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人孔乙己

李志昌

自我參加工作的那天起，就在銀環集團老總的辦公室當秘書。幾年后，老總說，人倒是勤快，能干，年齡大了點，就在會所做點事吧。吃飯簽單;酒水菜肴，論職務，有標準……，這些倒不需太多的技巧，但來客酒后胡言亂語甚至動手動腳的也有。倘若有半點不從，主任就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在這樣的環境下，伺候人也成了一件難事。所以，過了幾天，主任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上級部門的同學職位高，便改為專管多功能廳一類的雜事了。

主任長著陰陽兩副臉孔，對我們總是兇巴巴的，教人壓抑，活潑不得;只有上大人孔乙己開會學習時，大家才可以附和著說笑，所以，至今記憶猶新。

他是二十幾家處級單位中連續六年未發生死亡事故，但又是唯一不享受副處級待遇的安全總監。他身材很魁梧，長相卻一般，皺紋間時常夾著幾分嚴肅，總像是在思考什么問題似的。他一進多功能廳，所有人都瞅著他笑，有的叫道，“上大人，這次又沒競聘上副處！”他半天不作回答，只是抿著嘴笑。

大家又故意高聲嚷道，“你一定又沒把禮送到！”

他便睜大了兩只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都是公開競聘的……”

“什么公開競聘的？我親眼見你給領導行賄了！”

他突然漲紅了臉，極力爭辯著，“給，給同學……，不能算是行賄！……同學之間的事，能算是行賄么？……”接連便是讓人發笑的一些話，什么他的某某同學已是正局級了，某某同學已是正處級了……，他們評高工，評教授級高工時都是他替考的外語……

突然有人插話道，“瞎吹，就你？在副處級崗位混了幾年了，至今連半個副科級的待遇都沒撈上，還替局長處長考外語？難道監考老師都是死人？”

這時，他把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大家疑惑不解的臉孔，神氣十足的說，“這——你，就有些不懂了！你想想，拿著局長或處長的準考證進去，往桌子上這么一放，即使監考老師不認識照片上的人，那么，我問你，職務欄里的‘局長‘處長兩個字總該認識吧？……”

這一節，讓大家都聽得無語了，都用嫉妒的眼神望著他，他突然覺得高大了許多，清了清嗓子，對局長的稱呼也是直呼其名了，什么石立言競聘正局級的報告，就是他替同桌寫的……，引得眾人突然哄笑起來……，石立言老總在笑聲中夾著公文包踱進多功能廳的主席臺，吆五喝六地坐下了。……

聽組織部門的人說，上大人原來也是某學院畢業的，的確和石立言是同桌，至少和銀環集團的八位副總、二十二位正副處長是同學或校友，一口流利的外語實在是讓人嫉妒……，起初，石立言老總十分看重他，從車隊安全員一步躍上了總監的位子，只待一紙任命就可享受副處級待遇了，可惜他事事原則，從不按潛規則出牌，所以和他同年畢業的大學生，如今在銀環集團連副處級的都沒有了，他還是唯一不享受副處級待遇的安全總監;關鍵時刻，人家都是……，所以，有一次同學聚會時，他的一位當了集團副總的同學替他起了個外號：阿巴貢。接著，有同學說，他更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但又有同學極力辯解說，他比孔乙己要幸運的多，至少是個不享受副處級待遇的芝麻官，因此，應該叫上大人孔乙己，才對！這位同學的一席話，引得在場的人都哈哈的開心的笑了。大家為了方便，有時也直呼上大人。如今愈來愈年齡大了，弄到將要退休了，還是閑不住，便經常替機關里那些領了工資，但又不想做事的人，或忙于應酬的人，做點事。可惜后來又有點壞毛病，便是喜歡講替人做事的事，所以，過不了幾天，利用他的人都厭棄他。如是幾次，叫他做事的人也沒有了。閑著無聊時，免不了厚著臉皮去同學家聊聊天。但他在我們單位的品行和口碑卻比所有人都好，——就是從不吃拿卡要，偶爾醉酒時，也是倒一邊老老實實地睡大覺，從不胡言亂語動手動腳;間或有承包商送錢了，推辭不掉時，就會主動上交，從不讓領導提名。

