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彤
主持專家 ?鄭新蓉教授
教育即生活,讀書即品讀教育、品讀生活。多年來,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鄭新蓉教授主持讀書會,涉獵教育社會學、教育人類學、民族教育、性別教育等領域。本期讀書會主要介紹德國著名腦科學家曼弗雷德·施皮茨爾的著作—《數字癡呆化》。
一、作者和作品介紹
《數字癡呆化》是德國著名腦科學家曼弗雷德·施皮茨爾的一本批評媒體的書。他認為過度地使用數字媒體已經嚴重影響人類大腦的發育,尤其對兒童會有非常不利的影響。實驗表明,數字社會網絡會影響人們真實生活的社交活動,而且學生過早地使用電腦會影響他們的學業成績。施皮茨爾認為我們有責任保護下一代,有責任保護兒童的發育不受數字媒體的傷害,阻止我們正一天天地“變笨”。在書中,他提出遏制數字化癡呆癥的種種建議。
二、內容介紹
癡呆是一種精神衰退,癡呆程度取決于精神衰退前的認知水平,就好像從高處走下來,如果站得比別人高,那么我們在走下來的一段時間內還是處于很高的位置。但如果原本所處的位置不高,就容易被發現高度在下降。在數字化時代中,大量地使用數字媒體會使人們的記憶力下降。而對于兒童來說,記憶水平很難達到應有的高度。
1.數字化帶來的大腦變化
GPS的技術革新為車載數字導航系統開辟道路。人們在車內使用GPS導航可以方便找路,但實際上也影響了我們的認路能力,因為已經不再會刻意去記憶。人們自己定位找路的能力建立在大腦內海馬體的基礎上,使用GPS司機的海馬體活性受到影響。實驗證明,大量知識的集中記憶會對海馬體的容量產生影響,而已經擴大的容量在學習結束過程后可以保存下來。這個原理普遍適用于大腦中的學習,大腦的使用會導致大腦容量的增加。
大腦進行精神工作時,神經細胞間傳遞信息并在大腦中加工信息,而且大腦的變化會發生在神經細胞末端的神經腱上,在大腦中留下痕跡,被稱為記憶痕跡。人們時常在感覺、在思考、在行動,不斷地進行精神活動,其神經腱也在持續地變化。神經腱被使用時,會逐漸變厚,如果不被使用就會縮小,最終死亡。神經腱之間腦電波的流動所形成的結構足跡,在腦生物學上被稱為神經可塑性。在施皮茨爾看來,其本質為“學習”。學習,同時利用現有的神經元和新生的神經元,使它們存活。正如作者強調的,“我們有多大的精神能力,取決于我們付出多少精神努力”。
當電腦逐漸代替腦力工作時,大腦加工信息的程度在減弱。需要強化記憶的內容,現在可以在網絡中輕松地找到答案,當需要再次查找,也毫不費力,但大腦卻缺少一個深度加工信息的過程。也就是說,當大腦對內容缺少深度加工只是淺層認識時,大腦神經腱被激活的數量減少,真正學到的東西也在變少。
成人的大腦與兒童的大腦存在根本的區別。兒童的大腦處于發育階段,需要快速地了解世界,所以學習得更快。隨著年齡的增長,神經細胞、神經腱都在發生變化。年輕人學習速度快,老年人學習相對慢,施皮茨爾認為是學習方式的改變,是人類學習的優化表達,而非成年人學習能力的下降,利用已有結構進行加工和改變,但兒童大腦需要不斷地開發新結構,所以數字媒體對成年人和兒童大腦的影響并不一樣。早期大腦深度學習和記憶對后面學習更高層級的內容有重要的影響,如果早期的大腦結構沒有得到較好的開發,后期的學習、生活過程都會很艱難。
2.數字原生代
數字原生代(digital native),又稱“數字原住民”,是指在現代信息技術的數字世界里長大的一代,對他們而言,電腦和網絡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數字原生代大多習慣于網絡環境的搜索和略讀,缺少深度加工,難以產生記憶痕跡,事實上什么也沒有真正理解。施皮茨爾對此十分擔心,指出數字媒體會造成年輕人大腦成長的衰退。
首先是家庭里的電腦,會帶來孩子玩游戲的問題。孩子更愿意把電腦和網絡當成娛樂消遣的工具而不是學習機器。復雜的網絡環境對缺少辨別力的孩子來講,有明顯的副作用,色情和暴力信息的干擾、大量繁雜信息的沖擊以及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的混淆,對孩子身心產生的危害是信息社會新的社會問題。
