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早期英國作者知識產權的誕生

劉松矗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成都 610000)

近代早期英國作者知識產權的誕生

劉松矗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四川成都 610000)

1710年英國《安妮法案》的頒布標志著現代版權概念的誕生,這一概念肯定了書籍版權歸屬于作者,扭轉了英國乃至全歐洲普遍流行的中世紀版權制度。知識產權是書籍作者權威有效性的核心,知識產權的誕生刺激了英國作者的寫作創新,使英國作者的名聲超越國境界限,同時也調和了作者與出版商長期以來的經濟矛盾,從而繁榮了英國書籍出版業。

知識產權書籍英國書商公會出版

近代早期英國作者權威受限于英國出版業的整體平庸狀態，即使在卡克斯頓將印刷術帶入不列顛，印刷書行業開始騰飛后，出版商長期在王室授予的特權和書商公會的庇護下把持書籍版權，作者知識產權和權威被埋沒，直至1710年《安妮法案》的頒行，作者的知識產權才開始受到重視，此后英國多次頒布法令保護作者知識產權，體現了英國對知識價值的重視，成為英國知識精神一項重要指標。英國作者知識產權的產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從近代早期以來經歷了數百年漫長的蘊育和演化，在正、反兩股推動力下產生，本文嘗試以15世紀以來英國書籍版權的演變為線索，論述18世紀初英國作者知識產權誕生的歷史淵源。

1 英國作者知識產權的阻礙和反促動力

1.1 中世紀版權制度的延續

由于中世紀書籍創作整體規模不大，中世紀的書籍并沒有明確的“版權”概念。與現代的書籍版權不同，中世紀的版權并不歸屬于文本的創造者，即作者，而歸屬于書籍物質形式的創造者，多數情況下即出版商。在古騰堡印刷革命之前，書籍的復本只能由抄寫產生，抄寫員和有需求或興趣的普通民眾皆有權抄寫書籍，抄寫本身是一種不穩定的形式，抄寫的復本可以在不同的材質，抄寫的版式亦有所不同，在這種條件下，部分作者由于無法從著述中獲得利潤，因此不得不尋求具有權勢之人的庇蔭和供養，并由其贊助和監督，作者在創作中題獻、贊美贊助人作為回報，此即贊助人制度的起源。

然而贊助人制度畢竟只是特例，在中世紀和近代早期，多數作者的事業受出版商主導和影響，出版商在設法獲取一部手抄本后，即與作者議定稿費，并一次性支付完畢，而不論作者是否同意，書籍的出版授權并不由作者掌控，而屬于出版當局，這一慣例始于15世紀印刷術誕生后，威尼斯政府授予德國書商約翰的5年威尼斯印刷壟斷權的法令，此后各國政府競相采取措施控制印刷技術和印刷品的發行，通過與出版商建立合作關系壟斷書籍版權。作者甚至還會遭受印刷商的盤剝，例如16世紀安特衛普印刷商和出版商普蘭丁在發行數量有限的情況下要求作者承購一定比例的印刷成品。在這種情況下，書籍市場的競爭往往可歸結為出版商(書商)之間的競爭，作者的角色則無關緊要，因為在著作交付出版商后，作者的權威便終止了。

17世紀中葉前的近代早期英國書籍產業依然受傳統的中世紀版權制度主導，除了極少數的個人或團體能夠打破常規外(如英國皇家學會獨立集資出版以及有能力自行出版著作的作者)，一般英國作者一經出手其著作的手稿，便放棄對其著作的全部權利，而轉交給出版商。其中，英國在出版業的管理和審查經歷了王室特許和書商公會兩種模式，正是在這兩種模式合力的反促動，成為英國作者知識產權立法誕生的重要因素，下面將分別對這兩種模式展開敘述。

1.2 王室特許模式

都鐸王朝時期英國對出版采取審查制度。16世紀上半葉，英國王室聯合天主教會查禁違規的新教出版物，亨利八世頒布《至尊法案》后，確立了異端仲裁者的地位，開始主導異端書籍的審查，此后審查制度隨著亨利八世的政策幾經變動，愛德華六世時期，在薩默塞特公爵主持下進行新教改革，新教印刷品得到長足發展，而天主教印刷品受到查禁，瑪麗女王繼位后又恢復了亨利八世的審查制度，新教印刷業重新轉入地下和歐洲大陸，伊麗莎白時期，印刷出版僅局限于倫敦、牛津和劍橋三地。

