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懿,張曉東
(1.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2.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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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宗室出鎮看北朝隋唐間皇權政治之發展走向
楊懿1,張曉東2
(1.華東師范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2.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上海 200235)
[摘要]無論是頗具部族遺風的北朝宗室出鎮,還是形成父子共治“家天下”格局的隋唐宗室出鎮,都是中國古代皇權運作的不同形態,深受不同時代歷史條件的影響。從宗室出鎮的特征演變與最終舍棄來看,北朝隋唐間的皇權政治演變走出了南北朝的變態,而且嶄露除了皇帝與官僚士大夫“共治”之端倪。
[關鍵詞]宗室出鎮;皇權政治;北朝;隋唐
中國傳統社會經歷了循環反復的王朝更替。然而,歷史是不斷變化的進程,每個王朝皇權政治形態和運作,都體現出特定時代的烙印,如東漢外戚干預皇權肇基于豪族婚姻集團建國,[1]東晉大族與皇權共治緣起于五胡之亂、偏安江左。[2]那么,北朝作為南北分裂、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由北方游牧部族建立起來的一系列王朝,其皇權政治究竟處于何種形態,對之后的隋唐王朝又有什么樣的影響?這是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本文僅以宗室出鎮這一現象切入,探索自北朝到隋唐的皇權運作方式演變,①北朝宗室出鎮的相關研究目前僅見劉軍:《北魏宗室外鎮述論》,《蘭州學刊》2009年第4期,該文著眼于人選、職權、地位、任職領域等方面,對北魏前、后期的宗室出鎮進行了相互比較和特點總結。此角度至今缺乏專題研究。
一、部族遺風影響下的北朝宗室出鎮
開創北魏王朝的鮮卑拓跋部族是入主中原的北方游牧族,北周、北齊其實同出北魏一源,因此北朝的宗室出鎮,表面看似乎單純仿學漢制,屬官僚系統中的分任職權,實則也深受氏族習俗遺存之影響,呈現出了以下三個動態化的特點,即貫穿于北朝始終,從廣泛任用宗室轉向倚重直系宗王,以及選賢任能的標準由武轉文,終至允文允武。
(一)“宗室出鎮”貫穿于北朝始終
北魏的前身代國,是十六國政權之一,與匈奴屠各的漢趙、慕容部的諸燕一樣,在建立王朝帝制的過程中帶來了部族制度的痕跡。其君主是由部族酋長演變而來,王朝行政機構最初亦脫胎于部落軍事聯盟體制,而其“宗室”與酋長原為同一氏族的親屬。在部落聯盟階段,酋長權力的維系有賴于酋長氏族勢力凌駕于其他氏族之上的地位,故酋長氏族血親成員不僅數量龐大,而且在部落聯盟里具有頗大的影響力,其權力地位與酋長的權力地位相得益彰,尤其是軍事權力方面關聯尤為緊密。這一氏族政治遺產反映在“五胡”政權中,即君主喜歡任用宗室子弟為軍事將領出鎮各地,分掌兵權以屏藩皇權,甚至主持征伐。因此也有學者曾提出五胡政權有所謂“宗室軍事封建制”。[3]