其次是學校中的電子設備,無法證明學生學習效果會變得更好。科技的發展會簡化學生的學習流程,但也使得大腦缺少深度加工,按理說,隨著信息量的增加,兒童記憶或者理解需要付出的時間和努力更多。但在實際上,用數字化程序運算代替腦力勞動,對海量的信息,大腦的要求變低,想要理解一件事的系統性和深度也在發生變化。可以在網絡中輕易獲取的不再動腦記憶,這對大腦運動與發育明顯不利。
不管是家庭還是學校,數字原生代可以輕易地接觸到數字媒體,他們每天都在電腦、手機、電視屏幕前花費大量時間。這不但會影響到他們的學業和認知,其社會交往能力也在發生變化。與其他能力一樣,社會交往能力在大腦中也有相應的處理區域。使用數字社交方式越多,真實交往越少,大腦中社會區域的體積會縮小,即真正面對面的社交能力會下降。相比朋友,與父母間的隔閡也會更加明顯。處于數字化變革時代的兩代人,在學習和生活習慣上都存在差別,使用數字媒體長大的數字原住民與父母之間的交流也會產生一定的危機。
3.市場的力量
比教育更關注數字媒體的應該是市場,新技術的普及會推動經濟的發展。施皮茨爾引用了這樣一段新聞—“嬰兒電視已經成長為一個擁有5億美元價值的產業”。接觸數字媒體的孩子越來越多,年齡越來越小,使用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宣傳購買數字媒體對孩子的成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學校中安裝現代化設備對學生的學習也有好處。實際上,廣告商和生產商并不關心它們對孩子的身心到底有什么樣的影響,但孩子每天受到的影響并非無所謂。他們的大腦在發生變化,認知和行為受到負面的影響,卻很少有人知情或站出來抗議。
在信息時代,每個人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數字化癡呆癥,大家也沒有意識到這一現象或采取行動。相反,在利益的驅使下,電腦等數字媒體越來越多地被宣傳應用于學校和家庭中的好處。數字媒體正在影響我們大腦的活動,尤其在影響著兒童大腦的發育,長遠地看,會帶來思維、注意力、記憶儲備甚至社會行為的改變。精神工作能力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達到正常水平,對未來的學習、工作和生活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施皮茨爾利用腦科學對數字媒體在人類大腦中產生的影響進行分析,警示我們要有意識地小心使用數字媒體。
三、主講人評論
讀過這本書,讓人感覺信息時代的美好圖景好像一層紙,捅破后會浮現出很多傷害,就好像技術上的革新帶給人們的全是負面影響。施皮茨爾在批判對媒體能力的訓練,但我認為正因為媒體能力、媒介素養的缺乏,在一定程度上導致負面影響的凸顯。本科階段新聞學專業的學習經歷,讓我能清晰地意識到書中所描述的現象和危害的真實影響到底有多大。正是因為會影響每個人的生活,影響每個孩子的學習,我們要積極應對,而不是逃避使用數字媒體,畢竟技術的發展與革新是不可逆的過程。即使我們可能在學校中控制數字設備的使用,也無法改變我們生活在數字時代的事實,無法改變我們將大量使用數字媒體和新技術的未來。
嚴格來講,1993年出生的我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數字原生代,我們這一代是伴隨國內信息技術的發展與革新而成長的,處于新技術與傳統方式的轉換交替期,經歷學校在數字媒體的使用上從有到無、從相對粗糙到相對成熟的過程,感受到數字媒體的逐漸使用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么。效率的提升,內容更加豐富,感觀也更多元,數字媒體的使用在課堂上帶來的不再單一的體驗,而是更多的學習資源。這在大腦中形成了深刻的記憶痕跡。
當然,數字媒體的負面影響也令人警醒。失眠、抑郁、網癮,過度使用數字媒體對人們身心的傷害也很嚴重。施皮茨爾對已經適應科技發展的現代人及對危害毫無察覺的人們提出忠告。首先,要有合理使用媒介的意識。我們生活在數字時代,但不是只生活在數字媒體中,不是生活在數字媒體所呈現的世界中。兒童缺少辨別媒體內容、媒介環境的能力,因此我們需要提升他們的媒介素養,培養健康使用媒體的能力,這是新時代的要求。其次,需要明確的是,數字媒體與新技術尚不成熟,依然在不斷地發展,未來依然會有更新的技術產品給人們的生活帶來變化甚至沖擊。我們無法阻擋科技的發展步伐,要盡快地掌握如何使用并為己所用。同時,希望技術的發展會越來越考慮產品使用對人類大腦的影響、對人們身心的傷害,規避甚至解決已經產生的問題。
