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
[摘要]關于秦國的建立歷史上說法不一,較為主流的說法是秦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有功,進而被周天子封為諸侯。不可否認,秦襄公為秦國的發展付出了巨大努力,為秦的建國打下了堅實基礎。但近年來隨著考古資料的日趨豐富及后人對古典文獻的反復探討,人們對秦襄公之功及此一時期秦國的地域范圍,又有了頗多新的有爭議的見解。結合考古資料、文獻資料,以及陜西關中地區的地理環境,得出的結論為,秦襄公護送平王東遷之功,不是派兵護送,而是幫助周平王打擊戎族與攜王勢力守衛宗周故地。
[關鍵詞]秦襄公;周平王;虢國;東遷
[中圖分類號]K23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2-0082-06
[收稿日期]2015-01-09
① 晁福林《論平王東遷》認為,平王向秦襄公許諾“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的說法是勉其必取岐豐之地,非謂是時岐豐之地已為秦有,秦的勢力應在岐以西地區。王玉哲《周平王東遷乃避秦非避犬戎說》贊同北宋學者王應麟的說法,認為秦襄公救周已經取得宗周畿內八百里之地。程平山《秦襄公、文公年代事跡考》以新出土的清華簡為考證結合孔穎達、王應麟的說法同樣得出秦襄公時期秦的統治范圍已經擴展到整個關中平原。
秦襄公之所以被封為諸侯,主要得益于西周末年的政治形勢。關于宗周覆滅平王東遷的這段歷史,史學界爭議甚多。身處西漢時期的司馬遷由于之前春秋戰國的動蕩歲月,以及后來秦始皇焚書坑儒,所能見到的有關這一時期的史料甚少。司馬遷在撰寫《史記·六國年表》時,也不得不提到:“秦人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昔哉!昔哉!”[1](《六國年表》)其撰寫《秦本紀》雖然有未遭浩劫的秦國史乘——《秦記》為依據,但《秦記》“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1](《六國年表》)由于資料甚少,司馬遷在著錄兩周之際歷史時,應當說難以避免錯誤。尤其是《秦記》“不載日月”,更為史事的時間和次序的確定造成了困難。所以,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對兩周之際這段歷史也只能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點到為止。不免后世對這段歷史的記載頗有異議。
首先,有學者認為,周平王東遷是因為宗周地區自然環境的破壞。例如,錢穆曾質疑:“犬戎之于幽王固為寇,而于申侯平王則非寇實友也。然則平王東遷,特以豐、鎬殘破,近就申戎以自保,非避戎寇而遠引也。”[2]錢先生認為,平王東遷是因為宗周鎬京一帶自然環境的破壞,所以才遷都。其次,亦有學者認為,秦襄公護送平王東遷與史實相矛盾。秦襄公救周是幫助幽王抗擊犬戎和申侯,“秦之與平王是敵非友,而《史記·秦本紀》卻稱秦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襄公送其仇而平王封其仇,其矛盾難通,罕有如此者”[3]。認為秦襄公借乏戎之機,逐步占據了關中全境,逼迫周平王東遷。再次,從地理因素上分析,申侯與犬戎聯合的可能性不大。崔東壁也曾經提出:“申在周之東南數百里,而戎在西北,相距遼越,申侯緣越周而附于戎?”[4](《崔東辟遺書》)即懷疑平王申侯與犬戎東南、西北兩線夾擊宗周的策略不太現實。
