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劍漪
法 治 文 化
一個男孩的生命重建
文/嚴劍漪
30年前的1984年10月,中國大陸第一個少年法庭在上海市長寧區人民法院成立,從此星火燎原:從上海到全國,從1個“合議庭”到獨立建制的“審判庭”,從1名法官到如今的全國7400余名少年法官。在此期間,一個個“問題少年”從少年法庭回歸社會。于是,一個個故事在這里延展,猶如一段段心靈歸返的人生旅程,讓人感嘆,促人深思。
本文及另外兩篇文章,即是我們挑選了少年審判工作中的3個真實回訪案例,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有的剛剛畢業步入社會,有的默默無聞陪伴子女,有的創業多年助人助己,他們曾經的挫折成為了他們后續人生的一種勇氣。而這次30年后的回訪也讓我們以更大的視野去理解少年審判對于中國未來發展的真正意義。
“十幾歲就開始跟著人家屁股后面學偷錢,開始時學得不好,經常被抓。”
阿旭坐在記者對面,坦然地描述著自己年少不羈時的經歷。如今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經常出入派出所、因搶劫罪被判刑的小混混了,而是一個五星級酒店西餐廚師,左手食指上切菜時留下的傷口是他身份的象征。
阿旭今年18歲,住在單位提供的宿舍里,每天下午1點出門,到酒店后就換上廚師服,一直工作到晚上9點,下班后跑步或者騎自行車回宿舍。“這份工作是學校老師給介紹的。”
“老師推薦,說明你很優秀吧。”
“不是,是因為我帥!”阿旭咧嘴一笑。
很難想象,面前這個帥氣陽光的男孩,曾經是一份判決書里的“惡少”。
阿旭兩歲時,母親因受不了丈夫的嗜賭如命和經常打罵,丟下阿旭離開了家。自此,“媽媽”成為阿旭心中一個沒有意義的詞匯。母親走后,父親依然迷戀賭博,只要有賭的機會就絕不會放過。
“那時我才4歲,晚上看不見他就一直哭,鄰居聽到了很擔心,大半夜的出去找我爸。”這是阿旭長大后從大人口中得知的。
上了初中后,阿旭和幾個伙伴開始在外面瞎混,打游戲、泡吧,夜不歸宿,父親給的錢變得不夠用,于是就想到了偷。因為不熟練,起初經常被抓,阿旭至今記得第一次被送去派出所時的場景。
“剛開始進去挺害怕的,特別希望爸爸過來陪我。后來,警察聯系不到他,沒辦法,只好把我放掉了。”
被抓慣了,阿旭竟然開始覺得無所謂了:“通常被抓進去后,警察給我倒杯茶,聊兩小時后就放我出來了。”
父親曾試圖說服阿旭不要偷錢,拉著他一起看電視里的《東方110》《案件聚焦》,然后說“旭旭看到了吧,以后不要再偷了。”阿旭回憶道:“我表面上說曉得了,其實心里覺得那些電視里的小偷太笨了,這種技術還去偷,我就被抓得少,心里為自己感到挺自豪的。”
初二時,阿旭在網吧結交了幾個朋友,這成為他從“小偷”向“搶劫犯”轉變的導火索。
“當時在網吧,大家聊得很開心,玩著玩著沒錢了,我就說我們去偷吧,他們說這么大了還偷太丟人,后來我們就想辦法‘拗分’(滬語,指小流氓訛錢)。”
剛開始,阿旭他們只敢訛年齡小的學生,漸漸膽子大了,目標轉向成年人。
“第一次搶大人錢的時候很緊張,我第一個沖上去,掐住她的脖子,叫她不要說話,否則把她臉劃破。然后我叫另外一個人(同伙)搜她的身,錢拿出來后就放她走了,她還跟我說她不會報案的。我對她說‘謝謝你’。” 阿旭回憶,“搶完之后心里很害怕,一路狂奔,不停地安慰自己‘警察不會發現的’,到家后覺得好累啊,很快就睡著了。”
后來搶得多了,阿旭變得老練、臉不紅心不跳了。2011年8月的一個深夜,阿旭又一次和同伴實施搶劫,搶到的包里有1200元、MP4、雨傘等。和往常一樣,大家把錢分了后就各自回家,他們沒有想到,這成了他們的最后一次搶劫。
2011年9月20日,該來的真來了。
那天下午,阿旭在教室里上語文課,老師悄悄在門口把他叫到辦公室。“老師說警察來了,問我是不是搶劫了,我抓著辦公室里的欄桿,全身都在發抖,斷斷續續地跟老師講了事情經過。”
很快,阿旭被送去看守所。阿旭進去的那個房間里有十來個人,在那里,他認識了一些比自己更“厲害”的人。“我跟他們說我是搶劫進來的,他們沒什么反應,后來我知道他們里面有販毒的、扔煙頭放火的、在網上揚言殺人的,我的事情在他們眼里都習以為常了。”
在看守所里待了兩個月,阿旭終于熬到了開庭的日子。“總算開庭了,身體在顫抖,感覺審判我的時候到了。”阿旭說。
進了法庭后,阿旭看到父親,對著父親笑了一下。
“這個笑是想表達什么呢?”
