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平

每年的9月中旬到來年的4月初,來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攝影愛好者和天文愛好者都會來到特羅姆瑟“追逐” 極光

“北極門戶”特羅姆瑟城市夜景
凌晨時分,大巴在半山腰的一小塊平地上停了下來,車廂里寂靜無聲,大家都已東倒西歪,半睡半醒。有人努力睜開眼向窗外看了看,又繼續睡過去。天上仍舊烏云密布,看不到一顆星星,狂風卷起飛雪拍打著玻璃。我在猶豫要不要下車,心想今晚大概是看不到絢爛的綠色北極光了。可轉念一想,“這很可能是一輩子所能到達的地球最北端了”。我起身,戴上棉帽和手套準備下車,司機大叔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醒我:“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地面太滑了,走路必須要向企鵝學習。”其實,算不上地面,是冰面。
2月也是挪威北部的雨季,小雨讓積雪結成了冰。我們正在參加由當地一家旅游公司組織的“追逐極光”活動,這已經是當晚大巴車停靠的第四站了。每年的9月中旬到來年的4月初,特羅姆瑟都會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攝影愛好者和天文愛好者,他們不遠萬里來此的目的只有一個:看極光。
用“追逐”(Hunting)這個詞兒來描繪這個“半夜游”項目再恰當不過了。每晚18點半,編著號的大巴車會從特羅姆瑟港口旁邊的停車場出發,魚貫開進北部山區,大約一個半小時后才會到達第一個停靠點。所謂“追逐”,其實就是向導根據每個小時播報的風向、風力、降雨指數等指標,來實時推測出最有可能看到極光的地點。每晚的行車路線都不同,只能根據當天的具體天氣預報來隨時決定。
我們這輛車的向導是一個日本小伙子,從上車開始,他就悻悻地告訴大家:“今晚陰天,我們只有40%的可能會看到極光。”快到停靠點的時候,大家紛紛掏出相機,開始在日本向導的指揮下調試各種參數。
其實,北極光是一種客觀存在的自然現象,理論上說,每天晚上都會出現,但能不能看到,則取決于云層和你所處的環境是否足夠黑暗。這也是為什么我們要離開城市跑到荒郊野嶺去看極光的原因,因為城市的光亮容易將極光淹沒。
在科學上,北極光是太陽帶電粒子與磁場相互作用的結果,那些絢爛多彩的光芒是太陽異常活動的結果。但是,這一發現直到19世紀末期才被提出和證實。之前的漫長歲月里,北極光一直存在于神話傳說中。它的英文名字Aurora就來源于拉丁文伊歐斯一詞。傳說伊歐斯是希臘神話中“黎明”的化身,是希臘神泰坦的女兒,是太陽神和月亮女神的妹妹。在北歐地區,至少有數百種有關北極光的傳說。
此次旅行,是受挪威駐廣州總領館邀請,五天,四個城市,一路向北。從首都奧斯陸出發,在挪威中部的“冷戰之城”博德(Bodo)稍作停留,又匆匆趕往羅弗敦(Lofoten)群島上的漁港小城斯沃爾維爾(Svolv?r),最后一站則是“北極門戶”特羅姆瑟(Tromso)。
越往北走,大家對“極光”的期待就越強烈,漸漸地,“看到極光”仿佛成了每個人的終極目標。大家時刻關心天氣預報,隨時查閱極光預測網站上的最新數據,祈禱著天空快快轉晴,那些色彩絢爛的極光照片仿佛就在眼前。