討 論
“90后”:我們正經歷
“如果討論數字媒體對人的發展的利弊問題,我們都會有不勝枚舉的例證,使得這種單純的站隊不那么有價值。”一位1991年出生的碩士研究生這樣認為,真正有價值的在于:在承認數媒發展的現實和趨勢的基礎上,我們應該如何運用它?尤其是對我們這一代已經歷過新媒體大肆侵占傳統媒體又看似對現代技術亦步亦趨的一代人來說,直面和回答這個問題更有必要。反思個人的成長和學習經歷,傳統的紙質閱讀、書寫始終占據著不可替代的位置。手寫的內容大多聯結著我們最順暢的思考和最真實的情感。媒介即認識論,似乎在我們的大腦中已定型于一套與傳統媒介相匹配的認知方式。數字媒體帶來的最深刻教訓是人所有的器官都遵循著統一的規律:用進廢退。時刻保持勤快的手和大腦,才能讓我們不至于因科技帶來的懶惰而變笨。
一位出生于1995年的本科生認為,數字癡呆化值得我們重視,但因此而逃避并不可取,我們應該學會用好這一工具而不是為物所控。“人會制造和使用工具,使用工具的目的是會帶給人們便利。數字媒體也會帶給現代人便利和效率。人們在獲取便利時難免伴隨一些退化,數字產生癡呆化,代步工具的使用伴隨人徒步行走的退化,類似的例子很多,人們也在經歷無數次的退化。但人類整體是發展的,雖然人類的某些技能有所退步,但會習得新的技能。”
“我們是電子時代的接受者,經歷著它從無到有再到改變我們的生活。”謝思桐(1993年生)認為它沖擊著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沖擊著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成為身處無數信號中的異鄉人,體味著前所未有的孤獨。更可怕的是,它改變了我們教養下一代的方式。出生在這個電子時代的嬰兒,父母的交流陪伴被電子產品替代,小到一歲不到且還不能說話的幼兒都已學會使用iPad。如此下去,人類之間的情感延續是否將被電子時代終結?
張橦(1990年生),一位有傳媒學習背景的碩士研究生,察覺到不同年齡段的差異,看到傳媒和教育兩種不同學科背景的視角差異,較于普通人敏銳的洞察力和深入思考的能力,傳媒人更關注現實層面,看到問題就立即尋找切實的解決對策,試圖努力讓當前的狀態做出一點改變。對社會上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面對新媒介沖擊的解決之道是什么?是否有一劑良藥可以立即奏效,幫助我們醫治各種不良行為的弊病?教育不能等,面對日新月異的新媒體席卷浪潮,躲避或逃離不是終極的解決之道,教育能否推出一些簡單的方法或理論指導當前實踐?應大力倡導并在全國范圍內推動新媒介素養教育實踐,為迷茫中的家長、為一線教學的教師、為每日接觸新媒體的孩子,提供一套新媒體使用的合理方案,讓孩子懂媒介、用媒介、做媒介,健康使用,理性表達,積極參與,成為下一代好公民。為此,研究者和實踐者應在理論凝練、教材開發、課堂實踐、教學方法、師資培訓、評估體系等方面進行努力,完善媒介素養教育體系。
“80后”:我們在反思
一位1989年出生的碩士研究生針對讀書會上形成的兩個明顯的陣營,她認為各方觀點都言之有理,站在研究這一角度,施皮茨爾的寫作意圖、寫作方式都非常值得借鑒。數字化已經不可逆,施皮茨爾提出要盡量少用數字化產品,在觀念層面無可厚非,可在操作層面卻難以做到。所以數字化時代的教育與學習,最重要的是要在認清這一形勢的基礎上,賦予科技以人性,而科技的發展和運用是社會高度發展的必然,我們要順應這一時勢。人的主觀能動性在于如何在科技的博弈中始終保持“主動權”,保持“理性”,做到不役于人,不役于物。
