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仙圖》的流傳歷程及其歷史見證

黃太勇

支仲元，五代前蜀畫家，鳳翔（今陜西寶雞鳳翔縣）人，擅長人物畫，特別是擅長畫道家與神仙像。《宣和畫譜》卷三說其“畫人物極有工，隨其所宜，見于動作、態度。多畫道家與神仙像，意其亦物外人也。又喜作棋圖，非自能棋則無由知布列弈易之勢，至于松下林間對棋者，莫不率有思致焉”。大致上因其與東晉畫家顧愷之及南朝畫家陸探微都擅畫人物，又筆法相近，故后人多稱其“畫筆法師顧（顧愷之）陸（陸探微），細致有力，人物清潤不俗”（湯重：《古今畫鑒》，見《中國書畫全書》第二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897頁）。

《三仙圖》是支仲元畫道家神仙像的代表作品，據金元時期的全真教道士丘處機所見，該畫畫的是得一、元保、玄素三位神仙（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下），此三位神仙仙跡今已不可考。因為關于此畫的相關詳細記載匱乏，且其至今已下落不明，故關于該畫的詳細內容已無從知曉。但是這幅畫的流傳卻具有神秘的傳奇色彩：它曾經是北宋皇宮的御府藏品，后為金人擄掠至北方進入金朝御府。1215年金中都陷落后，該畫流落民間，為全真道士丘處機所見，后下落不明，至明朝又出現在權臣嚴嵩的抄家贓物清單中。之后又再度失蹤，失傳至今。是什么樣的外力使得這幅畫具有了如此曲折的流傳經歷？本文將以它的流傳為主線來敘述其不平凡的經歷及其在流傳過程中所見證的眾多歷史事件。

北宋時期的御府藏品

支仲元的《三仙圖》之所以能夠進入北宋御府，與有宋一代統治者大都愛好書畫藝術、重視書畫收藏密不可分。五代時期的后蜀、南唐開始設置由政府管理的畫院，專門為皇家繪畫，搜羅、收藏書畫作品。北宋統一五代分裂局面以后，后蜀、南唐等地方畫院的書畫及其畫家都被集中到北宋都城汴梁，以此為基礎，北宋初期就設立了翰林書畫院，在皇帝的親自主導下籠絡全國著名畫家，收羅天下名畫。經過太宗、真宗、仁宗、神宗等幾位皇帝的大力倡導，特別是在趙佶（徽宗）做皇帝時期，由于他在書畫藝術方面的天賦及其對書畫藝術的熱愛，使得當時的宮廷書畫收藏達到歷史最高水平。

宋徽宗趙佶不僅獨創書法“瘦金體”，對中國古代書法的發展具有開創之功，而且在繪畫方面也是貢獻卓絕，獨樹一幟。他曾說：“朕萬幾余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圖繪寶鑒》卷三評徽宗的畫作：“丹青卷軸，具天縱之妙，有晉唐風韻。尤善墨花石，作墨竹，緊細不分濃淡，一色焦墨，從密處微露白道，自成一家，不蹈襲古人軌轍。尤注意花鳥，點睛多用黑漆，隱然豆許，高出縑素，幾欲活動，畫后壓字用天水及宣和、政和小璽志，或用瓢印，蟲魚篆文。”

除自己創作以外，徽宗于崇寧三年（1104年）設立了畫學，將繪畫正式納入科舉考試之中，以招攬天下畫家，并親自掌管翰林書畫院，著意收集歷代文物書畫。他設置的造作局和供奉局，就具有與畫院一起擔負訪求名畫的任務，他曾專門派童貫等人去蘇州、杭州一帶搜求古畫。畫院里專門有鑒別、臨摹古畫的人才。著名書法家米芾和他的兒子就曾經擔任過畫院的“書畫博士”一職，專門負責鑒別書畫。在宋徽宗的重視之下，北宋時期的宮廷書畫收藏達到鼎盛。曾為徽宗大臣的蔡京之子蔡攸在《鐵圍山叢談》里說：“（徽宗）及即大位，于是酷意訪求天下法書圖畫。自崇寧使命宋喬年掌御前書畫所，喬年罷去，而繼以米芾輩。殆至末年，上方所藏率舉千計，實熙朝之盛事也。”他還親眼看到當時“御府所秘丹青，其最高遠者，以曹不興以《元女授皇帝兵符圖》為第一”，包括了曹髦、謝雉、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以至鄭法士、展子虔、閻立本等人的書畫作品。曹不興是三國時期的著名畫家，閻立本為唐代著名畫家，可見其藏品上至三國，下至唐代的著名畫家的作品都有。實際上，御府的繪畫作品遠不止這些，據南宋成書的《畫繼》載：“徽宗皇帝，天縱將圣，藝極于神。即位未幾，因公宰奉清閑之宴，顧謂之曰：‘朕萬幾余暇，別無他好，惟好畫耳。故秘府之藏，充初填溢，百倍先朝。又取古今名人所畫，上自曹弗興，下至黃居采，集為一百秩，列十四門，總一千五百件，名之日《宣和睿覽集》。蓋前世圖籍，未有如是之盛者也。”