不過,當天晚上,我們的“追逐”之旅始終沒有沖出陰云的籠罩。在第二個停靠點,游客們順著向導手指的地方使勁看過去,只在渾濁的月亮旁邊發現了一小撮綠光,若隱若現。大家興奮地掏出相機,拉開架勢準備拍照,因為一次拍攝需要至少15秒曝光時間,剛剛拍了三四張,那一抹綠色光暈就從相機顯示屏上消失了。直到這時,很多人才發現,剛才只顧了拍照,還沒來得及用肉眼好好欣賞一眼極光。此后,極光又羞答答地出現了兩次,但每次都是轉瞬即逝。
我遵從司機的提醒,小心翼翼地扶著車廂在冰面上挪動了幾步。北緯70度的地球,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寒冷,空氣清澈,沁人心脾。不遠處山腰上,零星閃現的橘黃色小點兒,就是一戶戶人家。他們相距遙遠,各自孤獨地立在風雪深處,似乎生活在天盡頭。想一想,極光是他們的日常,但對我們來說,卻是苦苦追尋的一個“神話象征”。大多數游客還在仰頭看天,但已經有人把極光拋在腦后,兩個穿著單薄的韓國姑娘索性躺在了雪地里,似乎要與這真實的北極做分別前的擁抱。
那晚,我們直到凌晨1點才返回酒店,極光也只是短暫地在大家的相機上露了個臉。
某種程度上,極光更像是一種充滿了神秘色彩的想象。即便那些絢爛至極的攝影,如果不是依賴專業相機長時間的曝光,僅靠肉眼來看,也將大打折扣。在離開博德的飛機上,看到藍天與碧海之間的那些雪山時,我就放棄了對極光的幻想。與其整日去尋找一個偶然所得,還不如好好欣賞當下。
我們乘坐的螺旋槳小飛機只有一個飛行員和一個空乘,中途還要在一個小島上停留一站,終點是羅弗敦群島上的漁港小城斯沃爾維爾。飛機掠過深藍色的北大西洋,不遠處海面上星星點點的白色雪山出現了,在紅色霞光與藍色波浪的映襯下,更顯巍峨與素雅。一路上,飛機不斷在白皚皚的雪峰之間穿梭,它們或峻峭,或平緩,或手拉手,或肩并肩,有的孤零零突兀在海平面上,有的則抱團擁擠在一起。只有在出現劇烈顛簸的時候,才會意識到這溫柔的美景背后也隱藏著自然的兇殘。果然,即將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機長廣播里傳來通知,由于飛機出現故障,將無法在目的地降落,必須立刻返航。

挪威北海一處石油鉆井平臺。石油和天然氣開發已經成為挪威當之無愧的支柱產業
機艙里一下子安靜下來,空乘竭力尋找話題給大家放松氣氛。雖然只隔了一個海灣,但羅弗敦群島只有2萬多人,與外部的聯系仍然脆弱。空乘解釋說,是因為飛機的某個起飛零件出了問題,如果飛到斯沃爾維爾降落沒問題,但要再次起飛就難了。斯沃爾維爾是個小城,沒有維修設備和零配件,所以,只能返航博德。
明白了原因,放松下來,反而慶幸還可以再飛一趟,再多欣賞一會兒奇妙的“海上雪山”。在中國,我的雪山印象一直停留在西藏和新疆,高海拔地區,周圍都是光禿禿的陸地,而在這里,雪山就像從大海里自然生長出來的,它們是上古冰川雕刻而成的作品,巧奪天工,撼人心魄。
博德號稱是“冷戰之城”,飛機降落的時候就證明了這一點。博德的民用機場與軍用機場合二為一,我們從奧斯陸飛來,從空中就能俯瞰到密密麻麻的機庫掩體,落地的時候,不遠處正好有兩架噴氣式戰斗機翻著筋斗沖上云霄。來接我們的向導介紹,這里是北歐地區最大的空軍基地,也是挪威除了首都奧斯陸之外唯一一個駐扎了軍隊的城市。
這一切要拜“冷戰”所賜。考慮到地球的球形表面,美蘇之間的導彈飛行軌跡,最短的距離是選擇跨越北極地區,而博德,就是北極圈內的一個軍事大本營。“冷戰”期間,美蘇兩國都在北極圈附近地區囤積了大量的彈道導彈和核武器,蘇聯領導人赫魯曉夫有一次在聯合國的演講中憤怒地指出:“如果有第二次核戰爭爆發,就會從博德開始。”現在,人們津津樂道于這座城市的焦點角色,說起當年都是眉飛色舞,可當年呢?生活在這里的人對自己所處的危險可否了解,他們會恐懼嗎?