因此,北魏把宗室出鎮的制度以法令強化。如道武帝天賜二年(406)詔曰:“諸州置三刺史,刺史用品第六者,宗室一人,異姓二人,比古之上中下三大夫也。”[4]②文中標注參考文獻[4]的均引自《魏書》,具體引用出處見引文后面的相應括號內。(卷113《官氏志》第2974頁)明確讓大批宗室出鎮地方,掌控州郡兵權。之后北魏諸帝,不僅延續了這一作法,還使之擴大化和制度化。首先,明元帝、太武帝在位期間,確立了太子監國制度。皇帝四處征戰,讓太子留守以“臨朝聽政”、“親統六軍出鎮塞上”[4](卷3《太宗紀》第62頁)。當時的京師平城與北方六鎮連成一片,成為北魏防御柔然的重要邊疆。其次,北魏實行軍鎮制度,鎮與州并行,后隨疆土日益擴充,又仿學南朝,在鎮、州之上設置了關右、統萬夏州、河南涼州、豫州、青齊、徐州、荊州、淮南、冀定、恒州和北邊諸鎮等十一處都督區。[5]宗室其實是鎮將、都督的主要人選,從太武建魏到河陰之變,北魏擔任鎮將、都督的宗室多達41人。[6]第三,北魏任命宗室子弟為各地之“征討都督”,參與主持各地之征伐平亂事宜,如樂平王拓跋丕“督河西、高平諸軍”[4](卷4《世宗紀上》,第87頁) 征討楊難當,陽平王拓跋他曾“拜使持節、前鋒大將軍、都督諸軍事,北討蠕蠕”。[4](卷16《道武七王·陽平王傳》,第391頁)
“宗室出鎮”制度在東西分裂后依然普遍執行。東魏、北齊定都鄴,將六鎮軍人聚居的重鎮晉陽作為陪都。由于晉陽存在所謂北齊“皇帝權力基礎的勢力”,[7]因此以之為治所的并州長期由宗室或當權者的宗族出鎮,如執政者高歡與魏孝武帝矛盾激化后欲帶兵南下洛陽,稱“以晉陽根本”,留其弟高琛“留掌后事,以為并、肆、汾大行臺仆射”;[8]③文中標注參考文獻[8]的均引自《北齊書》,具體引用出處見引文后面的相應括號內。(卷13《趙郡王琛傳》,第69頁)東魏開國元年即天平元年(534),開國皇帝高歡任命長子高澄為“加使持節、尚書令、大行臺、并州刺史”;[8](卷2《文襄紀》,第31頁) 北齊武成帝高湛在即位前曾以大司馬身份兼“領并州刺史” ;[8](卷7《武成紀》,第89頁) 高歡第十子任城王高湝“自孝昭、武成時,車駕還鄴,常令鎮晉陽,總并省事”,[8](卷10《高祖十一王傳》,第137頁) 此外高澄諸子高孝琬、高長恭、高延宗等人均出任過并州刺史。宗室出鎮的現象一直持續到北齊覆亡。
宇文泰初掌西魏朝政時宗族子弟大都年幼,然而稍長者如宇文導,早在宇文泰征討反叛侯莫陳悅時以都督的身份“鎮原州”,[9]④文中標注參考文獻[9]的均引自《周書》,具體引用出處見引文后面的相應括號內。(卷10《邵惠公顥傳附宇文導傳》,第154頁) 宇文護則于大統十五年(549)亦“出鎮河東,遷大將軍”。[9](卷11《晉蕩公護傳》,第166頁)廢帝二年(553),西魏占領益梁地區,宇文泰“以其形勝之地,不欲使宿將居之”,[9](卷12《齊煬王憲傳》,187頁)讓年僅十六歲的第五子宇文憲出任益州總管,于是宗室出鎮蜀地成為一種政治傳統,延續了二十余年,直至周武帝去世(578)前夕,甚至到了隋朝和唐朝初期依然沿用此策。北周建立后宇文氏子弟多長成,無論是宇文護執政時,還是周武帝在位時,皆大力扶植宗室,令其擔任重要將領,幾乎人人有出鎮地方的經歷。大象元年(579)北周宣帝為了加強皇權獨裁,有讓出鎮宗室回返封邑就國的矯枉舉措,但是此時已值北朝末期,大權有旁落異姓的傾向,結果反倒起了削弱皇權的作用。
(二)從廣泛任用宗室到倚重直系宗王
北魏以拓跋部族為中心建國,其政治創業可追溯至道武帝之六世祖神元帝。六世之間拓跋酋長家族強眾,以致君位動蕩,兄終弟及、叔侄相繼的情況不絕屢現。因此,北魏開國之際拓跋氏的支系繁盛,而出鎮之宗室,也不似西晉和南朝那樣專任三代以內血親的直系宗王,有相當多的是世系頗為疏遠的旁支子弟,如道武帝時的幽州刺史拓跋素延為“桓帝之后”,明元帝時攝并州事的拓跋屈為“國之疏族”,太武帝時以護東夷校尉出鎮遼西的拓跋嬰文是“神元皇帝之后”等,[4](卷14《神元平文諸帝子孫傳》,第347、364、345頁) 這反映了皇權的宗族基礎在血親范圍內的稍稍擴充。
