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銀良
我國知識產權法院設置問題論證
劉銀良
統(tǒng)計數據顯示,我國有大量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和二審案件,近年來以著作權和商標案件尤為突出。在北京設置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上訴法院為必要且可行,它應屬高級人民法院級別,管轄來自專利復審委員會等涉及專利等工業(yè)產權確權的行政訴訟案件以及全國范圍內的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技術秘密等知識產權二審案件,而商標和著作權等非技術類的知識產權案件仍應由現有的各級法院知識產權庭負責審理。知識產權上訴法院對現有知識產權司法體系及司法秩序造成的侵擾程度最低,可有助于我國以較小的制度成本達到建設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法院之目標。近期付諸實施的知識產權法院設置方案并非優(yōu)選。
知識產權 專利 知識產權法院 專利法院
伴隨著社會各界熱議,我國知識產權法院終于2014年8月31日從政策文本走向法律文本。①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在北京、上海、廣州設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決定》(2014年8月31日通過),載《人民日報》2014年9月1日第4版。2014年底,北京、上海和廣州的知識產權法院相繼成立,成為我國知識產權制度的組成部分。對于我國知識產權法院建設方案,國內知識產權法學者多賦予其“里程碑”意義,但也強調這只是知識產權法院建設的第一步,知識產權司法體制改革仍需深入。②參見吳漢東:《知識產權法院的專門法院屬性與專屬管轄職能》,載《人民法院報》2014年9月3日第5版;李明德:《知識產權法院與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載《人民法院報》2014年9月3日第5、8版。我國知識產權法院建設雖已破蛹,但相關問題及其解決方案仍值得探討:設置知識產權法院要解決的法律或社會問題是什么?它們是否會因為知識產權法院設置得到解決?我國應該建設何種知識產權法院?這些問題涉及知識產權法院設置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值得深究。
根據知識產權學界與業(yè)界共識,我國設置知識產權法院是為解決一系列問題。第一,知識產權案件逐年遞增,迄今已達每年10萬件的規(guī)模,且地域分布不均;知識產權案件審判資源不能有效組合,在案件集中地區(qū)如北京案多法官少,法官辦案壓力大。③參見李松:《建立知識產權法院勢在必行》,載《發(fā)明與創(chuàng)新》2014年第6期,第38-40頁。第二,法院的審理標準不統(tǒng)一,可能伴有地方保護主義,“同案不同判”,導致法律適用標準不一。在知識產權的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審理中也存在標準不協調的情形,故有“三合一”訴訟機制。第三,在關于專利或商標的確權案件(包括復審和無效)的行政程序與司法程序間可能出現“循環(huán)訴訟”,導致行政與司法資源浪費及權利狀態(tài)不穩(wěn)定,專利侵權的司法救濟程序也可能被拖延。第四,知識產權案件審理水平不高,知識產權司法權威不能建立,司法效率低下,在國際知識產權司法領域沒有影響力和話語權。④參見陶鑫良:《建立知識產權法院的若干思考》,載《上海法治報》2014年7月16日,第B6版;劉春田:《知識產權法院的職責與使命》,載《人民法院報》2014年9月3日,第5版。概括而言,由于知識產權法難以得到有效實施,知識產權制度不能充分發(fā)揮功能,其激勵創(chuàng)新和產業(yè)發(fā)展的制度目標難以充分實現。
研究者分析和探究了其他國家或區(qū)域組織(如歐盟)知識產權法院的建設歷史與現狀,試圖為我國知識產權法院提供借鑒。德國專利法院僅管轄對德國專利局決定不服的專利確權案件等,不涉及專利侵權案件(屬普通法院管轄)。⑤參見郭壽康、李劍:《我國知識產權審判組織專門化問題研究——以德國聯邦專利法院為視角》,載《法學家》2008年第3期,第59-65頁。美國選擇在聯邦巡回法院層級設立巡回上訴法院(CAFC),統(tǒng)一管轄專利上訴案件和專利或商標確權案件。⑥參見劉銀良:《美國知識產權案件統(tǒng)計分析暨聯邦巡回上訴法院研究》,載《知識產權》2014年第12期,第86-88頁。日本知識產權高等法院既受理專利與商標等確權案件(非終審),也受理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侵權案件。⑦參見韋貴紅、閻達:《域外知識產權法院的設置與運行》,載《知識產權》2014年第4期,第96-99頁。歐盟為建立統(tǒng)一專利法院,需協調復雜的跨國法律適用問題,擬設置多個專利一審法院(法庭)和統(tǒng)一的專利上訴法院,并在涉及歐盟法律解釋時需求助于歐盟法院。⑧See Agreement on a Unified Patent Court (2013), Articles 6, 7, 9 and 38; 張懷印、單曉光:《歐洲專利一體化的最新進展——擬議中的“統(tǒng)一專利法院”述評》,載《歐洲研究》2012年第4期,第76-89頁;程雪梅、何培育:《歐洲統(tǒng)一專利法院的考察與借鑒——兼論我國知識產權法院構建的路徑》,載《知識產權》2014年第4期,第89-94頁。
雖然各國專利法院或知識產權法院設置模式多不相同,但它們卻均能運行良好,這表明并無確定的知識產權法院模式。因此,評價我國知識產權法院是否良好的標準應是看它能否有效緩解我國的知識產權司法困境,從而保障知識產權制度的充分實施。以此標準判斷可知,對知識產權法院設置方案的探討需回歸到我國的知識產權司法現實,即只有充分了解我國知識產權司法狀況,才可能探索適合實際的知識產權法院方案。此即本文的研究路徑。

表1 全國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數量統(tǒng)計(1986-201133)⑨
