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不懂媽媽的話

◎ 星 云

我聽不懂媽媽的話

◎ 星 云

1949年春天，我23歲來到臺灣，至今已經60年了。

海峽兩岸一刀兩切，思念故鄉是人之常情，站在兒子的立場，我肯定會思念媽媽。1986年還沒開放探親，我不能去大陸，媽媽不能來臺灣，我們要到第三地才能見面。經過特殊安排，終于在某一天，母子兩人分別來到日本東京機場。

看到中國民航客機一點一點緩緩降落，我知道母親要下來了，焦急而又惶恐地等待著。這種見面不能公開，如果被人照了相片，說我在哪里跟大陸人見面，那是犯法的。

我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像不期而遇。因為我穿僧袍，她看到我比較好認識，我看到她反而不認識。我母親由弟弟和弟媳陪同，到底40年了，過去她是年輕的，后來變成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了。

她朝我看，我也朝她看。沒錯，她是母親！

我們沒擁抱，也沒有痛哭，但攙扶她的弟媳竟然哭起來了，淚灑機場不好看吶。我說：“不要哭，不能哭啊！”萬一給人發現怎么得了。

我看她努力忍住眼淚，自己竟然也濕了眼眶。我小聲說：“不要講話，趕快跟我走。”我們默默走出機場，上車，直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才開始講話。

不過那時真的是……人間的慘劇。母親講的話我居然一句都聽不懂，她講地道的揚州話，已經離開快40年的我聽不懂了。我后來甚至有個奇怪的念頭：眼前這個婦人是不是我母親啊？我母親是這樣的嗎？會不會有個人假冒我母親，故意來騙我的呢？

我第一句話叫她不要哭：“媽媽，你坐好啊，路很遠啊，累不累？”

后來，我們談了兒時的往事，我還問：“當時你怎么會準許我出家？”

原來出家是我跟她要求的，她一開始為難，后來準許了。但我覺得要證實一下。她回說：“你小的時候，媽媽沒有能力培養你，看得出你是人才，將來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當時你師父要培養你讀書，我想或許你會有前途……”

從這件只有我們母子才知道的事情，我得到了印證，才很確定地說：“媽媽，你是這樣講的，沒有錯。”我又再看她一眼，雖然老了很多，但她是媽媽，我們才又回到兒時母子的感覺。

相隔37年，最令我感慨的是，兒子聽不懂媽媽的話，世間有這樣的事嗎？

（月月鳥 摘自《臺灣，請聽我說》華夏出版社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