筆者主要參考了幾篇學術界資深專家撰寫的論文,其中不免分歧較多,尤其是在秦襄公時期,秦國實際的控制范圍到底有多大這一問題上分歧更為明顯,晁福林、王玉哲、程平山等人觀點頗不一致①。在秦襄公護送周平王東遷問題上,晁福林認為,秦襄公是繞過攜王政權,通過翻越秦嶺從岐以西到達關中平原東部,然后送平王東遷的[5]。程平山與王玉哲則認為,秦是在襄公時期就已經占有了整個關中平原,周平王東遷是為了躲避秦國的擴張,而不是為了躲避戎族[6]。
筆者擬對該問題提出兩點拙見:第一,在秦襄公時期秦國的實際控制范圍上筆者較為贊同晁先生的觀點,認為秦襄公時期秦國的實際控制范圍不會占有整個關中平原東至黃河,而應在今天陜西西部甘肅東部一帶;第二,在秦襄公對周王室的功勞上,筆者認為,此時的秦襄公還不具備派兵護送周平王東遷的實力,而是助周攻伐攜王政權有功。
一、 秦襄公時期秦的地域范圍
秦襄公是秦國的奠基者。司馬遷說:“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獻、孝之后,稍以蠶食六國,百有余載,至始皇能并冠帶之倫。”[1](《秦楚之際月表》)秦襄公時期,秦的實際統治范圍到底有多大,是判斷其有何能力幫助周平王東遷的重要因素。在此,將結合考古資料及文獻資料,大致分析一下秦襄公時期秦的地望。
(一)近年來,隨著甘肅地區考古學的開展,在甘肅隴南禮縣地區發現了大量與秦相關的早期文化遺存,其中包括秦襄公、秦文公的陵墓,專家們考證甘肅隴南地區為秦早期文化的重要發祥地,同時也印證了秦襄公時期秦的地域不會占有整個陜西關中并東至黃河。
1《史記》中明確記載:“(襄公)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 [1] (《秦本紀》),“葬西垂”[1](《秦始皇本紀》)。近幾年的考古資料顯示,秦襄公、秦文公的王陵位居今天甘肅省隴南禮縣的大堡子山。考古工作者認為,大堡子山即是《史記》中記載的秦最早的“西垂”墓區。從春秋到戰國到秦朝,秦人直奉行東進策略,結合之前陜西境內的考古發掘,考古學界一致認為,秦人共有四大墓區:西垂(即甘肅禮縣)、雍(今陜西寶雞鳳翔)、芷陽(今陜西西安南部地區)、驪(今陜西臨潼)。其中位于關中的雍、芷陽、驪墓區的特點是秦人的墓區尤其是王陵、帝陵距離都城都較近,與王輝先生的“中國古代王公陵墓一般埋葬在都城附近”[7]觀點相一致。根據這一推斷,秦襄公、秦文公葬在西垂,那么襄公、文公時期秦的實際統治區應該離西垂不會很遠,通過這一考古發掘大致可以斷定春秋早期秦的實際統治范圍在岐以西地區即今天的甘肅隴南,陜西寶雞西部一帶。
2滕銘予先生對關中地區的秦墓大致做了梳理:“寶雞地區已發現的秦墓材料數量較多,年代上起春秋早期,下至秦統一以后”;“西安地區已發現的秦墓數量最多,但年代比較集中。目前在該地區還沒有發現年代明確屬于春秋時期的秦墓,大部分秦墓的年代在戰國中期以后”,“大荔地區朝邑墓地已發掘秦墓的年代比較集中。原報告將該墓地的年代定在戰國早期到戰國末期。”[8]結合《左傳·僖公十五年》秦穆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秦與晉大戰于韓,楊伯峻注韓就位于今天的陜西東部山西西部的兩省交界地帶[9](p.350)。