后來孝文帝推行禮制改革,借儒家五服之親疏為準繩封授爵位,致使原宗室氏族共同體瓦解,[10]部落建制的拓跋氏族蛻變成了中原漢式結構的元氏家族。雖然此次整頓似乎沒有改變廣泛任用宗室出鎮的傳統,如宣武帝時歷任荊州揚州刺史的元志其祖父不過乃“烈帝之玄孫”,且元萇、元子華父子僅為平文帝后裔,卻能在北魏后期出任鎮將、刺史,[4](卷14《神元平文諸帝子孫傳》,第362、351-352頁) 但是家族相較于氏族,“是一種較小的、分化的、有等級分化的群體”,[11]孝文改制中的胡漢風俗更易使得內遷游牧部族的“族群歸屬感和民族意識趨于淡化,以姓氏為象征的家族歸屬和家族自我認同意識日趨濃烈”,[12]因此待北魏分裂、齊周對峙之時,建藩設屏的對象不再是與君主有親緣的部落氏族成員,而是在官僚體系中占據職權的六鎮家族子弟了。于是,北齊、北周之宗室出鎮,亦如西晉、南朝一般倚重的是直系宗王為主的力量。
北齊高氏出身寒微,支脈不盛,宗室幾乎皆是高歡、高琛、高岳三兄弟之后裔,俱是郡王、嗣王之屬。⑤北齊王爵僅有“郡王”一級。北周宇文氏的情況類似,北周宗室主要出自于宇文泰及兄宇文顥兩支。因為血緣親近又備受重用,周、齊宗室對國事的態度往往是積極向前的。如北齊蘭陵王高長恭就以沖鋒陷陣為“家事親切”之舉,[8]北周武帝誅護親政后則表示“天下者,太祖之天下”,還倡導兄弟之間要“親則同氣,休戚共之”,[9]而其諸弟宗王亦在北周統一北方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平齊之后又奉詔出鎮關東各地以穩固統治,像宇文純、宇文盛分任并州總管和相州總管,宇文逌為河陽總管,以及宇文達督軍荊淮等。
(三)選賢任能,標準由武轉文,終至允文允武
活躍于北方草原上的鮮卑部落,其首領“大人”原本是推選出來的,標準為“勇健能理決斗訟相侵犯者”,即善武與能調解決斷糾紛,二世紀中葉,檀石槐因“長大勇健,智略絕眾”,能“施法禁,曲直”,被推舉為部落酋長,進而建立一統草原的部落軍事聯盟。[13]①文中標注參考文獻[13]的均引自《三國志》,具體引用出處見引文后面的相應括號內。(卷30《烏丸鮮卑東夷傳》,第832,837頁) 檀石槐去世后,“諸大人遂世相襲也”,[13](卷30《烏丸鮮卑東夷傳》,第838頁) “尚賢選能”的傳統依然影響深遠。小種鮮卑出身的軻比能之所以成為“大人”,亦是因為其“勇健,斷法平端,不貪財物”。[13](卷30《烏丸鮮卑東夷傳》,第838頁) 受崇賢尚武習俗的影響,北魏遷洛之前出鎮地方的宗室,多為弓馬嫻熟的沙場勇將,如道武帝時的冀州牧拓跋遵“少而壯勇,不拘小節”,[4](卷15《昭成子孫傳》,第375頁) 其子拓跋素因戰功卓著,得以假節出鎮統萬,另一子拓跋渾“好弓馬,射鳥,輒歷飛而殺之,時皆嘆異焉”,[4](卷16《道武七王·廣平王傳》,第400頁) 得太武帝寵信得以隨侍左右,后出鎮平州、涼州等地。
遷洛之后以宗室為首的鮮卑貴族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出現了文士化的趨勢。[14]統治階層文化風氣的轉變,使得孝文以后諸帝對出鎮宗室的拔擢,更關注的是學識風度之類的“文才”,而不再僅僅是弓馬騎射之類的“勇武”了,如元修義“涉獵書傳,頗有文才,為高祖(孝文帝)所知,自元士稍遷左將軍、齊州刺史”,[4](卷19上《景穆十二王·汝陰王傳》,第451頁) 而臨淮王元彧、安豐王元延明和中山王元熙年少時“并以宗室博古文學齊名”,[4](卷18《太武五王·臨淮王傳》,第419頁) 其中元延明先后出鎮過豫州、徐州等地,元熙歷任東秦州刺史、相州刺史,元彧亦曾任東道行臺征討破六韓拔陵。
