吳應箕起草這份《留都防亂公揭》,卻是事實。“留都防亂一揭,乃顧子方倡之。質之于弟,謂可必行無疑者,遂刻之以傳”,[18]卷十五吳應箕自己如此記述。
應該說,《留都防亂公揭》的刊行,經歷了一定的醞釀,不是沖動的結果。《留都防亂公揭》的啟動者是沈壽民。應召入都在禮科見習的沈壽民上書彈劾楊嗣昌,“尾有阮大鋮妄畫條陳,鼓扇豐芑”[12]383,透露出重要的信息:阮大鋮已經在窺視天下形勢,并與朝廷重臣交往密切,大有復出的可能。其實質,是朝廷政治氣候的渾濁不清。“于是顧杲、吳應箕推耕巖之意,出《留都防亂公揭》,合天下名士以攻之”[12]383。崇禎十年夏,沈壽民來到江蘇句容、金壇間的茅山,與周鑣、吳應箕、陳貞慧相會。“夏六月,(吳應箕)東游梁溪(無錫),主顧子方(杲)家,凡兩月。……時定生(陳貞慧)自荊溪(宜興)過訪,示以沈眉生(沈壽民)劾楊嗣昌奪情疏,遂及(阮)大鋮。于是先生與子方、定生成《留都防亂公揭》”[19]463。“次尾(吳應箕)燈下隨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倡”[11]980。
刊刻發表《留都防亂公揭》之前,征求了復社主要領袖的意見。“飛馳數函,毘陵(常州)為張二無(張自烈),金沙(金壇)為周仲馭(周鑣),云間(松江)為陳臥子(陳子龍),吳門為楊維斗(楊廷樞)浙(江)則二馮(馮悰、馮京第)、司馬魏子一(魏學濂),上江(安徽)左氏兄弟(左國棟、左國林、左國柱)、方密之(方以智)、爾止(方文)”[11]980。這說明,顧杲、吳應箕、陳貞慧草成《留都防亂公揭》后,得到了上述主要復社領導人的贊同。但這里面沒有“婁東二張”和楊彝、顧夢麟等,有學者認為是“復社領袖對此事不甚熱心”[20]22,未必如此。“飛函”未達“婁東二張”和常熟“楊、顧”,是重要原因。而溫體仁下臺后,復社還有更重要的事務需要他們運籌實施,不便于此時署名才是根本原因。
表面看,《南都防亂公揭》只針對阮大鋮,但其振聾發聵的意義,決不是因為針對了阮大鋮,是對奸詐當道的反抗,是對昏聵愚昧官員的棒喝,更是對當朝皇帝的警醒。首先是揭露了阮大鋮閹黨余孽的本質,天下共憤的罪行:當年是“獻策魏珰,傾殘善類,此義士同悲,忠臣共憤”,而今又“幸亂樂禍,圖度非常,造立語言,招求黨類,上以把持官府,下以搖通都耳目”,成為當今社會的毒瘤。其次是“翻案”“起用”的呼聲甚囂塵上,“歌兒舞女,充溢后庭;廣廈高軒,照耀街衢。日與南北在案諸逆,交通不絕,恐喝多端”,形成了在野的閹黨集團,勢力不可小覷。“愈肆兇惡,增設爪牙”,對現任官僚集團形成嚴重的威脅。于是,“有司信為實然,凡大鋮所關說情分,無不立應”。其結果是,“地方激變”,百姓造反,嚴重危害了國家社稷的安寧。其三是輿情渾濁,視聽混亂,官僚隊伍的立場發生扭曲。“丙子之有警也,南中羽書偶斷,大鋮遂為飛語播揚,使人心惶惑搖易”,以至“留都文武大吏半為搖惑,卽有賢者,亦噤不敢發聲。又假借意氣,多散金錢,以至四方有才無識之士,貪其饋贈,倚其薦揚,不出門下者蓋寡矣”,形成了有利于閹黨的輿論氣候。其四是“招求術士,妄談星象,推測祿命”[21]附錄,有不軌之心。《南都防亂公揭》所指的朊大鋮罪行,無不與當前的政治氣候相關,處處表明了對國家社稷的憂慮。
崇禎十年六月溫體仁下臺,繼任首輔者與溫體仁是同道,繼續營造閹黨余孽需要的政治環境,成為復社領袖和東林后生最憂慮的時局。《南都防亂公揭》對于時論、權要,是當頭棒喝,振聾發聵。從此,阮大鋮斂跡深居,不敢招搖過市。惟有貴陽馬士英,與他繼續交往。后果是斷送了南明復國的希望,遺恨千古。“士英以南渡之壞,半由大鋮,而己居惡名,頗以為恨”[6]7944。個人的飲恨尚在其次,誤了君國大事,令人扼腕。
四、漸趨分化的復社運動
復社本是一個文社聯合體,并沒有成為真正組織嚴密紀律嚴明的政黨,在一些問題上存在分歧,并非偶然。即便在對待東林的問題上,夏允彝與多數復社領袖就存在分歧,與東林后生更是意見相左,學者已經明確論證[20]22。而部分復社領袖與東林后生的激進,采用“公揭”的手法與老成持重的復社早期領袖,也存在一定的區別,甚至令復社前輩如楊彝、顧夢麟、陸世儀等,不再參與復社的活動。“陸世儀和陳瑚曾署名復社,但不久復社轉而染上黨附相援、燥名科舉的習氣,故此陸世儀拒絕與復社來往”[22]24。實際上,他們不參加復社活動,是崇禎十一年以后的事情,是因為擔憂“公揭”將有不測之禍。所以,《留都防亂公揭》刊行后,復社的分化也就在所難免。
復社的聚會分為大會與國門雅集,本身為分化創造了條件。復社的大會特別是前兩次虎丘大會,以文會友,內部交流,數千到萬人與會,場面壯觀。“聞復社大集時,四方士之拏舟相赴者,動以千計。山塘上下,途為之塞。迨經散會,社中眉目,往往招邀俊侶,經過趙李,或泛扁舟,張樂歡飲。則野芳浜外,斟酌橋邊,酒樽花氣,月色波光,相為掩映。依欄騁望,儼然驪龍出水晶宮中吞吐照乘之珠”[23]353。
