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模式的結盟、解盟與再結盟

楊繪榮

[關鍵詞] 美國式個人主義；激進平等主義；維爾達夫斯基；政治文化變化

[摘 要] 作為一個多元文化模式的統一體，美國政治文化的特征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社會關系、社會制度的變化而變化。不同國家或同一國家不同發展階段的政治文化差異，其實是各文化模式按照不同比例排列組合的產物。純粹單一的文化模式難以獨自生存，它會適時選擇與其他文化模式結盟、解盟甚至再結盟。在維爾達夫斯基看來，美國的“個人主義 平等主義”政治文化同盟（亦被他稱之為“美國式個人主義”），因激進平等主義的興起而轉向“個人主義等級制”同盟，便是遵循上述政治文化變化的邏輯。

[中圖分類號]D0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2826（2015）01-0098-08

一、引言

作為20世紀80、90年代政治文化復興的重要代表人物，艾倫·伯納德·維爾達夫斯基（Aron Bernard Wildavsky）的文化模式理論堅持“政治偏好外生說”，認為政治偏好源自各種不同的社會關系，提出人與人之間的相互關系只能劃分成幾種有限的模式，并借用英國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網格—團體”（grid-group）類型學，具體劃分出五種基本的政治文化模式，即等級主義（高團體、高網格）、平等主義（高團體、低網格）、個人主義（低團體、低網格）、宿命論（低團體、高網格）和隱士的生活方式①（亦被稱為“自主的生活方式”），較為系統地概括了復雜多樣的政治文化現象。

個人主義者偏好自由競爭，反對等級權威，支持平等的競爭機會，但不支持結果完全平等。等級主義者偏好一種制度化的權威，認為不平等是合理的，深信專業化的勞動分工有助于人們更加和諧地生活在一起。平等主義者拒絕權威，支持更大程度上的結果平等，期望減少社會差異，譬如種族、收入水平、性別、父母與子女、教師與學生或掌權者與普通公民之間的諸多差異。宿命論者認為自己無法控制周圍發生的事情，其團體界限不明確，卻又受到諸多社會規制，篤信自己的政治偏好在現實社會里無足輕重。隱士們遠離社會紛爭，脫離各種社會關系，過著近乎與世隔絕的生活。

維爾達夫斯基強調，盡管五種生活方式偏好各異，但沒有一個能夠單獨存在，每種生活方式都離不開其競爭者，毀壞其他競爭者等丁扼殺自身。比如，如果個人主義者想消滅等級制，則不會有市場之外的權威來強化契約法，進而可能導致個人主義葉活方式的崩潰。他進一步解釋說，沒有一種生活方式能夠獨立牛存，但并非意味著在某個特定歷史階段或在某個國家內部.五種牛活方式處于一種均勢狀態。不同的社會在體制結構上可能會支持某一生活方式而削弱其他。早期美國將個人主義與平等主義融合在一起，合謀削弱了等級制，使其在體制上有別于他國，締造了他所謂的“美國式個人主義”奇跡，便是典型一例。

二、早期美國：“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文化同盟

在維爾達夫斯基看米，美國雖是一個單一民族國家，但它在文化上絕不是單一的，而是一個包含了多種文化模式的同盟體。眾所周知，殖民地時期的美國與遙遠的歐洲等級制作戰，如英國的喬治三世（King George Ⅲ，1738—1820年）時期。當時，在經濟上奉行重商主義的大不列顛，在組織上帶有等級制的痕跡。盡管封建主義已經逝去，而整個社會仍然是高度層級化的，等級界限非常分明。而在殖民地時期的美國，至少包含了三種政治文化。維爾達夫斯基指出，由于90%以上的人口都是小農，兇此不足為怪，大多數美國人當屬競爭性的個人主義者，他們尤為關注市場是自由的還是受政府控制的。等級制文化的擁護者可分為忠于不列顛政府的人和在本土尋求機遇的國家主義者。另外還有一些信奉共和主義精神的平等主義者，期望減少各種差異，他們相信，如果中央政府對各州一視同仁，而不是只給某些州提供便利，例如債務、特許權、政府銀行、贊助等，在美國這樣一個資源豐富的國度里，代議制政府是可能實現的。在了解了存在于美國的三種政治文化傾向（個人主義、等級主義、平等主義）后，便較容易理解美國政府戰前戰后行為方式上的差異。