北齊、北周之間戰事不斷,出鎮宗室作為統兵將領,偏好武風自不必言。然而上承北魏后期崇文之余緒,其宗室成員往往是重武卻不輕文,呈現一派允文允武者之氣象。如高歡第五子彭城王高浟出鎮滄州,為政嚴察,選拔從事“皆取文才士明剖斷者”,其侄徐州刺史襄城王高亮“性恭孝,美風儀,好文學”;[8](卷10《高祖十一王》,第134、137頁) 高澄次子廣寧王高孝珩出將入相,歷任司州牧、尚書令、大司馬等要職,其“學涉經史,好綴文,有伎藝。嘗于廳事壁自畫一蒼鷹,見者皆以為真,又作朝士圖,亦當時之妙絕”。[8](卷11《文襄六王傳》,第144-145頁) 唐初史臣稱贊周武帝諸弟是“文能附眾,武能威敵”,[9](卷13《文閔明武宣諸子傳》“史臣曰”,第209頁) 其中才略最為卓著的是齊王宇文憲,不僅能征善戰,而且“受《詩》、《傳》,咸綜機要”,[9](卷12《齊煬王憲傳》,第187頁) 而趙王宇文招南鎮益州、北征稽胡皆立有大功,卻“博涉群書,好屬文,學庾信體,詞多輕艷”,[9](卷13《文閔明武宣諸子傳》,第202頁) 河陽總管滕王宇文逌亦好文學,時為《庾開府(即庾信)集》作序,[15]“所著文章,頗行于世”。[9](卷13《文閔明武宣諸子傳》,第206頁)
二、隋唐宗室出鎮的
“家天下”格局演變
隋唐王朝在繼承宗室出鎮這一前朝政治遺產的過程中,不僅延續了皇子、親王出鎮的傳統,以致再次呈現皇帝父子兩代近親共治天下的權力分配格局,而且在模仿前朝的“家天下”格局帶來的消極影響之中不斷變通修正,最終走出了北朝的狹隘模式。
隋文帝楊堅得位倉促,其間得到一些旁系宗親的助力,如從祖弟楊弘“常置左右,委以心腹”,[16]②文中標注參考文獻[16]的均引自《隋書》,具體引用出處見引文后面的相應括號內。(卷43《河間王弘傳》,第1211頁) 在文帝前往趙王宇文招府邸時護衛有功;族子楊雄不僅在文帝把持周政時告發畢王宇文賢政變有功,而且在周宣帝下葬時兵護送文帝至陵地,以“備諸王有變”。[16](卷43《觀德王雄傳》,第1216頁) 不過這只是出于一時之需。文帝代周自立,最希望建立起來的權力格局,還是像北朝后期那樣重用直系宗王以屏藩皇權。《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仁壽四年條載:
初,高祖與獨孤后甚相愛重,誓無異生之子,嘗謂群臣曰:“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爭,遂有廢立,或至亡國;朕旁無姬侍,五子同母,可謂真兄弟也,豈有此憂邪!”帝又懲周室諸王微弱,故使諸子分據大鎮,專制方面,權侔帝室。
前文提及北周宣帝有罷免宗室出鎮之舉,此為隋文帝奪位提供了極大便利,故以之為鑒,文帝延續了北朝以來宗室出鎮之傳統。然而有所不同的是,文帝時期的宗室出鎮具有兩大特色。
其一,出鎮宗室以皇子為主,人數雖少,權力模式和范圍卻覆蓋全國。開皇元年(581),隋文帝在郡王之上復設國王一級,封子楊廣為晉王、楊俊為秦王、楊秀為蜀王、楊諒為漢王。其中晉王楊廣于冊封當年便任命為并州總管,時年僅十三歲,后又為平陳行軍元帥,因江南叛亂被任命為揚州總管;秦王楊俊亦于冊封當年“加右武衛大將軍,領關東兵。三年,遷秦州總管,隴右諸州盡隸焉”,[16](卷45《文四子傳》,第1239頁) 平陳后出任第一任揚州總管;蜀王楊秀先是“拜柱國、益州刺史、總管二十四州諸軍事”,[16](卷45《文四子傳》,第1241頁) 歷時兩年后遂罷,開皇十二年又再次出鎮蜀地;漢王楊諒于開皇十七年“出為并州總管,……自山以東,至于滄海,南拒黃河,五十二州盡隸焉。特許以便宜,不拘律令”。[16](卷45《文四子傳》,第1244頁) 史云“時天下唯置四大總管,并、揚、益三州,并親王臨統”,[16](卷47《韋世康傳》,第1267頁) 無論是建制規模,還是職權范疇,四位親王之“分據大鎮”,都遠較北朝時的都督、總管為重。