自20世紀80年代初商標法和專利法等實施以來,我國的知識產權案件數基本呈逐年增加趨勢。根據《中國知識產權年鑒》提供的數據,本文整理了全國法院每年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數量(主要涉及知識產權民事案件和行政案件,不涉及刑事案件)。結果顯示(見表1),在1986—2013年間,全國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已從不到700件增至近90, 000件,顯示知識產權民事案件呈跳躍式增長。通過分析相關數據和變化趨勢(見圖1),可以得知以下現象或規(guī)律。

(續(xù)表1)

圖1 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數量趨勢圖(2001-201133)
第一,在1986—2013年期間,全國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共計約44.9萬件,其中專利案件進7萬件、商標案件9萬余件、著作權案件22.5萬余件、其他知識產權案件6萬余件,平均每年約1.6萬件。如此多的知識產權案件在其他國家可能從來沒有出現過。如在1995—2013年間,美國聯邦地區(qū)法院共受理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約18萬件,平均每年約0.9萬件。①同注釋⑥ ,第80-81頁。在我國知識產權案件中,著作權案件最多,其次為商標案件和專利案件。眾多的知識產權訴訟可能與普遍的知識產權侵權現象有關,也可能與知識產權司法權威尚未建立以及存在濫訴有關。
第二,以所有類型的知識產權案件為考察對象,可知其變化趨勢表現為前期緩慢增長,后期飛速增長。前期為平穩(wěn)增長期(1986—2003),持續(xù)近20年,案件數量由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幾百件逐漸增至近0.7萬件,在1988—2003年間的平均年增長率為16%(前期案件基數太低,故從1988年計算)。后期為快速增長期(2004—2013),案件由每年0.9萬余件增至近9萬件,平均年增長率為30%,屬飛速躍遷。與美國知識產權案件數量較少和增長較為緩慢相比,①同注釋⑥ ,第80-82頁。我國知識產權案件之多及其快速增長值得關注。
第三,在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案件中,專利、商標和著作權各類知識產權案件增速不一。在1988—2013年間,三種案件及知識產權案件合計的平均年增長率分別為:專利案件25%、商標案件32%、著作權案件30%、知識產權案件合計為21%。在2001—2013年間,專利案件增速較為平穩(wěn),年平均增長15%,而商標案件和著作權案件的年平均增長率則高達38%,這兩類案件也逐漸成為我國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的主流。
進一步分析可見,雖然前期(1990—2002)法院受理的專利案件一般多于著作權案件和商標案件,但它分別于2003年和2008年被二者超越,其后著作權案件和商標案件均大幅超越專利案件。例如在2013年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中,專利、商標和著作權案件分別約占10%、26%和58%,商標案件和著作權案件合計占知識產權案件的84%。這意味著,21世紀初以來,飛速增長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中的大部分僅涉及商標和著作權糾紛,而非專利、植物新品種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
第四,關于我國知識產權民事案件的地域分布。由于數據缺乏,本文只能根據《中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年鑒》中各省法院報告提供的數據進行整理,以概括得知各省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數量。2012年法院受理知識產權民事案件最多的前9省名單見表2。這些省的法院當年合計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均多于0.2萬件,其中尤以廣東、浙江、北京和江蘇為最多,四?。ㄊ校┊斈晔芾淼闹R產權民事一審案件均超過或接近1萬件,四省之和約占全國的65%。再加上山東和湖北,則前6省的法院當年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總和已占全國的77%,呈典型的帕累托效應。廣東居于首位,它當年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占全國的27%,是典型的知識產權訴訟大??;浙江次之,占全國18%。在知識產權行政案件受理方面,北京市法院居于首位。

表2 全國地方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統(tǒng)計(2012年)②
從各省法院報告中還可得出其他知識產權案件相關信息。例如甘肅省法院雖然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案件不多,但其中的植物新品種權案件比例卻極高,如2012年甘肅省法院共受理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285件,遠低于沿海省份,但其植物新品種權案卻高達116件(占全省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的41%),甘肅應該是全國植物新品種權侵權案件最多且在知識產權民事案件中所占比例最高的省份。④同注釋? 。