那天傍晚,我跟60歲的博物館館長聊起這個話題,他平靜地回憶說:“那時候我們對此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新聞上說有一架美國人的U2偵察機被蘇聯人擊落了,僅僅兩個小時后,駐扎在博德的CIA間諜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人們才意識到,原來這里的斗爭形勢如此嚴峻。”現在,博德機場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冷戰博物館,但戰爭的陰霾已經遠去。
雖然只有4.6萬人,但博德是挪威進入北極圈后的第一個大城市。早在1.1萬年前,薩米人就來到這里,靠捕魚為生。那時候,這里的海平面比現在要高出80米,此后大海逐漸褪去,陸地不斷顯現,人們的生存空間也逐漸多了起來。我們去參觀了一家私人博物館,收藏了大量古老的捕魚工具,有一種能夠發出嗚嗚聲響的樂器,名為Brummer,其實就是一個空心木哨綁上結實的漁線,迎著風掄起來,低沉的響聲可以傳遞很遠,在現代通訊手段出現之前用于漁船之間傳遞信號。
在博德,我們吃到了鹿肉、鯨肉,尤其是那種煙熏過的鯨肉,與土豆粉做成的薄餅放在一起,因為便于保存,能量豐富,是古時漁民們出海時的必備品。當然,北部挪威,都是魚的天下,海洋資源極其豐富。在奧斯陸與挪威外交部人員吃飯時,我問他們,北方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么?他想了想,回答:“小時候的印象里,首先是荒涼、粗獷,同時又遍布漁場,是漁業富饒之地,是喂養挪威人的大后方。”
同樣的問題,生活在博德的挪威人則會有另外一番滋味。他們告訴我,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挪威北部仍然非常貧窮,當時,老板要雇傭工人,通常都要簽一個協議,明確規定每周6天只能吃魚,只有一天可以吃點兒別的,算作改善生活。“因為當時除了魚,沒什么可吃的。”
聽到這個說法的時候,會不自覺地讓人產生一種歷史穿越感。因為,今天挪威堪稱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有人發明了一個“巨無霸指數”,即用一個地區的麥當勞巨無霸價格來表現它的經濟發展和物價水平,連續幾年,挪威首都奧斯陸都位居這個榜單的頭名。名不虛傳,我們抵達奧斯陸的當晚就見識了這里的物價水平,一個漢堡王售價96克朗,約合人民幣70塊錢。
很難想象,這種富裕日子到現在只有短短45年。1969年12月13日,在挪威北海埃科菲斯克(Ekofisk)地區的大陸架發現石油,這一天由此成為改變挪威命運的里程碑式的日子。到現在,石油和天然氣開發已經成為挪威當之無愧的支柱產業,挪威政府將銷售石油和天然氣的收入建立了一個基金會,只要你打開這個基金會的網站,跳動的數字就是挪威為未來所儲存的財富。粗略估算,這個幾十年前還只有魚可吃的國家,現在已經為每一個公民儲備了750萬克朗(1克朗約合0.76元人民幣)的養老金。
當然,無論多么富裕,魚仍然是挪威人民飯桌上的頭號主角。鱈魚、鮭魚、鯡魚、鯖魚、三文魚,種類繁多,但吃法卻出奇的簡單,除了腌制、燉湯,就是清蒸。挪威人的飲食習慣崇尚簡單,早餐和午餐一般都是冷食,學校鼓勵學生自己帶午飯,通常就是一片簡單的三明治,只有晚餐才會有熱菜。