維爾達夫斯基認為，美國這場獨立戰爭是由一個多元文化聯盟擔當的，即個人主義者與平等主義者共同反對來自不列顛的等級君主制。美國的等級主義者希望不列顛那套等級君主制能夠在本國生根發芽，試圖取代其英國對手的位置，理所當然沒有加入反對者同盟的行列。隨著戰爭的勝利，等級制不斷遭到批判，已無力創建一個如己所愿的政府。平等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適時展開合作，共同要求控制政府規模，大力倡導“小政府模式”。對于平等主義者而言，這種合作意味著保護自身權利免受特權侵犯；對于個人主義者而言個弱小的中央政府意味著較少的規制和較低的稅款。于是，在贏得民族獨立的過程中，等級制日益淡出歷史舞臺，強勢的個人主義者與中等水平的平等主義者結成同盟，雙方各取所需，共同進退。

毋庸置疑，虛弱的中央政府、偏好自由放任、國家對私有財產的保護等等，均是美國社會體制的基本特征。在維爾達夫斯基看來，這些特點既不是分權體制或聯邦制度的產物，也不是美利堅民眾的性格使然，更非國家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而是源于其根深蒂同的政治信念——自由與平等或個人主義與平等主義總是相互制約、相互促進。在美國，平等主義者有著與個人主義者結盟的歷史傳統。而在歐洲一些民主制國家，常常是平等主義者與等級主義者結盟對抗不平等現象。談到等級制，盡管弱小的等級制是美國政治生活的恒久特征，但是弱小的等級制本身是一回事，倘若它與強勢的個人主義結合起來（例如當代美國）便是另一回事，倘若它選擇與強勢的平等主義聯合（如柬埔寨的紅色高棉時期），恐怕義得另當別淪了。值得一提的是，不同政治文化偏好之間的結合方式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如下圖所示，等級制與平等主義結合起來形成歐洲式的社會民主制（social democracy）；平等主義與個人主義結合形成美國式個人主義文化（American individualism），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機會平等與結果平等相互兼容。極端個人主義與宿命論聯合構成國家資本主義（state capitalism）；宿命論與等級制結盟衍生出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而等級制與個人主義組合在一起形成美國“現行體制”（establishment）。

從上圖可以推知，就歐美的情況而言，在歐洲，強勢的等級制向相對弱勢的平等主義發起聯盟攻勢，而在美國早期，則是強勢的個人主義與平等主義結盟。很顯然這種文化背景上的差異能夠合理解釋美國體制為何不同于歐洲。強勢的等級制、中等發展水平的平等主義與劣勢的個人主義構成了歐洲政治制度的特點；而美國的政治制度足強勢的個人主義、弱勢的等級制與中等發展水平的平等主義相結合。在上述兩類國家中，平等主義勢力均有所增長，但由于二者等級制的勢力相差懸殊.最終造就出截然不同的局面。可見，美國由于歷史上的原因，他們與等級制結盟的意愿遠遠低于歐洲，平等主義與個人主義聯合在一起，便是早期美國政治制度與眾不同之處。

不難理解的是，等級制在美國一般不受歡迎。美國人民曾經不儀為了反對遙遠的歐洲等級制而戰.還掙脫了英國的殖民統治，贏得了民族獨立，他們必然對等級制毫無好感，強烈希望限制王權。然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美國的個人主義者怎么能與試圖重新分配個人財富的平等主義者達成一致呢？平等主義者又如何與偏好結果不平等的個人主義者結成聯盟呢？這是由于在與英國等級制對抗的過程中，美國平等主義者的力量被削弱，冉加上此時等級制還試圖以君主專制的方式削弱團體凝聚力，平等主義者對此甚為敏感，將中央政府視為不平等的根源。于是，他們選擇與反對等級權威的個人主義者聯合，共同限制中央政府的規模和權力范圍。也就是說，為了減少不平等，歐洲的平等主義者明顯已經接受了等級權威更大的強制力，而美國的平等主義者則選擇以某些不平等換取較弱的強制力，一個小型的聯邦政府對他們更具吸引力。在這種情況下，“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文化聯盟逐漸形成一個信念，即認為機會平等與結果平等能夠相互強化。由此可見，特殊歷史情境造就的機會平等與結果平等相互兼容的態勢，是早期美國體制與眾不同的前提條件。遺憾的是，時勢總在變動，“美國式個人主義”存在的歷史條件終會消失，屆時，“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文化聯盟將走向瓦解。