第五,關于知識產權民事二審案件。在2007—2013年間,全國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二審案件亦呈快速增長趨勢,由不到0.3萬件增至近1.2萬件。①參見國家知識產權局:《中國知識產權年鑒》(2007—2013各年),知識產權出版社2007、2008、2009、2010、2011、2012、2013年版,第542、655、713-714、651-652、698-699、698-700、569-571頁。這與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的快速增長相對應。最高人民法院(知識產權庭)作為知識產權案件的最高審判機關,每年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二審或再審案件及行政訴訟案件數量都很高,如2013年它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行政案件共計593件。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3年中國法院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狀況》,2014年4月26日發(fā)布。這與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每年只受理少數知識產權案件相比有天壤之別。
在知識產權年鑒或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年鑒中均缺乏關于知識產權二審案件類型的全面數據,只有2002—2004年的相關數據得到公布。③參見國家知識產權局:《中國知識產權年鑒》(2003、2004、2005),知識產權出版社2004、2005、2006年版,第277-278頁、第333-335頁、第307-308頁。根據這三年全國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和二審案件的類型分布,可計算得出專利、商標、著作權案件的年平均二審率(即二審案件與一審案件之比)分別為25%、21%、23%??烧J為三者相差不大,因此可把每年知識產權案件的平均二審率視為專利等案件的二審率。本文選擇2009—2013年間的數據進行以下計算和估算:綜合表1和有關二審案件的數據計算可知,知識產權案件的年平均二審率為13%;全國法院平均每年受理的專利民事一審案件為7381件(見表1),以13%的上訴率計算,可知法院平均每年受理的專利二審案件約為960件。
(一)知識產權法院的必要性
要論證我國知識產權法院建設的必要性,需辨析上述多種問題是否源于知識產權法院的缺位,或者知識產權法院的設置可望解決它們。如果問題另有原因或解決途徑,知識產權法院設置就未必有必要,因為專門法院建設需要較大成本,其運行也可能給知識產權制度和社會秩序帶來不可測的影響,包括較高的訴訟成本和狹窄的案件審判視野等。④同注釋⑥ 。如果相關問題只有通過設置知識產權法院才能得到解決或改善,那么它就可成為設置知識產權法院的理由。
第一,知識產權案件多且增長快,導致審判資源缺乏,難以成為設置知識產權法院的理由。該問題完全可以在原有知識產權司法體系下通過合理途徑得以解決或緩解,如在知識產權案件審判壓力大的法院擴大知識產權庭的規(guī)模,增加知識產權案件審判法官和書記員的數量等。如果不增加法官數量等審判資源,單純地依靠成立知識產權法院并不能解決該問題。換句話說,沒有知識產權法院該問題未必不能解決,有知識產權法院該問題未必能夠解決,即該問題能否解決與是否設置知識產權法院無關。
第二,法院審理標準不一,可能導致案情相同或相似但判決卻大相徑庭,或可構成設置知識產權法院的理由,雖然其設置也不可能完全消除該現象?!巴覆煌小笔浅R姷乃痉ìF象,即使在法治程度較高的美國聯邦法院系統(tǒng)內也不可避免。但是如果在不同法院之間案件適用標準差別太大,甚至伴有地方保護主義等法外因素干擾,就可能不利于知識產權法的有效實施,導致當事人選擇更有利的法院提起訴訟或通過其他途徑保護其智力成果,增加訴訟成本和社會成本。美國CAFC設立后,有效統(tǒng)一了專利上訴案件審理標準,但仍存在法院內沖突現象。⑤See Robert D. Swanson, “Implementing the E.U. Unified Patent Court: Lessons from the Federal Circuit”, 9 International Law & Management Review 171, 195-196 (2013).我國地域廣闊,地方保護主義時有體現,通過設置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法院以消除各種法外因素對于案件判決的不當影響,盡量統(tǒng)一知識產權案件判決標準,尤其值得期待。然而在哪個層級、建立何種知識產權法院,從而使統(tǒng)一審理標準的目標能夠得到有效實現,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因為它還涉及法院設置與運行的可行性。概言之,法律適用標準不一現象雖然不可能得到徹底解決,但它仍是論證知識產權法院必要性的重要理由,因為該問題難以通過其他途徑得以有效解決。
第三,專利或商標確權程序可導致循環(huán)訴訟或專利侵權訴訟拖延雖然是人們期望知識產權法院解決的問題,但它卻難以成為論證設置知識產權法院的理由,因為該問題的解決未必依賴知識產權法院的建立,且僅成立知識產權法院也將難以解決該問題。專利確權是專利侵權判斷的基礎,不少專利侵權訴訟也會引發(fā)確權訴訟,如何協調二者是專利制度應考慮的問題,也是世界多國設立專利法院或知識產權法院的主要任務之一。我國知識產權制度要解決該問題,有效的途徑是修改行政訴訟法,而非建立知識產權法院:即使沒有專門的知識產權法院,只要行政訴訟法的規(guī)定得到修改,就可避免循環(huán)訴訟和緩解侵權訴訟拖延,僅靠設置知識產權法院難以解決此問題。
在現行專利法、商標法和行政訴訟法框架下,專利復審委員會(或商標評審委員會)負責專利(或商標)的復審和無效宣告,當事人對其決定不服可向北京市一中院(現已調整為北京知識產權法院)提起行政訴訟,法院可以駁回當事人的訴訟請求(當事人可上訴至北京市高院),也可以撤銷專利復審委的決定并責令其作出新的決定(復審委也可上訴),然而待復審委作出新決定后,當事人仍可訴至法院,從而導致循環(huán)訴訟。循環(huán)訴訟可帶來行政資源和司法資源的浪費,使權利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不利于專利權實施和效益最大化。該問題在我國專利法制定之初就存在,困擾我國專利制度已有30年之久,至今尚未得到有效解決,專利法第四次修正案和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司法解釋均意圖有所突破,但似乎仍難以解決該問題,因為其根源在于行政訴訟法的規(guī)定。