其實,不僅僅在飲食上,崇尚簡單與自然可以稱得上是挪威人的基因之一。在挪威,人們以簡樸為榮,即便是有錢人,“炫富”也會引起公眾輿論的激烈批評。大部分挪威家庭會有一條小船和一座小木屋,用于度假所用。一項統計表明,截至2005年,挪威全國有37萬多座小木屋,是1970年的兩倍之多。有些家庭甚至有兩處度假木屋,一處在海邊用于夏季,一處在山上用于其他季節。車行在挪威北部,層巒疊嶂之間經常會看到這些或黃或綠或白的小木屋,它們孤零零地散落在森林里,又小又簡陋,基本上沒有電和自來水。這種返璞歸真的生活方式恰恰是挪威人所喜愛的。
這種與大自然的親近之感,在我們旅行的第三站——斯沃爾維爾感觸最為明顯。這座漁港小城位于羅弗敦群島的南端,在北極圈以北200多公里,在挪威語中的含義就是“寒冷的漁村”。但是,受惠于來自中大西洋的墨西哥灣洋流,這里卻是不凍港,即便隆冬時節,最低溫度也不過零下2攝氏度。冰雪天地里的溫暖洋流,吸引著大批產卵期的鱈魚和鯡魚來此集結,斯沃爾維爾由此成為挪威最主要的冬季漁場,用當地人的話說就是“世界上最大最好的鱈魚場”。
從博德開始一路向北,鱈魚就成為飯桌上不離不棄的主菜。一般都是一片厚厚的鱈魚段,雪白的魚肉鮮嫩肥美,蒜瓣一樣的肉塊紋理清晰,一道上乘的鱈魚主菜,一般都要選擇12公斤左右的魚,需要五六年時間才能長成,而且用于主菜的部分,只是魚身上極少的一部分。在斯沃爾維爾的港口,大大小小的捕魚船絡繹不絕,有的是剛剛滿載而歸,有的已經整裝待發。那種船頭上立著一座小瞭望塔的船實際上是捕鯨船,但現在不是捕鯨時節,也便臨時改裝成了鱈魚船出海。
一天下午,我們探訪了一個名為Henningsvaer的小漁村。向導告訴我們,這個小漁村只有500人,但現在伴隨旅游業的興起,村里的旅館床位就有600個。捕魚是人們祖祖輩輩的日常生活,10多公斤重的鱈魚拉來之后,男人們熟練地開膛破肚,清理掉魚的內臟,然后用工具將魚頭撕下。炸魚舌是當地的一道名菜,因此小孩子每天下午放學后,都會主動去加工廠割魚舌和魚下巴。一個9歲的小女孩,穿著橘黃色防水工服,熟練地將魚頭穿進一根鐵針上,下巴和魚舌只需要一刀就可輕松割下。向導解釋說:捕魚殺魚已經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成了孩子與真實世界溝通的一種方式。

大部分挪威家庭會有一條小船和一座小木屋用于度假
鱈魚不僅給挪威人貢獻了美味和能量,北歐在歷史上的輝煌期也是拜其所賜。最肥美的鱈魚其實并不是鮮活的鱈魚,而是那些風干多年后的鱈魚干。那些切掉頭部的鱈魚身體,兩個兩個綁在一起,搭在高高的曬魚架子上,經過三個月的自然風干,10公斤的鱈魚就變成了2.8公斤的鱈魚干。他們可以存儲五六年時間,要吃的時候,只需要在水里浸泡七八天,2.8公斤的鱈魚干又會恢復成8.5公斤的鱈魚肉,而且口感更加鮮美。沒有人說得清到底是誰發明了這一套儲存方法,即便在連綿不斷的雨季,魚干也能曬得堅如石塊。向導告訴我們,航海關鍵在于補給,當年維京海盜之所以能夠橫行歐洲,便于儲存的鱈魚干,就是秘訣之一。
