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的包漿

文圖/薛俱增

一

包漿是文物的光澤、自然的表殼、萬物的身份、無言造物主的有情杰作。

包漿是歷史的留痕、時光的遺跡、歲月的沉淀。

包漿是文明的光華、科技的貼膜、藝術的霓裳。

包漿是記憶的密碼、個性的綻露、風格的再現。

包漿中有思想的結晶、情感的流溢、智慧的靈光。

日、月、星三光孕育，天、地、人三才諧和，呼吸日精月華，吐納山川靈氣，晝夜交替，陰陽消長，寒來暑往，風雕雨刻，于是，五行和合，天然化育，九九歸于一身包漿。

現在的包漿，是過去的化合、未來的底氣。

二

“一切皆流，無物常住”，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強調絕對的“變”：“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其實，太陽也有日老一日的容顏，也有人所不見的包漿。

天地有包漿，凡人不識；萬物有包漿，常人莫見。

歲月催人，朱顏改，齒搖落，朝如青絲暮成雪，世人的包漿默化潛移，難以抗拒。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永遠無法再次踏入青春的逝川。

城市當然也有包漿，一座城市獨特的包漿是它有別于其他城市的名片。

天水包漿之獨特，在于地理區域、經濟軍政和歷史人文之獨特。天水是中國版圖的幾何中心，地理上，它橫跨長江、黃河兩大流域；氣候上，天水屬溫帶大陸性氣候和亞熱帶氣候的過渡地帶；交通上，這里是東出關隴、西進河西及南下巴蜀的咽喉；經濟上，農業文明和牧業文明共存；文化上，中原文化與西域文化交匯碰撞，多民族聚居融合，數千年化風成俗，造就出個性鮮明的地域特征，傳承著悠久獨特的歷史文化，育養了彪炳千秋的風流人物。

三

天水所具有的“中國之最”和“世界之最”不勝枚舉，說天水的包漿最古老、最厚重、最具穿透力，這應該不會有錯。

神話傳說、歷史典籍和考古發現都是一個地域的獨特包漿。

天水是我國神話傳說產生最多的地方，“三皇五帝”中的伏羲、女媧、炎帝、黃帝等都誕生于此，并有文獻和遺址佐證。

天水是“羲皇故里”，伏羲位居“三皇”之首，是中華人文始祖。唐代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載：

太皞庖犧氏，風姓。代燧人氏，繼天而王。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庖犧于成紀。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司馬貞自注:“成紀，地名，天水有成紀縣。”伏羲生于此，一畫開天，肇啟文明，其手澤圣德無疑是乾坤清朗的天水包漿之始。

同樣“出生于成紀，亦風姓，蛇身人首，有神圣之德”的還有女媧，傳說她和伏羲成婚，煉石補天，摶土造人，繁衍人類，被視為華夏民族的夏娃。她賦予天水的是最古老、最厚重的包漿。

1958年，大地灣古遺址在甘肅省天水市秦安縣被發現。這一發現可謂石破天驚！它以文化類型多、延續時間長、歷史淵源早、技藝水平高、面貌保存好而享譽世界。大地灣發現的大量原始村落遺址，出土的大量彩陶、石器、骨器等遺物，從多方印證了“伏羲時代”不是傳說，而應該是真實存在的。大地灣一期文化后被命名為“大地灣文化”，它將中華文明史向前推進了3000年。難怪，坊間流行一種說法：中國歷史，1000年看北京，5000年看西安，8000年看秦安。

秦安大地灣誕生了許多“中國之最”和“世界之最”：世界最早的水泥地面、最早的旱作植物黍和油菜籽標本，中國最早的彩陶和雕塑作品、最早的宮殿式建筑、最早的繪畫作品、最早的原始文字符號、最早的防火措施、最早的防潮層建筑材料、最早的度量衡……

天水是中華民族和華夏文明最重要的發祥地之一，古文化積淀豐厚，我國最早的神話故事集《山海經》以及先秦古籍《尚書》中就對天水多有描述。作為中華文明之源，先民們最早在天水這塊熱土上生息繁衍，改造自然，誕生了眾多先祖、先賢，留下了大量遺址、遺跡。