依據行政訴訟法,法院對于行政訴訟案件可以作出的判決包括維持行政結論、撤銷或部分撤銷行政結論并判決行政機關重新做出行政結論。針對行政上訴案件,法院的判決可包括:駁回上訴,維持原判;若認定事實清楚,但適用法律錯誤,依法改判;若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或由于違反法定程序可能影響案件正確判決,裁定撤銷原判,發(fā)回重審,也可在查清事實后改判。①參見《行政訴訟法》(1989)第54條第(一)、(二)項、第61條。可見針對專利復審或無效案件的行政訴訟而言,無論是一審法院還是二審法院,都無權變更專利復審委員會的決定,而只能判決維持其決定或撤銷其決定并要求它做出新決定,后者不得以同樣的事實和理由作出基本相同的決定。這是導致循環(huán)訴訟和專利侵權案件訴訟過程漫長的根本原因,若要解決該問題也只有從修改行政訴訟法的規(guī)定入手。
最后,我國知識產權司法體系效率低,司法權威不夠,也與是否設置知識產權法院沒有直接關系,這涉及我國司法權威的整體闕如,也難以通過建立知識產權法院而改善。
綜上,在希望知識產權法院能夠解決的問題中,也只有使知識產權案件得到相對統(tǒng)一的審理是較為直接和可期待的目標,并且該目標也只能通過設置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法院路徑得到實現,此為必要性的考慮。
(二)知識產權法院的可行性:管轄范圍和層級
在哪個層級設置何種管轄范圍的知識產權法院是我國知識產權法院建設需解決的基本問題。有專家主張設置“全面覆蓋全部審級之各種類型知識產權訴訟案件的專門法院體系”,即除最高人民法院負責最高審級的知識產權案件外,各種類型的知識產權訴訟都由相應審級的知識產權法院審理。②陶鑫良:《邁出探索建立知識產權法院的步伐》,載《中國知識產權報》2014年4月18日第8版。這種全面的知識產權司法體系是英、德、美、日等世界多國均沒有實施的“宏偉藍圖”,在我國也無基本的可行性。
如上所述,近年來我國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已達每年9萬件的規(guī)模,其中專利案件約0.9萬件、商標案件2萬余件、著作權案件5萬余件、其他知識產權案件約0.5萬件。據最高人民法院統(tǒng)計,截至2012年底,全國共有420個各級法院(包括141個基層法院)設立了知識產權庭;③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2年中國法院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狀況》,2013年4月22日發(fā)布。截至2013年底,全國具有各類知識產權案件管轄權的各級法院約為448個。④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3年中國法院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狀況》,2014年4月26日發(fā)布。要把全國如此眾多的法院(知識產權庭)審理的知識產權一審案件集中到少數幾個知識產權法院受理和審判,顯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說此種制度安排有何弊端(如為當事人帶來較高的訴訟成本),因為無論如何,它們當前大約是400多個各級法院的案件受理量。
針對在二審層級設置知識產權法院的問題,有研究者主張對所有類型的知識產權上訴案件進行統(tǒng)一審理、認為僅對專利等技術類上訴案件統(tǒng)一審理,“未能系統(tǒng)地優(yōu)化知識產權審判工作,未能全面地突破知識產權審判瓶頸問題”。①參見陶鑫良:《建立知識產權法院的若干思考》,載《上海法治報》2014年7月16日,第136版。這顯然是沒有看到知識產權上訴案件的數量:2013年,全國各級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二審案件接近1.2萬件,要把它們集中到1至3個知識產權上訴法院(或其巡回法庭)進行審理,將是極大的案件壓力,因此即使在二審層級設置針對所有類型的知識產權案件的上訴法院并無較大可行性。
事實上,在世界范圍內,統(tǒng)一的專利法院才是世界多國司法體系關注的重點,而商標、著作權等非技術類的案件基本不是。就此來看,我國知識產權法院方案僅關注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是合理的,但問題是它把重點放到了一審層級,又賦予它在本市轄區(qū)內管轄商標、著作權等知識產權案件的職責,又使其可行性有所降低。
還有在何地設置知識產權法院的問題。我國知識產權案件分布呈現較大的地區(qū)差異。從表2可知,2012年受理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最多的?。ㄖ陛犑校┓謩e為廣東(占全國當年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量的27%)、浙江(18%)、北京(民事一審案件占全國10%、行政案件全國第一)、江蘇(10%)、山東(6%)、湖北(5%)、上海(4%)。選擇在北京和廣州設置知識產權法院尚可理解,但也選擇在上海設置知識產權法院就面臨質疑。如2012年浙江和江蘇受理的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均遠多于上海,二者分別是上海的5倍和2.6倍,若從案件數量考慮,似乎更應在浙江與江蘇設置知識產權法院。把“長三角”地區(qū)的知識產權法院設置在上海,除增加訴訟成本外,還會給上海的交通等城市資源帶來壓力,也不利于周邊地區(qū)均衡發(fā)展。如果將來在浙江和江蘇都設置知識產權法院,則全國范圍內的知識產權法院數量將會較多,審理標準統(tǒng)一仍是問題。
從技術問題可能更為復雜的植物新品種權案件角度看,知識產權法院的安排亦不合理。如上所述,甘肅省法院受理的植物新品種權案件數量在全國名列前茅,相關法院積累了一定的審理經驗,如果讓此類案件集中在新設立的數個知識產權法院審理,就會限制甘肅法院審理植物新品種權案件的資格,這不僅會讓積累多年的審判資源消散,還會陡然增加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和帶來北京等城市資源的壓力。讓甘肅比鄰而居的當事人一起去兩千公里外的北京提起和參加訴訟,情何以堪?訴訟成本高昂是顯然的,這也會降低植物新品種權制度的效用,因為人們會盡量避開成本高且結果難以預期的產權制度。