有一次開會，有人問道，“上大人，你當真替石總考外語？寫競聘報告么？”

他看著問他的人，突然笑容燦爛，便顯出不可一世的神氣來。

他們又接著說道，“你的同學局級的也有，處級的也有，你咋就笨的連半個副科級都撈不上呢？”

他立刻顯出憂憤成疾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陰云，又開始在那里講他替局長處長的事了……，而且說得眉飛色舞的，大家跟著哄笑起來……，石立言老總在笑聲中夾著公文包踱進多功能廳的主席臺，吆五喝六地坐下了。……

在這樣的場合，我可以附和著笑，也可以隨便插幾句閑話，主任是決不責備的。而且主任喝了酒的時候，也常常三更半夜刮風下雨的都要將上大人孔乙己喊來，當著眾多人的面這樣問，引人發笑。

有一回他問我，“你也參加過競聘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向他微微笑了笑。他說，“參加過競聘，我考你一考……”

我想，副處級崗位干了這么多年了，笨得連半個副科級都撈不上，還有資格來考我？便轉過身去，不再理會。很多的時間過去了，他走到我的面前十分懇切的說，“不會寫罷？我教你……，將來參加競聘時要用的……”

我想，我和科長處長的級別還差得很遠呢，而且，我們單位的競聘，從來都是內定后的“公開競聘”……，所以，我暗笑他的笨，——副處級崗位混了這么多年了……，而且又不耐煩，便十分煩躁的答他道：“競聘……”

他卻異常興奮，右手在空中比劃著，說：“對呀！對呀！……”

我愈發不耐煩了，扭身就走。

有幾回，幾個新來的大學生聽到笑聲，跑過來圍住了他。他又給他們講起了，一次，他從外地趕回來，給某某在競聘前修改報告的事，居然是那位領導一舉打敗對手，從副科級躍上了副處級……，直到他把自己這些年來，將一個個同學同事“扶上馬”的事跡講完了，那些渴望著上大人明天就能把自己“扶上”副處級的大學生還是不肯散去，大家圍住他，都眼巴巴的望著他，上大人這下著了慌，對著大家說，“完了，我已經講完了。”于是一群大學生在笑聲里走散了。

他是這樣的無私，又引人發笑。可是，沒有了他，競聘的事也照例進行，大家依舊談笑風生。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節后的兩三天，石立言老總正作反腐工作報告，忽然有人說，“上大人怎么沒來！”大家這才覺得他的確是有好幾次沒來了。

一個開會的說，“免了！”

“免了？”大家都有些驚奇。

“他呀，總是一條筋;中巴車翻了，才死了十來個農民工，又不是在正式公路上，完全可以壓！他卻如實上報了……”

“哎呀，這人，咋就笨死了，管了這么多年的安全了……”

“這一回呀，的確是自己去找死！那車可是石總的小三偷著開走的，聽說，她連駕照都沒有……”

“后來怎么樣？”

“只有先應付了上級的調查團……”

“所以，有人就先找他的事……”

“后來呢？”

“高級職稱、干部職務全免了，再留廠察看……”

“再后來呢？”

“下基層了。”

“做什么呢？”

“誰曉得？可能學徒吧。”

……

一天的旁晚，我準備回家時，主任突然來說馬上要開會了，接著進來了幾個開會的，有人說，“上大人被抓了。”

“抓了？！”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

“一夜連偷仨領導的家，而且，全是他的同學，就連石總的家也被他偷了……”

“聽說，購物卡就有四百八十八張，現金五麻袋！”

“可是，指認現場時，沒有一個領導承認自家被盜……”

