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禮恒
張禮恒,聊城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252059
李鴻章是清朝全面主持對朝鮮外交事務的第一人,是中國史學界流行的一種觀點。但對于該觀點的歷史依據即李鴻章是因何種原因,從何時開始全面主持朝鮮外交事務的,卻鮮有說明。本文擬從三個方面,對這一問題進行探析。
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朝鮮在清朝國家戰略中的重要性日漸凸顯。朝鮮在清朝歷史上一直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早在與明朝爭霸天下之際,清朝憑借著兩次對朝戰爭的勝利,1637年迫使朝鮮簽訂《丁丑約條》[1]《清太宗實錄》卷三十三,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第403頁。,結成了反明統一戰線[2]張禮恒:《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1626-1894年間的中朝關系》,〔北京〕社科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38-48頁。,并最終實現了江山易代。到康乾盛世時,朝鮮成為清朝眾多藩屬國中的典范,乾隆帝于1778年10月賜書“東藩繩美”[3]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667頁。,當是對中朝關系的最好詮釋。相安無事的中朝關系,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宣告結束。1865年10月27日,英國駐華使館參贊威妥瑪照會總理衙門,表達了英國欲求染指朝鮮的意愿。照會內稱,英國水師前往朝鮮近海游弋,欲補充供養,遭到拒絕。聲稱,如果憑借堅船利炮,西洋人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希望朝鮮“如果明于自保安全,則不待各國欲去通商,先應設法招致前往。總之,朝鮮如或明不及此,尚可小心自守,于水軍最盛之國,船至臨口買辦食物,無庸再為如此失禮矣。貴國可否轉為勸諭?”[4]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1972年版,第25頁。1867年2月15日,美國駐華公使衛廉士照會總理衙門,望中國政府解救在朝鮮遭難的美國人。“有兩枝桅船,一只在高麗擱淺,被高麗將船燒毀,并捉去船主、水手等二十四人,未知后來生死如何。高麗倘或送至中國,請飭奉天府官撫恤等語。”[1][4][5][6][7][9]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臺灣〕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1972年版,第41頁,第29頁,第30頁,第214頁,第48頁,第175頁。日本的介入,加劇了朝鮮半島的緊張局勢。1876年2月,日本逼迫朝鮮簽訂《日朝修好條規》,獲得了領事駐地權和領事裁判權,“雖無協定關稅的規定,其為不平等條約是顯然的”[2]〔日本〕信夫清三郎:《日本外交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59頁。。“日本從此邁出了殖民侵略的第一步,它變成既受別人壓迫又壓迫別人的國家。”[3]伊文成、馬家駿主編:《明治維新史》,〔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562頁。更為嚴重的是,日本以承認朝鮮為“獨立平等”國家為幌子,否認中國在朝鮮的宗主權,為其獨霸朝鮮打開方便之門。
東西方列強的侵略、染指,打破了朝鮮半島的寧靜,使朝鮮這個“隱士之國”處于風雨飄搖之中。遺憾的是,清政府此期的對朝政策呈現出推諉、騎墻觀望的弊端。每當朝鮮與列強之間發生矛盾糾紛之時,列強便依據宗藩關系的傳統責難清政府,讓清政府出面逼迫朝鮮就范。與此同時,朝鮮政府每遇有與外國紛爭之事,更是按照宗藩體制的慣例,上報北京,希圖由清政府幫助擺平,借以維護自身權益不受侵犯。而事實上,此時的清政府卻根本沒有能力阻止列強對朝鮮的蠶食鯨吞,無力繼續充當朝鮮的庇護者。敷衍塞責便成了此期清政府對朝政策的主調。面對朝鮮與列強發生的糾紛,清政府總是反復申明,朝鮮雖是中國的藩屬國,但對其內政外交,中國向來不加干涉,全由朝鮮自行決斷。1865年初,法國駐華公使柏爾德密要求清政府行文朝鮮,令其允許法國傳教士前往傳教。總理衙門回復稱:“朝鮮雖系屬國,向只遵奉正朔,歲時朝貢,所有該國愿否奉教,非中國所能勉強,礙難遽爾行文。”[4]1866年6月,英國駐華公使阿禮國“以英兵船前往朝鮮測量,請總署行文該國妥為照料,勿加留難”。7月,總理衙門照會阿禮國,依據中朝宗藩體制,中國“未便行文,致涉兩歧”[5]。清政府在拒絕歐美列強要求,自動放棄宗主國權力的同時,還拒絕承擔保護藩屬國朝鮮的義務。1866年9月,美國兵艦“色馬”號強行闖入朝鮮內河,擊毀炮臺,殺傷將士,遭到還擊,此后美國多次尋釁報復。