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動畫片的“數字化”新生

石鳴

動畫片《黑貓警長》劇照

動畫片《葫蘆兄弟》劇照

3D 版《大鬧天宮》劇照

動畫片《邋遢大王奇遇記》劇照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以下簡稱“美影廠”）副廠長朱毓平更愿意用“數字化”而非“修復”一詞來描述美影廠片庫中所有老動畫片拷貝的升級換代工程。這項工程從2013年中期開始實施，歷時一年半，到今年春節之前剛剛完成，目前正處于結果驗收階段。這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今后我們再在屏幕上看到美影廠過去的老動畫片，無論是《小蝌蚪找媽媽》，還是《大鬧天宮》、《哪吒鬧海》、《天書奇譚》，等等等等，畫面的清晰程度都將和目前高清電視或電影院中的清晰度一樣，而且內容不變，色彩盡量還原。”朱毓平解釋道。換句話說，從此以后，我們將能夠用21世紀的方式欣賞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在美影廠誕生的動畫片。

一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為止，美影廠幾乎是中國原創動畫片唯一的來源，根據統計數字，新中國成立后半個世紀，中國80%的美術片（那個年代對“動畫片”的稱呼）是由美影廠提供的。“這些影片共計289部，8776分鐘，約900本，膠卷長度27萬米。”朱毓平說，“這些片子的拷貝，30年前都是轉成3/4的錄像帶，80年代時專業的錄像機分辨率是720×576，是當時普通電視的最高標準。但是現在隨著技術的發展，電視的分辨率都很高，電影也數字化了，所以我們的拷貝，在高清電視和數字影院的時代，分辨率太低，色彩也不好，長年播放之后拷貝也全都破爛不堪，不僅是播放，在交流和宣傳的時候，我們也拿不出一個像樣的拷貝，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們美影廠。”

從2005年開始，美影廠和上海衡山電影院、曹楊影城合作，開設了“卡通王院線”，每個星期天上午，在電影院人不是最多的檔期里，開一個廳，以影片集錦的方式，專門播放美影廠的動畫片。“這個放映活動一直到前兩年都還有。后來人家影院變2K了，找我們要2K拷貝，但我們拿不出來。”朱毓平說。他將美影廠動畫片“膠轉數”的需求形容為“急迫”。

片源

在計劃經濟、統購統銷的年代，美影廠生產的這些片子都由政府統一收購，按本計價，一本膠卷的長度大約是10分鐘。“80年代的價格是剪紙動畫一本8萬元，木偶動畫最便宜，一本7萬元，水墨動畫因為產量少，沒有形成固定價格制，但是工作量要翻三倍，一本是當三本做。”美影廠導演印希庸告訴我。

這些被政府高價收購來的電影底片，一旦購買完成，就變成了國家財產，統統被送入國庫。“原底被送到臨潼，中國電影資料館西安片庫，那里嚴格按照底片保存的技術標準進行儲存。”朱毓平說。片庫位于地下，里面的溫度常年保持在零下，他進庫里去看片的時候，要穿著軍大衣。這次將原底拿出來做“膠轉數”，方案中也特地注明了，所有的影片素材，都必須在恒溫、恒濕的條件下運到修復機房。

與新中國成立前的老電影待遇截然不同，那個時候的許多黑白影片之所以難以修復，原因大多是底片保存不善，或者沒有在正確條件下保存，或者干脆就是未加保存、隨意處置，底片蕩然無存的情況下，僅有的拷貝又因多次放映，產生劃痕等損傷，甚至部分膠卷丟失而不完整。事實上，電影是一種文化遺產的概念，是很晚近才有的觀點。“電影發展的早期，人們根本不看重電影，在那時，如果你有心要保存一部電影的拷貝，肯定會遭到嘲笑，你把這種東西留下來做什么？”英國電影協會檔案和遺產部經理布萊恩·羅賓遜在本刊采訪時曾經如是說。

修復動畫片難在哪兒？

曾經有報道說，動畫片比故事片修復起來簡單，是因為如果畫面有損毀、鏡頭有丟失，動畫片可以再補畫，故事片卻沒有辦法再請真人演員來演。朱毓平不同意這種說法，說道：“不可能補畫，畫也畫不到和原來一模一樣了。”2012年上映的3D版《大鬧天宮》，據說曾經補畫了22個鏡頭。朱毓平當年是3D版《大鬧天宮》制作總監，他說：“那不是因為丟失而補畫，而是因為要增加視覺上的3D效果而新畫了一些‘出畫面的鏡頭。”