其二,基于鞏固楊氏皇權這一相同目的,與親王出鎮地方相輔相成的是太子留守京師輔佐皇帝共掌中樞。早在大定元年(580)九月,隋文帝剛剛平定尉遲迥、司馬消難、王謙三方叛亂,楊勇就以世子的身份“出為洛州總管、東京小冢宰,總統舊齊之地”。次年隋朝建立,又被立為太子,詔令“軍國政事及尚書奏死罪已下,皆令勇參決之”,[16](卷45《文四子傳》,第1229頁) 這相較于北魏皇帝出征時才以太子監國,進一步擴大了皇太子的參政權限。
隋文帝基于對“五子同母”的信心,試圖構建一個皇帝與皇子共治的權力格局。可惜事與愿違,皇帝太子共掌中樞、皇子親王坐鎮地方的政治部署最終導致了“太子卑弱,諸王擅威”,[16](卷66《房彥謙傳》,第1566頁) 隋文帝與獨孤后也如常人父母一般,沒有走出“人之愛子,罕亦能均”的局限。[17]楊廣出鎮揚州時廣植黨羽、賄賂內朝,使得父子猜忌、兄弟相殘,最終奪嫡成功,其他四子皆不得善終。
不過,終隋文帝一生,他都沒認識到自己誤入歧途。仁壽年間(601-604),他先是讓太子楊廣的長子楊昭“拜內史令,兼左衛大將軍。后三年,轉雍州牧”,[16](卷59《煬三子傳》,第1436頁) 后又任命楊廣次子楊暕“拜揚州總管沿淮以南諸軍事”。[16](卷59《煬三子傳》,第1442頁) 隋文帝于執政晚年作此安排,似乎是想楊廣遵循自己的制度規劃,繼續這種父子齊心、一家共治的“家天下”的權力格局。隋煬帝即位以后,每逢南巡北行,便讓長子楊昭留守京師,次子楊暕出鎮東都洛陽。后楊昭早逝,留有三子,其庶子楊倓跟隨隋煬帝巡幸江南,次子楊侗出鎮東都,正室韋妃所生的嫡子楊侑則留守京師。此番安排亦像是繼承了隋文帝的制度。只是后來楊暕受到猜忌,諸子眾孫又未長成,隋煬帝還沒有來得及進一步部署就在江都事變中殞命。
唐代亦有親王出鎮的傳統,可溯自高祖建唐。早于太原起兵時,唐高祖就讓年僅十五歲的三子元吉留守太原,長子建成和次子世民則跟隨自己一起揮師長安。在攻占長安稱帝自立以后,唐高祖以秦王李世民領軍征伐關中以外各地,以李元吉為齊王、并州總管,依舊鎮守太原,而長子李建成則作為太子留守京師,負責京畿一帶的軍政事務。唐高祖的這番安排,與隋文帝“家天下”的制度格局同出一轍。唐王朝的迅速崛起和統一全國頗受益于這種權力部署,可是隨著秦王的戰功和權威日益顯著,終導致皇帝、儲君之外,在中央又出現了角逐皇權的第三方乃至第四方的勢力,重蹈隋朝覆轍。
作為皇權“羽翼”的親王自身過度豐滿,分散和削弱了皇權,甚至使中樞權力多中心化。武德四年(621),李世民被加號為天策上將,位列諸王公之上,并出任“陜東道行臺,詔于管內得專處分”。[18]①文中標注參考文獻[18]的均引自《舊唐書》,具體引用出處見引文后面的相應括號內。(卷64《高祖二十二子》,第2415頁) “陜東”指的是陜山(今河南陜縣西南)以東的舊齊之地,秦王專管于此,儼然與京師所在的關隴地區形成東西對峙之勢。李建成很是擔心太子之位不保,為了“深自封植”,[18](卷64《高祖二十二子》,第2415頁) 壯大勢力,他接受王珪、魏征的建議,于劉黑闥起兵河北之際主動請纓平亂,并招募驍勇、少年組成了“長林兵”。還有坐鎮并州的齊王李元吉,其在武德四年之后屢立戰功,逐漸成為了與太子、秦王并肩的權勢人物,當時“太子令、秦齊二王的教與皇帝詔敕并行,有司莫知所從,唯據得之先后為定”。[19]②文中標注參考文獻[19]的均引自《資治通鑒》,具體引用出處見引文后面的相應括號內。(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第5958頁) 后來齊王與太子聯合,通過“內結宮掖”和“厚賂中書令封倫以為黨助”、“奪太宗兵以益其府”等一系列舉措,[18](卷64《高祖二十二子》,第2421、2422頁) 使得儲君一方的勢力大增,這也直接導致了武德九年(626)李世民倉促發動玄武門之變,冒險一搏。然而有趣的是,就在太子齊王一方與秦王之間的明爭暗斗日趨白熱化的階段,唐高祖反而著意的卻是進一步實現“家天下”的權力格局。武德五年,他基于“欲強宗室以鎮天下”之目的,“遍封宗子”,將同曾祖、同高祖的兄弟及兄弟之子數十人分為郡王,[19](卷192,唐高祖武德九年,第6025頁) 在封德彝的苦諫之下,方才將其中的無功者降為郡公。