1871年5月,朝鮮政府報奏清政府,“懇請中國開諭美使,毋庸交涉,各安無事”。9月20日,清政府公開表示:“所有朝鮮國王懇請明降諭旨之處,殊多窒礙,應請毋庸置議。”[6]對于朝鮮與法國之間的外交紛爭,清政府也以同樣的方式來處理。1867年2月27日,總理衙門面對朝鮮的求援,明確表示:“朝鮮國王自行先事妥籌,總期計出萬全,毋稍大意。”[7]1870年日本在對朝鮮交涉無果之時,轉求中國施加壓力。總理衙門大臣奕訢明確宣稱:“朝鮮雖隸中國藩服,其本處一切政教禁令,向由該國自行專主,中國從不與聞。今日本國欲與朝鮮修好,亦當由朝鮮自行主持。”[8]〔臺灣〕故宮博物院編:《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1,〔臺灣〕大通書局印行1965年版,第1頁。
清政府此期對朝政策的不作為造成了兩大后果:其一,開啟了朝鮮政府陽奉陰違的先例。朝鮮政府告知東西方列強侵擾之事,表面上是在恪守宗藩體制之下“凡在人臣,義無外交”的古訓,究其實質是將清政府當成避風港、擋箭牌,希望在清政府的庇護下,逢兇化吉。而這一切既是歷史的慣性使然,更多的則是出于對“天朝上國”戰無不勝的信賴。殊料,熱切的期待換來的卻是清政府的消極無為。曾經撫柔藩屬、“仗義正言”的天朝上國,蛻變成畏葸不前的怯懦者。當希望變成失望之余,朝鮮政府對清政府的陽奉陰違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1871年4月,朝鮮政府咨報清政府,一方面對禮部轉交美國書函的“權宜之舉”表示“不勝感頌”,另一方面又請清政府“特降明旨,開諭該國使臣,以為破惑釋慮各安無事”[9]。對清政府的不信任感,成為19世紀70年代末朝鮮開化派反清親日的重要根源,埋下了1880年代后朝鮮背清自立的伏筆。其二,為東西方列強侵略朝鮮提供了口實。清政府此期的對朝政策,表面上看是國力衰弱的無奈之舉,而實質上是國家主權觀念、外交理念的落伍。宗藩體制之下,作為屬國雖然在內政外交方面享有較多的權力[1]〔美國〕衛斐利:《中國歷史》:“真正的原因在于中國名義上的上國地位為屬國人民保留了最大的自由和對于他們錢袋的最小損失。中國一貫樂于容許自治,包括征稅在內。中國容許把自治作為一種內核,如果能夠以朝貢和名義上臣服的飾金外殼來滿足它的帝國尊容的話”。見中國社會科學院編譯《外國資產階級學者是怎樣認識中國的》第2卷,〔北京〕三聯書店1958年版,第665頁。,但它畢竟是基于不平等的一種國家關系。尤其是在與國際法相遇之后,宗藩體制處于一種捉襟見肘的窘境。近代國際法源于歐洲民族國家的主權平等觀念,按照其原則,評判一個國家是否為一個自主國家的唯一標準,便是這個國家在內政、外交上是否具有完全的主權。如果有之,這個國家就是一個自主國家,反之則是別國的屬國。而作為屬國是無外交資格的,宗主國對屬國的內政、外交均有干涉之權。據此反觀,清政府在此期執行的消極無為、騎墻觀望政策,使其在朝鮮問題上陷入一種難以為繼的尷尬境地。按照近代國際法原則,清政府既然聲稱是朝鮮的宗主國,它就理應承擔起作為宗主國的權利與義務,全面接管朝鮮的外交大權,維護朝鮮的國家安全利益,而事實上卻并非如此。每每遇到朝鮮與外國發生外交糾紛之時,清政府不是主動上前,而是選擇后退,用消極逃避的方式推卸責任,以敷衍塞責的辦法拒絕義務。正如史家所言:“中國對韓向不負宗主責任,他國之要求干預韓事者,概以不問朝鮮內政外交為辭卻之。”[2]王信忠:《中日甲午戰爭之外交背景》,〔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20頁。清政府這種只要權利不擔義務的對朝政策,在招致朝鮮抱怨的同時,又給東西方列強拋開中國、侵略朝鮮提供了合法的借口。1866年夏,法國在多次要求清政府代為處理傳教士在朝鮮被害一案毫無進展之余,決定拋開中國,直接出兵朝鮮,自行解決。7月4日,法國代理駐華公使伯洛內在給總理衙門的照會中聲稱:“是以本大臣于存案牢記此言而未忘,茲當本國與高麗交兵,自然中國亦不能過問,因與彼國原不相干涉也。”[3][5][6][7][8]《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28頁,第265頁,第267-268頁,第270頁,第272頁。1871年9月20日,美國駐華公使鏤斐迪照會譴責清政府在朝鮮問題上的首鼠兩端,剖析可能會由此帶來的后果:“貴親王、貴大臣均言朝鮮國之政教各端,與別國往來,俱是十分自主。又言中國與伊國往來情誼,自明朝設立至今未改,雖列屬國但有名無實。”“而就本大臣意見,朝鮮視中國情真誼實,名分不敢稍紊”,“中國似作朝鮮之師保,伊似孩提。孩提有難,未有不盡扶持之力者,恐遇重擔臨肩,似此不但美國視中國為失和睦,即歐羅巴各國亦視中國為失和睦”[4]〔美國〕泰勒·丹涅特:《美國人在東亞——十九世紀美國對中國、日本和朝鮮政策的批判的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371-372頁。。