《左傳·文公二年》秦穆公三十五年(公元前625年),秦與晉大戰于彭衙,楊伯峻注彭衙位于今天的陜西白水[9](p.517)。《左傳·文公七年》秦康公元年(公元前620年),秦與晉大戰于令狐。楊伯峻注,令狐位于今天的山西臨猗縣西[9](p.413)。《左傳·成公十三年》秦桓公二十七年,晉伐秦至于麻隧,楊伯峻引《清一統志》認為,麻隧位于今天陜西關中中部涇陽一帶[9](p.866)。《左傳·襄公十一年》秦景公十五年(公元前562年),秦伐晉于櫟,櫟位于今天的陜西櫟陽位于關中中部[9](p.995)。《左傳·襄公十四年》秦景公十八年(公元前559年),晉國為了報復秦國,聯合諸侯伐秦至于棫林。楊伯峻注,棫林位于現今陜西涇陽縣,關中中部一帶[9](p.1009)。結合上述材料可知,直至秦景公時期秦與晉之間的爭奪還僅僅局限于關中中部一帶。秦在關中中部地區還沒有站穩腳跟。那么秦襄公所處的春秋早期,秦人的統治區域不可能到達關中中部,更不用說東至黃河了。眾所周知,秦人的進軍路線是自西向東的。即春秋早期先進入關中西部地區(寶雞地區),“襄公發戎至岐卒”[1](《秦本紀》)。戰國早期逐漸占領關中平原的中部地區(咸陽、西安一帶),“獻公元年,止從死。二年,城櫟陽。”[1](《秦本紀》)戰國中晚期占據關中東部地區(渭南地區),“惠文王八年,魏納河西地”[1](《秦本紀》)正如黃焯所說,秦取今關中地區,“是其累世蠶食,非一日之故,而謂東遷之初,一舉手而橫有八百里之地,此理勢所必無者。” [10](p.165)
3考古發現證實,在陜西關中平原東部的澄城、白水一帶保留了大規模的戰國時期的魏長城遺址,“孝公元年魏筑長城,自鄭濱洛以北,有上郡。” [1](《秦本紀》)這充分說明戰國早期,魏國在河西即陜西關中東部一帶具有很牢固的軍事基礎。秦襄公僅憑其一代國君的努力就國土面積東至黃河絕非易事。
(二)流傳于世的先秦傳世文獻較少提及秦襄公時期秦的實力范圍已經擴展到整個關中平原,并且東至黃河。清代學者的著述也對此觀點頗有質疑。
1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左傳》中記載春秋早期秦國與晉國發生的幾次大戰,如韓之戰、彭衙之戰、令狐之戰、麻隧之戰、櫟之戰、遷延之役,都發生在現今陜西關中平原的中東部。秦與晉在這一地區曾展開激烈反復的爭奪,秦國勝少敗多處于下風,最終還是未能在此地區站穩腳跟。秦穆公曾采納由余的策略向西伐戎,以至“益國十二、開地千里”[1](《秦本紀》),秦最終也只是稱霸西戎。
2《戰國策·卷三》:“楚攻魏。張儀謂秦王曰:‘不如與魏以勁之,魏戰勝,復聽于秦,必入西河之外;不勝,魏不能守,王必取之。王用儀言,取皮氏卒萬人,車百乘,以與魏。犀首戰勝威王,魏兵罷弊,恐畏秦,果獻西河之外。”[11](卷三)西河之外,即黃河以西,洛水以東,華陰以北,延安以南地區。大致范圍在今天的陜西關中平原東部。秦王指秦惠王。可見,秦國占領魏國河西之地的時間不會早于秦惠王時期。
3《史記·秦本紀》記載,秦武王對甘茂曾發出這樣的感慨:“寡人欲容車通三川,窺周室,死不恨矣。” [1](《秦本紀》)秦武王是繼秦惠王之后的秦國國君,秦惠王時期,魏國就已經獻出了河西之地,秦國基本占有了陜西關中全境,通往三川直指洛陽的大門已經打開。從秦襄公至秦武王歷經四百多年,如果秦在秦襄公時期就已占據整個關中平原東臨黃河,并且派兵護送周平王東遷至洛陽,四百多年間秦國那么多君王,實現“窺周室”的夢想輕而易舉,秦武王又怎會發出如此感慨呢?秦與晉在春秋時期,又怎能在關中腹地發生如此眾多的戰役呢?
