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柿舍
柿子味澀。有一天我忽然想起這個
被遺忘的味覺
才明白何為“人生突然柿落”
我們在身體的房舍里也不斷
結蒂并掉落
仿佛柿子掉進草海,無人打撈
而秋風持續搖落,不管不顧
樓下的貓也失蹤了,躲進了
即將到來的冬
我連味蕾也開始結蒂掉落
我們把“澀”稱為“佘”
賒賬的“佘”
好像時刻要把自己還給那個浩瀚的世界
好像不澀就不能成活
而落柿舍上覆蓋著時間的茅
春冬如昔,閃光的茅,星芒的茅
枯澀中似藏著一座山
唯有柿子豐實,沉甸甸地砸中某人
仿佛一個相契的招呼
而一棵枝脈全然的樹,正俯望大地
遍布下它的霜實
樹與柿,都沒有強烈的意愿
意去何處?意何挽留?——那是人間的事
樹只以柿之眼,看向一個個
途徑的人
并,砸中他們。
樹木
樹木總是低頭關照那些
比它矮小的事物
灌木、石塊、嬰兒車,以及
陷入獨思、緩慢行走的人
樹木總是低低地查看,像是
尋找你的病痛,或深藏未露的喜悅
并將你舉上頭頂
樹木讓你抬頭,讓你看光從更遠的地方
穿過它,讓你猜測那光的深處
樹木懷抱生命,仰觀宇宙,任身上布滿
啁啾的鳥鳴
樹木發明了一種思索叫“蔥蘢”
在樹的思索中,一個人怎能不嘆息?
一個人的思維盈滿綠色時怎能不釋放
稠甜的果實并晃動它?
樹木也常常禁不住自身的震顫而晃動
它抖落鳥雀、蟲豸,我聽見
赤子身體里的哭聲
它帶來臆想的大雨
它卻先于我們獨自仰望了這個世界
數萬年星空輪轉,它抬著頭
陷入枯萎
而總有一種力量讓它新發,于是
它伸出枝葉給窗戶、湖水、小路
和內心酷暑的人
被樹接應的人,因如聞雨聲而濕透
地面干燥,四周只有細微的蟲鳴
綠色降下來
風吹過兩腿間低低的懸崖
鹿之馱乘者
它是我目前所知最靈活的生物
逃跑是它的生存方式,就像
豹子的追襲
馬群或牛群在大地上撒野奔突
它只享受輕靈的跳躍
好將那荊冠上載著的神祗馱離獵人的視線
那些因目盲不識而殺神的人——
它無法與他們解釋,神的物質性
它生就馱載的脊背,和承受性的靈魂
卻有著輕盈的神思
它的眼睛流露出撕落飄飛的思想片段
遭遇箭時,你只能釘住它的肉體
連心臟和角都將失去一一因為這兩樣東西里
有它的靈魂
它稚嫩時如處子,成熟后像王者
那幾乎是一種逸出造物的姿態
那是實在難以被捕獲的姿態
它匍匐在自然的臂彎里休憩,仰望著
樹之上、天空后的某樣東西
或偶爾探向湖水,望著那深沉的更深處
那其中,有它自己的倒影——
天地正與它重疊,它們在同一片寂靜里
它的脊背依然柔韌而豐實
它聽見角冠上淡淡的嘆息
它擺動長腿,一記跳躍,漸漸連成一種飛躍
叢林、湖泊,流云跟隨
它馱載著萬物最輕的晶魄,飛馳而往
世界的深處
它沒有盼望,也并不著急
它一路奔馳,角冠撥開世界,露出
鮮艷寧靜的內在一-
它不知歸屬這回事,也不需一個底座
嵌進自己
但此刻它停下,臥在有青草的原地
神祗常在萬籟俱寂時說話,并只與靜臥的事物
凝視
愛的十二喻
我生來有限,也許是為表達你的
無限
我何其渺小,仿佛你的一毫之末
我的蒙昧,飄蕩在你靈性的海洋
我單獨,不似你那般層疊
我離你很遠也很近