“石總到處找人，第二天就放了。”

“因為是同桌吧，所以，才……”

“我看，問題沒那么簡單;‘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一位中年人突然插話道。

幾天后，主任帶著我去千里外的現場，無意中碰見了上大人孔乙己。主任第一句話就問他偷竊的事，他倒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話“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能抓了？”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是，是借，借同學的……”他的表情像是懇求主任不要再提了，嘩啦一下，現場人都圍了過來，滿身油泥的他笑聲中又開始了十分辛苦的野外作業。

從此，又長久沒有見上大人孔乙己了。

春節前的一個晚上，副科級以上領導多功能廳聚餐團拜時，有人提起了他偷竊的事，一位知情的領導借著酒氣悄悄的說，“那是逼良為娼，……”

“逼良為娼？！”一桌人望著吃剩的山珍野味和名煙名酒都異常驚愕。

“兒子要畢業了……”

“人力資源中心的主任，外號，黑洞，是他同一天進大學，同一天工作的同學及老鄉，又是他老婆親親的表哥……”

“黑洞再黑，也不可能……”

“本來是不要，也不能要的;問題是有了三十多年的人事組織人力資源領導崗位的履歷后，就要了！先是逢事必要，后來竟是逢事逼要;一律不分親戚朋友和本家的……”

“而今……就是親爹親媽……”一位年輕人吐了一下舌頭，把話收住了。

“上大人雖是同學眼中的阿巴貢，但兒子上大學后，常請黑洞進大亨會所消費……”

“這人，只認錢！……”

“他本家的孫子為調媳婦的工作，常請尕爺進大亨會所;尕爺倒也不客氣，三十多年煉成的好酒量，大胃口;每餐，必上萬！每桌，必茅臺酒，一斤八兩的大龍蝦，二百三十七元一份的大鮑魚，三百八十八元一份的大鮑翅……，結果吃了三四年，也沒把孫子媳婦調回來！而送了錢的……”

春節后，領導再次多功能廳聚餐時，有人偷著說，“上大人除夕的晚上被人綁起來，嘴里填了毛巾，第二天，天沒亮就送走了。”

“進監獄了？”

“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大家更加不可思議了。

“三家失主，非但沒人報警，還堅決否認被盜，石總又把他撈了出來，偷來的東西全歸他，誰知他還不滿足，還要去惹事？睡了一晚上，大年三十的早上就犯病了，居然要把偷來的東西交紀委？石總這下慌了，終于橫下心，親自將他送去的。聽說，還給了院長好幾萬，要他關照關照……”

“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然而，農歷二月初二。

龍抬頭的這天，精神病院院長望著三尺高三尺闊的現金和金條時，似乎聽得有人說，“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但他并沒有回答，單說了一句話，“這么多？明天給我量刑時，就有了大用！”

隨后，親自打開了牢獄似的鐵門，有著與上大人遭遇相似的“精神病”人，黑壓壓一片沖出了大門。

……

銀環集團的老總石立言當下大小便失禁;大亨會所推杯換盞的，昏黃光線，靡靡音中摟著四奶三奶輕歌曼舞的，突然間卻情感異常，行為古怪，晚上總是睡不著，獅子似的兇心，變得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把家藏的整捆的現金詭秘地放入魚池、樹洞、稻田、糞坑……，存折全都從原地挖出，重新包扎后又藏入廁所的排氣扇、老鼠洞、女人用過的衛生巾的夾層……

那些來不及藏的整箱的百元大鈔、美元、奢侈品、進口手表之類全都拋在了馬路邊的垃圾堆。

黑洞，一把推開摟在懷中的兩個女人，慌慌張張地回了家……，然后衣衫襤褸，破帽遮顏，臉色蠟黃，腳蹬一輛千 萬現金上裝各種青菜的破三輪，趁著黎明前的黑夜出了城。

太陽的鋒芒初露時，被緝拿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