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副廠長朱毓平

3D版《大鬧天宮》當年的部分修復工作是送到美國去做的。“從技術水準來說，美國人可說是世界一流。”然而當朱毓平去美國驗收的時候，在放映廳里看片子，他卻發現，色彩是個大問題。“色彩上他和我們理解的不一樣，比如同樣一個白，應該是偏冷的白，還是偏暖的白？每個人的主觀認知都不一樣。紅色、黃色，到底應該是怎樣？美國人沒有參照。”好在朱毓平帶去了當年繪制《大鬧天宮》的原始賽璐珞片，于是便坐下來，和美國的調光師一起，把顏色重新調了一遍。

在影片“膠轉數”的修復過程中，有一個重要的環節是配光、調色。“動畫片比故事片復雜很多。首先在拍攝，動畫片是逐格拍攝的，一個鏡頭要拍很長時間，在這段時間內，電壓在不斷變化，電壓的變化會影響燈光的色溫，電壓高一點，顏色就會偏冷，電壓低一點，顏色會偏暖。攝影機上都會有一個調壓器來控制電壓，從而控制顏色的冷暖程度。這是配光信息。”朱毓平在美影廠是攝影師出身，詳細解釋了這個原理。“但是到洗印、調色的時候，底片上只能顯示是藍色，這個藍色應該洗到什么程度？動畫片不像真人電影，它缺乏一個參照物。真人電影的話，一個人走進來，他的皮膚顏色，就是一個參照。或者鏡頭中出現一臺電腦，這個電腦應該是什么顏色，你就知道怎么調，因為有一個你認識的東西。但是動畫片是畫出來的，里面都是你不認識的東西。除非是完全寫實的動畫片，可以根據天空的顏色、樹的顏色來調，但是，大部分動畫片是風格化的。你該怎么調？”

美影廠的動畫片，幾乎都是風格化的，“每部片子都會涉及調色問題”。相比之下，水墨動畫雖然制作工藝難，耗時復雜，修復的時候調色反而簡單，“因為它的背景底色是中國國畫，有參照，參照宣紙的顏色就可以了”。

之前中國電影資料館根據自己擁有的拷貝，曾經修復了一版《三個和尚》，修復好之后很滿意，請朱毓平去北京看。“我一看就發現，你們這個黃顏色是不對的。”朱毓平指的是這部動畫片的底色的黃。“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們《三個和尚》原底的黃是一個什么樣的黃，黃色有冷，也有暖，他們往冷的方向調了，但是這個底應該是一種偏暖的黃，看起來甚至有點臟臟的，你不看原底的畫，可能你都不敢相信。”

為了確定正確的顏色，必須找到當年原始的參考資料。在修復《黑貓警長》時，印希庸手頭保存有1984年繪制的《黑貓警長》的賽璐珞片，他就是憑著這些賽璐珞片和朱毓平一起去西安，在西安電影制片廠的數碼基地確定了《黑貓警長》的調色。80年代時，美影廠使用的顏料已經改為了日本生產的顏料，30年前的賽璐珞片，顏色依然艷麗如初，沒有開裂也沒有褪色，“色調有一點點變化，但是肉眼基本不可分辨”。

“動畫片的鏡頭短，鏡頭數量很多，一般我們10分鐘的動畫片，鏡頭數量有120個。你數一下，平均每個鏡頭有多長？短的鏡頭只有幾幀畫面，甚至還有半秒的鏡頭，這在故事片里是不可想象的。動畫片的場景變化要比真人電影大很多，所有場景都是繪景繪出來的，所以顏色差異比較大，一定要我們的攝影師，最好是原片的導演，去參加這個修復。”印希庸說。