“我就是想告訴他我沒事,我自己做錯了事自己會承擔。”
法庭上,阿旭從頭到尾就說了4句話: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這個社會。我不應該犯罪。希望法院能夠給我一個機會。
案子是當庭宣判的,阿旭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5年。阿旭聽不懂“緩刑”的意思,只知道是判刑了,不是3年就是5年。他懵了,拿著判決書回到看守所給房間里的“老大”看。“你可以出去了!”經驗豐富的“老大”告訴他。“他們叫我吃好飯再走,我說我不吃了,我都要出去了,吃什么飯!當時覺得自己自由了,以后再也不犯法了。”說到這里,阿旭不好意思地笑了。
阿旭的案子是上海市閘北區人民法院少年庭判的,庭長杜鳴回憶:“當時這個案子爭議挺大的,搶劫是3年以上有期徒刑,多次搶劫就是10年以上,因為他(阿旭)當時不滿16周歲,所以有減輕情節,但刑期也不能太短。有人提出這孩子劣根性很深,多次偷搶,他的父親當時也起不了監護作用,不能判緩刑。但我們認為,只要后期的幫教考察跟上,這個孩子是可以判緩刑的。對一個孩子的判決,應該以教育、感化、挽救為主。”
于是,判決前,杜鳴和法官們作了仔細的走訪。她們找到青保辦,又和阿旭所在的學校商量,幫阿旭在學校里安置住處,并和阿旭的班主任鮑老師進行溝通。經過多方努力,法院最后判決阿旭緩刑。
“放出來時是我爸和鮑老師來接的,我爸帶我在一個小飯館吃了點東西,買了件衣服。回學校后,老師們對我都很好,同學們也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我。”阿旭說。
命運有時喜歡不停地考驗一個人。阿旭沒有想到,接下來等待他的竟是更殘忍的骨肉分離。
“父親得了一次重病,腦溢血,花了幾萬塊錢。出院后,他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常常在別人跟前犯病。”提起父親,阿旭神色凝重,“我姑姑跟我說我爸半夜起來會掐死我,叫我把他送精神病院去,我不肯。”從此,阿旭開始獨自一人照顧父親。
因為沒有收入,父子倆擠在一個破舊的老房子里,阿旭將家里的另外一套小房子租了出去,這樣每月有900元的房租收入,再加上申請的600多元低保,父子倆艱難度日。雖然這段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卻是阿旭和父親相處最多的時光。
2013年春節前的一個晚上,阿旭和父親在聊天。“他突然倒在床上,我開始還以為他睡著了,然后發現他在翻白眼,我就拍他,怎么拍都拍不醒,后來就見他口吐白沫了。”驚慌失措的阿旭趕緊打電話給鮑老師,在外出差的鮑老師在電話里提醒阿旭立即撥打120,然后鮑老師又通知學校的史老師過來幫忙。
“到了醫院,醫生說這個情況是腦溢血,要做手術搶救,需要10萬塊錢。我問史老師怎么辦,他說他可以幫我籌錢。”阿旭說。
然而醫生又提醒阿旭,手術有風險,父親可能會死在手術臺上,即便做了手術撿回一條命,以后也很有可能半邊癱瘓或是變成植物人。
阿旭茫然地面對著發生的一切,他跟醫生說“要考慮一下”。他打電話給姑姑,但姑姑來了以后扔下200元就走了。
凌晨的時候,父親去世了。
“當時想救爸爸嗎?”
“想,但是那(考慮的)兩個小時里我始終沒有開口。”說到這里,阿旭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有沒有自責過?”