顧棟高也對此持異議:“史記秦文公收地至岐,岐以東獻之周。岐為今陜西鳳翔府岐山縣,則豐、鎬故京在岐之東,秦未嘗有也。可見平、桓之世,晉未滅虢,東、西周猶通,封畿號令猶令于西土;虢、鄭遺地之在畿內者,尚無恙。黍離詩人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破瓦頹垣,依然如故。使秦有其地,當更營建,無復此景象矣。所以,莊公二十一年莊王與虢酒泉,猶在同州府澄城縣;而虢公敗犬戎于渭汭;猶在西周之封內也。自晉滅虢,斷桃林之隘;而秦穆亦東竟至河筑壘,為王城以塞其路,而故京遂判若異域。僖十五年獲晉侯舍諸靈臺。靈臺在西安府鄠縣,豐、鎬之側。自是周之遺地盡入于秦。西歸之好音絕矣,自晉獻、秦穆始也。乃知鄭詩譜謂秦襄公逐戎橫有西都八百里之地者,其說誠疎謬,當以史記為正。”[12](p.538)可見,顧氏認為,秦吞并整個關中平原的時間不會早于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鄭詩譜的記載是錯誤的。《史記·秦本紀》明確記載了秦的東進路線,秦襄公發戎至岐卒、秦寧公二年(公元前714年),徙居平陽;秦德公元年(公元前677年),初居雍城大鄭宮;秦穆公二十年(公元前640年),秦滅梁滅芮[1](《秦本紀》)。楊伯峻注:“梁,國土即今陜西省韓城縣南之少梁城。”[9](p.384)陜西韓城縣已經東臨黃河。可見秦國國土面積最早東至黃河是在秦穆公時期。秦穆公距離秦襄公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秦國才終于兵臨黃河。可見顧氏的見解較為正確。
結合考古資料與文獻資料,可以得出的結論是:秦襄公時期秦國的實際控制范圍在今天的甘肅東部及陜西的寶雞西部一帶。秦襄公在世時,秦的地域范圍已經東至黃河占有整個關中,確實是夸大了秦的早期發展。試想,如果秦在襄公時期就已經占據了整個關中平原。那么為什么秦國有襄公、文公、憲公三位先公葬在邊遠的西垂,而不是葬在早已被周人開發成熟,并且經濟發達土地肥沃的關中平原一帶呢?秦國占據整個關中平原直至其實力向東鞏固發展至黃河,必定是在戰國中期以后的事情。正如顧棟高所言:“至孝公發奮,東地渡洛,魏人納地恐后,而河西始悉為秦有。吳起去西河而泣,豈無故哉!” [12](p.541)
二、從地理與政治因素上看秦襄公對周王室的貢獻
秦的發展最初得益于西周末年復雜的政治形勢,由于相關史料的缺乏,學術界對《史記·秦本紀》中,關于西周末年秦與周王室關系的記載多持異議。其理由主要認為秦襄公救周是幫助幽王抗擊犬戎和申侯,秦之與平王是敵非友,而《史記·秦本紀》卻稱,秦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為諸侯。襄公送其仇而平王封其仇,其矛盾難通,罕有如此者[3]。西周末年,秦與周的關系到底怎樣,同時秦襄公對周王室東遷的貢獻到底體現在哪里,筆者結合前人研究成果逐一分析。
(一)秦襄公起兵救周的歷史背景
在幽王末年,西周王朝嫡庶廢立的尖銳斗爭中,太子宜臼及其母申后是失敗者。太子宜臼逃亡到舅甥之國西申那里,自然也是出于走投無路之下的無奈。周幽王要殺太子宜臼以成就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異必殺之”[13](《鄭語》)。可見先是宜臼逃亡至申,然后才是幽王討伐申侯至驪山兵敗被申侯殺于驪山之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正義引《汲冢書紀年》云:“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以為太子,與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太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平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侯所殺。以本非嫡,故稱攜王。”[14](p.11103)
新出土《清華簡·系年》也有這樣的記載:
