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紅草
紀錄片是一種精神,一種靠真實記錄的眼光和勇氣建立起來的力量,來帶動社會中更多的人去思考和改變現狀,所以它不應該只是個別電影人的事,應該集合起來,共同推動,形成合力。[1]
——題記
導演吳建新懷著對家鄉廣西南寧的年少情感以及對“夜市民俗”的戀戀不舍,拍攝了具有鮮明草根情結和人文關懷的獨立紀錄片《九叔》。本片以攝像機作為捕捉社會的眼睛,以一種平和的民間立場把鏡頭聚焦在一群尋找與缺失話語權的小人物身上,通過“揭露社會現實矛盾達到對社會現實的異質化建構,以一種詩意棲居的召喚正視個體生存的所有困境”。[2]《九叔》是轉型期中國群像生態的一個縮影,本文試圖從兩個角度去解讀九叔這一人物,并以此來還原影像藝術對現實的關照和思考。
存在與缺席的二元性在九叔身上形成了一種穩定的身份結構,在影片中具體表現為安身與流浪、“夜市市長”與臨時工、看似有權與實則無權的對立和共存上。

紀錄片《九叔》劇照
獨立紀錄片的感召力在于它能深入到生活的本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九叔身份處境的解讀也是對自我內心世界的關照。影片以九叔的妻子小楊作為客觀講述人,簡單回顧了九叔的童年,“九歲時父親死了母親改嫁,后來他媽不認他,不理他,只能自己出來流浪”。九叔同所有流浪者一樣,以家庭缺席的方式存在于這個社會,影片并沒有對九叔的身世及其如何在社會上打拼做過多的鋪陳,而是以破題式的開場直接將九叔現在的工作環境呈現在觀眾眼前。一個身著制服的瘦小老頭扯著嗓門開罵:“你不經過我,就不能擺攤,明天我就取消它。”該語境中的“我”有著絕對的“發言權”和“決定權”,這種“特權”的存在具體表現在“作為”和“時間”上,九叔憑一己之力保住中山路夜市,并且管理它長達30年。導演吳建新說:“這里是他打拼出來的江湖,他是這片江湖的盟主。”①九叔的江湖地位不僅在小販心中扎了根,也得到了官方的認可。一方面,作為國家機關的城市管理局中山路夜市分局給了九叔“001”的工作編號,表征了他對中山路夜市興起和發展做出的貢獻。另一方面,影片通過九叔與他人的對話、九叔的采訪、他人的采訪及字幕等方式,不斷強調著“領導對九叔管理中山路夜市的信任,任命他繼續管理夜市,直到夜市拆除”。導演以鮮活的鏡頭語言來凸顯九叔的“地位”和“權力”,在九叔和小販雙方互看的鏡頭中,九叔是仰拍畫面,小販是俯拍視角。這充分說明了二者的關系,小販依存于夜市,夜市依存于九叔。
吊詭的是與九叔作為“001號”夜市管理員不相匹配的職業身份——臨時工。雖然他被尊稱為“夜市市長”,但他本身和那些小販一樣,被更大的權力所操控。導演吳建新說:“本片的顯性線索是九叔,隱性線索是九叔口中的領導,或者說是政策。權力的神經末梢如何觸及生活的底層,就是通過像九叔這樣的人。”①吳建新:創益群英匯TM紀錄片之夜,導演論壇,2015年3月21日舉辦于上海。在影片中,九叔口里常常念叨著“領導說”“領導讓我管理”,這位領導始終未與觀眾謀面,但是他的缺席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彌補了九叔在權力上的缺位,所以九叔和商販們對話時,不時會冒出“領導要怎么樣”。領導或者說是某種政策、機制,才是權力的真正擁有者,雖然它們被有意規避了。導演通過一個遠景鏡頭去表現九叔的缺席以及夜市終將在現代化都市浪潮中褪去——當夜市燈火闌珊時,九叔向畫面深處走去,消逝在夜色中。
“中國獨立紀錄片至今仍受到日本紀錄片導演小川紳介和美國紀錄片導演懷斯曼的影響,前者的社會行走與后者的現實洞察力,契合了導演們在創作過程中對社會與人性的再認識的狀態。”[3]言語與沉默的二元性在九叔身上形成了一種穩定的性格結構,言語展現了對存在的自滿,沉默流露了對缺席的無奈。
攝像機如同一支自來水筆,像記日記一般透過九叔一個人,讓觀者感受到了一群人的生存困境,紀錄片所獨有的人文關懷以不經意的白描手法,勝過一切色彩的渲染。導演吳建新談及為什么創作《九叔》時說:“真正迷人的就是在城市轉型發展的當下,被原生態記錄的傳統市井生活以及生活里的人們。”②吳建新:創益群英匯TM紀錄片之夜,導演論壇,2015年3月21日舉辦于上海。《九叔》全片時長77分鐘,交叉記錄了九叔的工作、生活、家庭以及與九叔相關的人,使得影片成為接近傳記體式的人物畫像,充滿市民生活的痕跡和時代變遷的立體感。在影片中,九叔一經亮相,就充分顯露了其暴躁的性格與強大的控制欲望。在夜市上,九叔動輒對攤販發號施令或喋喋不休的謾罵,而與其協同管理的妻子小楊和兄弟阿東,則始終位于他身后很少講話。由此可見,強烈的言語掌控欲是九叔性格中一個顯著特征。
“與中國社會問題的復雜性一樣,人性的復雜也是紀錄片的獨特魅力所在。”[4]在影片中,九叔大部分時間都處于言語核心的位置,只有兩處鏡頭記錄了他的沉默,這兩個鏡頭對我們還原九叔性格的起到重要的作用。第一個是九叔接受訪問的鏡頭,他談自己的工作,當講到30多年被罵多了時,他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流露出沉思的神情。雖然導演僅給了幾秒鐘的固定鏡頭,但與之前一直處于言語亢奮狀態的九叔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于是這幾秒鐘的沉默,瞬間被放大了。前文有述,九叔的身份處于存在與缺席的二元性中,這片刻的沉默實則是對其缺席身份的無可奈何。第二個鏡頭是九叔的外孫親吻了他的臉頰,九叔微微低下頭,沒有說話,他的眼眶濕潤了。這個已近影片尾聲的鏡頭,就像是交響樂的高潮,為九叔這個人物形象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對九叔而言,從記事起家庭便是缺席的存在,從小流浪以及中年離婚,使他對家庭的情感充滿矛盾,既有回避又有渴望,盡管他用言語的豪爽遮掩情感的失落,但記錄的真實卻掀開了其彪悍性格下的傷感面紗,讓人不禁感受到了他生命魅力的豐盈性。
導演吳建新不試圖用宏大的鏡像展示時代的變遷,而是將鏡頭聚焦在九叔以及和九叔一樣的小人物身上,用原生態的方式記錄處在城市轉型期下的個體生命,彰顯了紀錄片的人文情懷,啟迪我們去洞察生活的角落、思考生活的點滴。
[1]單萬里.紀錄電影文獻[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385.
[2]顏軍.論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審美訴求[J].貴州大學學報,2012(3).
[3][4]雷建軍,李瑩.沉浸與顛覆——獨立紀錄片導演對中國與自我的認知[J].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