唐太宗執政期間,親王出鎮的傳統得到了延續,但與隋朝和高祖朝不同的是,此時李唐親王不僅人數眾多,而且由“分據大鎮”變成了外刺諸州,職權大為削弱。這樣的安排似乎更受太宗青睞,乃至一度萌生了世封親王為刺史的想法。貞觀十一年(637)六月己未,“詔荊州都督荊王元景等二十一王所任刺史,咸令子孫世襲”。[19](卷195,唐太宗貞觀十一年,第6130頁) 此二十一王分別是:荊州都督荊王元景、梁州都督漢王元昌、徐州都督徐王元禮、潞州都督韓王元嘉、遂州都督彭王元則、鄭州刺史鄭王元懿、絳州刺史霍王元軌、虢州刺史虢王鳳、豫州刺史道王元慶、鄧州刺史鄧王元裕、壽州刺史舒王元名、幽州都督燕王靈夔、蘇州刺史許王元祥、安州都督吳王恪、相州都督魏王泰、齊州都督齊王裕、益州都督蜀王愔、襄州刺史蔣王惲、揚州都督越王貞、并州都督晉王治、秦州都督紀王慎。
唐高祖“晚年多內寵,小王且二十人”,[19](卷190,唐高祖武德五年,第5957頁) 以上被太宗世封刺史的二十一王中,除了時已授封王爵的太宗諸子外,皆為高祖晚年生子,即太宗幼弟。貞觀十三年,世襲刺史一事終于在李百藥、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的勸諫之下作罷,以幼弟、諸子為基礎的出鎮格局卻未發生改變。其實,唐太宗寵任親王,以之外刺諸州的舉措,是企圖達到既能屏藩皇室又不威脅皇帝權威的雙重目的,為此他特意“選剛直之士以輔諸王,為長史、司馬,諸王有過以聞”。[19](卷196,唐太宗貞觀十七年,第6186頁) 可是后來太子承乾與魏王泰的儲位之爭引發了朝堂群臣的朋黨相斗,梁州都督漢王元昌甚至與太子密謀發動政變,大違太宗設法初衷。于是貞觀十七年(643),太宗在平定了第五子李祐在齊州都督任上的叛亂后,果斷廢除了太子和魏王,處死元昌,并進一步規定:“太子不道,藩王窺嗣者,兩棄之。傳之子孫,以為永制。”[18](卷76《太宗諸子》,第2655頁) 希冀借此告誡出鎮親王切勿干涉中央皇權。
高宗在位期間,尤其是“二圣”臨朝之后,李氏親王屢遭武后打壓。武則天稱制及稱帝時,“宗室諸王相繼誅死者,殆將盡矣”,[18](卷44《則天皇后本紀》,第118頁) 其中就包括相州刺史越王李貞及其子博州刺史瑯邪王李沖、澤州刺史韓王李元嘉和絳州剌史魯王李靈夔等出鎮親王。待到中宗、睿宗恢復唐祚,李氏宗室受到召見,“各以親疏襲爵拜官有差”,[19](卷208,唐中宗神龍元年,第6586頁) 然而多為疏支遠屬。玄宗即位,利用宗室力量單薄的時機,創立了“十王宅”、“百孫院”制度,不僅對皇子親王自年幼就進行嚴密控制,使之不與外臣結交,而且逐步讓親王出鎮的傳統變得有名無實。開元二年(714),當群臣上書請求親王應遵循慣例出鎮外州的時候,唐玄宗便讓自己的長兄宋王成器、次兄申王成義、從兄豳王守禮分別兼任岐州、豳州、虢州等州的刺史,規定“以令到官但領大綱,自余州務,皆委上佐主”。[19](卷211,唐玄宗開元二年,第6701頁) 次年,諸位皇子業已長成,亦按照傳統讓悉數任命他們為州牧、刺史、都督、節度大使、大都護、經略使,然而“并不出閣”,[18](卷8《玄宗本紀上》,第191頁) 遙領而已。就這樣,唐代“自中葉以來,皇子弟之封王者不出,諸臣封公侯者不世襲,封建之制已盡廢矣”,[20]親王出鎮的“家天下”格局亦不復存在。
三、結論