夕陽西下,走在羅弗敦群島的小漁村里,會看到很多高聳的曬魚架佇立在大海邊的峭壁上,七八米高,十幾至幾十米長,倒掛的鱈魚猶如雕塑。鱈魚干成就了維京海盜,也養育了北部挪威。現在,它開始出口到世界各地,除了供應歐美國家的知名餐廳,魚頭則主要賣到非洲,用來提煉魚油。在當地有個說法,整條的鱈魚干“可以打死一個壯男人”。一代又一代人的摸索,什么是上好的鱈魚干已經成為人們的常識,比如魚身不能有破損,否則容易跑了味道,浸泡恢復鮮肉之后也沒了香氣。挪威雖然嚴寒,但卻沒有喝烈酒的習慣,當地人最愛的配魚之酒是一種用土豆和蜂蜜調制的酒。
要成為全球最好的鱈魚場,是溫度、鹽度和洋流三者相互平衡的結果。現在,鱈魚仍舊肥美,但漁民和漁村卻在不斷萎縮。現在,斯沃爾維爾只有2800人當漁民,約占當地人口的12%,而這一數字在1931年時是3.3萬人。那是斯沃爾維爾最為繁盛的時期,歐洲各地的漁民都紛紛匯集而來,在冬季捕獲最為肥美的鱈魚,現在,捕魚技術不斷進步,越來越大的捕魚船代替了人工,從事旅游業的人口甚至超越了漁業人口。但當年成就維京海盜的鱈魚干留存了下來,成為這個北方漁港的獨一無二的驕傲。
接近零點的時候,風變小了,人們都已經紛紛回房休息了,站在空曠的七層甲板上,感覺腳下像是一座移動的浮城,在暗夜里靜靜前行。船尾掀起的浪花在月光映襯下發出翠綠色的光芒,船體兩側,一座座白茫茫的雪山緩緩滑向后方,幾乎觸手可及。天上沒有星星,烏云點點,月亮也是渾濁不清,雪山靠近的時候,剛剛能夠看清近處山腳下的樹木和小屋,隨著船體前行,山的雄渾輪廓開始逐漸閃現,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巨大的山體佇立在眼前,大船仿佛要駛進它的陰影里。低頭看20多米之下的墨藍色大海,平靜而陰郁。

挪威羅弗敦群島的捕魚人
從斯沃爾維爾去特羅姆瑟,我們選擇乘船,海達路德郵輪公司經營著挪威最豐富的旅游航線。挪威擁有世界第二長的海岸線,僅次于加拿大,他的名字“Norway”的意思就是“通往北方的路”。所以,挪威之旅,如果不坐一次船航行于大海之上,總是說不過去吧。
那晚,站在甲板上,看大船在雪山之間曲折前行,十幾萬噸的龐然大物仿佛走鋼絲一般扭動著身軀,躲避著海平面之下的暗礁。從船尾看過去,已經走過的海面上,星星點點的航標燈,有的紅色,有的黃色,都是暗礁的標識。游客們已經酣然入眠,駕駛室里卻不敢有絲毫懈怠。
天亮后,再到甲板上,看到的風景一如昨夜,但心境卻大不相同。沒有了黑暗里的壓迫感,雪山緩緩劃過視野,就像巨幅水墨。突起在海面上,更顯巍峨,山腳下點綴著黃色、紅色的小木屋,越往山頂,隨著溫度降低,植被的顏色就越淺,先是密密的灌木叢,接著是灰色的針葉林,再往上,就變成一片白色,鑲嵌在天空與海面之間,難辨哪里是白云,哪里是雪峰。
峽灣是挪威的標志,也是挪威的財富。連綿的峭壁之間,是窄窄的海灣。他們是冰河時期地殼變動留下的痕跡,海洋伸入陸地,切割高山,同時,兩岸的冰川侵蝕河谷,由高山向下滑時將山壁磨蝕,成為峽谷。挪威蜿蜒曲折的海岸線長達2.5萬公里,只要在地圖上細細觀察,便會發現它的海岸線是如此的支離破碎,這正是海水與陸地抗爭的結果。大海將陸地切割成了鋸齒狀,海水倒灌,形成了一條條內陸“河流”。
峽灣地帶記載著挪威文明的發跡史。因為海拔低,受溫暖洋流的影響,峽灣地帶擁有挪威最富饒的土地資源,是早期農業和畜牧業聚集的發源地。在挪威,流傳著很多有關峽灣的故事和傳說,我們到訪的博德、斯沃爾維爾和特羅姆瑟,都處在峽灣之畔。在斯沃爾維爾,一個當地攝影師跟我講述了一個他小時候就聽說的“峽灣故事”。
