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資委一度非常想引入淡馬錫政企分開的制度。但在實踐中,央企董事會的獨立性,至今仍是頂層設計的難點。
中國龐大的國有資產該如何管理,長久以來存在著針鋒相對的兩條路線圖。國企改革頂層設計方案的正式出臺,讓這一問題重新成為萬眾焦點。國資委何去何從,則是其中核心所在。
“婆婆”與“老板”之變
各界對國資委系統的主要質疑,集中在其既當國企的“老板”(出資人)又當“婆婆”(監管者)的角色沖突,和其行政化的管理風格。
本次指導意見專辟一章述及如何“完善國有資產管理體制”,其中,國資委雙重職能的調整與弱化,備受關注。
對于國資委的“婆婆”(監管者)職能,指導意見要求,“將依法應由企業自主經營決策的事項歸位于企業”,“將配合承擔的公共管理職能歸位于相關政府部門和單位”,“改變行政化管理方式”。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李曙光對文件的解讀是,國資委將回歸真正的出資人身份,其監管職能將分配給紀檢、反貪、食品安全等部門。
在“老板”(出資人職責)角色上,指導意見明確,在國資委與國企之間加入一級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作為出資人代表,承擔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責任。今后國資委不再直接對所監管企業履行出資人職責。
指導意見出臺后,國資委研究中心副主任彭建國公開撰文指出,“管資本為主”的國資監管體制總體上不是淡馬錫模式,也不是三層框架。
“政企不分、政資不分”的淡馬錫模式不適合中國國情。改建或組建的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并不是新增一個中間管理層級,而只是一個國有資本運作平臺企業,這些公司依然是由國資監管機構(國資委)直接監管,所以還是兩層架構。
彭建國的觀點實際上不無所指,其背景是關于國資改革的兩條路線之爭。與他的觀點針鋒相對,另一路線圖可以表述為:國有資產管理體制應該走淡馬錫模式,實行政府(出資人)國有資本投資、運營公司國有企業三層管理框架;出資人代表職能與監管職能也就是“老板”與“婆婆”職能必須分開;出資人職責直接授權的試點,針對的是國資委管理的實業國資。
這兩條路線之爭存在已久,也讓國資改革一度膠著不前。在十八屆三中全會前,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主任李偉和中央財辦主任、國家發改委副主任劉鶴擔綱撰寫的“383改革方案”中也提出,國資改革要參照淡馬錫資產管理公司模式,建立和完善出資人制度。
在中國,最接近淡馬錫模式的是金融國資的“匯金模式”。與國資委同一年成立的中央匯金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代表國家行使對重點金融企業的出資人權責,掌控了金融資產的半壁江山。匯金模式采用“財政部(出資人)-匯金-國有金融企業”三層架構,是“管資本”的典范。
曾任匯金公司董事長的現任財政部長樓繼偉2013年對“匯金模式”的歸納是,根據國家授權,遵循市場化方式,積極履行國家注資改制平臺和國有金融資產出資人代表兩大職責,“只做股東,不做婆婆,沒有任何行政審批色彩”。
照搬外國模式的尷尬
成立11年,擁有近30個司局、300多個處室的國資委顯然不愿成為歷史。2014年下半年,相對沉默的國資委展開了反擊。
國資委原副主任邵寧2014年4月17日在中國企業改革與發展研究會召開的“深化國有企業改革座談會”發言時指出,不宜否定國資委“管人管事管資產”一體化的原則,“匯金的職能非常有限,如果認為匯金是體制樣板的話,就意味著要回到多頭管理、無人負責的狀態”。
而對于本次國資管理改革的“兩層”變“三層”架構,邵寧指出,其在1980年代末的“國資局時代”早已出現過,但效果不佳。
邵寧介紹,當時在上海、深圳、武漢等地都設置了國有資本經營管理機構,對下面的國企行使出資人權利,對上面的市國資委負責。但這一架構在實際運行中很不順利,矛盾和摩擦不斷,企業意見非常大,最后不得已又變回了兩層結構。
