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的娜拉

◎ 李舒

曹禺的娜拉

◎ 李舒

媽媽故去，我內疚很深。你們——你和黛黛小時我未能照護，只依媽媽苦苦照顧，才使你們成才。想起這些，我非常愧疚。事已過去，無法補過。人事復雜，不能盡述。

1931年4月的某個春夜，清華大學的大禮堂里正上演著話劇《玩偶之家》。在這場演出中，大二學生曹禺飾演女主角娜拉。臺下坐著一位神情專注的女學生鄭秀，她被這個故事和這位“女主角”深深打動。然而到了后臺，她驚呆了，這個“娜拉”是由一個男生扮演的；“娜拉”也驚呆了，怎么會有這么清麗的女子？

鄭秀出生于南京，父親鄭烈是南京國民政府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第二年，她考入了清華大學法律系，成為清華園里備受矚目的人物。

曹禺一年前就瞄準了這個小女孩。他不寫求愛信，也不偷照片，而是邀請鄭秀參加劇社。他們一起排演了話劇《罪》，曹禺自己演弟弟，鄭秀演弟弟的女朋友。

每次排練完之后，曹禺都親自把鄭秀送回清華南院古月堂的女生宿舍，月亮見證他的綿綿情意。不過，曹禺把這個姑娘看得太簡單了。鄭秀欣賞他，但對于他的追求，她一直保持著合適的距離。每次回宿舍，鄭秀都盡量走得快一些，爭取不與曹禺肩并肩地走在一起。然而，在話劇開演的前幾天，因為一個小小的意外，鄭秀的心扉不經意間被打開了。

這一天，鄭秀來到排練場，看見曹禺夾了一捆書和朋友聊天。也許因為書太多，有一本書掉了下來，于是大家幫他去撿。手忙腳亂之中，曹禺的眼鏡被碰掉了。鄭秀回憶說，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曹禺的眼睛，覺得他的眼睛很特別，眼神充滿了光芒。

1933年6月，曹禺天天在女生宿舍外徘徊。他給鄭秀不停地寫情書，一封又一封。他們的女兒萬昭回憶說：“他同宿舍的好心同學就說：‘你們趕快讓鄭秀跟萬家寶好了吧，不然怎么得了。這幾天萬家寶是整夜整宿地不睡，喊著鄭秀的名字又哭又嘆氣，非瘋了不可。我們也被他鬧得不得安寧。’”最終，曹禺病倒了。

已經在心里泛起漣漪的鄭秀再也坐不住了，當晚，她趕到了曹禺的宿舍探病。這一類似《玉簪記》的情節最終奠定了這對戀人的戀情，他們開始形影不離。吳祖光回憶說：“清華有樹林子，他們一起散步。當回到宿舍時，曹禺卻發現近視眼鏡丟了。丟了都不知道，他們是沉浸在愛情之中了。”

1937年11月26日，曹禺和鄭秀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儀式。

可是，婚后兩人發現彼此在生活中有許多截然不同的習慣。曹禺的世界里只有創作，這讓他忽視了生活細節。比如他不愛洗澡，而鄭秀每天都把洗澡水放好，推曹禺進去，然后關上門。有一天，鄭秀聽到里頭的水聲沒了，推門進去看。原來曹禺坐在浴缸旁邊，一只手拿著毛巾在浴缸里攪動，另一只手則拿著一本書在看。他看書睡著了，就沒有水聲了，鄭秀看著又好氣又好笑。

生活上的諸多差異讓兩人在婚姻的道路上逐漸不同步。出于關心，鄭秀限制了犯胃病的曹禺的寫作時間。曹禺自然不愿意，就把鄭秀和大女兒萬黛送到岳父家里。而在這時，劇校女學生鄧宛生把一位年輕女學生帶到曹禺面前，這名女子是鄧宛生的姐姐，名叫鄧譯生（后名方瑞）。她便是曹禺另一部名作《北京人》中愫方的原型。對于方瑞，鄭秀只是覺得這個女學生對曹禺有些好感。直到有一天，鄧家的傭人楊嫂來家里向曹禺使眼神時被鄭秀看見。楊嫂待了一會兒，曹禺就外出了。鄭秀一路尾隨，看到曹禺到一個茶館坐下，看方瑞的信。鄭秀很生氣，把信奪了過去，“有一邊留在曹禺手里，他便吃進肚里去了”。

鄭秀不能容忍曹禺的出軌，她想到了他們結緣的那部《玩偶之家》，決心做個出走的娜拉。她并非不愛他，只是等著他低頭認錯，回到她的身邊。但曹禺不這么想，他覺得鄭秀應該不會原諒他了，于是便正大光明地和方瑞在一起。鄭秀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奔波于南京和上海。1948年，鄭秀的父親決定帶著全家撤往臺灣，鄭秀一定要曹禺和他們同行。最終，曹禺并沒有來。

1950年，周恩來對曹禺說，他要出來工作，就必須解決老婆的問題——新中國不能娶兩個老婆。鄭秀最后嘆氣說：“好吧，我從前愛他，我跟他結婚。我現在也愛他，我成全他，跟他離婚。”這一年，鄭秀在中央戲劇學院會議室舉行的離婚儀式上辦了手續。裁判書剛一讀完，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離了婚的鄭秀仍保留著曹禺在清華園里寫給她的情書。“文革”之后，呂恩問起那些情書的下落，鄭秀說都燒掉了，因為“害怕拿出來對曹禺不利”。鄭秀還會經常燒菜叫孩子們帶給曹禺，呂恩看不過去，對她說：“鄭大姐，你何必帶給他呢，他那里什么吃的沒有，他比你吃得要好。”她說：“你不知道，這是我們福建的菜，他挺愛吃的，他們那里不會做。”她一直那么愛著他，等著他，她想要和他復合。

1989年8月，鄭秀病重，通過多種渠道提出要見曹禺一面，不知為什么沒能實現這個要求。在人生的最后，她嘴里呼喊著的仍舊是“家寶”。鄭秀去世后，曹禺在給次女萬昭的一封信中心情復雜地寫道：“媽媽故去，我內疚很深。你們——你和黛黛小時我未能照護，只依媽媽苦苦照顧，才使你們成才。想起這些，我非常愧疚。事已過去，無法補過，人事復雜，不能盡述。”（摘自《山河小歲月》中信出版社 圖/Vic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