相傳,早年受大海和高山的阻隔,住在峽灣邊緣的人們交通很不方便,因此,在每個U形峽灣并列的兩條長路中間,都會建一所教堂,方便這個地區的人來做禮拜。孤零零的白色小教堂會顯得有些突兀,因為周圍看不到人家,但這個位置卻是峽灣周邊住戶趕到這里的最短距離。有一對夫妻,丈夫出海去打魚,妻子在家放牧種田,但是中間隔了高山,那時候又沒有現代通信手段。于是,兩人約定,每到周末,丈夫爬上山頂,妻子趕出羊群,如果丈夫看到對面山腳下有黑色斑點的羊群,就意味著家中妻兒平安無事。日復一日,夫妻二人就是靠此交流,相互傳遞著溫暖與力量。


1947年,挪威探險家海爾達爾和五個志愿者駕駛小木筏“Kon-Tiki”從秘魯出發橫穿太平洋,最終抵達玻利尼西亞群島
聽完這個故事之后的當天下午,我們乘船出海,去看峽灣峭壁上的海鷹。那種雙翼展開2米多長的巨鷹,居住在海角地帶的山頂峭壁上,小船開到海中央,船長拿出一條小魚劃了個拋物線,靜候十幾秒鐘,老鷹就呼嘯著俯沖過來,一頭扎向海面,又急速飛起,小魚已經在它的嘴里了。
狂風呼嘯,巨浪翻滾,冷雨拍打在臉上,小船迎著浪頭向大海深處飛奔。當大浪來襲,猶如一條藍色緞帶上繡著一圈白色水花,小船被瞬間抬起,之后,馬上就會迎來一次驚心動魄的俯沖,船頭幾乎以45度角朝著大海扎下去,北緯68度的大洋,是一種冰冷的墨藍色。在那一刻,我方才明白,大海之于挪威,到底意味著什么。它不僅僅是食物的供給之所,更與人們日常相伴,磨煉著這個民族剛毅而內斂的性格。
想起剛到奧斯陸的那天下午,我專門跑去尋找那個小小的Kon-Tiki博物館。在海邊一間不起眼的小屋子,放著當年挪威探險家海爾達爾橫穿東太平洋的小木筏。1947年,為了證明太平洋波利尼西亞群島上的原住民有可能來自1500年前的南美洲,他跟5個志愿者決定親身一試。他們完全按照當年秘魯人的方式制造了一艘木筏,取名“Kon-Tiki”(康提基號),從秘魯出發,經過101天,航行了8000多公里,終于抵達了波利尼西亞群島,從而證實了這一大膽的猜想完全有可能實現。前年,海爾達爾的壯舉被拍攝成電影,還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提名獎。
去博物館的那天早晨,我剛剛看了這部電影。現在,這艘用木頭和麻繩制作的木筏,就在眼前觸手可及的地方。9根原木緊緊咬合在一起做成底座,麻繩嵌在凹槽里,上面是畫著太陽神Tiki畫像的風帆,一座竹子做成的小屋,是勇士們日夜生活起居的地方。海水浸泡下,麻繩和原木接觸的凹槽里已經看到腐蝕的痕跡,他們在船上用的鍋碗瓢盆都還在,仿若當年的模樣。沒有借助任何現代航海工具,海爾達爾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大海不是阻礙,是道路。”
康提基號博物館旁邊,是Fram博物館,里面存放著一艘名為“前進號”的極地探險船。1893年,挪威探險家南森駕駛這艘船,駛進北極冰區。經過特殊設計的“前進號”像一條鰻魚,掙脫了冰塊的包圍,兩年后,南森到達距離北極224英里的地方,創造了當時的一個紀錄。