三、20世紀80年代以來：激進平等主義的興起

政治文化變化是維爾達夫斯基的研究主題。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政治社會發生了巨大變化，如以自由著稱的民主黨過分關注諸如宗教、性別、種族之類關乎平等價值的問題以及女權主義、環保主義、公民權運動等不斷興起。為何會發生這些轉變呢？維爾達夫斯基認為根源在于平等主義力量的增長。平等主義者聲稱，應該盡可能地使人們在收入、性別、種族、性取向、權利等諸多方面享受平等待遇。通過比較20世紀50年代或更早時期與80年代以來美國社會的差異，可以發現平等主義文化在美國正處于上升階段。比如，在20世紀50年代幾乎沒有人過多關注或討論婦女、同性戀、未成年人或老年人的權利。這類群體對權利持有一個共同信念，即追求更大程度的結果平等，旨在減少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這顯然是個人主義者無法接受的。雖說在20世紀50年代，人們開始熟知并廣泛討論公民權利，但那時關注的重點是機會平等而非80年代以來的結果平等。

以大眾傳媒為例，盡管20世紀50年代美國的新聞工作者也比較憤世嫉俗，但他們均支持當時的體制，相信美國的制度比較完善，公職人員也很少受其批判。然而好景不長，到了20世紀80年代，肯尼迪總統的緋聞被公之于眾，吉米·卡特（Jimmy Carter）的精神魅力成為頭版頭條，加里·哈特（Gary Hart）的政治生涯被毀，在維爾達夫斯基看來，這些案例都證明了美國大眾傳媒越米越具有平等主義傾向。

阿把眼光轉向美國教會。20世紀50年代，基督教會聯合會（The World Council of Chur-ches）只是一個國際慈善機構，它支持聯合國，提供對外援助，也支持美國的外交政策。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該聯合會盡管保持原有的國際主義特征，但已將矛頭指向美國的外交政策，支持第三世界反對第一世界，其姿態顯然是平等主義的。

最后來看看民主黨派的轉變。從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休伯特·漢弗萊（Hubert Humphrcy）和亨利·杰克遜（Henry Jackson）的民主黨與從前大不相同。這些民主黨的右翼人士漸漸主張更多的福利，更少的國防支出，更多的婦女權利，更多的環保開支，更少的財產權，等等。很顯然，作為右翼的民主黨人，他們希望得到更多結果上的平等。

面對平等主義力量的強勢崛起，“美國式個人主義”是否已經走到盡頭？力量漸增的平等主義者將繼續與個人主義結盟，還是會效仿歐洲，尋求與等級制結盟？針對當時的情況，維爾達夫斯基問答道，此時新興平等主義者雖批判現有體制造就了不平等，但義希望政府出面改革體制，采取積極行動遏制不平等，如提高征稅額度。而高稅收政策往往會觸犯個人主義者的利益，這時，其矛頭不冉指向中央政府，而是市場體制下的個人主義，認為它加劇了社會不平等。平等主義者希望利用中央政府重新分配資源，說明當下平等主義者可能會與等級制結盟，但要把環保主義者、女權主義者以及其他平等主義團體也納入到同盟體系之中，恐怕有一定難度。此外，美國等級制力量在獨立戰爭后漸趨微弱，不值得與之結盟，而平等主義者又難以單獨存在，它必須與其他文化模式結成同盟才能維系自身的生存。換言之，在美國政治文化力量的對比上，等級制力量微弱，個人主義維持原樣，只有平等主義力量漸長。維爾達夫斯基由此斷定“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文化同盟，即“美國式個人主義”暫時仍將繼續存在，但隨著平等主義力量的急劇上升，進而演化為大規模的激進平等主義時，平等主義者可能會完全顛覆與個人主義者的文化同盟，屆時，結果平等與機會平等難以兼容。

