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韓嫻
美國作家桑頓·懷爾德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創作了舞臺劇《我們的小鎮》,一九八九年,猶如臨水照花一般,果陀劇場將遙遠的英格蘭小鎮置換為臺灣的淡水,就此演出了整整二十五年。而全然本土化的《淡水小鎮》在繼承原作精神以外,更加清新細膩,韻味悠長,正如一則溫柔的寓言,向觀眾敘說何為生活,何為時光,何為永恒。
懷爾德筆下的格羅佛斯角是一座虛空之城,淡水卻是真實存在的臺灣小鎮。二者相較,淡水有太多前世今生的淵源和風土民情的掌故可以被敘述者細細勾勒。可是,一圈起伏的圓臺,一幅邈遠的天穹和幾束柔和的燈光便構成了全鎮的地理印象。極瑣碎的敘述與極空靈的舞臺竟在空闊的時空里一同建筑起陌生又熟悉的淡水,營造出幻覺和間離之間微妙的平衡。而導演也正是以此富有“哲思之美”的舞臺意境,清晰地指向了《淡水小鎮》的寓言本質。
《淡水小鎮》一共只有三幕,每一幕都是平凡人生的點線勾畫。然而,那些瑣碎的片段之后卻隱藏著一股靜水流深的意味:日常的美好值得歌詠,平凡的時光需要珍惜。這也正是《淡水小鎮》的第一層寓意。顯然,導演找到了揭示真意的手段,他教演員們通過羚羊掛角般的無實物表演,讓早已重復了千萬遍的生活流程顯出它們安詳又美好的真容。而這恰是一場來自劇場的啟示:唯有旁觀隔空摘花,如同禪語一般的動作時,觀眾才能停下腳步,得暇欣賞那些曾經置身其中,卻又匆匆錯過的生活潛流。“日常生活是一個可以深入理解的藝術品”,如果懷爾德依然在世,他一定能從《淡水小鎮》里讀到自己深深認同的哲學態度。
在導演手段之外,《淡水小鎮》中“誕生”、“成熟”和“死亡”的三幕結構是一個絕妙的主題注釋。“死”與“生”本是并蒂一枝,和第一、二幕的生之歷程相比,第三幕“死亡”,乃是一個真正靠近劇作寓意的特殊視角。年少夭折的艾茉莉在經歷了“復活”的希冀與“冥目”的寧靜后,試圖尋找靈魂痛苦的根源:在生的時光分分秒秒都在飛馳,可為什么相愛的人們卻始終沒有停下對望一眼?因為“他們(生者)很多都不明白,是嗎?”回答是肯定的——只有圣人和詩人才可能在“活著的時候,意識到生活的意義,每一分鐘,每一分鐘生活的意義”。這便是借由“死亡”的眼睛所看到的真相:“生者不懂生之意義,徹悟的死者卻已陰陽永隔。”而觀眾在這寓意的勸教下,亦將試圖理解艾茉莉的悲傷,并捫心自問:現世的凡人如何避免這樣的遺憾?
在《淡水小鎮》中,還有另一重真意隱藏在第一層寓意之后。而小鎮上“星辰”閃亮,于劇中反復出現,正是解謎的鑰匙。小鎮居民曾經收到的一張明信片便透露出最重要的線索,那上面寫滿了星辰的符號:“淡水,臺北,臺灣,亞洲,太平洋,東半球,地球,太陽系,銀河系,宇宙,上帝!”宏觀維度楔入了微觀的小鎮世界——一個平平凡凡的小鎮,其實密切地聯系于浩瀚無垠的宇宙背景之下,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也因與最偉大的造物主生息相連而不可輕視。這樣的“行星意識”正宣示了人類存在的價值與尊嚴。顯然,《淡水小鎮》的第二層寓意便是:每一個人心底的“行星意識”都應該被溫柔地喚醒并賦之以無上的榮耀。
劇中的圣歌總在星空下響起,它是星辰的光芒在人間的投射。多次出現的圣歌場景不僅是寧靜生活的寫照,更是一種宗教情懷的寄托。沖澹平和的宗教氣息在《淡水小鎮》中首尾貫穿,讓這個充滿煙火氣的故事擁有了宏大的格局與超脫的智慧——世間的無常生死固然值得悲憫,然而一旦與宇宙中的超然之力或者恒常之理相比,悲劇也就成為了生命流轉的一部分。正因如此,艾茉莉才會在群星的照耀下得到徹悟,將死亡的劇痛化為安詳。而如果觀眾能夠記起艾茉莉生前也曾在婦女團契會的圣歌聲中仰望星空,那么生死之間兩相比照,應當幾分懂得“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的奧義。
如前所言,每一則寓言似乎都能說出一點兒機趣的道理。但“寓言”本身并不總顯得親切,拙劣的寓言更是常將說理變成說教。幸好,《淡水小鎮》是一個溫情的例外,它借助婉曲的鄉土情懷化開了寓言看似刻板的面目:一切抽象的意義都隱藏在對斯人斯地的追懷之中。換言之,主創們早已了然,只有當觀眾的“鄉愁”逐漸蘇醒,開始回溯往事、審視自身時,《淡水小鎮》的全部深意才能由內而外,由戲及人,被最充分地接受——當人們看到淡水的紅磚大厝不是沉默的文物,而是桑梓之地;鎮上的人家不是淡漠的鄰居,而是鄉里鄉親;拆除的老式鐵路不是外出的阻礙,而是歸家的線索時,怎能不憶起自己的故鄉?當人們看到節儉的母親幻想著浪漫的遠行,靦腆的男生揣度著女孩的心思,衰朽的老者回望著對岸的河流,怎能不想起自己的青春?又怎能不嘗試著思考“每一分鐘,每一分鐘生活的意義”?鄉愁的共鳴如此洶涌,每一個人的目光都穿過小小的淡水回到自己初生的地方,教情感和思想完成一場春回的遷徙。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引導與思考,《淡水小鎮》并沒有淪為對舊日的沉湎,或者對過去的矯飾,而是變成一場在劇場里發酵的,關于故里人文的二次感動,和啟程之前的心靈調整。
《淡水小鎮》用一種溫和的方式堅持著寓言的品格,沒有曲折的故事,沒有濃釅的哀樂,敘述人也只是一個洞悉一切的旁觀者,三言兩語便交代了所有,把生老病死之間最傷懷的枝節都退到了幕后。諂媚或者迎合都不復存在,舞臺上只剩下“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的世代更替和“在地”情懷在講述人生的真相。可是,對于當日坐在劇場里的觀眾而言,也沒有什么比觀看一則溫柔的寓言更加完滿了:我在滬頭,君在滬尾(淡水的舊稱),有何能比默默梳理心緒,共享一脈鄉愁來得更加動人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