南北朝宗室出鎮是皇權政治運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對西晉宗室出鎮問題的討論中,唐長孺先生曾指出西晉和南北諸王朝皆是“以皇室為首的門閥貴族聯合統治,皇室作為聯合統治中的第一家族駕于其他家族之上的基本特征沒有變化,重用宗室的政策也就得延續下去”。[21]本文通過論述表明,北朝較之西晉、南朝,其在實現門閥貴族聯合統治體制之前,還有一個深受部族遺風影響的氏族貴族統治階段,造成了另一種皇權運作的傳統。部族建國淵源和氏族共同體之龐大,奠定了北魏廣泛重用宗室出鎮的基調,而氏族向家族的轉變,終使得出自北鎮軍人家庭的北齊、北周統治者主要倚重的是直系宗王出鎮。
之后隋唐宗室出鎮所呈現出來的“家天下”格局,即皇帝太子共掌中樞、皇子親王坐鎮地方,由父子兩代近親共治天下的權力格局,亦是深受魏晉南北朝以來皇權政治形態的影響,從中可以覺察到北朝與隋唐之間在統治階層上的緊密傳承。可是,這種“一家天下”的統治模式是有違于大一統時代需求的。皇族近親分享的權力和責任過大。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下,宗室成員往往因缺乏外部壓力而將目光膠著在中央皇權之上,應盡屏藩之責的宗室出鎮和中樞參政卻成為了皇位動蕩的一大根源。于是,從唐太宗削弱職權以親王外刺諸州,到唐玄宗讓宗室出鎮有名無實,在皇權自身一步步反思和改良的過程中,并行前進的還有國家政權運作的完善,尤其是官僚制行政體系的進一步理性建構與正常化。這里所說的正常化是相對于南北朝動蕩局面而言的。國家機器運作,非皇帝一人甚或皇族數人所能獨支,而從對宗室材力的倚重到防范,配合著國家征選人才的渠道通向了少數特權階層之外。自南北朝到隋唐,科舉制的創立及發展,使得眾多士人可以涌入朝堂建言獻策,而統治基礎擴大亦終讓唐朝突破了關隴地域集團建國所帶來狹隘,體制得以進化,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盛世之一。
總之,從宗室出鎮的特征演變與最終舍棄來看,歷經數百年之分裂動亂,北朝隋唐間的皇權政治不僅恢復了常態,回返其創立之初衷——皇帝的個人專制和廣泛的文官選拔與治理,而且初步實現“治家”與“治國”之間的機制分離,①周良宵先生將中國專制主義皇權的歷史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秦漢魏晉南北朝作為成長與發展階段,相較于隋唐兩宋時期的成熟,其特征之一就是“家國不分”,詳見氏著:《皇帝與皇權(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248頁。嶄露出“天下為公”或“天下一家”原則下皇帝與官僚士大夫“共治”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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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閆衛平)
【江南研究】主持人:余同元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973(2015)03-0043-06
[作者簡介]楊懿(1985-),男,江西信豐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專業方向為魏晉南北朝隋唐史。
[收稿日期]2015-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