在審查制度實行的同時，王室開創了授予特許權的方式來扶植印刷出版行業。1504年亨利七世任命諾曼底人威廉·法克斯為“國王的印刷者”，授予他印刷王室公告、法令等的特權，此為英國王室授予出版商和書商特許權的濫觴。王室為個別出版商和書商頒發專利證書，授予其印制某一類型書籍的特許權，例如曾為“國王的印刷者”的理查德·賓森被授予印刷教皇敕令的特許權，1559年托特爾獲得印刷普通法等法律書籍的特許權。此外，1546年亨利八世頒布的最后一項針對書籍出版的敕令規定本國書籍出版物須將作者名字和印刷日期印于書籍之上，并要求將每本書的第一份復本交給其倫敦市長審閱，并在兩天內不售賣任何版本以給市長時間閱讀，表明作者在書籍創作中的本位特征出現萌芽。

王室特許形式進行了近一個世紀后，各類書籍的特許經營已經頗為豐富，出版商的書籍版權持有在一些能獲利和具有政治敏感性的書籍類型中出現，如圣經、讀本、教理問答等。出版商對書籍的版權持有在王室的官方保護下固定下來，為作者獲取利益造成重重阻礙。王室特許模式是伴隨審查制度進行的，作為王室政治統治在出版業的慣用工具。這種方式固然強化了王室對出版業的控制，但同時也限制了出版業的規模，個別出版商、印刷商和書商的版權壟斷地位迫使沒能獲得專利證書的書商尋求另外的解決途徑，即書商公會的授權。

1.3 書商公會模式

英國書商公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403年，一群倫敦抄寫員、書籍插畫匠、裝訂工和書商向倫敦市當局請愿建立一個行會以監督書籍的相關制造和貿易。但在16世紀初，公會不甚起眼，不僅在官方名錄中排名靠后，而且也沒有王室通過頒行專利證書授權組成合法組織，以及對書籍印刷技術的自主裁判權。公會曾于1542年向國王申請獲得授權，由于一些非公會成員的印刷商的游說，申請未能通過，而在1557年，瑪麗女王授予公會王室特許權，規定只有公會成員方能從事書籍印刷，新印的擁有官方許可證的書籍須到公會注冊，同時確定出版商和印刷商對書籍版權的持有沒有限制，過去短期的特權轉變為長期的有繼承權的終身專利。書商公會的授權是王室特許從個人的分散向整體的集合轉變，通過固定機構進行書籍管理和控制的標志。

書商公會在英國革命前的近一百年里，其對全英國書籍出版行業的掌控得益于國王在星室法庭的法令保護，書商公會與王權的同盟可以說是書商公會受王權的控制的表面形式。多數公會擁有的特權均出自星室法庭法令，1566年，女王伊麗莎白一世在星室法庭授予公會審查違禁出版書籍的特權，此即“星室法令”。星室法庭主要處理英國普通法以外的法律問題，處在正規司法體系之外，“星室法令”與書商公會的結合促使英國版權制度向普通法的范疇過渡。

書商公會在書籍出版行業的相關規定和經驗框架構成了英國現代版權制度的雛形，《安妮法案》的頒發也受到了書商公會框架的影響。1640英國革命爆發，次年星室法庭被廢除，其對出版業和書商公會的授權和規定也告終結，但革命時期的議會延續了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時期對出版業的種種規定，如1642年議會的規定在事實上重新確認了亨利八世頒布的在印刷品上標注作者名字和印刷時間的敕令，1662年議會在查理二世操縱下強制通過的《許可證法案》是1538年實行的特許權制度的延伸，該法案中再次規定書商公會作為管理全英國書籍注冊登記的機構，從而鞏固了書商公會的法律地位，但同時，法案首次未明確表示書籍版權歸屬公會成員，從而首次分離了出版商、印刷商和書籍版權，為書籍所內含的知識產權與作者發生聯系打開了縫隙。

1695年，《許可證法案》在幾經波折后終被議會廢除，書商公會失去了官方法律許可的庇護，書商公會的注冊登記失去效用，標示著印刷自由時代的來臨，作者爭取的權威和知識所有權的請愿更加無所阻礙，最終在1710年通過《安妮法案》，承認了作者的知識產權。