在美國，近些年來希望減少差異性的呼聲高漲，譬如，黑人爭取與白人同等的權利，動物保護主義者宣稱動物的生命與人的生命同等重要，環保人十堅持人與自然協調發展，反對任何以破壞環境為代價換取的人類發展，女權主義者主張男女平等，等等。平等主義者試圖證明美國社會中的每個團體都受到壓制，期望在各方面獲得平等；認為自然是脆弱的，人性本善；反對技術進步，堅信它加劇了不平等；當社會出現問題時，傾向于批判“體制”。

維爾達夫斯基在理論分析和經驗觀察的基礎上，總結出判斷平等主義文化興起的兒條標準。第一，政治活動家中持有平等主義信念或偏好的人數不斷增多，且其持有該信念或偏好的程度愈加強烈。第二，平等主義團體和制度在數量上和類別上不斷增加，其影響力口益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包括某些正式機構 大眾傳媒、教會、民主黨、法院，等等。例如，大眾傳媒開始批判體制和各界權威，法院現在重點強調保護公民權利，包括囚犯和被告的權利。第三，在公共政策爭論上，平等主義傾向有強化的趨勢，公共政策議程比以往更多地關注平等問題。第四，任何可能促使人們接受平等主義觀念的“文化突變”都可視為平等主義文化興起的標志。某種文化若在實踐上違背了當初的承諾，其擁護者可能會感到“驚奇”，進而轉而尋求另一種生活方式，如平等主義。第五，依照以上標準，除平等主義文化之外的其他文化模式均處于衰退階段。譬如，美國政治制度目前呈現出如下特征：等級制力量微弱；關注多元問題；注重不同觀念的整合，等等，這些都為平等主義文化的上升提供了基礎。

根據維爾達夫斯基的評判標準，種種跡象表明，平等主義在美國正處于上升階段，并且勢力愈來愈強大.尤其以動物權利保護運動、女權主義運動等激進平等主義力量的發展勢頭最具代表性。在他看來，此時此刻的激進平等主義不僅是一種重新分配經濟資源的生活方式，而且就社會學意義而言，更是一種旨在消除人與人之間差異性的政治文化觀念或者生活方式。

首先.動物權利保護運動。維爾達夫斯基指出，從動物權利保護運動中可以發現平等主義興起的痕跡。與所有平等主義者一樣，動物權利的倡導者看重的也是平等，而非自由或等級秩序。但與其他平等主義者不同的是，他們認為的“平等”，是指動物與人類之間的平等，即動物與人類享有同等的道德地位。動物權利倡導者要求把人類和動物等同起來，這種觀念直接源于平等主義者對人性和白然的理解。在他們看來，人性本善，只不過后來被等級制腐化了，差異才是不平等以及世界等級秩序的源頭。若人類平等對待自然環境.則其自身也將成為一個良善、健康的存在物。可見.動物權利倡導者最終日的是想通過保護動物權利“回歸到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狀態”。與其他平等主義者一樣.動物權利倡導者渴望平等的社會關系，急需一套非等級的組織機構。他們聲稱，自然界不斷受到現代技術的同攻.動物權利受到侵害就是一個典型案例。比如.用動物做試驗，便是現代技術社會任意破壞自然和生態系統的鮮明體現。保護動物權利的運動已經影響到媒體，媒體又發揮其影響力，不斷給政府施壓，迫使政府修改相關法律與制度。維爾達夫斯基提到，在美國，其中最重要的制度變化莫過于各州法律的轉變上，許多州已經廢除那些允許動物研究人員大量使用動物做試驗的法律規范。很顯然，這種全新的對動物權利普遍而深入的敏感性，與處于上升階段的平等主義文化對人類困境的關注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后者將人類面臨的困境主要歸咎于不平等的權力。平等主義者相信，人類與動物一樣，都受到等級制及其附帶的極具侵犯性的現代技術的壓制。具體到動物權利倡導者，他們宣稱的關心物種之間的平等，實際上隱含著對某一物種內部平等的關注，如人類的平等。

其次，女權運動。女權主義者強調性別平等，希望減少男性和女性在權力上的差異，就本質而言，維爾達夫斯基認為他們與其他平等主義者一樣，關注的仍然是平等問題。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女權主義者主要是上層階級的白人女性，他們關注公共領域的平等，尤其在選舉投票中。到了20世紀60年代，尤其是80年代以來，女權主義者更多地來自中產階級，而不是上層階級，但仍以白人女性居多。此時，其口號是“個人的即政治的”.繼而將對性別平等的關心滲透到工作、家庭生活等私人領域，以平等主義姿態不斷擴大他們的關注面，如男女之間在種族、文化、特定階層等方面的差異性。