遠到星宇隔絕,近到一身相印
我不得不沉默,因為你
不可知,也不可見
我又不得不介意,因為你如影隨形
我的靈魂細密,而你的靈魂精美
我是無孔不入的網狀,而你是金黃的
保護盾
我們說起來復雜,但又很簡單
我們被穿在一起,卻又各自遠離
我無法理解你的形態,而你是十二個我——
我不過是青綠的淺水,而你是
寂靜的海洋,在你心底蕩漾著黑暗
與原始的時間
而我不過是海鷗洗喙的清池
我聽見你靈魂深處的擊水和抹香鯨般
滑出腔管的清嘯
你撼動著海水不知游向何處,而我始終
在陽光里耀目,流徙或漂浮
你創造我,卻并不主宰
任我的十二個王,遍布我的周身
我是孔雀頭上的翎,而你是
無限大的尾翼,無數彩色的眼睛綿延萬里
它們看見,清世與濁世
而我只能在小小的頭頂揮動,伴隨著
光海中的微塵
我是被你表達的那部分,卻最不擅長
我的色彩和言語都不及我的靈魂
我的氣息和眼淚都不及我的沉默
我的頭發和手指都不及我的瞳孔
因為它們呈現痛苦,也呈現深沉
它們呈現一種灼燒,又復歸平靜
它們誕生了美神,并為她披一件彩衣
唯有它們會因風而動,感知吹拂,唯有它們包含著
十二個
澄澈的湖,唯有它們在水影中游動,唯有它們
從不上岸
我那些濕淋淋的沉默和靈魂中一點墨似的
印記
它包含著全部的我,它就是你
就是十方世界里可見和無邊的一切
它用光線編織和縱深我的時間
將我驅趕至空間彎曲的盡頭——因為
它聽不得我一再說孤獨
它要我知道,人可以在死寂上跳舞
神思可以在光照中輕逸而邀游
全世界的微塵金黃,而我遺留在銀色中靜孌
全世界的晚霞紫艷,而我浸在藍綠的蛋殼的湖
燃燒的世界,在天上也在水里
而我是火焰最外層那接近夜的顏色
火的內部有十二個我,它們一個比一個
清淺,而你是木柴與蠟炬
我是葉子最外層的鋸齒,繞著這個世界畫出
漫長的邊際線,而你是植株
你搖動十二個我,釋放我葳蕤的姿態
只有風能畫下這一切也不過一瞬
你是海中大魚,有著浩渺的胃囊,巨大的
呼吸,而我是十二顆牙齒
撕裂小魚和海水,撕裂鹽分與沙粒
我們每天都相互吞噬,不計其數地
體嘗對方,我們身下是神的浩瀚海床
不可計量的飛魚穿過氣泡般的冥思
我們堅持自己的十二個化身,不,那是
真正的我們,那是十二個真實的譬喻
而我們是定身還是漂移?
我有十二層綠色,十二層藍,十二層深紅
你是點亮它們的光
你是十二層光,十二層塵,十二層廢棄的時間
我知道有一根靈軸貫穿了我們,它也貫穿了
行星
它穿過老虎與海魚,飛鷗與大象
石頭和木棉,將一切不可能的配對
而一顆與之相配的行星,有十二層水,十二層石
十二層泥土與巖漿。仿佛剖開每一樣事物
都能發現十二層年輪
我們不可窮盡,是這個世界無法解開的
數學,是無法展露的黑暗的光澤
是不可捕捉的脈息,屋瓦和魚鰭
我們在行星中,印證著恒星,在孤獨的航程
捕畫水與光的禮遇
那層次波蕩到天上,無法盡數
我們定住無法環游,漂移而無法身住
我們自身這個比喻,多么清澈,多么無限
這個小小的比喻多么深情又多么溫慈
我們忘記自己,多么容易
我們不是自己,也如此輕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