如果針對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二審案件設置全國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上訴法院,可行性可望得到保證。如上所述,在此前5年間,全國法院受理的專利二審案件平均每年約1000件,此外還需加上當前北京市中院和高院每年受理的知識產權行政一審和二審案件。以2012年為例,當年北京市一中院受理的知識產權行政一審案件為2813件(專利案件700件、商標案件2113件),北京市高院受理的知識產權行政二審案件為1377件(專利案件353件、商標案件1024件)。②中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年鑒編輯委員會編:同注釋? ,第67頁。估算可知,統(tǒng)一管轄全國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二審案件的上訴法院每年受理的案件規(guī)模大致為:專利二審案件約1000件、專利或商標確權行政訴訟案件約3000件(關于專利或商標確權訴訟程序的簡約化見下),還有少量涉及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等其他技術類知識產權上訴案件,共計每年約4000~4500件的規(guī)?!@相當于2012年北京市法院受理的知識產權行政一審和二審案件規(guī)模(4190件)。③中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年鑒編輯委員會編:同注釋? ,第66-154頁。以北京市各中級法院和高級法院現有的知識產權行政審判庭及民事審判庭(主要是涉及專利等技術類侵權案件審理的法官)為主體組成統(tǒng)一的專利上訴法院,就基本可勝任此等規(guī)模的案件審理。
(一)案件管轄范圍和層級
綜合對我國知識產權案件的統(tǒng)計分析,并借鑒他國的知識產權司法經驗,本文認為,在我國當前兼具必要性與可行性的方案是在北京設置唯一的知識產權上訴法院,專屬管轄全國的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技術秘密等技術類知識產權二審案件,以及來自專利復審委和商評委等關于工業(yè)產權確權的行政訴訟案件。它應是獨立的高級人民法院,僅對最高人民法院和相應的立法機關負責,具體可稱“北京知識產權高級人民法院”。
相應地,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一審仍保留在中級法院管轄(原來由高級法院或基層法院管轄的標的較大或較小的此類案件也宜統(tǒng)一由相關中級法院管轄)。為降低案件審理標準的不一致,可把受理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中級法院適當集中,限定其為省級政府所在地及計劃單列市的中級法院,這樣就可在較大程度上降低專利案件審理標準的差異,提高一致性。各省高級法院不再管轄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二審案件,也不宜再管轄此類知識產權一審案件。當事人如果對知識產權高級法院的判決或裁定不服,可申訴至最高人民法院,由最高人民法院根據案件涉及的法律問題是否重大或具有較大爭議等因素決定是否受理相關申訴,從而在整體上把握我國專利制度走向。除各省高院及部分基層法院不再受理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上訴案件或一審案件外,北京市以外的各省法院系統(tǒng)針對知識產權案件的審判體系基本保持不變:1.知識產權民事一審案件仍由現有各法院的知識產權庭受理(專利民事一審案件皆由相關中級法院管轄);2.商標、著作權、反不正當競爭等非技術類的知識產權上訴案件仍堅持現有安排,由具管轄權的各級法院負責。除涉及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上訴案件外,原有的“三合一”審判模式仍可繼續(xù)開展和完善。①參見胡淑珠:《試論知識產權法院(法庭)的建立——對我國知識產權審判體制改革的理性思考》,載《知識產權》2010年第4期,第37-42頁。
此種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上訴法院有如下優(yōu)點:第一,使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標準在全國范圍內得到相對統(tǒng)一,各種與法律非相關的因素如地方保護主義可望被遏制,專利授權與侵權判定標準可望得到協調。第二,與美國CAFC相似,該知識產權上訴法院可望成為我國專利等知識產權制度的樞紐,②同注釋⑥ 。進而有利于專利等知識產權制度與產業(yè)發(fā)展的良性互動。第三,可避免知識產權法院因商標和著作權等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而加重其受理壓力,也可在這些領域繼續(xù)發(fā)揮各省高級法院的集體智慧。第四,最大限度地避免讓知識產權案件獨立在一般的民事或行政案件之外,也盡量避免讓知識產權法院獨立于一般法院體系,避免知識產權法院與法院體系的隔離與疏遠。第五,對我國現有知識產權審判體系(其中包括知識產權審判庭和法官等審判資源)造成的侵擾最少,將制度改進成本降至最低。第六,僅在上訴層級使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民事案件得到集中,其他知識產權民事案件的審理仍基本堅持原有安排,不會導致訴訟成本大幅增加,也不會帶來消極的社會問題(如帶來城市資源壓力)。
隨著知識產權(專利)上訴法院的運行,司法權威可望逐漸建立,專利等上訴案件規(guī)??赏玫胶侠砜刂?,而非呈持續(xù)增長狀態(tài)。這將在較大程度上統(tǒng)一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的授權與侵權判定標準,完善專利等知識產權制度。由此可知,在世界各國的知識產權法院設置經驗中,美國CAFC最值得我國借鑒,其成功之處不僅在于統(tǒng)一專利案件的審理標準,更在于通過該法院的中樞作用促進專利制度的有效實施。