天水也是秦人的發祥地，這里曾出土大量工藝精湛的青銅器及其它遺物，其中有世界上最早的地圖——秦木板地圖和世界上最早的紙質地圖。所有這些，都是當時秦地人民智慧的結晶。

四

天水的包漿內容豐富，元素齊全，配比微妙。從伏羲氏分陰陽，推八卦，認知世界開始，古代人民逐漸認識到世間萬物相互聯系、相生相克、動態平衡的自然規律。

天水的包漿有水。水是生命之源，天水豈能無水？天一生水，天河注水；水天一色，水清木華，欣欣向榮，萬物生焉。

包漿中有土。土乃萬物之母，女媧“摶黃土作人，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土是先民賴以生存的基礎，他們種植作物，制作彩陶，生生不息。

包漿中有木。伏羲木德，以木作筆，一畫開天。有木，便可制作防御、狩獵工具，營造房屋，建筑宮殿，實現居住條件從山洞、地穴到半地穴，從草木茅屋到土木結構、磚木結構的轉變。

包漿中有火。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積蘆灰以止淫水；燧人氏鉆木取火，照亮黑暗，驅趕野獸；大地灣先民燒制陶器，生火熟食，并學會了安全用火，發明了最早的防火材料、防火技藝。從此，文明之火代代相傳。

包漿中有金。補天石、彩陶罐、料礓石、最早的水泥地面……其中，怎能無金？

五

城市的包漿，在山，在水，在街巷，在建筑，在草木，在蕓蕓眾生，在一切看得見的表征和看不見的底蘊。

天水多山。有伏羲畫卦地——人稱“華夏第一山”的卦臺山；還有“西北林泉之冠”——國家地質公園麥積山。《尚書·禹貢》中記述的隴右名山有鳥鼠、朱圉、嶓冢、崆峒四座，天水獨占兩座。嶓冢山，又名崦嵫山，傳說為日落之處，今名齊壽山，軒轅黃帝的誕生地壽丘即指此山；朱圉山為《山海經》記載的大禹治水經過之處。

天水水美。天水地跨黃河、長江流域，境內河流縱橫交錯，“倒流水”清水河畔有著名的大地灣遺址，蜿蜒似匏瓜的葫蘆河是養育伏羲、女媧的母親河；黃河最大支流渭河橫貫天水市境，翼帶葫蘆河、藉河、牛頭河等支流。據《禹貢》載，今天水處于大禹導水區域：“導渭自鳥鼠同穴，東會于灃……嶓冢導漾，東流為漢。”古時，天水水多，水好，因而蒹葭蒼蒼，馬大蕃息，滋養一方。

天水多名泉。泉是城市的眼，媧皇故里——隴城有龍泉，冬夏不竭，相傳為女媧摶土造人所用之水；有馬跑泉，傳說是由秦瓊敬德的戰馬刨出；有甘泉，以雙玉蘭聞名遐邇，“詩圣”贊譽其“香美勝牛乳”；有人稱“明眼泉”的玉泉，用以浴目除疾，使眸同秋水。此外，還有官泉、盈池、可泉、街子溫泉、清水溫泉、武山溫泉……

天水多古建。天水的建城史可追溯至嬴非子建立的秦亭。古建有中國歷史上最早的縣級建置——邽縣和冀縣，距今2700多年；還有全國最大、最早的伏羲廟，中國最早的古民居之一——李廣故居、元代古建筑秦安興國寺、西北第一民居南宅子和北宅子、天下趙氏宗祠天水堂、世界上唯一按北斗七星布局的古民居——石作瑞故居等，不勝枚舉。

天水多古巷。飛將巷，用來紀念李廣；古人巷，傳說有蘇蕙創制回文詩的古織錦臺；士言巷，用來紀念清進士、“隴南文宗”任其昌；育生巷，用來紀念清末翰林、民族教育家張世英；忠武巷，用來紀念民國時在新疆邊境“盡守土責，殺身成仁”的忠武將軍周務學。