維爾達夫斯基還提到，為了消除性別歧視，曾有一個由30多位翻譯人員組成的委員會著手修訂“上帝”一詞。經過修訂，上帝指涉“父親和母親”，不再是“國王”了，耶穌也不再被稱為“上帝之子”或“人類之子”。另外，女權平等主義者還成功推翻了其他的傳統和制度。例如.1985年，加州最高法院規定男孩俱樂部（ Boys Club）的圣克魯斯（Santa Cruz）分部必須允許女孩加入。在性別平等方面.美國的高校也經歷了類似的轉型。比如，巴克納爾大學（Bucknell Universiry）的全體教員曾投票取消兄弟聯誼會和婦女聯合會，因為他們聲稱這些聯合會不僅會滋生種族主義、精英主義和反智主義，還會抬高男性至上主義。可見，作為平等主義文化的擁護者，女權主義者將男女平等的觀念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謂“無孔不入”，表現出鮮明的激進主義特性。

激進平等主義的興起與大規模發展，給“美國式個人主義”帶來巨大挑戰。“美國式個人主義”曾是早期美國制度獨具特色的根本原因所在，它深信只要中央政府不去人為地制造不平等，那么在美國.機會平等能夠與結果平等并存。然而時至今日，隨著激進平等主義大肆發展，個人主義者由于擔心私有財產權受到沖擊，昔日他們與平等主義者結成的反等級制聯盟，逐漸轉變為個人主義者與等級主義者共同反對平等主義者的聯盟。如今的激進平等主義者堅稱惟有取得更大程度的結果平等，才能獲得真正的機會平等，此刻他們顯然已將矛頭對準宣揚機會平等的個人主義者。他們拒絕承認業已確立的制度和程序的合法性，認為民主不是要達成一致意見，而是要形成一個具有實質意義的結果，深信在政府決策取得合法性之前，必須首先在資源分配上獲得最大的平等。甲等主義者一方面希望政府采取更多的措施以規制整個社會；另一方面又認為領袖不可信，因為領袖意味著他與追隨者之間存在一種不平等的關系，于是他們義不斷破壞權威。對于等級制，平等主義者可謂愛恨交加。

平等主義者的態度為何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呢？按照維爾達夫斯基的解釋，起初，平等主義者也是“小政府模式”的偏愛者，只要中央政府不對其施壓，他們便很知足。即使到了20世紀30年代，激進平等主義力量依然很弱小。直到20世紀60年代，尤其是80年代以來，情況才有所變化，最大的轉變當屬公民維權運動的興起。當時，美國的體制拒絕承認公民的基本權利，黑人一直未能真正享受法律和機會面前的平等權。這場運動的領袖后來也發動了女權主義及未成年人、同性戀等平等主義維權運動。他們到處煽風點火，有選擇性地吸引媒體注意。不久之后，越來越多信仰更大結果平等的人進入了大眾傳媒領域甚至學術界，意圖減少他們所能發現的任何形式的不平等。于是，激進平等主義力量得以大規模擴張，最終完全粉碎了“美國式個人主義”的文化同盟，迫使個人主義者不得不轉I斫與倡導差異性的等級制結盟，形成維爾達夫斯基所謂的美國“現行體制”（establishment）。

在這里，維爾達夫斯基側重研究當代莢舊政治運動及相應文化的變遷，主要是后工業社會的價值觀、女權、政治和政策爭論等方而，平等主義力量的擴展與滲透。他對平等主義文化的歷史分析甚至具有典型的個案價值，對于讀者形成美國社會概觀很有幫助。

四、不斷結盟重組：美國政治文化的變化邏輯

在維爾達夫斯基看來，美國政治文化有如下特征：自建國開始，三種亞文化（個人主義、平等主義、等級制）共存，且相互結盟重組，特別是個人主義為主導，以及平等主義不斷上升的過程，等級制的存在也有意義，反映了自由民主體制的政治文化牛態是多種成分組合而成的。維爾達夫斯基的論斷豐富了人們對美國政治文化的認識，推進了阿爾蒙德《公民文化》的研究項目，特別是深入歷史尋找案例支撐，這是他的獨到之處。從美國的經驗可以看出，純粹單一的文化模式必然有其內在的缺陷，難以獨自生存；多元化的政治文化有助于各文化模式之間既相互競爭，又相互取長補短，永葆活力。當其他文化模式對已有利時便與之結盟，當無利可圖時便與之解盟，成為每種文化模式維系自身生存最行之有效的途徑，亦是美國政治文化變化的基本邏輯。