如此近距離看著當年勇士們的足跡,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他們就站在這木筏上,就站在這“前進號”的船頭,創造了人類探索大自然的奇跡,勇氣與雄心可以穿越歲月。為什么挪威盛產探險家?我問一個挪威外交部工作人員,他想了想,給出的答案是:“或許是因為挪威人不怕孤獨吧,他們總喜歡一個人默默地做事。”
(感謝挪威駐廣州領事館及挪威駐華大使館)

有人說,奧斯陸是挪威唯一稱得上城市的城市。挪威全國500多萬人口中,奧斯陸就占據了其中十分之一。即便如此,奧斯陸仍然屬于小巧玲瓏型的城市。從機場到市區,有兩種快軌可以選擇,一種普通車單程售價90克朗(1克朗約合0.76元人民幣),另一種快車單程票售價180克朗,可是,兩者的速度相差多少呢,只有10分鐘而已。因為,即便慢車,從機場到市區也只需要40分鐘。
奧斯陸以“世界滑雪之都”而聞名。在城市北部山腳下,有著名的霍門考倫跳臺滑雪場,是1994年冬奧會的主會場。這個形似女人高跟鞋的地標建筑,高達132米,我們到達的時候正趕上漫天飛雪,弧形頂端隱藏在厚厚的云層中若隱若現。100年前,剛剛獲得獨立的挪威近代國王倡導了這項運動,從最初20多米的距離,到現在的紀錄是超過了140米。
在奧斯陸,如果你只有時間去兩個地方,我的建議是維格朗雕塑公園和康提基號博物館(Kon-Tiki)。雕塑家古斯塔夫·維格朗(Vigelang)與畫家蒙克是挪威近代藝術的兩位瑰寶級人物。從1906年開始,維格朗開始用青銅、花崗巖和鐵來塑造不同的人物形象,其主題只有一個——人與生命輪回。前后花費了30多年時間,他完成了192座裸體雕塑,塑造了650多個人物形象,用以表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恩愛的夫妻,有嬉戲打鬧的戀人,有憤怒的父子,有溫情的母女。其中最有名的一個雕刻人物是“憤怒的小男孩”,每一座雕刻背后都是一個故事,那個“憤怒的小男孩”看到自己的父母在前面自顧親熱不理他,就氣得大哭起來。
康提基號博物館是我認識挪威的另一扇門。去參觀這個不起眼的博物館之前,建議你最好先找出那部同名電影Kon-Tiki(《孤筏重洋》)看一看。在片中,挪威人類學家海爾達爾總是靦腆地笑,更讓人對其英勇的壯舉肅然起敬。為了證實太平洋中部波利尼西亞群島的原住民有可能來自遙遠的南美洲,他竟然完全按照1500年前的古老造船技術,做了一艘木筏,完成了一次跨越8000公里的航行。探險的意義,海爾達爾在片中已經給出了最好的答案:“如果你覺得有可能,好了,那就去親自證明它。”
如果你對藝術感興趣,還可以去蒙克博物館欣賞一下那幅著名的《吶喊》,它的著名,某種程度上是得益于它兩次失而復得的傳奇經歷。當然,最后提醒一句,奧斯陸可是世界上消費最高的城市之一,這里的漢堡包,基本沒有低于80克朗的。

奧斯陸街邊露天咖啡館

游客在博德Saltstraumen 乘坐快艇觀看海里的大漩渦

漁港小城斯沃爾維爾

特羅姆瑟城市鳥瞰圖
我們在博德停留了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基本屬于蜻蜓點水。沒有時間去參觀“冷戰博物館”不要緊,但一定要去Saltstraumen看海里的大漩渦。