日本對朝鮮的侵略,引起了清政府對朝鮮局勢的高度關注,促成了清政府對朝政策的改變。19世紀70年代后,日本加強了對華外交,試圖逼迫清政府放棄對朝鮮的宗主權,為其染指朝鮮獲取便利。1876年1月10日,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照會總理衙門,聲稱:鑒于朝鮮屢次拒絕日本和好之意,為防止意外發生,今特派一二艘軍艦跟隨全權大臣前往朝鮮,“惟以事關鄰并,宜將此案緣由與我旨趣所向,告之大清政府,以昭我政府與大清政府推誠無隱之意也”[5]。1月13日,總理衙門照會稱:朝鮮為中國屬國,雖政教自理,但中國有希望其安全的義務,委婉地提醒日本切實遵守《中日修好條規》“兩國所屬邦土不相侵越”之規定[6]。言外之意,如果日本強行侵略朝鮮,中國必將介于其間。15日,森有禮照會總理衙門,否認中朝宗藩關系,承認朝鮮為獨立之國。照會內稱:“朝鮮雖曰屬國,地固不隸中國,以故中國曾無干預內政,其與外國交涉,亦聽彼國自主,不可相強等語。由是觀之,朝鮮是一獨立之國,而貴國謂之屬國者,徒空名耳。”“因此,凡事起于朝鮮日本間者,于清國與日本國條約上無所關系”[7]。面對日本咄咄逼人的外交攻勢,總理衙門一邊致函禮部,望“抄錄原奏,恭錄諭旨,暨照錄本衙門與日本國使臣森有禮往來節略各一件,咨行貴部迅速備文轉交朝鮮。事關緊要,萬勿刻遲可也”[8]。一邊通報李鴻章做好迎接森有禮到來的準備,闡明中國的對朝政策,不給日本侵朝提供任何可乘之機。1月24日,李鴻章在直隸總督府用較為明確的語言,向到訪的森有禮及代理公使鄭永寧,宣達了中國的對朝政策。李鴻章說:“高麗地瘠,取之無益。且聞俄羅斯見日本要打高麗,即擬派兵進扎黑龍江口,不但俄國要進兵,中國也難保不進兵。那時亂鬧起來,真無益處。”“若要真打仗,非但傷高麗和氣,連中國也的要傷和氣。”[1][2][6]《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280頁,第295頁,第461頁。李鴻章在此表明了中國政府保護朝鮮的決心,如果日本膽敢開戰,中國不惜以戰爭來應對!李鴻章此舉可謂綿里藏針。森有禮于1月27日,帶著李鴻章贈予的八個字“徒傷和氣,毫無利益”悻悻然離開了保定。2月12日,總理衙門再次照會森有禮,對宗藩關系的運行機制作了最深刻的表述,反復解釋邦、土的異同,重申朝鮮為中國的屬國。“朝鮮為中國所屬之邦,與中國所屬之土有異,而其合于修好條規兩國所屬邦土不可稍有侵越之言者則一。蓋修其貢獻,奉我正朔,朝鮮之于中國應盡之分也。收其錢糧,齊其政令,朝鮮之所自為也,此屬邦之實也。”明確警告日本,如果朝鮮遭受侵略,清政府決不會坐視不管,定會依照宗藩體制的規則施行以援手。“紓其難,解其紛,期其安全,中國之于朝鮮自任之事也,此待屬邦之實也。不肯強以所難,不忍漠視其急,今日中國如是,伊古以來,所以待屬國皆如是也。”[2]
到19世紀70年代末,面對東西方列強的虎視鷹瞵,尤其是琉球丟失后日漸惡化的國際環境,清政府對朝鮮的重視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期清政府官員的相關言論也多從唇亡齒寒的角度,論述保全朝鮮的意義所在。朝鮮不僅接壤于清王朝的龍興之地滿洲,且又靠近清朝國都北京,既是滿洲南面的一堵“護城墻”,又是渤海灣東門的“橋頭堡”。1880年11月1日,李鴻章力述朝鮮的重要價值:“朝鮮三面環海,其形勢實當東北洋之沖,而為盛京、吉林、直隸、山東數省之屏蔽”。倘若朝鮮不保,“則我東三省及京畿重地皆岌岌不能自安,關系甚重”[3][4][5]王彥威纂:《清季外交史料》(一),〔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438頁,第456頁,第455-456頁。。1881年2月,總理衙門在奏折中稱:“朝鮮安,則東三省之屏蔽益固。”[4]
既然朝鮮對清王朝的國土安全具有如此重要的意義,既然前期對朝政策存在諸多弊端,到19世紀80年代初,清王朝變更傳統的外交體制自然也就提到了議事日程。
1881年2月23日,總理衙門以“朝鮮宜聯絡外交變通舊制折”為題,上奏朝廷,力陳朝鮮戰略價值重大,“久隸外藩,實為我東三省屏蔽”。能否勸說朝鮮與美國等國立約通商,則是實現“保藩固邊”戰略的關鍵所在。為了早日促成朝鮮結束閉關鎖國政策,同意與歐美國家簽訂條約。總理衙門提議必須調整原有管理體制,改變職權分屬模式。“查屬藩定制,公牘往來職屬禮部,不特有需時日,且機事亦易漏洩。嗣后遇有關系洋務緊要之件,可否由北洋大臣及出使日本大臣與該國通遞文函,相機開導,仍將隨時商辦情形,知照臣衙門,以省周折,庶蕞爾之壤,得借外交為聯絡。朝鮮安則東三省之屏蔽益固,所系誠非淺鮮,事關變通舊制,臣等未敢擅專,如蒙俞允,即由臣衙門行知北洋大臣及出使日本大臣欽遵辦理。”清廷對此予以肯定,“奉旨依議”[5]。2月27日,李鴻章收到總理衙門轉發的諭旨,并于3月2日致函總理衙門:“以朝鮮外交遇有關系緊要之件,由敝處及出使日本大臣通遞文函等因,仰見籌度機宜,權衡至當,欽佩曷勝。”[6]欣然接受任命。這兩條史料就是李鴻章全面主持朝鮮外交事務的依據。
總理衙門在奏折中,提議改變朝鮮管理事務的理由有二:其一,原有模式“有需時日”,處理事務存在周期長、拖沓的弊端;其二,“機事亦易漏洩”,保密性不強。那么,事實到底如何呢?在此就需從清朝負責朝鮮事務的禮部說起。