(二)關于專利確權的行政決定之法律定性
為解決專利或商標確權案件可能導致的循環(huán)訴訟或侵權訴訟拖延,可對專利復審委員會(或商標評審委員會等)的決定重新定性,以求突破現有法律束縛??捎腥N方案供選擇。
第一,借鑒德國法對德國專利法院及相關程序的規(guī)定,把專利復審委員會的決定作為一級司法決定,進而賦予當事人一次司法救濟機會。③同注釋⑤ 。然而在我國現行法律和司法體制下,如果不先變更專利復審委為專利法院(指僅涉及專利復審或無效事務的法院),此種規(guī)定或有法理上的困境,但是要把專利復審委等轉變?yōu)閷@ㄔ河置媾R制度上的困難。此種方案的可行性較低。
第二,借鑒美國的“準司法”規(guī)定。美國把隸屬于專利商標局的專利審理和上訴委員會(原為專利上訴與干涉委員會)的決定以及國際貿易委員會(ITC)關于337調查的決定,作為準司法決定,賦予當事人一次司法救濟機會,相應的委員會審判官被稱為“行政法官”。①See 35 USC 6.當事人如果對其決定不服,可上訴至CAFC,后者的判決為終局決定。當事人如果對CAFC的決定不服,只可向聯邦最高法院請求再審,但是否頒發(fā)調卷令就屬最高法院自由裁量的范疇(除非涉及重大法律問題或有較大社會影響,聯邦最高法院一般不發(fā)布調卷令,也不會就同樣性質的案件連續(xù)發(fā)布調卷令)。我國可借鑒此機制,規(guī)定當事人如對專利復審委的決定不服,可上訴至將來可能設立的知識產權(專利)上訴法院,后者的決定為終審決定;當事人再不服,只可至最高人民法院申訴,但是否受理申訴就屬最高院自由裁量的范疇。
第三,仍把專利復審委的決定作為一種行政決定,但在行政訴訟法中把它作為例外情形,規(guī)定針對工業(yè)產權的確權(包括無效)決定,當事人只有一次司法救濟機會。當事人對專利復審委的決定不服,可至知識產權上訴法院提起訴訟,該法院的判決即為終審判決,當事人不服只可申訴至最高院。這與第二種方案基本一致,不同的只是對專利復審委等確權機構決定的法律性質規(guī)定不同。
無論哪種方案,從行政訴訟法角度看,均是為涉及專利等工業(yè)產權確權的行政訴訟設置例外,賦予法院維持或變更專利復審委等行政決定的權力,以解決程序沖突或糾纏。應理解,法院對知識產權案件的判決并不必然隨著審判層級提高而更加公平或公正,更不用說對司法效率的保障了。對于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案件而言,“法院對技術事實的認定并不必然因審級的增加而精進”,也不會在判決的公平或公正性方面更有保障,因此目標為有效減少工業(yè)產權確權訴訟審級的做法就具必要性與合理性。②同注釋⑤ ,第63頁。
比較三種路徑,可知把專利復審委等確權機構的決定視為一種準司法決定繼而賦予當事人一次司法救濟機會的方式更具可行性和有益性。第一,如此規(guī)定對現有制度侵擾最少,它無需改變專利復審委的任何組織機構。第二,它會實質縮短專利確權周期,從根本上避免循環(huán)訴訟,也可在較大程度上避免專利侵權訴訟拖延。第三,它可徹底解決專利復審委等機構的訟累,因為既然其決定屬準司法決定,當事人因對其決定不服而上訴至知識產權法院,做出該決定的專利復審委就沒有必要作為一方當事人參加訴訟,從而節(jié)約行政資源。在訴訟程序上化繁為簡,既可保證當事人有機會獲得合理的法律救濟,也有助于提高專利制度效率。如果考慮到在行訴法中尚無準司法的概念,也可對工業(yè)產權確權決定以例外方式直接規(guī)定。
根據已實施的知識產權法院方案,當事人如果不服專利復審委關于專利復審或無效的決定,可向新成立的北京知識產權法院(中級法院)提起行政訴訟,如果再不服其判決或裁定,可向北京市高院提起上訴。這是維持現狀的做法,仍然可能導致冗長的程序和循環(huán)訴訟,就此而言,當前的知識產權法院設置方案僅是在延續(xù)原有做法。
(一)知識產權案件并非越多越好
對于知識產權司法而言,樹立司法權威與提高司法效率相輔相成。與之相關,知識產權案件并非越多越好,知識產權制度的有效實施及其社會功能的實現并不簡單以知識產權案件多少為衡量指標,而追求較多知識產權案件的做法或許是“政績”思維的體現。鑒于訴訟成本高昂和訴訟結果的不確定性,并非所有知識產權糾紛都值得訴至法院,當事人的協商與和解在任何時間都值得鼓勵。在美國也是如此,被訴至法院的知識產權糾紛可能僅占全部知識產權糾紛的10%或更少,多數沒有被訴至法院的糾紛可能通過和解得到解決。①參見鞠靖、白一婷:《知識產權法院:“德國模式比美國模式更適合中國”——訪美國聯邦巡回上訴法院前首席法官蘭德爾·雷德》,載《南方周末》2014年7月10日,第A5版。我國的法院,尤其是最高人民法院應注重發(fā)揮案件的引導作用,對于類似性質的案件不宜重復受理,否則即使以每年幾百件的知識產權案件受理量也難以產生與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相當的影響力。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北京網尚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與珠海市眾多網吧或網絡公司等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系列再審案(60個)。案件資料見中國知識產權裁判文書網,網址為http://ipr.court.gov.cn/zgrmfy/zzqhljq/。
雖然說導致案件泛濫的原因可能包括訴訟成本低,但也肯定涉及司法判決沒有權威,不能產生示范效應等。社會和產業(yè)界需要的是較為穩(wěn)定的司法準則,讓人們對其行為后果有所預期,以便有效安排研發(fā)和產業(yè)活動。對于知識產權案件而言,審理標準及法律救濟的公正與效率應是主要目標。一旦解決了司法公正問題,相關判定原則就可推廣,司法效率因而會提高。單純追求案件數量對于司法規(guī)則和司法權威的形成未必有效,對于社會行為的指導也未必有積極意義。最高院(知識產權庭)在知識產權司法權威建設過程中應多關注具有重大法律及社會意義的案件,通過它們對知識產權制度做出理性引導。
(二)為何一定要“變庭為院”