這個名為Saltstraumen的小鎮在博德的郊區,一座峽灣的入口之處,岸邊礁石的平坦處建有一所酒店。如果沒有親眼所見,很難想象大漩渦是何模樣,但當我看到碧藍色的海水里一串串回旋的水渦緩緩向前流動時,還是被這神奇一幕震撼了一下。大漩渦在科幻小說里經常出現,但不知那些作者有沒有來親眼看過。毫不夸張地說,它們就像一個個螺旋狀的超能量,在峽灣里快速移動。冬季的下午16點鐘,是漩渦最大的時候,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去看,發現海水的流向反過來了。這就是挪威的峽灣,據說是因為海的深度急劇變化,水面被抬升所致,但直到離開,我也沒搞明白漩渦的原理。
從博德開始,我們就算正式進入了北極圈。在郊區偶爾還能見到幾座茅草房,模仿當年薩米人的居住樣式,但現在都是游客們拜訪的景點了。在一座茅草房里,圍著篝火,我第一次吃到了鯨肉,鮮紅色,咸咸的。席間有人談起捕鯨的道德問題,挪威人倒也坦然:“鯨是我們的伙伴,也為我們提供食物。”
斯沃爾維爾是羅弗敦群島上的一座漁港小城。從博德飛往這里,你將會欣賞到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大海之上的雪山。在溫帶地區,雪線一般在4000米以上。但在這里,雪線幾乎為零,皚皚的白雪就貼著海平面。碧藍的大海與銀白的雪山相互映照,堪稱神奇一景。
斯沃爾維爾是挪威最主要的冬季捕魚場,這里具有世界最好、最大的鱈魚場,盛產的黑鱈魚制成魚干,不僅成就了當年的維京海盜,還成了現代挪威漁業出口的一張名片。在這里,你可以跟著漁船出海,在北緯68度的北大西洋里乘風破浪。標準的鱈魚干都是由12公斤重的黑鱈魚制成,先去頭除內臟,再將兩條魚的魚尾纏在一起,掛在木架子上自然風干。令人稱奇的是,雖然冬季算是挪威的雨季,不加任何防腐材料,單純靠自然的陽光和風,鱈魚就可以曬成堅如磐石的魚干。
對挪威人來說,鱈魚渾身是寶。魚肉做成主菜,魚子做成魚子醬,魚頭可以提煉魚油,魚舌和魚下巴包裹上面粉油炸一下也是一道名菜。不過,挪威人烹飪鱈魚的方法都極其簡單,基本只有白灼或清蒸,這跟挪威人的民族性格很相似,崇尚簡單與純樸,親近大自然。
特羅姆瑟是北極圈內最大的城市,也是早年北極探險的時候最后一個綜合補給站。我問當地的向導,為什么這個小城會成為人們啟程前往北極的匯合點,他說或許是因為這里不太冷。受墨西哥灣溫暖洋流的影響,這個城市一年的最低溫度也不過零下幾攝氏度,的確與我們對北極的想象有些不符。
坐纜車可以到達特羅姆瑟城市邊的一座小山山頂俯瞰整個城市,蒼茫的雪山環抱之中,小城躺在一個海中小島上,據說是挪威第五大島。在山腳下,是有名的北極教堂。說它有名,大概是因為它的造型,白色的倒V字結構,挑戰了人們對傳統歐式教堂的想象,在一片白色映襯下泛著黃色的光芒,又充滿了一層童話色彩。
游客們來到特羅姆瑟,最大的目的一般就是看極光。這里有一個著名的旅游項目叫“追逐極光”,入夜,人們乘坐大巴向著大山深處駛去,隨車向導會根據每個小時的天氣預報來選擇不同的停靠點,以此尋找能夠最大概率看到極光的路線。不過,有必要做好心理準備,像照片上那樣五彩絢爛的極光,并非肉眼所見,也更不常見。但經歷一次“追逐”的過程卻總是有趣的,像是跟大自然玩一把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