在此背景下，支仲元的作品進入御府也在情理之中。北宋徽宗宣和年問（1119～1125年）撰修的專門輯錄宮廷所藏繪畫作品的著作《宣和畫譜》，著錄了從三國時期的曹不興到北宋太宗朝的黃居采等畫家231人，收錄宮廷所藏軸畫6396幅。其中就包含了很多五代時期的畫作，支仲元的作品有21幅被收錄，分別是：“《太上傳法圖》一、《太上誡尹喜圖》一、《太上度關圖》一、《三教像》一、《五星圖》一、《三仙圖》一、《七賢圖》二、《商山四皓圖》一、《四皓圍棋圖》一、《圍棋圖》一、《會棋圖》一、《松下弈棋圖》二、《勘書圖》一、《堯民擊壤圖》二、《林石棋會圖》二、《棋會圖》二。”（《宣和畫譜》卷三《釋道三》）《三仙圖》名列其中。

被金人擄掠

《三仙圖》在《宣和畫譜》中出現以后，便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一個多世紀。南宋時期成書的《南宋館閣續錄》中專門記載了當時宮廷秘閣所藏畫作一百八十七軸及舊藏九百十一軸，而且還專門列出了畫名及作者姓名（《南宋館閣錄·續錄》，張福祥點校，中華書局，1998，第179～188頁）。此書中卻未提及支仲元的任何畫作。那么，是否在北宋滅亡后，《三仙圖》也隨宮廷所收藏的支仲元其他畫作流落民間呢？南宋人周密在其書畫著作《云煙過眼錄》中提到“尤氏所藏，支仲元《四老圍棋圖》手卷，高宗提妙”。此畫當是支仲元的另一幅畫，而遍考南宋其他書畫著作，并未有人提及支仲元的《三仙圖》在民間的流傳情況。

時隔一百多年后的1226年秋，全真教掌教丘處機居住燕京時，曾見到這幅《三仙圖》，并為其題詩。詩日：“得道真仙世莫窮，三仙何代顯靈蹤。直教御府相傳授，閱向人問類赤松。”（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卷下）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消失近一個世紀的《三仙圖》會突然出現在一直與宋朝隔絕的燕京地區呢？而正是丘處機的這首詩，向我們暗示了《三仙圖》消失一個多世紀的秘密。

此事還得從宋徽宗說起，可以說，有宋一代的書畫藝術是“盛也徽宗，敗也徽宗”。宋代的書畫藝術確實是在徽宗時期達到了鼎盛階段，可是最終也在徽宗時期墜入低谷。雖然宋徽宗趙佶在繪畫方面不得不說算是個天才，但他在治理國家方面卻能力欠佳，北宋王朝的滅亡，難辭其咎。徽宗在位期間，重用蔡京、高俅、王黼、童貫、梁師成、汪伯彥、朱動、李邦彥等被當時人稱為“八賊”的奸臣，大肆搜刮民財，窮奢極欲，荒淫無度，建立專供皇室享用的物品造作局，又四處派人搜刮奇花異石，用船運至開封，稱為“花石綱”，以營造延福宮和艮岳。結果致使民變四起，導致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國內爆發了方臘、宋江等農民起義，使得國力積弱不堪。

正當北宋政權被徽宗等人弄得烏煙瘴氣、民變四起時，北方的女真族卻在逐漸崛起，政和五年（1115年），女真首領完顏阿骨打稱帝，建立金朝，并迅速出兵進攻遼朝。宣和五年（1123年），在金軍與北宋軍隊的聯合攻擊之下，遼朝滅亡。在與北宋軍隊聯合滅遼的過程中，女真貴族看到了北宋政府的腐敗無能，在滅遼之后，便接連進攻北宋。終于在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攻破北宋都城汴京。次年，徽宗和他的兒子欽宗被俘虜，淪為階下囚，北宋滅亡。

金軍攻占汴京期間，曾“索大成樂器、太常禮制器用以至戲玩圖畫等物，盡置金營，凡四日，乃止”（陳邦瞻：《宋史紀實本末》，中華書局，1977年，第559頁）。在大肆劫掠之后，“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歸。凡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娼優，府庫畜積，為之一空”（《宋史》卷二十三《欽宗》）。