在知識經濟時代,知識產權法院已成為知識產權司法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德國專利法院到美國CAFC以及日本的知識產權高等法院等,雖然各國設置的法院名稱不同,案件管轄范疇各異,但基本都在專門法院體制下發(fā)揮著知識產權司法功能。知識產權法院是指專屬管轄一類或幾類知識產權案件的法院,它有相對專業(yè)的法官和審判資源配置,能夠相對專業(yè)地審理知識產權案件。可認為,知識產權法院有專屬的知識產權案件管轄范圍和專業(yè)法官兩個基本特征。
如果以此標準判斷,可知我國很多法院設置的知識產權審判庭均具備這些特征,因此可認為它們屬典型的“知識產權法院”機構,只不過它們被冠以“知識產權審判庭”而非“知識產權法院”之名。二十多年來,在知識產權法、行訴法和民訴法等法律框架下,最高院已就各類知識產權案件的管轄問題做出詳細安排。為審理各種類型的知識產權案件,這些眾多的知識產權審判庭一般都配置相對專業(yè)的法官,他們中的多數都應該有資格進入正在建設的知識產權法院成為專業(yè)的知識產權法官。
我國既然已有發(fā)展較為成熟的(甚至有些復雜的)知識產權法庭結構(其他不少國家也有類似的知識產權法庭③同注釋?,第38頁。),為什么還要追求名義上的知識產權法院?這可能源于人們尤其是決策者并沒有意識到在我國從基層法院到最高法院都已有相對專業(yè)的“知識產權法庭”設置,其功能實質相當于“知識產權法院”,只不過它們沒有知識產權法院之名罷了。我國既有的知識產權審判庭模式是在此前二三十年我國司法實踐的基礎上,隨著時代發(fā)展而逐漸演化形成的模式,在我國當今司法體系下具有切實的可行性與合理性(當然它還需要不斷改進)。與另行設置獨立的知識產權法院相比,我國現有的知識產權庭模式有其內在優(yōu)勢,包括有助于避免知識產權法院與一般司法體系因隔離而致隔閡,也有助于避免知識產權法院或法官視野的狹窄化。④同注釋⑥ ,第86-88頁。
比較而言,我國知識產權法庭體系已是世界上最為復雜且相對完善(不完善之處正是我國知識產權法院建設需要補充的地方,尤其是專利上訴法院的闕如)的知識產權司法體系:1.從案件管轄范圍看,各類知識產權案件皆屬知識產權審判庭的管轄范圍,這足以與任何國家的知識產權法院的管轄范圍相比肩;2.從法庭分工看,多級法院已設置專門的知識產權法庭,一些法院已嘗試知識產權民事、行政和刑事案件的“三合一”審理模式,并且在北京市一中院等原來知識產權案件較多的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也已被再細分為負責專利、著作權案件以及負責商標、反不正當競爭等案件的審判庭;3.從法院層級看,從中級法院到高級法院,再到最高人民法院,都設有專門的知識產權審判庭(或稱“民三庭”),甚至很多基層法院也經指定建立了知識產權庭,負責管轄某些類別的小標的知識產權案件,這也是在其他國家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中所少見的;4.與知識產權審判庭的設置相對應,我國也有分工細致、專業(yè)且有豐富審判經驗的知識產權法官。
這些相互交織的因素意味著,在分工之細、管轄的知識產權案件種類之全、設置知識產權審判庭的法院層級之多等幾方面,我國原有的知識產權司法體系足以與任何國家的知識產權司法體系相媲美。
具有我國特色的知識產權審判體系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伴隨知識產權法相繼實施以及我國加入《巴黎公約》和《TRIPS協定》等,逐步建設而成,其中既有立法活動,也有最高院通過司法解釋等在案件管轄范圍、層級設置和法院指定等多方面的努力,可以說是逐步演化形成。對于逐漸定型且有特色的知識產權法庭體系,緣何改弦更張,非要替換成效果未必更好的知識產權法院?莫非知識產權法院一旦設置,一切問題就可迎刃而解?如上所述,我國當前知識產權司法中存在的不少問題并非源于知識產權審判機構的不足,它們更可能是司法權威和司法效率不足在知識產權領域中的反映。針對這些問題,管理者應積極籌劃如何從根本上提高司法權威和司法效率,而不應把解決問題的希望僅寄托在知識產權法院設立上。
概言之,知識產權法院建設宜遵循理性的判斷,爭取以最小的制度建設成本造就最優(yōu)的制度效果,而非僅為設置知識產權法院而設置,以免對知識產權制度和社會秩序造成沖擊,且可能產生難以預期的后果。我國既有的知識產權審判庭制度并非不好的制度,雖然它有不足需要完善,但我們也不應徹底放棄它而從頭設立新機構。沒有人能夠保證出于頂層設計而推進的知識產權法院體系能夠做得更好,沒有全面和深入的研究作為支撐,頂層設計或演化為空中樓閣,于知識產權司法制度并無益處。
(三)被特殊對待并非總是好事
與美國一些研究者擔憂專利上訴法院的特殊化會不利于專利制度的正當運行不同,①同注釋⑥ ,第86-88頁。國內一些研究者事事主張要對知識產權案件及其審判組織進行特殊化處理,抱怨法院內設置的知識產權審判庭與其他如民事或刑事審判庭處于同等地位,強調知識產權案件的特殊性“決定了在領導配備、管轄設置、案件管理、法官選拔等方面都有其特殊性”,主張“要真正推動知識產權審判走向專業(yè)、高效,還有賴于知識產權法院的設立”。②李松:《知識產權法院何日破繭》,載《瞭望》2014年第17期,第26-27頁。此等主張擬把復雜的問題想當然地寄托在知識產權法院的建立上,而并無必要的研究作為支撐。專門設立的海事法院似乎游離于司法體系之外,或可作為知識產權法院特殊化的鏡鑒。
關于知識產權上訴法院的法官組成和選擇標準,可借鑒德國、日本和美國的經驗,選擇具有科技和法律背景的法官,以多元化的團隊應對多樣化的技術問題。③參見郭壽康、李劍:《我國知識產權審判組織專門化問題研究——以德國聯邦專利法院為視角》,載《法學家》2008年第3期,第60-61頁;韋貴紅、閻達:《域外知識產權法院的設置與運行》,載《知識產權》2014年第4期,第100頁;程雪梅、何培育:《歐洲統(tǒng)一專利法院的考察與借鑒——兼論我國知識產權法院構建的路徑》,載《知識產權》2014年第4期,第90-93頁。然而人們也不應當對具有技術知識背景的法官或技術調查官過于依賴,認為他們可輕易解決專利案件所涉技術問題。這顯然不可能,因為隨著時代發(fā)展,專業(yè)技術領域越分越細,知識產權法院不可能在所有技術領域都找到合適的專家或技術調查人員,更不可能在每個技術領域都配備法官。非技術背景的法官也同樣有優(yōu)勢,他們或可廣泛地理解專利等知識產權制度的運行及相關社會因素,并在法律解釋方面具有更為全面的訓練。④同注釋? , p.198。