幽王娶于西申生平王,或娶褒人之女,是褒姒,嬖于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師圍平王于西申,申弗與,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立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晉人焉始啟京師,鄭武公亦政東方之諸侯。[15](pp.138-140)
以上史料證明了四點史事:第一,是幽王死后的政治形勢并非如《史記·秦本紀》所言,即由秦襄公護送平王東遷洛邑,而是有一段“二王并立”局面。第二,關于二王并立的順序,首先,是周幽王與平王之間的二王并立。其次,幽王死后與平王對立的是虢公翰擁立的攜王。攜王被殺于晉文侯二十一年,是時,周二王并立的局面才告結束。第三,在二王并立的過程中宗周王畿周邊的各種政治勢力紛紛卷入到二王火拼的斗爭中,并且對平王取得最終的勝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第四,通過參與王室內部斗爭,部分諸侯國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并對東周初年的政治形勢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西周末年宗周王畿周邊的主要政治勢力分布,及其與西周末年“二王”之間的關系
1戎。根據《后漢書·西羌傳》記載:“自隴山以東,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有狄、原、圭、冀之戎,徑北有義渠之戎,洛川有大荔之戎,渭南有驪戎,伊、洛間有揚、拒、泉皋之戎,穎首以西有蠻氏之戎。” [16](《西羌傳》)根據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記載,分布在今天陜西省境內及附近的戎族部落主要有如下幾支:首先是位于陜西省北部延安府境內的大戎[12](p.598);位于西安府臨潼縣東的驪戎[12](p.598);位于關中西部寶雞境內及寧夏境內的犬戎[12](p.599)。晁福林考證,平王宜臼所奔申國位于今天陜西臨潼附近的西申,而非河南南陽附近的南申。當時,西申侯所聯合的戎只是許多戎族方國部落中的一個或幾個,而不可能是全部。其中一些戎族部落與宗周正統即伯服、幽王一派的關系是友好的。例如,周先祖不窋曾“奔戎狄間” [1](《周本紀》)。周穆王時,“犬戎氏以其職來王” [13](《周語上》)。申侯和宜臼可以聯合戎族,幽王和伯服也不會將支持自己的戎族拒之門外。晁福林認為:“戎主要是幽王、伯服及攜王的同盟者。”[5]《春秋大事表》記載,西申離驪戎的分布地區較近。《史記·周本紀》為什么記載與申侯聯合的是犬戎呢?根據顧棟高記載,犬戎分布地區位于今天陜西西部寧夏東部一帶,距西申較遠,根據常理不大可能聯合。筆者認為,此時犬戎不是一個權力較為集中的政治勢力,而可能是一個較為松散的由眾多部落組成的政治聯合體,與平王聯合的犬戎大概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犬戎作為游牧民族其政治組織也處于遷徙狀態,遠沒有形成夏、商時期的一二三級行政區劃體制。犬戎只是西周王朝對這一族群的統稱,其內部根據血緣關系也可分為若干部落互不統屬。各個部落與西周末年二王之間關系的親疏也會有所不同,面對二王的火拼其內部也會分為“親幽王派”與“親平王派”。所以,與申侯聯合的犬戎很可能只是眾多部落中的一支或幾支親平王勢力,而非全部。
2攜王政權。幽王死后,“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 [17](p.60)。童書業先生認為:“其立亦拖庇于戎人”[18](p.40)。因為王子余臣立于攜地,故稱“攜王”《竹書紀年輯正》引“《新唐書》:《大衍歷儀》記載‘是攜即西京地名矣。” [17](p.61)攜與豐、岐、驪相連,很可能是鎬京附近某地。攜王所居當在豐鎬周都舊居。近年出土的《清華簡》記載:“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15](pp.138-140)西周時期有東西二虢,至于所立攜王之虢是東虢還是西虢史學界看法不一。雷學淇認為,立攜王的是東虢;晁福林認為,立攜王的是西虢。