2 英國作者知識產權產生的動力

2.1 書籍產業崛起的外在動力

17世紀英國書籍產業出現了繁榮景象，隨著革命中議會對書籍出版業的重新整治逐漸展開，書籍出版所受阻力明顯減小，使得作者對創作所獲利益的需求被重新激發。

近代早期英國書籍產業的興起開始于15世紀的倫敦圣保羅教堂區附近的主禱文大街，由于這一地帶包括圣瑪麗勒羅區和圣馬丁勒格蘭區的文法學校，位于黑袍、灰袍和白袍圣方濟各女修道院的中心，靠近居住大量律師的大法院區，擁有廣泛而數量極多的潛在讀者，這一地帶后成為英國書籍出版業中心。

15世紀的英國社會連續處于后期英法百年戰爭和紅白玫瑰戰爭的戰亂中，在工商業上，德意志漢薩同盟的掌控雖然已過盛期，但除作為英國國民產業的粗呢業、毛紡織加工業及羊毛貿易外，其余方面大多由外國人(主要是德意志人)占主導地位。在書籍業中，至15世紀末，除卡克斯頓外，英國的唯一5家印刷商均為僑居倫敦的外國人，這與當時德國、法國、意大利印刷業的迅猛發展形成強烈反差。英國本地人威廉·卡克斯頓及其追隨者德·沃德在英國的印刷事業成為改變這一狀況的先聲。1476年，卡克斯頓將在漢薩城市科隆習得的德意志印刷技術帶回倫敦，在倫敦威斯敏斯特教堂開設了英國第一家印刷坊，此后30年以及德·沃德將其事業的繼承發揚，書籍印刷才在全英國普及開來，但英國印刷書籍起步較晚，印刷質量亦不如歐洲大陸，以致許多作者選擇將書稿出售給歐洲大陸的出版商。可以說，英國的早期印刷出版業尤為艱難。

16世紀英國書籍出版受宗教改革局勢影響而較為動蕩，都鐸王朝實行書籍審查制度，亨利八世在1530年頒布敕令，開列禁書目錄，并禁止私人印制《圣經》，1538年頒布的敕令更將書籍審查完全掌握在國王及其控制的樞密院手中，確立了許可證制度。愛德華六世、瑪麗一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延續了這一制度，將王權對書籍市場的控制作為宗教宣傳的理想政治工具，因此新教書籍和天主教書籍的出版在都鐸王朝后期經歷此消彼長的階段，同時，從1538年許可證制度的確立到1557年書商公會被授權，私人特權和書商公會的出版壟斷成為后期都鐸王朝書籍出版業的顯著特征。不過，毋庸置疑的是，16世紀見證了英國書籍市場的初步繁榮，隨著宗教改革的展開，書籍生產量擴大是驚人的，1548-1550年，在民眾對宗教學問的辯論和熱情中，書籍生產量擴大了5倍。同時，英語創作和翻譯的書籍也在新教的支持下蓬勃發展起來，尤其是威廉·廷代爾翻譯《圣經新約》極大地擴充了英語的使用范圍，此后以廷代爾版英語《圣經》經過不斷擴充，于1611年形成詹姆斯國王欽定版《圣經》，使英語宗教作品需求量激增的同時，還刺激了英語書籍向人文主義作品譯著、政治文件、學術著作、文學著作等領域轉移，在能讀懂語言的基礎上，閱讀人群和規模都有所擴大。隨著書籍市場的擴大，作者的隊伍也相應地擴大了，部分作者與贊助人制度脫離，尋求獨立在書籍市場上獲利。

英國書籍出版業繁榮的真正來臨在1640-1688年革命后產生，革命打破了16世紀舊有的書籍出版規則，革命爆發后，無論是作者還是出版商都出現了要求出版自由的傾向。1641-1642年，在舊秩序崩潰，新秩序尚未建立的混亂中，私人和機構出版特權破敗，書籍產業的發展出現了井噴，都鐸王朝和斯圖亞特王朝時期被嚴令禁止出版的書籍、各種革命論戰的印刷小冊子和大量文學作品受到民眾親睞，盜版現象也空前高漲，大量小型印刷坊建立，以從混亂的革命形勢下書籍市場的火熱中分一杯羹。在隨后1643-1688年，議會頒布各項法令，實際上恢復了革命前的書籍出版規則框架，書籍市場重又陷入低迷，但出版自由因素已經彌漫了英國書籍出版界，這是17世紀民主思想在書籍創作、出版上的表現，1688年“光榮革命”后，書籍出版的管理已更為自由，1695年議會廢除《許可證法案》，私人特許和書商公會的權力不復存在，政治權力的控制逐漸隱退，書籍出版開始被納入市場經濟軌道，書籍生產量又一次迎來高峰，加之革命時期作者爭取權益的努力、出版自由傾向和初步實現，作者知識產權日益得到重視，由此，1710年《安妮法案》的頒布也就順理成章。