結合我國當前的知識產權司法情形,必要且可行的知識產權法院方案是在北京設置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上訴法院:它應是高級法院級別;案件管轄范圍既包括來自專利復審委等涉及專利等工業(yè)產權確權的行政訴訟案件,也包括全國范圍的專利、植物新品種、集成電路布圖設計和技術秘密等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二審案件。相應地,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一審案件應由相對集中的中級人民法院管轄,各省高級法院不再管轄專利等技術類知識產權的二審案件(及一審案件)。行政訴訟法可對涉及專利等工業(yè)產權的確權決定設置例外,賦予當事人一次司法救濟機會,進而從根本上解決工業(yè)產權確權中的循環(huán)訴訟以及侵權訴訟拖延問題。商標、著作權和反不正當競爭等非技術類的知識產權案件,無論一審或二審,仍由原來的管轄法院及其知識產權庭負責審理。
這種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上訴法院應是我國在知識經濟時代最具必要性與可行性的知識產權法院建設方案。它對此前30年間在我國逐漸形成的知識產權司法體系和司法秩序予以充分尊重,對我國現有的知識產權案件管轄體系和司法體系造成的侵擾最低,在具備時代必要性的同時也能夠保證具有現實可行性,可望能夠以較小的制度建設或改造成本達到建設統(tǒng)一的知識產權法院的目標。
由此可知,業(yè)已付諸實施的知識產權法院建設方案在法院層級、案件管轄、設置區(qū)域等方面均存在問題,符合制度理性的可行性較低(強行推進是另外的問題),也難以解決專利等工業(yè)產權確權中的循環(huán)訴訟。北京或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基本是當地各中級法院知識產權庭的組合,它們雖然被稱為“知識產權法院”,但仍難以解決相關的法律或社會問題。當前知識產權法院方案的基本意義僅在于以知識產權法院之名維持現狀(其實施可能帶來訴訟成本增加等),而為人們所關注的諸多知識產權司法問題仍將存在。知識產權法院建設方案雖然號稱參照了國際經驗,但其設置方向及具體方案都未必正確,此種缺乏可行性且沒有可期待的社會效果的知識產權法院方案可說是缺乏系統(tǒng)研究的結果。
Statistical data indicated that China has giant amount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cases in both trial courts and appeal courts, especially copyright and trademark cases. It is necessary and practicablely to establish a nationally unif i ed intellectual property court (“IP court”) for appeals in Beijing. It shall be of a higher people's court, with national jurisdiction of administrative cases involving review or invalidation of patent or other industrial properties from the Patent Reexamination Board as such and civil cases involving patent, plant variety, layout design and technical know-how appealed from the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Correspondingly, the cases involving trademark and copyright could be handled by the intellectual property chambers within the contemporary court system as usual. This plan may help establish a nationally unif i ed IP court for appealed patent cases as such at low cost and with less interference to the established judicial system and judicial order. The recently enforced project for IP court in China has not been a preferred choice.
IPR; patent; intellectual property court (IP court); patent court
劉銀良,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法學博士
⑨ 數據來源:國家知識產權局:《中國知識產權年鑒》(2000-2013各年版),第249、266、276-278、332-337、305-310、405-406、542、655、713-714、651-652、698-699、698-700、569-571頁。
② 數據來源:中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年鑒編輯委員會編:《中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年鑒》(2012),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66~154頁。表格中的數據是根據各省法院報告整理而得。很多省份的報告缺乏關于知識產權民事二審案件(在表格中以“-”表示)及其類型分布的數據,四川省的數據可能是一審與二審案件合計。這反映出當前知識產權司法統(tǒng)計的不足。
③ 鑒于在知識產權案件管轄方面北京市法院的特殊性,此處把北京市一中院和北京市高院分別受理的知識產權行政案件的一審案件、二審案件及其合計分別列在其民事一審、二審和合計數據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