筆者較為同意立攜王者為西虢。首先,東虢所在根據顧棟高《春秋大事表》記載:位于今天河南省開封[12](p.571),距離宗周王畿甚遠,在幽王被殺后,不太可能第一時間迅速擁立攜王。其次,東虢滅于鄭,此時的鄭是隨著平王東遷至今天河南滎陽附近的鄭國(二王并立時期鄭國還未東遷至今天的河南滎陽附近,而是位于陜西華縣境內),跟隨平王一起東遷的還有虢國,既然是“東”遷,那么其原居住地應當位于洛陽以西,開封位于洛陽以東。所以,跟隨平王東遷的只會是位于今天陜西寶雞鳳翔府的西虢,鳳翔與鎬京相鄰故在幽王被殺后可以在第一時間迅速擁立攜王。通過上述分析,就可以推斷出攜王政權為西虢所立,地域范圍大致應在今陜西鳳翔與宗周鎬京之間。
3晉。此時的晉國地望,根據1992—2001年通過對山西臨汾天馬—曲村晉侯墓地的發掘,發現了晉侯燮父至晉文侯共9位晉侯及其夫人的墓葬,從而確定了這里是西周晉國國都之所在。晉文侯時期的晉國還是蕞爾小邦,正如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所言:“晉當春秋之初,翼侯中衰,曲沃內亂,不輿東諸侯之會盟,疑于荒遠之地。然其地實近王畿,是時周新東遷。列侯未甚兼并,沈、姒、蓐、黃處在太原,虞、虢、焦、滑、霍、楊、韓、魏列于四境,晉于其中,特彈丸黑子之地勢甚微[12](p.518)。其實力遠不能和曲沃伯與晉獻公時期的晉國相比。根據“晉文侯乃殺惠王于虢” [15](pp.138-140),可知其是支持平王政權的。
4虢。根據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虢國分為東虢與西虢[12](p.571)。東虢位于今河南開封府汜水縣,西虢舊都位于陜西鳳翔府寶雞東50里。后隨平王東遷,更于上陽位于今河南陜州。其支庶留于故都者為小虢。小虢于莊公七年為秦所滅。西虢舊都與犬戎的地望都在鳳翔彼此相鄰都位于岐山以西,東邊與岐山以東的豐鎬之地相鄰。根據上述分析,其聯合擁立攜王也是可能的。值得一提的是,攜王政權由虢公翰所立可見虢公翰的勢力應當較大。
5申。根據平王奔西申及幽王死于驪山下這一史實,可知申國地望應離宗周王畿之地不遠。晁福林先生認為,平王奔申的申不是位于南陽的南申,而是位于陜西東部的西申[5]。證實了古本《紀年》及上文《清華簡·系年》“平王奔西申” [15](pp.138-140)之說的可信性。《史記正義》云:“申侯之先,娶于驪山。”[1](《周本紀》)確定其地望距驪山不遠,應位于陜西省的關中平原東部。夷王、厲王時申侯的力量逐漸壯大,直至幽王時,申侯之女為皇后,同時王朝卿士鄭武公也“娶于申”[9](p.10),加強了申對周王室的影響。
6鄭。鄭的始封地,蘇勇認為,鄭國最早被封在雍地,在史伯的建議下一步步東遷至今天陜西的華縣境內然后再隨平王東遷往河南省的中部一帶[19]。其在遷至華縣(位于關中平原東部)之時,已經是距離平王最近的一支力量,加上鄭武公與平王的叔侄關系。最后,最有可能派兵將平王護送至洛陽的就應該是鄭武公。無怪乎隱公六年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9](p.51)
7秦。上文已經說明秦襄公時期秦的實際統治范圍,應在甘肅東部和陜西寶雞西部一帶。
通過以上論述,可知這一時期關中一帶的政治勢力分布由東至西分別為:晉、鄭、西申、攜王、西虢、戎。其與二王的關系是晉、鄭、西申、部分犬戎部落支持平王政權;而部分戎族勢力、西虢支持伯服與幽王、攜王政權。
(三)秦襄公與周“二王”之間的關系
根據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記載,秦最初的地望是在陜西秦州清水縣[12](p.567)。近年出土的《清華簡·系年》記載,秦“周成王把商庵之民遷到“邾圉”。李學勤先生考證,“邾圉”位于今天甘肅省甘谷縣西南,是為秦最早的居住地[20]。莊公徙故西犬丘,犬丘位于今天秦州西南120里西縣故城。秦州與甘谷縣都位于今天甘肅省境內。《史記·秦本紀》謂,秦襄公曾經“以女弟穆嬴為豐王妻” [1](《秦本紀》)。穆嬴嫁豐王的時間為秦襄公元年(公元前777年),亦即幽王五年。晁福林認為,豐王就是伯服。依據是豐京與鎬京一河之隔,并有周王祖廟在焉,自當不會有異族稱王,稱王者必是姬姓宗族。由于豐京與幽王所居的鎬京相鄰,所以,稱王者與幽王的關系也應非同尋常,伯服的身份最符合這一條件。筆者認同晁先生這一觀點,秦與戎長時期雜居并與戎世代為仇,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同時在與戎人角逐的過程中披上合法的外衣并取得道義上的主動,其所能做的必然是與宗周王室聯姻取得正統地位,借助華夷之辨的價值觀抗擊戎人求得生存。所以,秦襄公家女弟給豐王伯服的舉動符合秦國這一時期的政治需求。秦襄公此舉也無疑增強了秦在周王室中的影響。秦襄公救周,最初當然是援助周幽王和伯服。