禮部,為中國古代官署,始設于南北朝北周,隋唐時為六部之一,職責是考吉、嘉、軍、賓、兇五禮之用,具體負責管理全國學校、科舉考試及藩屬國事務。明清時期,禮部機構建全,禮部尚書位居從一品,下設四司,分工明確:儀制清吏司,掌管嘉禮、軍禮、學務、科舉考試事;伺祭清吏司,掌管吉禮、兇禮事務;主客清吏司,掌管賓禮及外賓接待事務;精膳清吏司,掌管筵饗廩餼牲牢事務。其中主客清吏司,簡稱“主客司”,具體負責與藩屬國有關的一切事務,其主要官員分別為郎中、員外郎、主事,共有滿、蒙、漢6人,官位從正五品、從五品至正六品不等,另有若干“未入流”的各色人等。在涉及藩屬國家公牘往來上,有一整套固化的運行模式。例如,朝鮮國王有要事咨報,其咨文運行程式為:首先,朝鮮國王派貢使或專使送咨文報送清朝北京禮部,或盛京禮部(盛京禮部再轉交北京禮部),交由禮部處理;其次,禮部主客司根據咨文內容,寫出報告,提出處理意見,將咨文與報告遞交軍機處。再次,軍機處的下設機關奏事處將奏折下發“漢屋”軍機處,此為“發折”;軍機章京將奏折送交軍機大臣閱讀,此為“接折”;軍機大臣將奏折送交皇帝請旨,此為“見面”;軍機大臣將皇帝旨意擬成諭旨再交皇帝御覽,此為“述旨”;皇帝用朱筆改定奏折,此為“過朱”。最后,根據諭旨的性質分“明發上諭”和“廷寄上諭”兩種形式向朝鮮傳達,此為“交發”。所謂“明發上諭”,是指軍機處交禮部發抄,宣示天下。所謂“廷寄上諭”,是指事屬機密,由軍機大臣將諭旨封入信函,由軍機章京在封函上注明加急等級,交由兵部,發驛站馳遞,或日行300里,或400里,或500里,或600里加急,直接密寄朝鮮國王。據此可知,這一自上而下的運行機制,存在著流程繁瑣,周期過長,易于泄密等弊端。這套運行模式是農業社會文明的產物,在中朝宗藩關系相對單純的時代,盡管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總體上還能有條不紊地正常運行。但是,隨著歐美國家的東侵,19世紀60年代以后,因朝鮮問題而引發的中外交涉日漸增多,禮部主管朝鮮事務的傳統機制越來越不適應變化了的新形勢。尤其是,隨著總理衙門的誕生,在朝鮮事務上,清朝的管理機構在職權劃分上出現了重疊現象,導致了機制運行不暢,事權歸屬不清等弊端。舊弊端的固存,新問題的出現,致使清朝調整外交機構已是勢在必行。
1861年1月20日,為了籌辦洋務和辦理外交事務,經咸豐皇帝批準,清朝成立了“總理各國通商事務衙門”,總理衙門成為清朝事實上的外交總署。因朝鮮王朝實行閉關鎖國政策,歐美國家遇有朝鮮問題,即找總理衙門交涉,要求由總理衙門代為轉圜。這樣一來,本該屬于禮部掌管的諸多業務就落到了總理衙門頭上,至此出現了傳統體制與現行事實不符的現象。按照清朝舊制,朝鮮事務本該屬于禮部分管,而現行中外交涉中,歐美國家并不找禮部,而是專認總理衙門。1866年6月2日,英國駐華公使阿禮國照會總理衙門,希望總理衙門轉告朝鮮,接待英國輪船探測沿海水文:“現擬派輪船一只前赴中國海面迤北等處,察看海岸形勢,丈量靠岸海水深淺,繪圖載明,俾嗣后行船來往,均可預防危險。至朝鮮海邊一帶,貴大臣務須照會恭親王,協力設法,使該輪船行抵該國,……不致遇有留難之事。”[1][2][3][4]《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26頁,第158頁,第259-260頁,第265頁。1871年3月7日,美國駐華公使鏤斐迪照會總理衙門,請求總理衙門幫助溝通朝鮮,建立美朝外交關系。內稱:奉政府之令,將于今年派駐朝鮮公使,屆時將攜帶兩艘兵船前往。“本大臣知中國與朝鮮數百年之交好,可以音問相通,而本國與該國素無往來,遇有商議之件,難以徑達。本大臣擬先致函于朝鮮,以達國旨,請貴親王代寄至該國,茲特將函送交貴衙門,祈速寄。”[2]1872年3月18日,法國駐華公使熱福里至總理衙門,面呈主教李福明求為轉遞致朝鮮國使臣照會,請求解禁天主教在朝鮮傳教[3]。1876年1月10日,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照會總理衙門,警告朝鮮,如果繼續采取不合作政策,將招致日本武力打擊,并希望中國將此轉達:“本大臣竊祈朝鮮國以禮接我使臣,不拒我所求,以能永保平和也。若不然事遂至敗,則韓人自取不測之禍必矣。彼此不幸何似,今日事機,實系禍福攸判,朝鮮見果及此,則應言歸于好矣。”[4]
據此可知,隨著東西方列強對朝鮮半島的關注,由朝鮮問題而引發的中外交涉急劇增多,扮演清政府外交機構角色的總理衙門,在現實與體制之間的矛盾中,以一種極為尷尬的身份,艱難地周旋于東西方列強之間,騰挪于封建王朝的官僚體制之中。
制度安排上的缺陷,致使清朝在處理朝鮮事務上業已存有的弊端更加突出。從總理衙門成立至1882年2月變更體制,在長達20年的時間內,清朝在處理朝鮮事務上,運行著兩套外交機制,即自上而下機制和自下而上機制。皇帝參照禮部意見,發布諭旨,禮部將諭旨轉達給總理衙門貫徹執行,是自上而下運行機制的核心[1]1881年2月17日,“禮部文稱,主客司案呈,所有本部抄錄朝鮮國王咨文轉奏一折,于光緒七年正月十七日(2月15日)具奏。本日軍機處交出奉旨。該衙門知道,欽此。相應抄錄該國王原文及本部原奏,知照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可也。”——《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455頁。。自下而上模式則是,首先由督撫上報總理衙門;其次,由總理衙門上報禮部;再次,由禮部上報軍機處,聽候最終決斷(諭旨)[2]1876年2月24日,總理衙門為向朝廷通報與日本駐華公使森有禮辯論情形,致函禮部,“照錄本衙門與日本使臣森有禮往來照會七件,并北洋大臣李與該使臣問答節略一件,咨行貴部密速備文轉交朝鮮,俾資審度,事關緊要,萬勿刻遲可也。”