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
任劍鋒的家園和他的城市都是我所熟悉的,寬泛地說,也都是屬于我的。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的生活天地,與他的詩文所寫的雖不完全重迭,卻是近若咫尺、寬泛地說.我們是同鄉,鄉情相同,鄉思相似。他的夢中情景儼然就是我的夢中情景,水井、炊煙、石橋、小路,我都熟悉且曾經擁有。況且,我與他同樣地熱愛著并思念著我們的家園,我們的“眺望”是相同的,也許不同的只是年齡。
他的家鄉是惠安,我的家鄉是福州(最近考證了,我的祖地是福州的長樂)。在以往,從福州去惠安,車程約需一天。風馳電掣的今天,已是瞬息之間了 當年我在華僑大學任教,認識了許多惠安的青年文友,我們一起談詩論文,也一起喝酒觀濤,我至今還掛名擔任他的家鄉的一家文學雜志(那雜志還在么?)的顧問雖然“不顧不問”,卻也還是時時想念的,一座千年古城,一座千年古橋,一個伸向海洋的半島,至今仍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我也是少小離家的人,有一段時間也曾徘徊于他的詩文所描寫的天地間,沙灘,海島,浪花和海鷗,當然,還有那年月特有的硝煙和血腥我與他的經歷也有近似之點,也是一樣地從家園走向城市,后來走向更遠的城市我和他不僅“眺望”相同,而且“守望”也相同 一邊是眺望家因,一邊是守望城市,我以為這就是任劍鋒創作的廣闊背景,千變萬化也總是這樣的背景,令人心動的也就是這背景
人就是這樣地復雜,有一個難分難舍的家圓,卻又執意遠離,遠離了卻又百般思念,又是千方百計地尋找那條回家的路這是游子夢里永遠的場景即使思念如此,而人在城市也是百般堅韌地承擔著、堅持著。城市滋養了他,城市開闊了他的眼界,甚至,如任劍鋒這樣的,城市使他事業有成,而無論如何,鄉思依舊,鄉愁也依舊。
讀任劍鋒的詩或文,動人之處也正在這里不是單純地守望,也不是單純地眺望,動人的正是這種不單純的、又遠離又親近的復雜的心境。在城市,他創造了財富,他享有了與鄉村不同的寬裕與舒適,但是,他又對這里的一切產生“不滿”和“厭倦”。他有許多關于這方面的陳述,他寫到了刺心的“城市之痛”。他甚至看不慣這里的霓虹燈,厭惡水泥和鋼筋構筑起來的冰冷。對于剛性的城市.他也有自己剛性的質疑。
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懷念自己的鄉村 家園是漸行漸遠的風景,而又總是內心最熱切、最清晰的思念和夢境。為了抗拒遺忘,他努力地收集著、記取著鄉村的點點滴滴的變得有點模糊的痕跡:畦田、火灶、燈籠、“母親的鋤頭”、“父親的扁擔”,他為那些消失的農具而傷感:收割用的鐮刀.犁地用的犁耙:“也許有一天,農具消失了,農村消失了,只剩下鋼筋和水泥構筑的城市,我們無處可逃了”。
這些詩文展現的不全是良好的心情、優美的風景,這里夾雜著某種憂慮和沉重,亦即身處繁華之中的憂患。這里甚至也不單是懷舊,這里也有悠長的嘆息以及深邃的思考這些思考往往因情而生,因事而發,是一種一種“常常感動”的“活著的思緒”:“生活因艱辛而悲壯,而悲壯因感動而美麗無限”,“海岸邊,自由航船便有纜繩。纜鋸石斷,穿透時光”、讀這些文字,感到一種有別于常的欣慰。
任劍鋒是勤奮的,他一邊為生活奔波,一邊用筆也用心來書寫他的生活感受,他的懷想和思考,以及他的信念他的詩文所展現的關于鄉村和城市的場景,由這些場景誘發的聯想和感慨,有的深刻,有的抒情,對于我們都是審美的享受作為同鄉和在他的家鄉生活過的人,我對此尤其感到親切 閩南一帶的丘陵和河流,夾岸的臺灣相思樹和木麻黃,那些巧手的石工,那些風沙中依然美麗的惠東女子,還有村莊上空那些裊裊的炊煙、這是他的夢境,也是我記憶中永遠的畫面、
任劍鋒寫作勤奮,至今已出版多本文集、這些文集從文體看,大抵屬于散文詩范疇。他的文筆細膩、明晰,也有他獨到的深連。他寫的是散文詩。以我之見,散文詩論體式是精短的散文,論精神則全然屬于詩。就此而言,我覺得任劍鋒的寫作有時亦有不盡理想之處,有時語言少打磨,而行文過程中也少了些屬于詩意的“矜持”——即他興之所至往往以文代詩這些,均有待于未來的提高和堅持
福建是盛產散文詩作家的地方,前輩郭風是業界公認的高手如今讀任劍鋒,我很高興家鄉的散文詩創作后繼有人、我與作者雖是同鄉,卻未曾謀面。他的文稿是朋友推薦寄來的,讀罷,欣喜之余,不免又有新的期待。也許某年、某月、某日,我有機會與作者能在惠安或泉州的某一處相見,再一次共同領略美麗的刺桐古港的風光,也許!我是如此誠摯地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