但周幽王死后事情發生了變化,虢公翰與戎族擁立余臣為攜王與位于西申之國的宜臼二王并立。這一時期,秦襄公面臨的抉擇就是擁戴天王宜臼或者擁戴攜王。秦襄公抗擊戎人其所要利用的是周王室的傳統威信,而周平王要與戎族斗爭,秦的實力自然是理想的同盟者。秦與平王之間從各自的利益出發,加上秦與戎族歷來的敵對關系,秦襄公與平王之間一拍即合。原先來救援周幽王的秦襄公轉變為支持周平王。周平王除了封秦襄公為諸侯以外,還對其說:“戎無道,侵奪我岐、豐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1](《秦本紀》)從這句話可以看出,當時岐、豐之地不在平王之手,周平王的這句話就是對秦襄公所做的政治允諾。
(四)秦襄公助周王室之功并非派“兵”護送,而是幫助周平王攻伐攜王政權
幽王死后,陜西關中政權分布可分為三大部分,即陜西關中西部到達甘肅即寶雞鳳翔以西一帶為秦所控制,鳳翔以東至豐鎬一帶為虢公、戎、攜王控制,驪山以東地區為天王宜臼控制。既然中間隔著位于豐鎬的攜王政權,那么秦襄公又是怎么率兵送周平王東遷呢?晁福林先生認為,豐鎬以北為渭河,難以通行。秦襄公是從關中西部通過繞道秦嶺山,到達關中東部的。其中有《詩經·終南》:“終南美襄公也,能取周地始為諸侯受顯服,大夫美之故作詩以勸之” [14](p.590)為證。筆者認為,秦襄公帶兵繞道秦嶺走蜿蜒800里的山路,抵達關中東部去護送平王東遷似乎有點不太現實。
1關中地區南北都靠山(關中以北是黃龍山,關中以南是秦嶺山)中間貫穿一條渭河。古代,渭河一直是東西貫穿關中平原的最便捷的交通要道。早在秦穆公時,秦國就通過渭河給晉國運送糧食,從雍城一直到故絳,史稱:“自雍及絳相繼,命之曰泛舟之役。”楊伯峻注:“自雍及絳,蓋沿渭河而東,至華陰轉黃河,又東入汾河轉澮河”[9](p.345)如果渭河難以通行秦穆公又是如何將這么多糧食通過渭河運往晉國的呢?兵貴神速,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秦襄公如果派兵護送周平王東遷,那么經渭河順流東下是最便捷也是最迅速的辦法,為什么要舍簡就繁、舍易就難繞道去翻越近800里的秦嶺呢?而且秦嶺自古以來就是關中南部地區預防外來入侵的天然屏障。秦之四塞(蕭關、潼關、武關、大散關)中有兩座即武關、大散關是依靠秦嶺之險建造的。山路比水路更容易阻擋敵人進攻。對于善于用兵的秦襄公,《毛詩》序曰:“《小戎》,美襄公也。備其甲兵,以討西戎。西戎方強,而征伐不休。國人則矜其車甲,婦人能閔其君子焉。”《史記》也明確記載:“(襄公)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 [1](《秦本紀》)。說明秦襄公到死也僅僅攻到陜西寶雞的岐山縣附近,距當時周平王所在的西申之地還有近200公里的路程。對于秦襄公而言東西跨越秦嶺的確是困難重重、杯水車薪。顧棟高在其《春秋大事年表》中也駁斥終南之詩:“終南山凡八百里,互鳳翔、岐山、眉三縣及西安一府之境,是岐西亦有終南,不得援以為據。況此詩原系興體,言山之高大必有美材,以稱其穹窿;人君尊崇必有令德,以稱其顯服,未嘗指終南為當日之實境也。唯朱傳謂‘至正為至終南山之下,似指為本國之境。而鄭箋則謂受命服于天子而來,為下句作起耳,于當日之封域無與也。”[12](p892)。顧氏結合陜西地里的概況指出終南山(秦嶺)與渭河一樣東西跨越整個關中平原,秦襄公生時所在的岐以西以南地區的山地也屬于終南山(秦嶺)的一部分。鄭詩所言僅僅是文學層面的夸張與贊美不可用做史料說明史實。
2左傳隱公六年周桓公言于王曰:“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沒有提到秦國。《左傳》《史記·秦本紀》通篇也幾乎沒有提及秦國國君與周天子相見的記載。從這里至少可以得出秦與周王王室的關系遠沒有鄭、晉二國與周王室的關系親密。