而金陵的國門雅集則有明確的主題,或為科舉,或議論時事。特別是崇禎八年的桃葉渡大會和次年的第三次國門雅集,直接影響了復社的走向。天啟被難諸孤提前到南京準備鄉試,同時廣泛聯絡社會各界,不僅是為科舉奠定基礎,更是嚴峻政治文化環境下的一種政治上結集。桃葉渡集會上,他們共同口誅筆伐的是閹黨余孽阮大鋮。這是天啟被難諸孤第一次有明確記載的結集,也是第一次有明確政治斗爭目標的集結,催生了《留都防亂公揭》。而復社的活動,也由學術、制藝、會友轉而以政治斗爭為中心,主動活躍于明代的政治舞臺上。從此,復社就不是簡單的文人社團,而是具有政治性質的文人組織。
但另一方面,部分復社元老不再拋頭露面,這是復社分化的一個隱性表現。其實,復社領袖們卷入政治事件,在復社成立前已經開始。當年周順昌被逮捕,楊廷樞等人已經成為市民運動的領導。但崇禎六年以后,復社的處境日益窘困,“婁東二張”隨時可能遭遇不測。“方子丑間(崇禎九年、十年),兩人如幾上肉,弋人眈視,外傳緹騎且至,一日數驚”[24]卷九。因此,需要注意斗爭策略。所以對周延儒復出的謀劃,復社的早期領袖與東林元老進行的是秘密活動。
與溫體仁聯手排擠錢謙益之后不久,周延儒成為內閣首輔。不幸的是,三年以后,溫體仁就設法讓年僅四十的周延儒“歸老”林下了。于是,張溥出面,緩解錢謙益與周延儒的關系。周延儒也放下自尊,親自上門,給足了錢謙益面子。兩人棋酒攀談,相互推許,摒棄前嫌,以匡時局。得到錢謙益的諒解,周延儒就得到了東林的支持。張溥身在太倉,憂慮朝政惡化,早就認識到“非起復宜興(周延儒),終是孤立之局”。于是,“與錢蒙叟(錢謙益)項水心(項煜)徐勿齋(徐汧)馬素修(馬世奇)諸先生謀于虎丘之石佛寺。”并做出決定,派精明能干的王成帶上七封重要的書信進京見吳昌時,以便送達要員:“王成以七札熟讀,一字一割,雜敗絮中,至吳帳,為蓑裱法,得達群要。”[25]970張溥“說延儒曰‘公若再相,易前轍,可重得賢聲’延儒以為然”。在京城的吳昌時確實在積極奔走,聯絡內官,為周延儒的復出制造影響。“延儒之再起也,昌時為通關節。”[26]卷一四七其實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帝亦頗思延儒”[6] 7928。所以,吳偉業說“已而陽羨(周延儒)果召。召出自上意,初非有他也”[8]604。復出的周延儒,果然不同凡響。用時人的話說,“上即位以來,命相三四十人,其中非無賢者,求其精神提攜得起者,惟宜興與烏程二人,但俱不軌于正耳。”[27]4089
周延儒復出事定,張溥與張采相約鄉居讀書,“兩人寒窗擁爐,仍修舊日靜業”[24]卷九,不再組織復社活動,是復社分化的明顯表現。而楊彝、顧夢麟、王啟榮等人以及杭州讀書社的骨干,也已經將主要的精力放在讀書上。“婁東二張”的選擇有不得已的地方,而楊彝、顧夢麟則是真正的書生,以讀書為人生的最大快樂,當然關注社事的激情大為降低。讀書著述,解析經典,復社的早期領袖人物均有驕人的成就。張溥短暫的一生,著述數十種,涉及經史百家,超越了同時代的數人之成就。
當然,復社中不乏富家才子,載酒征歌,流連脂粉,于風花雪月中逍遙自在,也是不少復社文人的選擇,類似于文藝沙龍。秦淮河畔的槳聲燈影,剪紅刻翠,是消弭志氣的娛樂風氣延續。“嘉興姚北若(姚翰),用十二樓船,于秦淮招集四方應試之士百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園一部,登火笙歌,為一時之盛事。”[28]21從復社名士冒襄、侯方域、姜垓、孫臨等人的經歷看,徜徉于秦淮河畔的復社人士,不是個別。
與此同時,松江幾社本是地方性的文人小團體,以讀書和學術研究為重心,也逐漸游離復社。即便與復社同人共聚金陵,也相對獨立。如陳子龍應試金陵,主要是游賞名勝古跡,吟詩填詞,“六月,偕勒卣、闇公游南都,寓謝公墩佛舍,專制舉子業”[29]644,有空才賞鑒一下金陵的風景名勝。陳子龍、夏允彝為首的松江文人集團一方面經營功名,同時也在經營學問。與復社領袖們經營經史不同,他們的主要精力用在文章之上。不僅個體詩文創作成績驕人,對先賢的著述編選整理也頗下功夫。崇禎四年會試,陳子龍、夏允彝、彭賓、宋存楠落第歸,回到松江,與周立勛、徐孚遠、李雯等致力于古文辭,選取上古至六朝之文為一帙,是為幾社的《壬申文選》。嗣后,又致力于明代著名文臣之經世文章編選,陳子龍、宋存楠、徐孚遠等“大收群集,采擇典要,名《經世文編》,卷凡五百”[30]24。是書實五百四卷,又補遺四卷,幾乎有明一代涉及實政的重要文章盡在其中,亦是幾社經世實用治學方針的一種體現。可見幾社諸子及其后學,相對獨立于復學而運轉。