天水多古木，種類多，以國槐、側柏最為常見，樹齡長，多在數百年甚至千年以上。南郭寺內的“春秋古柏”，樹齡或達2500年，幾與孔子同齡；“唐槐”老干虬枝，歷久彌堅，詩仙驚嘆“古柏幾千年”，詩圣感慨“老樹空庭得”；北方罕見的本氏衛矛“云游”至此200多年，已成山寺一絕；甘泉寺的雙玉蘭是世界最古老的玉蘭樹；演營寺、曬經寺的側柏，樹齡超過1200年……

此外，地名也是一種包漿。天水的許多地名古意盎然。天水古稱“成紀”，相傳因伏羲孕十二載（一紀為一載）而誕，故名之。秦安境內有傳說中的伏羲兄妹出生地風臺，女媧成長地風谷、埋葬地風塋；有天然洞穴“女媧洞”、天然大石白蛇碥；有許多以伏羲之“伏”為姓的村莊，如媧皇村、龍泉村、鳳尾村等；有因《三國演義》聞名天下的古戰場街亭；清水縣城舊稱“軒轅鎮”，因黃帝誕于軒轅谷。此外，天水以“秦”字命名的地方也很多，如秦安、秦州、秦嶺。諸如此類，無不顯現天水的古老歷史、深厚淵源和無尚尊榮。

六

城市的包漿，關鍵還在人的活動。人是萬物之靈長，人因地而杰，地因人而靈，城市的包漿因人而閃亮。

天水人文薈萃，名人輩出。或神，或圣，或帝，或王，或俊彥賢達，他們順時應運，內外兼修，成人達己，造福眾生，德澤八荒，是天、地、人己各種因素的優化聚合。

天水三教鼎立，源遠流長，各有千秋。傳說，老子西行函谷關，關令秦地人尹喜相迎，老子著《道德經》，于天水伯陽歸隱，后尹喜隨老子傳習道術。前秦時，秦安人王嘉潛心修道，初隱東陽谷，后隱終南山，其著作《拾遺記》對中國小說發展產生重要影響。元時，龍門派丘處機門徒梁志通在玉泉觀修行弘道。天水儒之大者首推石作蜀，位列孔門七十二賢人，從祀孔廟，后世學人輩出。南北朝時，佛教風行于天水，開窟造像蔚成大觀，例如有“東方雕塑藝術館”之稱的麥積山石窟，還有瑞應寺、拉梢寺、大象山、南郭寺等，大都為此時所建。除此之外，武山水簾洞是中國唯一具有小乘佛教特點的石窟，有世界最大的浮雕菩薩像。

天水崇文。伏羲在天水開天明道，始造書契，人文之風蔚起；東漢趙壹以辭賦名世，東晉王嘉為小說鼻祖；唐代，詩仙、詩圣都與天水結緣，李白祖籍秦安，杜甫流寓秦州，詩文同歌詠，光焰萬丈長；北宗畫祖李思訓、李昭道父子開創青綠山水畫，有道是“山水之變，始于吳（道子），成于二李”；賢相權德輿愛民如子，屢屢為民請命，篤行“民為邦本”；唐代，古文運動驍將李翱主張“文以載道”；明代，大學者胡纘宗“禮士愛民始終不倦，文章政事著于一時”。清代，鞏建豐為雍正侍讀，民間譽其為“關西師表”；教育家任其昌被奉為“隴南文宗”。張世英，一生情系教育，興教辦學數以千計，光緒帝親賜“辦學爾圣”，首創天水“第一模范亦渭學校”……

天水尚武。天水是隴右第一重鎮，因此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劉秀親征隗囂，三國蜀魏交鋒，吳玠、吳璘兄弟抗金都發生在天水，所以境內古戰場遺址眾多。作為武術之鄉，天水尚武之風自古興盛。《詩經·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天水人就是這樣的豪俠尚勇。這里有“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李廣，中國屯田第一人、西漢壯侯趙充國，前秦王苻堅，以及愛國民主人士鄧寶珊將軍等，他們都是天水胞衣孕育的熱血男兒。