——《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298頁。。由此可見,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清朝在事關朝鮮問題上,參與機關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多了一個總理衙門,致使上情下達,下情上傳的中間環節過多,辦事效率低下,貽誤時機。這種外交體制上的雙軌制,已經越來越不適應急劇變化的朝鮮局勢。厘清關系,簡化程式,提高效率,改革朝鮮管理辦法,已是大勢所趨。早在1880年10月31日,北洋大臣兼直隸總督李鴻章就提議,改革朝鮮事務管理模式,提高辦事效率,應對日漸緊急的朝鮮局勢。他在奏折中稱:“向例朝鮮來文須由禮部轉行,然練兵學藝購器諸務皆屬刻不容緩,設事事由禮部核轉,在該部既滋煩瑣,兼恐有誤機宜。今令該國分咨禮部及臣衙門,以免迂折,而昭迅速,仍由臣隨時奏明辦理。”[3]《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424頁。11月16日,駐日公使何如璋在上致函總理衙門信中,就公開提議,鑒于朝鮮局勢緊急,總理衙門應拋開禮部,直接“奏請諭旨,飭令朝鮮國王與他國結約,并飭其條約開端聲明:‘茲朝鮮國奉中國政府命,愿與某某國結約’云云,則大義既明,屏藩自固”[4]吳振清、吳裕賢編校:《何如璋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3-94頁。。李鴻章、何如璋兩位重臣的呼吁,為清王朝變更朝鮮事務管理體制起到了助推的作用。1881年2月23日,一道諭旨化解了因朝鮮問題而困擾了清朝二十多年的難題。從此以后,禮部由統管朝鮮一切事務的全能機關,變為只負責中朝貢使往來、冊封表褒的機關,重歸傳統。原在其名下的朝鮮外交事務則與之剝離,改由總理衙門負責,更確切地說,改由北洋大臣與駐日公使主持。
清廷之所以同意總理衙門的提議,將朝鮮外交事務交由北洋大臣李鴻章主持,這是由北洋大臣職權的特殊性和李鴻章的非凡才干所決定的。
北洋大臣的全稱是“北洋通商大臣”,由三口通商大臣演變而來。1861年1月,總理衙門成立之初,下設三口通商大臣和五口通商大臣。三口通商大臣駐天津,管理牛莊、天津、登州三口通商事務,最初為專職。1870年6月,“天津教案”發生,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因處置不當,事后被革職。清廷遂改三口通商大臣為北洋通商大臣,簡稱“北洋大臣”,由直隸總督兼任。時任直隸總督的李鴻章成為首任北洋大臣。改制后的北洋大臣不僅兼具了原有的外交職權,更增添了直隸(今河北)、山東、奉天(今遼寧)三省的行政、軍政職能,是一個集軍事、行政、外交于一身的要職。南洋大臣雖然在名義上可與之相匹敵,但遠離皇城上千公里的地理劣勢,使其略遜一籌。北洋大臣的駐地天津,自1860年《北京條約》簽訂后,成為對外開放的口岸。其背靠廣袤的河北大平原,擁有無限的商機,吸引了無數的歐美商人投資設廠,成為北中國地區最為繁華的城市;位居北京百里之遙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京城的門戶。19世紀70年代以后,在李鴻章的經營下,天津又成為華北規模最大、成績最為顯著的洋務運動中心,機器制造、電報、路礦、紡織等近代企業和新式學堂、陸軍、海軍相繼涌現。職權的重要性和杰出的政績,互為表里,競相輝映,使李鴻章成為晚清政壇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其在平定太平天國、捻軍起義農民戰爭中所立下的赫戰功,為他贏得了軍事家的威名;其在中外交涉中的折沖樽俎,為他贏得了清朝“外交智囊”的美譽;其在洋務運動中的非凡建樹,為他贏得了“同治中興”名臣的榮光。清王朝封予的一串串耀眼的職銜,表征著李鴻章在晚清政壇的非凡影響力,“欽差大臣督辦北洋通商事宜、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兵部尚書、直隸總督、部堂一等肅毅伯爵”,輔佐李鴻章成為權傾滿朝的晚清重臣。所有這一切,都為李鴻章主持朝鮮外交事務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最為重要的是,李鴻章此前既參與了清廷有關朝鮮問題的大討論,并直接介于了朝鮮實際事務的處理,顯示出非凡的外交才干,成為一個“朝鮮通”。
