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自如
上海越劇院的新編戲《銅雀臺》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越劇《洛水情》的第三次改編。縱觀從《魂斷銅雀臺》到《曹植與甄洛》再到今時今日《銅雀臺》的走向,是不斷突出“情”字的過程,也是愛情主線與故事副線漸行漸遠的過程。當《銅雀臺》尤其要展現男女主人公追求愛情的一面時,他們對曹植和甄洛的改編,實際上讓曹丕變成了情節推手、事件的主動發起者和沖突的核心。《銅雀臺》成為了曹丕的一次逆襲,這逆襲卻略顯單薄,因曹植主攻愛情分身乏術,抒發手足親情的任務就落到了曹丕的頭上,他的精力被分散了,故事就被沖淡了。
曹丕的逆襲是單薄的,曹植的愛情卻也沒有更豐滿。當有關男女主角的故事情節被砍斫或淡化,代之以空洞泛濫的抒情時,他們二人變得面目模糊,牽連著他們之間的愛情也一并虛無乏力了起來。以初見一場為例,舊版里曹植救下被曹兵欺辱的甄洛,贈馬助其歸家,甄洛報之以玉佩,高濃度的情節既初現曹植的君子風度,又順理成章地為二人重逢時的強烈反應埋下伏筆,使觀眾感同身受,為之動容。但新版中簡化為曹植看見甄洛,甄洛念其詩飄走,曹植“啊呀呀呀呀……玉佩啊玉佩,想你哦……”,從歌詠玉佩的晶瑩剔透到“愿永世追隨到天然”,且不論轉折的突兀,無論是主人公的動作行為,還是所唱所感,都太過表面,拋棄了情節的同時也就架空了愛情。舊版中經由情節刻畫的鮮明特征如此被一一褫奪后,主人公的性格只殘留有虛無縹緲的善良和純情,他們不再具有自覺強烈的激情與意志觸發行動的能量,只能被動落入配角操縱的事件所引發的宿命中去,品嘗痛苦,呻吟嚎啕。
曹植作為一個歷史人物,原型有豐富的性格資源,主創們所做的并不是一個來自于歷史的角色,而是刻意抹掉人物鋒芒,扭曲人物性格,將其拉入庸常。《洛水情》里的曹植還吟詠著“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催馬揚鞭上場,豪情縱橫,書劍風流。到了《銅雀臺》中他“豪放天然”的辨識就只能通過曹操的一句唱詞了。此外的曹植就變落為越劇才子佳人戲中隨處可見的純情文人。那些建安風骨、錦繡文章,英雄之氣卻被越劇的“柔美”所抹殺了:要表現曹植“不狠毒”,非得看不得戰場流血嗎?要表現曹植“不奸詐”,非得在曹丕假意說視察時,曹植直愣愣地說來看美人嗎?要表現曹植“不幼稚”,非得在重登銅雀臺時已識破曹丕殺心嗎?要知道如果沒有經國濟世的才華建功立業的抱負,被貶臨淄對他就沒有毀滅性;如果沒有對曹丕的親情與信任,手足相殘對他就沒有毀滅性;如果甄洛之生對他沒有慰藉與支撐的力量,甄洛之死對他就沒有毀滅性;如果沒有昂揚銳氣激烈壯懷的曾經,一無所有萬事成空的后來就沒有悲劇性。
愛情故事的女主角甄洛被此次改編寄予厚望,主創們很敏銳地感覺到以往的甄洛算不上中心人物,但他們的做法卻是把甄洛推向更遠的邊緣,使她在這場斗爭中完全沒有了自己的立足之處。整個故事失焦的一大原因恰在于它企圖聚焦于甄洛。當娶了甄洛的曹丕嫉妒著曹植與河北豪門結親時,二曹圍繞著甄洛僅有的一點沖突也頓時土崩瓦解。如果要提高甄洛的地位,其實并不該讓她更深地卷入兄弟之間的斗爭,因為二曹的矛盾在根本上是不可調和的,是不會因甄洛的存在和作為發生改變的。甄洛的價值可以是三國期間血腥戰場與黑暗斗爭中的世外桃源,她可以是曹植的唯一知音,既可撫慰曹植的傷痛,安放曹植的軟弱,又可欣賞曹植的才華,懂得曹植的志向。若她是曹植心靈上的棲息地,她的死才會是對曹植最致命的毀滅和打擊。而《銅雀臺》的處理——甄洛為了兄弟和睦壓制對曹植的感情,則適得其反。一是兄弟反目其實與她無關,曹丕甚至還嫉妒曹植娶了崔琰的侄女;二是當她壓抑對曹植的感情,她的生死對曹植來說就減弱了意義。從《洛水情》到《銅雀臺》,“七步詩”一場都是當之無愧的高潮,具備了強烈的戲劇沖突和悲壯決絕的磅礴情緒,在“七步詩”后,人物的命運基本塵埃落定,而緊接著為甄洛加一大場“洛水悲”是無法與之分庭抗禮的,實際觀演效果上,也沒有能夠營造出新的高潮。既然故事做不到以曹植與甄洛的愛情為中心,甄洛就沒有辦法成為全劇第一主角,在曹丕廢漢稱帝,曹植九死一生后,甄洛的宿命對觀眾來說已不那么扣人心弦,甚至對曹植來說,與甄洛的情如果只是無盡的想念,生死之間又能有多大的差別?
《銅雀臺》的根本問題是漠視情節塑造與人物刻畫,而熱衷于空洞泛濫的抒情唱段,令人費解。
在我看來,越劇的“情”該由情節激發,不是泛泛地唱出多少片憂思多少團想念就能表現出情之深淺,并感染觀眾的。沒有情節基礎的情是膚淺的,沒有情節推動的情是生硬的,抒千句情不如跳一次墻、不如焚一次稿、不如許一次九妹來得直觀而濃烈。這類新編戲所丟棄的正是越劇所擅長的,在此愿作一番探討。
從落地唱書發展而來的越劇有著與生俱來的講故事的基因,它一路走來給觀眾留下最深的印象不同于昆劇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也不同于京劇的臥魚趟馬貴妃醉酒,越劇觀眾主要看重的不是它的文學藝術和表演藝術,而是它的情節藝術,是梁祝化蝶般的愛情故事,所以越劇需投入,京昆需間離,這是越劇在審美上與京昆的本質差別。除卻歷史淵源之外,這也是由越劇的音樂體制和表演手法共同決定的。
一方面,越劇板腔體唱詞平白如話,貼近人物貼近生活;它的唱腔也較之曲牌更為靈活,更有能力塑造人物,表現情緒。另一方面,在昆劇和話劇共同哺育下成長起來的越劇,在表現手法上也與傳統戲曲大不相同。京昆等古典戲曲具有高度成熟的程式和行當,他們比越劇更具有形式之美。而抒情唱段只有提供有更高欣賞價值的唱、詞,更加精美的程式化表演,才能彌補情節的寡淡,為觀眾提供足夠的審美資源。身段等程式化動作在越劇里簡單自然,只是從屬地位,它不似京昆以觀賞性為目的,而是與話劇、電影等其他表演方式一起為故事情節和人物塑造服務的。因此,它的唱腔、唱詞、身段等一系列傳統戲曲表現手法不足以構成獨立審美,而需依附于情節而存在。當它摒棄了敘事時,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更何況,情節藝術正是當代的主流,它最易于創作,也最易于被大眾理解與接受,新編越劇種種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怎不叫人扼腕嘆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