復社本身是松散的文社聯合體,對參加復社的各個大小文社并沒有組織上的約束力,為復社的分化埋下了伏筆。從錢謙益失落而歸到薛國觀擔任首輔的十多年時間里,社會政治生態不斷惡化,人文生態令人擔憂。上自君王的治國思路,下到士林的人文精神,有形的官僚機體演變,無形的輿論空間形成,迫使加入復社的東林后生與部分復社領袖積極投身政治斗爭,特別是《留都防亂公揭》的刊行,不僅將復社內部的分歧充分暴露,進一步加速了復社的分化,同時也改變了復社的社會屬性,使之成為政治性的文人組織。所以,盡管復社分化了,刊行《留都防亂公揭》對于復社的正面作用乃至對明季社會的積極意義,必須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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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閆衛平)
The Public Notice to Prevent Riots in Metropolis and the
Breaking-up of Fushe Association
DING Guo-xiang
(School of Humanities,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China)
Abstract:Although the situation of political chaos and prosecution in the Ming dynasty has been reversed since the emperor Chongzhen acceded to the throne, the remaining forces of Eunuch Party represented by Ruan Dacheng didn't reconcile themselves to failure. Especially after Wen Tiren held the post of cabinet minister, political ecology continued to worsen. It was worrying that cultural ecology didn't get better. In addition, leaders of the Fushe Association and seniors of Donglin School faced a serious crisis. Later, the younger generation of Donglin School took part in the activities of Fushe Association and made clear of its struggle goal. They launched political activities positively and published The Public Notice to Prevent Riots in Metropolis. Therefore, although partial seniors continued their academic researches and the core of leadership gradually faded out of the Fushe activities, the situation that Fushe evolved from academic gathering to political gathering has been irreversible. Fushe Association began to break up.
Key words:Ecology; Fushe Association; Gathering; Breaking-up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973(2015)06-0037-07
[作者簡介]丁國祥(1962-),男,江蘇金壇人,教授,主要從事明清文學流派和文人組織研究。
[基金項目]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晚明文化生態與復社運動”,項目編號:13ZWD018.
[收稿日期]2015-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