就目前所見資料記載,李鴻章關注朝鮮事務是從1871年開始的。1871年4月10日,李鴻章據上海英國報紙和美國駐天津領事密妥士信息,致函總理衙門,內稱,美國近期將派兵艦前往朝鮮,一則問罪,懲罰美國商船在朝鮮海面被焚,船員被害一事(“丙寅洋擾”——引者注));二則訂立條約,通商貿易。且聞有日本派兵船助陣。“日本欲吞朝鮮已久,查該國政紀中歷次用武三韓,未能深入,往往中道罷兵,謂其地險又有天助,不可僥圖也。”“日本與西國情好漸密,與朝鮮猜釁較深,彼既通商,朝鮮恐不獨抗,抗之則日本尤為朝鮮之近患。昨見橫濱新報,日本在江戶大員被雙刀官殺死,國事不和,恐有內亂,果爾則目前當不能助西人謀朝鮮,容俟探有確耗,隨時密布。”[1][3][5][6]《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168頁,第277-278頁,第366-368頁,第394頁。而李鴻章真正介于朝鮮事務,是從1879年開始的。同年8月21日,清廷采納丁日昌的建議,為防止日俄對朝鮮的獨霸,令李鴻章參酌“丁日昌所陳各節,作為該督之意,轉致朝鮮”,勸其立約通商,抵制日俄,“俾得未雨綢繆,潛弭外患”[2]戴逸、顧廷龍主編:《李鴻章全集》(九),《奏議九》,〔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34頁。。利用與朝鮮太師李裕元的私人關系,就成為李鴻章介于朝鮮事務的起點。早在1875年秋,朝鮮太師李裕元奉使來華,歸國途中,于1876年1月9日,拜托永平知府游智開轉函,稱頌李鴻章“忠義貫日,聲聞遍天下,常所景仰”,“若下答教,與榮無比”。1月10日,李鴻章在回信中,也僅僅是詢問了日本在朝鮮的近況,“日本與貴國疆宇相望,邇來交際如何?”希冀中朝鼎力相助,“東方為中華屏蔽,方今海濱多故,尚冀努力加飯,益攄忠謨,宏濟時難,實所厚望”[3]。以此為開端,“嗣后間歲每通函,于備御俄人,應付日本之方,常為道及”[4]《清季外交史料》(一),第303頁。。接到朝廷諭旨后,李鴻章遂于1879年8月26日函復李裕元,為清政府在朝鮮推行以夷制夷策略,進行宣傳說服工作,以爭取朝鮮政府的配合。信中,李鴻章剖析了朝鮮面臨的嚴重危險。他指出,日本近年改制,崇尚西法,大力發展軍工生產,但因“庫藏空虛,國債累累”,為了開拓財源,必將向外擴張,朝鮮首當其沖。“近察日本行事乖謬,居心叵測,亟宜早為之防。”“琉球系數百年舊國,并未聞開罪于日本,今春忽發兵船,劫廢其王,吞其疆土。其于中國與貴國,難保將來不伺隙以逞。”以中國之大之強,尚可勉強應對,而朝鮮“孤峙海隅”,國貧民乏,實難抵抗。不獨日本,歐美諸國也對朝鮮常懷染指之心,“萬一日本陰結英法美諸邦,誘以開埠之利,或北與俄羅斯勾合,導以拓土之謀,則貴國勢成孤注,隱憂方大”,“中國即竭力相助而道路里遼遠,終恐緩不及事”。為此,李鴻章向李裕元大談國際公法,介紹小國自衛之道,即采取“以毒攻毒,以敵制敵之策”,具體地說,就是朝鮮在同日本立約通商之后,“乘機次第亦與泰西各國立約,借以牽制日本”。因為“日本之所畏服者泰西也”,只要朝鮮主動“與泰西通商,制日本則綽綽乎有余”,“并可杜俄人之窺伺,而俄亦必隨即講和通好矣。”總之,“箝制日本之術,莫善于此,即所以備御俄人之策,亦莫先于此矣”[5]。11月20日,李裕元來函,“絕不提及前事,似有未便明言之隱”。“另函謂:該國本意不欲與他國往來,日本開港,實出于不得已。若西人通商,則莫敢開口”,且“以解官歸鄉,不敢力爭,務求鑒原”[6]。12月24日,李裕元致函李鴻章,對“以夷制夷”策略提出了全面質疑。他認為,一者,“大國之間難為小”,“以夷制夷”是一種大國外交策略,是以實力作后盾的,并不適合弱小的朝鮮,“豈文弱如鄙邦者而可以效古昔者乎?實不能也,非不為也”。二者,國際公法尤其是均勢原則并非朝鮮的護身符。他認為,比利時、丹麥等弱小國家“介于大邦,賴以強弱相維”,固然能證明國際公法、均勢原則的作用,但它只適應于利益混雜的歐洲。一旦跨出歐洲,國際公法便是逾淮之枳,近期琉球的亡國就是明證。朝鮮貧瘠甚于比利時、丹麥,偏僻同于琉球,“勿論玉帛,周旋亦難自振”。三者,朝鮮疆土狹小,物產貧乏,沒有立約通商的價值。李裕元稱:“偏邦地產之蔑裂,貨物之沽惡,四方所稔聞者。各國之遠來交貿,恐如三家之市,難容千金之商,不亦主客俱無俚乎?”[1][3][4][6]《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397-400頁,第471-472頁,第395頁,第416頁。明確表達了對“以夷制夷”策略的排拒。
在此后的數年間,李鴻章始終保持與李裕元的通信往來。無奈李裕元囿于成見,加之朝鮮保守勢力強大,李鴻章的勸說并無實質性進展。1880年12月12日,李裕元致函李鴻章稱:“小邦之大小倚靠,非比尋常,不為遠交;而爵前之彈壓愈重,不為近攻。而爵前之維持斯在,然則何待乎層溟以外之國?何憂乎隔江至逼之敵也哉?”[2]《近代韓國外交文書》第四冊,〔韓國〕東北亞歷史財團出版2012年版,第304頁。1881年2月26日,也就是在清廷責成李鴻章主持朝鮮外交事務的前一天,李鴻章仍舊在履行職責,致函李裕元,勸說朝鮮結束閉關鎖國政策,實行對外開放。李鴻章在信中稱:“貴國為中土東方藩蔽,唇齒相依已數百年,邇者西洋各國航海東來,地球大勢為之一變。吾輩不幸值此時局,必創非常之原,然后可以御非常之變。”“至論貴國目前形勢,雖不必近攻,而不可不遠交。我中國駐倭參贊黃遵憲所擬貴國策略一本,想已早達臺覽。此策揆時度勢,實為貴國固圉之圖,亦即異日富強之本。執事老成謀國,識略閎通,尚望蠲拘墟之成見,擴久遠之宏規。”“貴國王及執政大臣,仆尚未通書,不便貿然相聒,惟執事千里神交,相契已非一日,故不憚煩數之嫌,再三瀆告,諒高明當鑒其苦衷也。刻下中俄和約雖成,而俄之重兵久駐東瀛,貴國東北海口多與毗連,靜念輔車,隱憂何極?”[3]遺憾的是,李鴻章費時數年之久的勸說收效甚微。李鴻章曾致函總理衙門稱,“朝鮮既堅不欲與西人通商,中國自難強勸,敝處似不必再行瀆奏”[4]。