北宋御府藏品被洗劫一空，《三仙圖》也因此被金人所搶，帶至北方，成為金朝的御府藏品，從此便無人問津，使其銷聲匿跡一個多世紀。而丘處機的詩句“直教御府相傳授”說的正是從北宋御府到金朝御府的流傳過程。那么，丘處機是怎樣看到這幅畫的呢？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金朝政權雖然在滅亡北宋后曾強盛一時，但最終也沒有擺脫歷史循環的“怪圈”。金朝后期，政權也不斷趨于沒落。而曾臣服于金朝的北方民族蒙古卻不斷走向強盛。1206年，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各部，建立大蒙古國。強大的蒙古政權不再甘心受金朝的欺壓，1211年，蒙古軍隊開始進攻金朝，1215年五月攻破金中都（今北京）。蒙古軍隊對中都進行了肆無忌憚的破壞，蒙古人對書畫缺少興趣，所以使大量御府藏品就此散落民間，《三仙圖》當為散落民間的御府藏品之一。

1226年，全真教掌教丘處機西去覲見成吉思汗歸來，居住在燕京。由于受到成吉思汗的禮遇，丘處機西行歸來后，地位和聲望大增，據《長春真人西游記》記載，丘處機居住燕京期間，燕京行省長官石抹成不得、宣差札八等人對丘處機敬重有加。當時的蒙古、原金朝官員及名公碩儒等爭相與之交往，而丘處機本人也非常樂意以詩書結交士人。因此，當時請求丘處機題詞作詩的人很多，其中就有人以《三仙圖》請丘處機題詩。由于丘處機的地位和身份，且他親眼見到了《三仙圖》，故他對于《三仙圖》的流傳當較為清楚，所以才暗示出了《三仙圖》的這一流傳經歷。

落入權官嚴嵩之家

《三仙圖》在《長春真人西游記》中被提到以后，在整個元代都一直不為人所提及。雖然在元代書畫著作《畫鑒》《圖繪寶鑒》中都曾提到支仲元，但并未提及他的畫作《三仙圖》。《三仙圖》的再次出現是在明中期嚴嵩、嚴世藩父子的抄家贓物清單《天水冰山錄》中，其中明確記載有：“支仲元《三仙圖》一卷。”明人汪珂玉的書畫著錄著作《珊瑚網》中收錄嚴氏被查抄的書畫清單《嚴氏畫品手卷目》中也提到“支仲元《三仙圖》一卷”。

嚴嵩，弘治十八年（1505年）進士，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明朝權力中樞內閣任職二十余年，其中有十五年位居首輔。

其子嚴世藩，字東樓，由太常卿進工部左侍郎掌尚寶司事。因其“頗通國典，曉暢天下時務”，所以得到嚴嵩的特別寵信。尤其是在嚴嵩年高之時，“朝事一委世藩”。

嚴嵩入仕前是“寒士”之家，因此，支仲元《三仙圖》入嚴府，當是由嚴世藩搜刮而來。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在越來越多官員的彈劾下，嚴嵩被罷黜，嚴世藩被處斬，不久嚴家被查抄。在嚴家被查抄的家產中，書畫占有很大數量，明代畫家文嘉曾于嘉靖四十四年奉檄往閱嚴嵩舊宅及諸新宅被抄書畫，并將其所見嚴氏所藏書畫撰寫成書畫目錄學著作《鈐山堂書畫記》，據《鈐山堂書畫記》所載，嚴氏被籍沒的書畫，“凡分宜之舊宅、袁州之新宅、省城諸新宅所藏盡發以觀，歷三月始閱勉畢事”。其中就有文嘉親眼所見嚴氏所藏有的“支仲元《三仙圖》一”。

一幅《三仙圖》，多少興亡事

支仲元的《三仙圖》從嚴氏家里被查抄以后，下落不明。在此之后的明清書畫著作中，雖然也有人提及，但幾乎都是錄自前代著作。如明人張丑所著的《清河書畫舫》所錄之“支仲元《三仙圖》一”即是錄自文嘉的《嚴氏書畫記》（即《鈐山堂書畫記》），清代書畫著作《式古堂書畫匯考》所錄之“支仲元《三仙圖》”錄自宋代成書的《宣和畫譜》，清代書畫類書《佩文齋書畫譜》所錄之“支仲元《三仙圖》”也是錄自《嚴氏書畫記》，大致進入清代以后，支仲元的畫作就大部佚失，以至于在近現代以來介紹中國五代時期繪畫的時候，基本很少有人會提及支仲元及其作品。

在悠久的中國文明史里，中國人民憑借自己的智慧創造出了許多承載中華文明智慧的物質文化。但是，伴隨著歷史前進的車輪，數不清的事物銷聲匿跡，甚至是灰飛煙滅。特別是對于很多書畫作品，它們往往在戰亂中遭遇滅頂之災，有多少已經消失的東西甚至連任何痕跡都沒有留下。因此，和無數已經佚失但確實在歷史上存在過的事物一樣，《三仙圖》也有它的幸運之處，那就是它曾經經歷了金朝滅北宋、蒙古陷中都的戰火洗禮，見證了徽宗、嚴嵩父子從皇帝、權臣淪為階下囚，并最終慘死的歷史事件。是改朝換代、權力腐敗這樣的外力使它有了如此曲折的流傳經歷，同時，它也真實地見證了中國古人“玩物喪志”的千古箴言。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