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靈魂的一次跋涉

陶若美

人們贊美生命，渴望生命，而往往懼怕死亡。這也情有可原。畢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在宇宙長河中，只是瞬間的閃現。周國忠的長篇散文新著《弟弟最后的日子》，記錄了他生命中最艱難的一段經歷——陪伴弟弟走向生命的終結。

弟弟38歲時被查出患上晚期多發性肝癌，從此他開始了走向死亡的最后三年人生旅程。如果我說，這是一次充滿快樂的體驗，一定有人罵我冷酷、變態，可是我在文中確實讀到了他妻子多年后對他的懷想：

我總覺得他生病的三年，是他一生中最充實最開心的三年，他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心意完全更新，天天讀經，經常講遺，整天樂哈哈，還不住唱贊美歌，反而比以前更開朗更開心，話也多了，講起來也有條有理，有些話還很深刻，讓人有點不敢相信！而且他與別人生病完全不一樣，對死一點不懼怕，有點視死如歸的味道。這三年好像不是他在生病，而是我在生病，因為，他總是安慰我，體貼我，我倒反而變成了病人。

弟弟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作為基督教家庭的一員，他從小耳聞目濡了神的愛意。患上絕癥之后。他從社會人的角色中擺脫了出來，回歸本我，潛心圣經，成為一個更加純粹的人。正如國忠文中所說：

沉浸在圣經里的弟弟，藉著神的愛重生了。疾病和苦難已拋至腦后，內心步入純潔樸實無我的寧靜，和對信仰的不懈追求。他的人生觀、價值觀、生命觀得到徹底改變，生活形式和內容也隨之改變。性格也起了明顯變化，不再像原來那樣木訥寡言，話語漸漸多了起來，且有條有理從從容容。臉上也常常帶著微微的笑意，沒有絲毫愁苦之狀，給人一種恬美和親切之感。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真正感受到生命內在的快樂。現代文明的高度發展，不只給了我們日益豐足的物質生活，也把我們的精神格式化了。人們不再僅僅滿足于維持生計的柴米油鹽，欲望在擁有中不斷膨脹。有了寬暢舒適的現代化居室，還想再要第二套、第三套；有了寶馬、奔馳轎車，還想游艇、直升飛機……欲望永無止境，內心永不滿足，嗔怨之心日甚，快樂從何而來？

弟弟在世俗的生活中艱辛而坎坷，他幾乎一無所有，這倒使他在回歸之路上少了許多難以舍棄的障礙。他全身心地沉浸于神的愛意之中。“因著疾病的苦難，他得著了堅定的信仰；因著堅定的信仰，他忘記了疾病的苦難。他的肉體在不可避免地衰弱，而他的靈魂卻在不可遏制地成長和飽滿。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毅力和信念，一面與疾病作不屈的抗爭，一面堅持在信仰的深度上作不懈的追求和提升。”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了神，將自身的個體生命毫無保留地融入宇宙生命的永生之中。他的心順應著追求愛的本源欲望，純潔而強有力的快樂從其生命深處自然而然涌現。

這是多么令人羨慕而又無比崇高的人生境界！他倚仗著信仰的拐棍，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人生境界，弟弟面對死亡顯得那么從容而坦然，始終不失尊嚴，表現出常人難以想象的堅強，從而體現出人性固有的高貴。這是一種絢麗奪目的大美。

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一座浩瀚星空的宇宙，個體即全部；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從孕育到成長，無不凝聚著宇宙生命發展的軌跡，瞬間即永恒。個體生命只有和宇宙生命相互融洽，合而為一時，才能擁有充沛的能量和活力，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和幸福。人類走得再遠，還是依戀自己本源的家，否則靈不附體，惶惶終日。只是他們往往不知身在何方，路在哪里。

弟弟的成功不在于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而在于他終于為自己飄泊的靈魂找到了理想的歸宿。弟弟只是蕓蕓眾生中一名普通而平凡的工人，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卻為我們開啟了一條通往理想境界的路。路有千條萬條，他能收獲的只要你愿意，通過自己的努力，我們人人都有可能得到。所以，他的精神成果具有極其廣泛的啟迪和借鑒作用。由此，他的藝術形象也必然具有難以估量的永久魅力和現實意義。

國忠與弟弟手足情深。弟弟的英年早逝，在他心頭留下了切膚之痛。時隔五年，回過頭來重新翻撿這段經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他總覺得應該為弟弟再做點什么，有許多東西沉積心頭，太深太久，如骨鯁喉，不吐不快。把它們寫出來，成為他內心最殷切的愿望。然而，真到動筆，卻又倍感惶恐不安起來。怕自己的筆太弱太拙，承擔不了那么艱巨的任務。死亡是個大課題，這是一部生命之作，而不是什么輕飄飄的閑情逸致，觸摸弟弟靈魂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在清點自己呢？

國忠還是勇敢地出發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試探著。他終于找到了感覺，進入了狀態。于是廢寢忘食，馬不停蹄，因為他再也收不住思緒，止不住腳步，原先準備花上一年半載去完成的作品卻在短短數月間誕生了。親愛的弟弟躍然紙上，音容笑貌近在咫尺。寫作的過程也是思考的過程。以前散落的記憶匯聚一起，驚嘆常現，國忠對弟弟有了更深更新的認識；循著弟弟的身影，出入生死，國忠對自己有了更多的反思。相信他收獲的絕不僅僅是這部有形的著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