天水的包漿，汗水在滋養。以伏羲、女媧為代表的上古先民，摩頂放踵，造福人類；后世歷代人民改造自然，汗灑甘霖。

熱血在洇染。漢忠烈將軍紀信，舍生取義，蜀漢大將軍姜維，以忠事主，他們血性流傳，萬世敬仰；“隴上鐵漢”安維峻冒死上書，請誅李鴻章，聲震中外；少年譚嗣同隨父來天水，追慕先賢在前，變法失敗在后，終列“戊戌六君子”；周務學將軍誓死抵御外敵，終因寡不敵眾，彈盡城破，以身殉國。在這里，近現代無數志士仁人，前赴后繼，取義成仁。

淚水在浸淫。飛將軍李廣壯志未酬，飲恨千古，其子李敢、其孫李陵，一家三代，悲劇綿延；才女蘇蕙，情織《回文璇璣圖詩》，若細看來，千針萬線不是字，分明是思夫淚；杜甫流寓秦州，“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偌大一個盛世唐朝，竟至沒有一個詩人的立錐之地，豈不是一個時代的悲哀？李白詩風浪漫，詩酒飄零，那仰天狂笑的背后，誰說沒有鳳落蓬蒿的一把辛酸淚？

鼓樂在熏陶。伏羲治琴作樂，發明三十五弦之瑟，女媧發明笙簧，從此禮樂肇始，弦歌不斷。《詩經·秦風·車鄰》中就有“既見君子，并坐鼓瑟”、“既見君子，并坐鼓簧”的詩句，可見當時禮樂已很普及。箏的發明也以秦地為早，故稱“秦箏”。絲竹之外，盆、缶、塤等陶瓦樂器，即“土樂”，其在天水也有悠久的歷史，并成一大特色。大地灣仰韶文化遺址中出土有塤，俗稱“哇嗚”。李斯在《諫逐客書》中說：“夫擊甕叩缶，彈箏拊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可見，此類古樸雄渾的樂器和鐘磬等莊重典雅的金石之聲一道，熏陶出秦地人民粗獷淳厚、豪邁爽朗的地域性格。

七

天水的包漿，在湖光山色，在云影天光，在古樹的皴皮，在黃土的褶皺，在依舊逼仄的小巷，在即將傾頹的老墻，在古屋的瓦菲，在石階的青苔，在斑駁的漆塊，在脊獸，在斗拱，在窗欞，在柱礎，在影壁，在垂花門……

在遠山的青黛，在佛陀的呼吸，在菩薩的眉眼，在沙彌的笑靨，在飛天的衣褶，在力士的肌骨里，有殘缺剝蝕的造像、風化流沙的崖壁、懸崖上吱吱呀呀的棧道……

天水的包漿，是城中10萬戶的繁華，是此地兩三家的安適，是粗獷的秦腔里青衣細膩的水袖，是典雅的地攤小曲升騰起的世俗煙火。在旋鼓動地的飛塵里，在皮影戲閃爍的光影中，在翩躚的蠟花舞，在草編的蛐蛐籠，在流動的“十八旋”草帽，在步履輕盈的線球麻鞋，在老人滿臉的褶子，在姑娘飄逸的裙裾，在孩子咿咿呀呀的經典誦讀，在男人經歲月而陶冶的云水風度，在女人因詩書而流溢的香氛氣質，在“天水白娃娃”身上永世流傳的潔白基因中都蘊含著天水的經脈。

天水的包漿，是天水人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其間的精、氣、神撲面而來，卻不顯山露水，反而給人以沉靜、內斂、恬淡、從容之感。毫無疑問，那是悠悠八千歲月沉淀、打磨的結果，他們以此安身立命，行走世間，溝通人心。

天水的包漿無處不在，無所不包。“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壯哉，天水！

美哉，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