一位1986年出生的博士研究生談及數字媒體的廣泛使用在給我們的學習和工作帶來便捷的同時,也帶來一定的挑戰。大腦是進化的產物,用進廢退。當我們主動思考問題,通過反復學習增強記憶力、促進理解時,大腦會被激活,其容量也會隨之增加。如果我們沉浸在數字媒體的海量信息中,習慣“用眼睛”瀏覽信息并把信息添加到“收藏”而不是“用心”學習知識,進行精致深入閱讀時,知識就會像“過眼云煙”隨風飄散,不會在大腦中留下痕跡,不會被“儲存”下來。也就是說,表面上看起來的學習,并沒有達到真正的學習效果。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安超(1985年生)認為這種意味深長、含蓄雋永的傳情達意的“情書”形式,隨著現代社會數字化時代的到來,慢慢變成遙遠的傳統。然而,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談戀愛時,QQ、微信、e-mail……再時尚的數字媒體也代替不了面對面的交流。從《娛樂至死》到《數字癡呆化》,人們對麥當勞文化、快餐文化和現代工具理性的反思一直沒有停止,這反映出人類發展的一個古老命題,也是難題:人類會被工具控制嗎?被技術和工具理性支配嗎?這也體現出人對自身的深刻的不安全感。
技術尤其是數字技術的發展解放了人的雙手,但也束縛和惰化了人的雙手。“手”在人的進化歷史中,在人之所以為人的過程中有著革命性的影響,即使是個體的發展,嬰兒對世界的探索也是從手和口開始的,從一開始吃整只手到能吃一根手指頭,這是從大運動發展到精細運動,同時昭示人的大腦的發展。而數字媒體的過早、過度使用會給大腦的發展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當然,網絡尤其是數字技術的發展,對社會階層的改變尤其是社會流動的發展有著巨大的推動力量,這種技術上的發展帶來的生產力發展必然會帶來生產關系的一些重大變革。在中國乃至世界,網絡已經變成文化表達、文化革命、文化生產的重要工具,對推進自由、民主的發展功不可沒。就人類發展而言,每一種技術的出現都是雙刃劍。電視媒體的出現,會產生《娛樂至死》的反思;電腦的出現,會有《數字癡呆化》的批判。只要人類對自身的不安全感一直存在,批判反思能力一直存在,我們對數字時代和人類發展依然會持樂觀態度。
“70后”:我們有擔憂
作為一名教師和一位母親,呂曉燕(“70后”)講到手的使用習慣改變會對孩子產生影響:古人云手上有乾坤。鍛煉手,就是鍛煉自己的大腦,擁有身心健康和智慧開發的潛能。對嬰幼兒來說,手指的活動是大腦的體操,只有父母和教師的用心引領,孩子的智慧才能在指尖萌發,玩出無限精彩,激發無限智慧,感受無限快樂,變成心靈手巧的人。青少年,手指靈活地動起來,左右腦會得到均衡的發育;中青年人,在繁重的日常工作間隙,經常做靈動的手指運動,會緩解壓力,清醒頭腦;老年人,理所當然地應多做手指方面的鍛煉,防治老年癡呆癥,延緩衰老。
著名哲學家康德曾說過“手是身體的大腦”,偉大的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也說過“兒童的智慧在他的手指尖上”,中國俗語說得好:“十指連心”“心靈手巧”。人類進入數字時代,現代“低頭族”的手指停留在方寸之間的鍵盤、屏幕上。數字媒體不僅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帶來大腦癡呆化的隱患,而且讓我們和現實世界越來越疏離。因此,家長、學校和社會有責任和義務引導孩子健康、正確地使用電子產品,成為真正健康、幸福的人。
另一位“70后”的留學生從佛教的角度來談及信息現代化,一方面,佛門對信息化時代并非全封閉,是一定程度地接納它;另一方面信息化也帶來一些挑戰,如外界誘惑太多,會干擾信徒心境。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備 忘
我是讀書會上唯一的“50后”,是紙媒時代培養出來的讀書人。看到不同代際學生對數字媒體的不同態度,很有意思,也很值得深度思考。第一,數字媒體是在縮小還是擴大讀書人與大眾的知識鴻溝?數字時代還會有文盲嗎?數字時代的思維懶惰者是怎么制造出來的?第二,在信息時代,圖片制作和傳遞的便捷,會讓圖文的關系出現本質的變化,文字及文字的使用會像毛筆、竹簡一樣逐漸減少或消失嗎?文字對人類文明、人的思維以及大腦結構會有哪些影響?第三,不同代際之間,這里主要是指紙媒和數媒時代的人的閱讀習慣、信息輸入和輸出,甚至是寫作能力、表達的流暢性到底有什么差異?第四,數字化時代多任務的處理能力(multitasking)會加強,那深度而系統的思維能力是否會降低?
在步入老年人行列的同時,我也在警醒自己不要逃避新工具和新時代,只有知道它,才可以去辨析它或享受它。
─鄭新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