李鴻章在執行勸說使命的同時,還主持完成了接納朝鮮國王派人來華練兵、制器的任務。1880年8月14日,朝鮮國王咨文稱,為抵御東西方列強的侵略,現擬講求武備,“咸以上國軍器精利以威天下”,“而天津廠等處實四方巧工之所會,各國神技之攸粹”,因而,朝鮮欲選派精明能干之人,進天津學造器械,懇請上國恩準[5]戴逸、顧廷龍主編:《李鴻章全集》(九),《奏議九》,第174頁。。清政府對此大為高興,遂于10月3日頒布上諭:“著李妥籌具奏,其咨內所請簡選解事人員或于邊外習教一層,并著李詳審其意,一并妥籌迅奏。”[6]10月7日,李鴻章奉旨上奏,堅決執行,但因事涉復雜,請求朝鮮賚咨官卞元圭來津面談,清廷對此予以恩準。10月19日,卞元圭到達天津。25日,李鴻章與之筆談。李鴻章根據購買兵器、練兵、制器的一般規律,結合朝鮮軍隊的實際,提出了組建3000人的炮兵、3000人的騎兵、20000人的步兵的建軍方案,制定了87人的留學計劃,實行朝鮮派人來華留學、中國派人至朝鮮教授兩種方法,“來學往教兩層”。卞元圭最初愿意采納以“往教”為主的辦法,即在靠近鴨綠江的安東縣設立機器局,由中國選派明干人員在此“傳習制器、操兵之要”,“仍不時遣人到津通聲息而便觀摩”,考慮到機器設備購自西洋尚需時間,故李鴻章建議:“應由該國先選聰穎藝徒來津,就現成之器、師工之巧,可以事半功倍。俟其粗得門徑,然后器匠同歸,即教者亦易為力。此制造之宜來學而后往教也。”至于訓練軍隊之法,李鴻章提議:朝鮮先選派數十人來華,隨軍操練,待槍炮到位后,“隨同所派之員歸同幫教,庶可遞相傳授。此練兵之宜來學而后往教也。”卞元圭對此深表贊同,當即表示“歸報國王與其大臣妥商定議”。臨行前,李鴻章送其10枝來福前膛槍、10枝毛瑟后膛馬槍,及子彈若干,帶回朝鮮[7][8]《清季外交史料》(一),第432-433頁,第457頁。。
1881年2月18日,朝鮮國王特派李容肅來天津,商談“武備、學習事業”[8]。4月份,副司直李應浚又奉朝鮮國王之命,“齎咨來謁”,落實相關事宜。12月,李鴻章寄予厚望的接納朝鮮留學計劃變成了現實。“吏曹參議金允植等率領學徒從等共69名員”,“同赴天津,分派機器制造兩局”[1][3]《清季外交史料》(一),第489頁,第489頁。,學習制圖、煉鋼、制造鍋爐、炸藥、火藥、子彈等技術。
接收朝鮮人來華學習軍事、科技,這在晚清史上還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李鴻章作為此項工程的策劃者、規劃者,秉承清廷旨意,依據派遣中國幼童留學美國的經驗[2]王希蓮、張禮恒:《李鴻章與中國首批留美學生》,《聊城師范學院學報》1993年第3期。,參照朝鮮的實際情況,親歷親為,精心組織,周密安排。從學習內容、人員構成、入選條件、組織管理,到培養目標,皆做了通盤考慮,顯示出了卓越的領導才干,得到了朝鮮國王的高度評價。1881年初,朝鮮國王特派副司直李應浚帶信到天津,向李鴻章表示謝意。信中稱:“竊念敝邦至誠事大,厚蒙字小,亦惟中堂大人推廣圣朝均視之德善,諒友邦同仇之義,先事而慮,當務之勉,雖使敝邦自為之謀,無以及此。寤寐銜感,思有以舉而行之。”[3]李鴻章的所作所為,有力地支持了清政府的對朝戰略,彰顯出慮事縝密,洞察全局的才能。尤為重要的是,李鴻章在制定朝鮮人來華留學計劃時,沿襲其務實、高效的辦事風格,力主改革宗藩體制的某些傳統慣例,打破由禮部獨掌朝鮮事務的格局。康熙朝以后,朝鮮貢使沿陸路入京成為慣例,直至光緒朝,二百多年間少有變更。1880年10月31日,李鴻章在遞交總理衙門朝鮮人來華學習章程時,明確提議來華學習的朝鮮人員可由海路,前來天津。他說:“朝鮮國朝貢信使往來所經道路自必永遵成憲,惟此次派人來學系屬破例之舉,若得徑從海道,更覺便捷,且制造操練等事,一二年內當可探討門徑,為期不至過久,擬請酌量變通。奏咨立案,暫由海道來往,不在朝請常行公事之例。除來學之弁兵學徒委員通事從人而外,別人別事不得援照辦理。至朝鮮國請中國代購軍械機器等件,俟購到后由中國咨照朝鮮,方可派員從海道前來領運。”[4][5]《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425頁,第426頁。更有甚者,李鴻章還提出了分禮部之權的設想,主張由北洋大臣直接頒發朝鮮來華學習人員的通行證,僅向禮部備案即可;朝鮮國王公文凡涉及留學的,應分別咨報禮部和北洋大臣衙門,以便事權歸一。他說:“委員弁兵學徒通事人等,由北洋大臣衙門給發空白憑單,交朝鮮國按名填寫,并造名冊呈送北洋大臣衙門及禮部備查。”“凡屬練兵學藝購器軍務公文,由朝鮮國王分咨禮部及北洋大臣衙門,以歸便擬。”[5]
李鴻章的此項建議,表面上來看,是為了追求便捷、高效,實際上是對宗藩體制中某些不合時宜規定的否定。從深層次上來說,則是對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出現的宗藩體制與近代外交體制混雜局面的抨擊與否定,有力地支持了深受兩種外交體制困擾的總理衙門,堅定地站在了主持總理衙門的恭親王奕訢一邊。這為此后總理衙門上奏朝廷,由總理衙門負責、北洋大臣主持朝鮮外交事務鋪墊了堅實的基礎。