2.2 作者知識權益意識覺醒的內在動力

16世紀和17世紀的英國先后經歷了宗教改革和民主革命，英國思想界逐漸趨向理性，早期啟蒙思想家如洛克的財產自由理論隨其著作向社會傳播，革命的發生則強化了民主自由思想，英國作者亦受到這一社會思潮的影響，他們的知識權益意識開始蘇醒，并力求爭取立法保障其權益。

16世紀英國版權制度的核心在于原稿，作者創作出原稿，大多數普通作者基于經濟狀況被迫將原稿一次性出售給出版商或印刷商，原稿所具有的的版權自然轉移給出版商或印刷商，這是被王室和書商公會所認可的，也只有出版商能夠獲得出版授權。為了在書面上確認版權的歸屬，書商公會被授權對全英國出版物進行登記注冊，登記注冊了印刷品的個人或團體則具有獨有的出版特權。這種原稿與登記注冊相結合的制度構成了現代版權制度的基礎。

1640革命爆發初期最混亂的時間里，作者開始猛烈抨擊書商特權和書商公會的壟斷，以文學界為主的一些作家甚至付諸實踐，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即為約翰·彌爾頓，他在1644年出版了《論出版自由》，極力批判了出版特許制度，并為出版自由辯護，他在1667年出版《失樂園》，和出版商塞繆爾·西蒙斯約定除一次性付給原稿5英鎊酬金外，每當前三版版本中的一版售空，須再支付5英鎊酬金，該約定保證了出版商西蒙斯的收益與作者彌爾頓的收益成比例，雖然作者權益未明文寫入法律，但作者的知識產權已漸漸得到重視。平等派的約翰·利爾本發展了彌爾頓的有限出版自由，他與1645年發表的《英國人的天賦權利》，強烈抨擊了印刷審查的不公正和專制色彩，幾乎明確提出了出版自由的要求。洛克、彌爾頓等作者從1642年議會開始就不斷向議會請愿保障作者合法的基本權益，1695年《許可證法案》的廢除多少受到了請愿的影響，在大勢所趨下，1710年英國頒布了《安妮法案》，正式在全歐洲首次確立了作者知識產權的概念。

3 結語

1710年，議會收到一份關于保障作者書籍權益的提案，議會經過討論，最終通過了這份名為《在一定時期內為鼓勵知識創造授予書籍作者及書籍購買者相關權利的法案》，一般稱為《安妮法案》或《安妮女王法案》。

《安妮法案》規定在1710年4月前已出版的書籍作者或購得此書籍出版權利的出版商擁有對該書21年的印刷特權;對已完成但并沒有出版的書籍或今后創作的書籍，作者在書籍出版時可獲得14年出版和再版的權利。若在期限內未經作者允許的情況下，出版或再版此書籍將會受到法律的制裁;若作者將書籍版權讓渡給出版商，那么出版商將同樣獲得14年的出版及再版權利。14年期滿后，如作者沒有死亡，書籍原稿的版權將重歸作者，作者將會再次獲得14年的版權，此外，法案取消了書商公會對印刷行業的多項壟斷特權。

《安妮法案》是現代意義上的第一部版權法，它規定任何人都可以享有版權，從而打破書商公會的壟斷，還規定嚴厲打擊盜版行為，但最重要的是《安妮法案》明確強化了作者“財產權”的概念，使作者

············知識產權受到保護。“財產權”從財產自由演變而來，作者的原稿是由作者第一手創作出來，原稿與作者具有了不可分割的特性，除非作者自主放棄，原稿的內涵即是作者固定化的知識呈現，知識產權從而也成為了作者的無形資產。雖然《安妮法案》存在不少法律盲點，令作者的權益保護缺乏具體的保障措施，出版商仍然通過控制作者來占據書籍產業的主導地位，但作者權威已經部分建立，作者知識產權則是作者權威的有效界定，啟蒙時代來臨后，作者在知識傳播的道路上將會發揮更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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