需要指出的是,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當年的國有資本經營管理機構是類行政機構,而非市場化企業。
雖然如今國資委極力反對新加坡淡馬錫模式,但在歷史的長鏡頭中,國資委體制本身就是中國學習新加坡模式的結果。
中國的國企存在于“關系國民經濟命脈和國家安全的重要行業和關鍵領域”,從概念上似乎提供的是公共產品,但又以普通商業公司(私法人)方式注冊,進入競爭性領域從事營利性活動。
因此在1990年代中期,國企改革的設計者們選擇了最具接近性的新加坡模式。
1980年代后期,承包制因為內部人控制問題已難以為繼。
1993年吳敬璉等所著《大中型企業改革:建立現代企業制度》一書提出全新的視角,將當時按部門和級別來劃分的國企按壟斷行業、大型企業集團、機構投資者和全能銀行四個序列進行資產重組,成立頂層控股公司,相互交叉持股。頂層控股公司之下是直接從事經營的國企,之上是行使出資人職責的公有資本經營委員會,后者對人大負責。
與此同時,建立股權可以公開轉讓的公共資本市場。
這個方案把當時的“市場派”和“產權派”的分歧巧妙地結合起來,想一舉解決兩個難題:一是承包制下無法測量的代理人績效,可以通過資本市場上的股價得以公允體現;二是通過在政府和企業之間搭建一個隔離層,解決政企不分、政府干預企業微觀經營的問題。
由于國情和政體原因,上述設計方案在落實時,公有資本經營委員會變成了國務院下設的“特設機構”國資委——其前身是財政部下設負責產權登記和確認的國資管理局。
早在1999年,時任國家經貿委主任的李榮融參觀了淡馬錫控股有限公司。在后來接受鳳凰衛視訪問時,李榮融回憶,淡馬錫集團負責人的一句“國有企業無一虧損”讓他始終無法釋懷。
4年后成立的國資委與淡馬錫相比,身份明顯不同。前者是政府特設機構,而后者是企業,最高權力機構是董事會。國資委企業改革局原副局長賈小梁表示,國資委成立之初就是想學淡馬錫,后來發現“完全的淡馬錫模式套不住各類企業情況,管不過來”。
頂層設計的難點
回望過往十多年的國資管理體制,當年的頂層設計方案的兩大理想目標,事實上均打了折扣。
按照2003年4月25日國務院印發的“三定(即定機構、定編制、定職能)”方案,國資委集中監管中央所屬企業(不含金融類企業)的資產,行使出資人職責,不得直接干預企業的生產經營活動。“不錯位、不缺位、不越位”,是國資委成立時給自己的定位。
但這個定位,實際上并沒有做到。通過梳理國資委頒布的數百個法規,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鄧峰認為,“這些年國資委對市場和企業的控制和干預,是非常全面、系統和任性的,大大超出了出資人職責。”
國資委通過一系列法規,對產權轉讓和資產重組的交易程序、合同對價、資產評估等都加以嚴格控制;對國企對外投資、債券發行、申請股票發行、子企業境外注冊并上市等都須經國資委批準。
李曙光在某大型國企當獨董時曾發現,在一個資產規模過千億的公司里,價值30萬的公司要撤銷、解散,都必須經過國資委審批,“作為出資人,國資委有時管得太細,下一步必須建立權力清單”。
而對企業內部事務,國資委的干預甚至細致到職工教育培訓經費、女職工工作、企業財務信息化等。這些干預有時會影響國企的公司治理,比如國資委曾未經股東會同意就強令央企退出非主業投資,直接限制其經營范圍,劃撥相關資產,而這些公司很多都是上市企業。
按企業國有資產法,國資委肩負兩重使命,一是優化國有經濟布局和結構;二是防止國資流失,使國有資產保值增值。
但實踐中,這兩大目標很多時候是矛盾的。鄧峰認為,此時作為一個機構,國資委天然地會傾向于“可以控制的、容易證明的”目標,即防止國資流失,因此它會無視“不得干預企業經營活動”的明文法規。
事實上,國資委一度非常想引入淡馬錫政企分開的制度。寶鋼等7家央企也試行了外部董事制度以及決策權(董事會)和經營權(總經理)的分離。但在實踐中,央企董事會的獨立性,至今仍是頂層設計的難點。(《南方周末》2015.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