這次美影廠的幾百部片子，修復工作主要在上海電影制片廠和西影數碼基地完成。“有些我們有灰版、灰階，尋找里面的中性灰的顏色，以此作為參照標準。”在上影的修復，朱毓平請來了當年曾經參與制作、目前還健在的美影廠的老攝影師，進洗印車間審定校色，看片子一看就是一天。“非常辛苦，這些老同志都80多歲了，有些片子他們是直接參與過的，那么就是一手判斷，有些他們沒有直接參與的，就憑自己的經驗。趁他們還健在，這次修復在這個層面上，也算是一次搶救。”

除了調色之外，修復內容還包括影片的臟點、劃痕、模糊、抖動等。由于美影廠這次動畫片的修復，大部分都是從原底或者原底直接轉成的拷貝來進行修復，因此基本沒有因放映而產生的劃痕、破損等問題，但是原底固有的臟點卻給修復增加了大量工作量。“計算機修復臟點有一個機器自動修復的功能。這個功能是什么原理呢？很多臟點，是靠對比，比如你攝影機在拍真人電影的時候，臟點在每一幀的位置都不可能是一樣的，一秒24格，變化很小，但有變化，計算機有一個對比算法，它只要找到一個點是前一幀同一個位置上不存在的，就會認為這個是灰塵，自動去掉。但是這個功能遇到動畫片就失靈了，因為動畫片逐格拍攝，每一張畫面換上去，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對于計算機來說，它就搞不清楚一個點到底是臟點、垃圾，還是畫上去有用的，就無法通過對比來識別。”

“一開始，洗印的人和修復的人都還沒有體會，認為動畫片好修。”朱毓平笑道，“因為動畫片大多是單線平涂的，顏色配方簡單，修復的時候，挖一塊再在旁邊復制一塊粘回去也似乎很簡單。實際上，真人的反而好修，真人電影畫面上就算有臟點，還不是很顯眼，臟點比較容易混在背景里面，但是動畫片一個平面很光潔，一有臟點、小劃痕馬上就看出來了，特別顯眼，要修得好，難度很高，需要大量的人工。”

“膠轉數”的未來

對美影廠而言，這些老動畫片“數字化”后的一大成果，就是以一批嶄新的原底拷貝重新填充了自己的片庫。“這批拷貝的保存，理論上來說，幾十年到一百年應該沒問題。目前全部是2K保存，因為2K以上的還沒有普及，標準也不統一，2K保存的數據量也已經很大，但是未來如果哪天技術發展了，升級成4K、8K了，我有這批拷貝，輕而易舉就可以做成4K、8K。”朱毓平說。

朱毓平1995年開始擔任美影廠的副總工，因為總工一直空缺，他37歲就代表美影廠，成了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專業委員會里最年輕的一個委員，過去20多年，他見證了中國電影技術數字化的歷程。“這個電影專業委員會，是國家電影技術的一個咨詢機構，委員都是全國專業電影制片廠的技術廠長和總工程師，我們每年都開會，討論新的技術。可以說，我是看著數字化是如何一點一點滲透到影視里面的。90年代初，柯達膠卷是占絕對主導地位的，那時認為，膠片是不可能被數字取代的，一開始，數字確實和膠卷不能比，后來變成柯達公司也做數字了，現在是柯達做不過數字。這是電視和電影標準的競爭，以前720×576，那是電視，我們叫2K的，2048打頭的，認為是電影，只要達不到2K的，就不是電影。現在技術發展了，家用機器都已經達到2K、4K了。現在的網絡播放，隨著技術的發展，清晰度也越來越高了。將來你們在銀幕上面，或者不同場合看到的美影廠動畫片，都是經過我們修復的，比以往看到過的任何版本肯定都要好。”

在這次這批老動畫片修復之前，美影廠也曾經零散地修復過幾部經典動畫，并且進入影院播放：2008年《葫蘆兄弟》，2010年《黑貓警長》，2012年《邋遢大王奇遇記》、3D版《大鬧天宮》。盡管這些片子的票房都不錯，在業內卻引起了許多非議，主要一個關注點是對原片的重新剪輯、不恰當刪減。“這次的修復和之前完全是兩個概念，我們沒有對動畫片內容進行任何改動，色彩上也采取盡量還原的原則，保持層次分明，目標是‘修舊如舊，忠實于原作。”朱毓平說。目前，這批片子暫時還沒有放映計劃，“暗記都已經加好了，但是涉及一個版權問題，還不敢拿出來，怕一拿出來就被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