3關于攜王政權的覆滅,《左傳》正義僅援引《汲冢書紀年》:“平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侯所殺。以本非嫡,故稱攜王。”[21](p.11103)近年出土的《清華簡·系年》:“晉文侯仇殺惠王于虢。” [15](pp.138-140)關于晉文侯殺攜王這一史實似乎也有了定論。但有心的學者會問:攜王政權真的只是晉文侯所滅嗎?筆者認為,此問題有待商榷。
(1)根據上述討論晉文侯時期的晉國僅僅是一個小國,而攜王卻是一個有著以虢公翰及戎人聯合擁立的正統政權。《系年》:“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15](pp.138-140)虢公翰的身份與“邦君”“諸正”的稱謂相吻合[22]。由此可知,攜王的擁立者應該是以虢公翰為代表的畿內諸侯和宗周朝廷群臣。眾所周知,平王宜臼是被廢太子,幽王與伯服戰死后,朝中并無幽王的其他子嗣,虢公翰立幽王的同母弟余臣繼位是符合宗周禮制的。攜王政權地處關中王畿之地,基礎雄厚。無論在天時地利,還是人和,實力遠遠超過當時的晉國。僅憑晉國一國之力遠不能將攜王政權消滅。我們至少可以推斷出當時的晉國不具備單獨打掉攜王政權的實力。
(2)結合上文對西周末年關中一帶政治勢力的地望所做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距離虢公翰最近的親平王政權就是秦襄公的勢力。上文提到秦與戎歷來是宿敵,秦襄公在幽王死后轉而投靠平王政權。平王向其許諾“岐、豐之地,秦能攻之即有其地”[1](《秦本紀》)。當時岐、豐之地既不在平王之手,也不在秦之手而在攜王之手。周平王此舉是在戰略上讓秦國配合晉國,自西向東夾攻宗周京畿附近的攜王政權。岐、豐之地對于當時的秦襄公來說就是“空頭支票”。
(3)《史記·秦本紀》同時記載:“襄公伐戎至岐卒。”。其中岐地位于今天的寶雞岐山縣一帶,其地望在西虢故地鳳翔府以東。這一點能夠說明秦在襄公時期已經將西虢故地征服。
如果上述推理正確的話,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在攻伐攜王過程中秦也貢獻了力量。秦國將西虢故地征服就至少打掉了當時攜王賴以生存的政治資本,配合了晉國自東向西攻伐攜王政權的戰略需要。岐地的周原也是周的重要發祥地,其中也不貶有許多宗周禮器及周人的祖墳,需要秦國來看管。正如《《系年》所記:“周室既卑,坪(平)王東遷,止于成周。秦仲焉東居周地,以守周之墳墓,秦以始大。”[15](p.141)
以上所論秦襄公幫助周平王征服西虢故地,以及幫助周王室看家守墓,是當時的秦襄公能為周王室所做的最為現實的事情。當時的周平王由于勢力的衰落,不得不承認岐以西被秦占領的既成事實。秦派兵護送平王東遷從上文分析的地理因素上講,對于還處在岐以西的秦襄公來說實不可取。
綜上所述,平王東遷主要是秦、晉、鄭三國聯合共同完成的,秦襄公的“功”主要就是幫助宗周“守墓”“看家”,消滅岐以西擁立攜王的虢公翰及戎族的勢力。而真正的派兵將平王送至洛陽的主要是鄭國、晉國的勢力。秦襄公時期秦國的國土面積就其有效控制范圍而言,應在岐以西即今天的陜西寶雞西部、甘肅隴南一帶。而岐以東的地區即攜王故地,鄭故地、隨著攜王被滅與鄭人東遷,也逐漸被秦國占據,到了穆公時期秦的實力繼續向東延伸,在晉國的阻撓下秦與晉在陜西關中平原東部一帶展開激烈爭奪后失敗。隨后采納由余的策略向西伐戎以至“益國十二、開地千里”[1](《秦本紀》),直至三家分晉,晉國勢力衰落,秦國經過商鞅變法富國強兵之后,才終于將勢力向東鞏固發展到了黃河一帶,在關中平原東部站穩了腳跟。有望再向東一窺周室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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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歷史學博士)
[責任編輯 張曉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