“有,覺得把房子賣了就有錢了。”阿旭泣不成聲。雖然父親嗜賭,但父親仍是父親,是阿旭從小到大的唯一依靠。
父親的過早去世讓阿旭嘗盡世態炎涼。由于拿不出錢,父親的遺體在殯儀館躺著,無法火化,阿旭欲哭無淚。
這個時候,法官來了。在得知阿旭面臨的棘手難題后,杜鳴趕緊和同事一起找到居委會和司法局。經過多次協調,在眾多好心人和相關部門的幫助下,阿旭操辦了父親的后事,喪葬費用由相關部門撥款。
“那時候我曾經打電話問姑姑和舅舅要一點錢,他們不給,我實在沒辦法了,幸好有法官、老師幫我。”阿旭感慨。如今,父親的骨灰盒寄放在殯儀館,有關部門為他墊付了3年骨灰盒寄存費。“3年以后我會賺到錢,然后給我爸買個墓地!”阿旭眼神很堅定。
唯一的親人過世,身無分文的阿旭有一頓沒一頓,居委會為他聯系了一家飯店解決一日三餐的溫飽問題,后來還為他支付了水電費,使阿旭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光。
春節到了,杜鳴和少年庭法官們開始每天輪流陪伴他。
初五那天,杜鳴帶阿旭去餐廳吃飯。“他看了菜單之后說一點都不想吃,他可能是覺得太貴了,我說你不吃杜老師也要吃的,然后我給他點了一塊羊排,他說這個羊排才2兩要190多塊,太貴了。”杜鳴紅了眼眶,“一年以后,他跟我說,他現在在酒店已經會做自助餐了,每天都吃很多羊排和牛排,問我什么時候來,要請我吃。”說著說著,杜鳴的眼淚就下來了。
那年夏天,杜鳴和少年審判法官們前往阿旭的學校,和班上的師生們為阿旭“密謀”了一次生日會,這令從來沒有吃過蛋糕、吹過蠟燭的阿旭興奮不已,“同學們叫我閉上眼睛,跟著他們走,沒想到大家給了我一個Surprise!”阿旭的開心之情溢于言表。
家庭的變故、成長的曲折,使阿旭磨煉出了感恩、體貼、堅毅的性子。杜鳴很心疼阿旭,但她更高興看見阿旭的成長。
“孩子不容易,靠著自己一天天地長大,當然,這其中社會的力量也很重要。”杜鳴說,“很多事都是有了多方面的協助才能完成的。法官有時候起到了一個牽頭的作用,碰到什么問題找什么部門,然后由這些專業部門去解決。其實,宣判之后如何恰當地去關心這些孩子的‘心’,這是非常關鍵的。”
問:開庭之前對法官什么印象?
阿旭:覺得法官像閻羅王,感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奪走我的小命。
問:開庭以后呢?
阿旭:法庭很嚴肅,不可侵犯。不過我受不了別人把我曾經做過的事在眾目睽睽之下講出來,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我還是不想讓人一再地提起。
問:知道自己的刑期時,心里是怎么想的?
阿旭:那時我不知道緩刑是什么意思,法槌敲下去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完了,要進去了,臉蒼白蒼白的,眼淚完全收不住。后來我才搞清楚什么是緩刑,原來我可以出去了。
問:法院判決后,有沒有再偷過或搶過?
阿旭:沒有了,不想再做了,也沒有這個必要。我現在覺得之前很傻,也很后悔,但是后悔沒有用,事情已經發生了。
問:以后你有孩子了,會把你的經歷告訴他嗎?
阿旭:我會。雖然這段經歷不光彩,但是我要給他敲警鐘。我要告訴他,你爸也有老底,但這又怎樣,做錯了一定要去承擔。
問:現在還來法院嗎?
阿旭:會,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找杜法官聊聊。我現在有什么想法就會說出來,看看朋友們能不能對我有點幫助,免得我想到什么一沖動就去做了,我不想再后悔。杜法官還有班主任鮑老師、史老師都是我的朋友。
問:現在最想說什么?
阿旭:感謝吧,如果我沒有碰到鮑老師,而是在別的學校搶劫了,他們可能會說這學生我們管不住你們給他判刑吧,不愿意幫我對法院作保證。假如我沒有搶劫,我也不會遇到杜法官和陳法官,那么我之后的路也不一定走得過來。現在的我,未來可能還會更好。壞事變好事了,后面會少走很多彎路。
采訪完阿旭,記者想到了上海少年法庭從成立初期就一再強調的“社會一條龍”制度,即法院與青保、婦聯等部門共同參與的預防犯罪和矯治工作體系。在阿旭的故事里,一個系統、有效的社會支持體系對一個失足少年的回歸之路是何其重要,對于少年審判、少年審判法官來說更是何其需要!
上海是一個擁有幾千萬人口的國際化大都市,公民社會相對成熟,基層社區組織也比較健全,專業的社工隊伍逐漸壯大。經過30年的努力,“社會一條龍”有了一定的發展,但隨著未成年人案件數量的不斷上升,少年審判法官的辦案壓力不斷增大,審判一方面要集中心思專心審判,另一方面又要在原有的“社會一條龍”基礎上不斷開拓與新資源的銜接,時間的有限性,資源的互通性,這是“社會一條龍”制度在新時代需要考慮和提高的地方。
如何充分發揮各類社會機構和組織的專業職能,如何為少年審判提供系統的支撐服務,如何幫助協調解決未成年人回歸社會后的實際困難,少年審判法官們還在默默地孜孜以求。當看到故事中那些少年審判法官們一雙雙真誠無私的眼睛時,記者在想,這不只是少年審判法官獨自奮斗的路程,這更是全社會共同努力的方向。因為,少年強則國強!
責任編輯/濰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