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孫韻豐

如果，有一種幸福叫相濡以沫，那么，還有一種疼痛叫“生死遺忘”。

根據王周生長篇小說改編的同名話劇《生死遺忘》將觀眾引入到這種疼痛的情境與體驗中。痛，就從那首葉芝的“當你老了”開始。婚姻、遺忘、衰老、死亡，當代人不得不思考與面對的問題在劇中被提出，婚姻是什么？遺忘了什么？為什么會遺忘？小說《生死遺忘》的故事發生在2005年的上海知識分子家庭三代人之間，話劇選取了這部三萬五千千字長篇小說中最主要的故事主線——肖子辰與凌德磬之間的情感記憶和遺忘作為敘事主體。

舞臺上的大轉盤將敘事空間分成三區：凌德磬家中、肖子辰家中、肖瑩與丈夫臥室/醫院，并且以寫實風格呈現。舞臺背景中，那兩株枯零的梧桐最是應景，光禿的梧桐枝象征兩位暮年老人，相互交錯的樹枝預示著凌德磬與肖子辰之間情感的糾葛、命運的交錯，盡管葉已凋零但枝干仍舊盤錯相依，好似誰都無法從對方的生命中被抹去，這或許便是話劇《生死遺忘》對凌、肖二人這段婚姻與感情的解釋。

病中的身體

《生死遺忘》是一部關于身體的話劇，病痛在這里并非只是一種肉身的疼痛體驗，還因為疾病，因為無法控制自己身體而產生的精神上的痛苦，以及患病的身體給周遭人所帶去的痛苦。故事從肖子辰患阿爾茨海默病開始，在認知與記憶功能惡化的情況下，他一反常態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凌德磬家中，那個二十年前他離開的家。肖子辰的出現打破了凌德磬平靜的生活，而肖子辰的病狀——記憶功能惡化使得凌德磬遭受刺激中風入院。肖子辰患病的身體正如劇中肖瑩夫婦所說：“痛苦的是身邊的人”。凌德磬中風恰恰是因為肖子辰患病，曾經身為護士長的凌德磬個性好強，如今卻偏偏癱在了床，連生活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喪失，這樣突如其來的巨大落差對凌德磬來說是痛苦的、絕望的。劇中對于凌德磬入院治療做了刪減處理，小說中的凌德磬在病床上幾次試圖將導尿管、輸液管、氧氣管拔掉，拒絕進食，并且用三個驚嘆號在肖瑩手心寫下：不要這樣活！！！她的身體已經不屬于自己，因為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需要依靠醫生的治療，依賴護工小楊的護理，離不開家人的陪伴。凌德磬身體的尊嚴、完整、價值、意味被這無法自主的痛苦所拆解。

小說對凌德磬住院期間病房百態的描寫篇幅較多，而編劇著力表現凌德磬與肖子辰之間的故事，因此劇中凌德磬中風后由醫院快速轉場至家中，兩人處于同一時空，才能有更多故事情節產生。所以我們看到凌德磬患病的身體是在家中，倚靠在沙發上，左側半邊癱瘓無法受意識支配。在這個空間里，肖子辰與凌德磬，兩位患病的老人，肖子辰的意識糊涂、軀干健康，與凌德磬的軀干癱瘓、意識清晰形成互補，能夠互相照顧、依賴。這似乎成為一種隱喻，兩位老人因為患病的身體而相互依賴。此時劇情與背景幕布中的兩株梧桐形成呼應。而這片刻和諧的美好氣氛，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即將隨著雷電的出現被割破。

遺忘即死亡

劇中肖子辰的兩次“遺忘”，第一次促使凌德磬中風，第二次則將凌德磬推向了死亡。如果凌德磬對肖子辰不是這般深愛，那么當肖子辰抱著柳沁照片時她就不會因此受激，如果不是這般深愛，那么當肖子辰忘關煤氣沉睡不醒時她就不會用自己的身體去護著肖子辰。凌德磬的愛與痛，伴隨著身體的死亡而得到升華。

劇場中有多少人看著凌德磬病情惡化后躺在床上無法行動而默默流淚？又有多少人看著凌德磬從嘴中困難地蹦出一個一個字而輕輕抽泣？盡管這樣，當肖子辰為凌德磬讀出從前戀愛的親密信件時，凌德磬是幸福的，也許是這記憶中僅有的一點美好，才成為她此刻生命的全部。而此時的凌德磬也是痛苦的，病情的惡化再加之肖子辰的“遺忘”，肉體上的痛苦與精神上的失望，使她離死亡其實只有一步之遙。肖子辰痛苦嗎？遺忘對他來說，是種解脫。對于凌德磬來說，要離開肉體與精神的疼痛，死亡或許才是解脫。

劇中結尾對于凌德磬跌落床下的細節處理，似乎并不是特別清楚。小說里這樣描寫：“凌德磬艱難地往床沿邊上挪，挪！她用自己的右手和軟弱的左手，撐起整個身體，一寸，一寸，又一寸，撲通一聲，凌德磬從床上軟軟地滾落下來，頭撞在床頭柜上，直冒金星。因為痛，凌德磬反而更清醒了。……她像一條蟲，在地上慢慢蠕動，右手肘撐著地板，一步又一步，一尺又一尺，終于拉開了臥室的門。……凌德磬越接近廚房，煤氣味愈濃。她把頭埋進臂彎里喘氣，俯臥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她在聚集最后的能量。這停下的瞬間，一道閃電劃過腦海，難道，這是上帝賜給她的機會，讓她安安靜靜了卻自己的心愿，輕輕松松離開這個世界？難道，她還可以為他，這個世界上她唯一愛過的男人，做出最后的奉獻？”

與小說原著相比，劇中此處細節的處理是有些模糊的，凌德磬跌落床下便暗場，不免讓人產生誤解：凌德磬是因為跌落床下還是因為吸入煤氣而離世？舞臺暗場時的人物行動位置安排從邏輯上不夠縝密。由于劇中省去了凌德磬在醫院拔管不愿這樣活的動機，因此沒有讀過原著的觀眾很容易將結尾讀解成凌德磬掙扎著下床是出于生的本能，而非出于對這個男人的愛。若凌德磬是因為吸入過量煤氣而離世，那么暗場時，她與肖子辰所處同一空間，沒有理由只有肖子辰幸存下來。因此，一部戲劇的細節是否精準能夠直接影響觀眾對人物信息甚至主題表達的接受與判斷。

《生死遺忘》讓我們直面痛苦：由衰老、疾病、死亡帶來肉體上的痛；由愛、離別、失去而帶來的精神上的痛，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或將會經歷的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像一個我們一生都在極力卸下的包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并始終無法擺脫。但，也正是痛苦賦予了我們存在的意義。時間，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它給與了我們生活中的角色，也許我們曾經是劇中的“魏樂”，不久將成為“肖瑩”，總有一天會成為“肖子辰”，面對痛苦，我想引用《生死遺忘》中那一句：“往前走，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