歷史運動充滿變數。偶然性與必然性常常在一項大的歷史事件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推動或阻礙著歷史的發生,影響著歷史的進程。僅就李鴻章主持朝鮮外交事務的前后過程而言,可謂是風云際會,合力促成。當中朝宗藩關系身處“數千年未有之變局”,面臨“數千年未遇之強敵”之時,退而結網自然就成為清政府的第一要義。到19世紀80年代,伴隨著東西方列強的蠶食鯨吞,“康乾盛世”時代的眾多“藩屬國”相繼淪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朝鮮成為了碩果僅存的“藩屬國”,在風雨飄搖中點綴著“宗藩體制”的存在。清朝對朝鮮作為“藩屬國”存在與否的價值意義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一者,“藩屬國”構成了東方式君主專制統治的外在象征,倘若失去,君主專制統治存在的合法性、權威性就會受到莫大質疑。二者,朝鮮作為“藩屬國”的存在與否與大清王朝有著生死攸關的關系。朝鮮在眾多的“藩屬國”之中,與“宗主國”清朝的關系最為穩定與密切,它不僅幫助清朝完成了由地方勢力到中央統治的根本性轉變,而且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充當了清朝東北部的堅固屏障,抵擋了來自日本的侵略與騷擾,確保了清朝長時期的穩定與繁榮。從地緣關系上講,朝鮮不僅接壤于滿清龍興之地——東北三省,而且又靠近清朝國都北京,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因此,在東西方列強競相染指朝鮮,東亞歷史即將發生巨大變動的前夜,清政府基于傳統與現實的雙重考慮,檢討對朝政策,調整外交管理體制,以實現“保藩固邊”的戰略目的也就成為歷史的必然。在這個過程中,從表面上來看,英、法、美、日等國對朝鮮的染指,都是偶發性的,但是在表象的背后卻隱喻著發生的必然性。與此同時,為對抗列強的全球爭霸,以圖自保,清政府對朝政策和外交管理體制的改弦易轍自然也就具有必然性。
至于由李鴻章來擔當主持朝鮮外交事務這一歷史重任,同樣也是偶然性與必然性的統一。清政府最初的設想,是由北洋大臣李鴻章和駐日公使何如璋共同主持朝鮮的外交事務。但何如璋出國前只是一位毫無實踐歷練的翰林院侍講,出使日本時也僅僅是一位五品二等公使[1]1877年7月25日,為解決何如璋的薪俸問題,總理衙門上奏稱:“今何如璋、劉錫鴻俱系五品官階,其月應支俸薪,臣等公同商酌,擬請均照四品充二等者,月給銀一千兩,以示體恤。”——《清季外交史料》(一),第195頁。,且任職時間只有短短的三年,在清政府委任其共同主持朝鮮外交事務的前兩天,他正忙于任期屆滿前為同僚們請官加賞[2]1881年2月21日,何如璋致函總理衙門稱:“如璋等現屆三年期滿,所有隨帶之參贊、理事、翻譯、隨員等員不無微勞,現既援案吁請恩獎,此折仍由輪船寄到上海文報局,轉遞到日,求鈞署代為遞進。”——《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456頁。,做著隨時撤離的準備。現在看來,何如璋在擔任駐日公使期間的最大貢獻就是比較多地了解了日本的近況,在朝鮮問題上提供了某些合理化的建議,但也存在嚴重的誤判問題。《朝鮮策略》就是他與黃遵憲共同智慧的結晶,為朝鮮開出的“親中國”、“結日本”、“聯美國”的治國安邦之策,幾乎獲得了中國歷史學界的一致肯定。其實不然。如果爬梳史料,稍加分析,就會發現,何如璋在對朝鮮問題的認識上存在著明顯的書生之見。1880年11月18日,何如璋向總理衙門遞交“主持朝鮮外交議”中,提出:“論中國今日之勢,能于朝鮮設駐扎辦事大臣,蒙古西藏之例,凡內國之政治,及外國之條約,皆由中國為之主持,庶外人不敢覬覦,斯為上策。”[3][4][5]《清季中日韓關系史料》第二卷,第440頁,第449頁、第451頁,第403頁。此項建議當即遭到總理衙門和李鴻章等人的否定,認定為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想[4]。而“親中國”、“結日本”、“聯美國”的外交構想,與清政府此期的整體外交戰略是相抵觸的,充其量也只是其一己之見。其“結日本”抵御俄國的主張,明顯存在著戰略上的誤判,固化了朝鮮閔氏政權的親日情結,最終將朝鮮引上了一條不歸路。1880年5月21日,何如璋致函總理衙門,“竊以為高麗之患不在日本而在俄羅斯”[5]。相反,李鴻章對日本本質的認識顯然要深刻的多。李鴻章大聲疾呼,“防東洋甚于防西洋”,“日本近在肘腋,永為中土之患”[6]王蕓生編著:《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1卷,〔北京〕三聯書店1979年版,第35頁。。“該國近年改變舊制……其勢自張,其志不小,故敢稱雄東土,藐視中國,有窺犯臺灣之舉。泰西雖強,尚在七萬里以外,日本近在戶闥,伺我虛實,誠為中國永久大患。”[7]《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98,〔臺灣〕文海出版社1971年版(影印本),第10頁。此后,防范日本成為清政府的施政中心。因此,對于何如璋及其《朝鮮策略》的歷史地位與價值必須重新評判,因為僅就對日本國家本質的認識而言,何如璋顯然還無法達到李鴻章的認識高度。由上可見,當官場地位、社會閱歷、認識水平、掌握的社會資源等這些偶然性的因素排列組合在一起的時候,李鴻章取代何如璋獨自主持清政府的朝鮮外交事務也就具有了一種歷史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