每種文化模式都離不開其競爭者，或為了彌補自身不足，或為了利用之，摧毀其他競爭者等同于毀滅自身。純粹的個人主義會蛻變成非法暴力，19世紀50年代美國“堪薩斯州流血事件”便是一個慘痛的教訓。當時，由于缺乏限定投票人資格及確定誰有權處理爭議選票的官方規則，同時也缺乏有權解決土地爭端的權威人士，地方當局陷入一種毫無實體的自然狀態。在這種混亂狀態下，由于缺乏必要的社會規范，各種競爭性的個人主義訴求只能訴諸恐嚇與謀殺。可見，倘若沒有些許等級兇素制定規則，強迫履行契約，那么純粹的自我管理必將導致無序狀態。同樣，如果在一個國家內部，平等主義居于霸權地位，例如柬埔寨的紅色高棉時期（Khmer Rouge），則其制度走向衰弱也不可避免。由于堅信腐朽的制度阻礙了人們向善的潛能，平等主義者試圖采取極端方式摧毀所有現存體制，而之后并未出現一個全新的、更加公正的社會，取而代之的只有經濟的崩潰，反而為其他文化模式爭取到更多的擁護者。至于等級制，維爾達夫斯基以蘇維埃政權時期的社會關系為例，判定這種社會關系是高度等級化的.宿命論廣泛傳播，個人主義（更不用說平等主義）受到壓制。正因為缺乏富有活力的平等主義或個人主義生活方式，等級制的漏洞逐漸無法修復，缺乏反饋機制的等級權威日益走向僵化、腐朽。冉來看看宿命論者。他們將自己的遭遇歸咎于命運，是一個消極、被動的群體。盡管宿命論者在政策爭論中發揮的作用微不足道，但對于整個體制而言.他們不可或缺。每種文化模式與宿命論者的關系是復雜而矛盾的：既輕視其生活方式，又混雜對其按自身生活方式生活的依賴情感。例如，對于平等主義者來說，宿命論者越多越好，他們便有理由今大無家可歸者、叛逆者和疏遠者的規模，為其反對個人主義和等級制的行為提供合法性。

顯而易見，上述四種“人世的”生活方式（等級制、平等主義、個人主義和宿命論）各有瑕疵，也正因為這些不足之處，它們才最終選擇結成文化同盟，以彌補各自的缺陷。早期美國為了對抗歐洲等級制而結成的“個人主義平等主義”文化同盟，有利于減弱等級權威對各自生活方式的強力干預和保護“小政府模式”，同盟雙方都堅信不平等主要是政府人為干預的產物，深信機會平等將有助于增加社會地位的平等，由此塑造了“美國式個人主義”文化。

需要注意的是，結盟確實有助于彌補單一生活方式的不足，但它永遠也無法提供一個長效的解決之道，因為結盟意味著與競爭者共存，即在表面的同盟體之下暗藏對抗兇子。結盟雙方之間的根本矛盾始終存在，其內在的對抗性猶如一顆定時炸彈，一旦鞏固同盟關系的外力消失或減弱，必將引爆這顆炸彈，導致文化同盟最終解體。具體到美國，20世紀60年代，尤其是80年代以來，激進平等主義在美國社會的發展勢頭愈來愈猛，其擁護者無法容忍一切形式的不平等，不冉迷信機會平等能夠帶來結果平等，而是將不平等視為個人主義討價還價的必然產物。與此同時的個人主義者意識到，激進平等主義已經嚴重威脅到私有財產權，于是轉而與勢單力薄的等級主義者合作.共同創立一套能夠有效保護個人財產安全的新型國家體制，結成“個人主義等級制”文化同盟。

總之，政治文化并非一個靜態的、毫無活力的事物，它與社會關系、社會制度相輔相成，有自身的動力機制和變化軌跡。每個國家均是多元文化模式的統一體，正如維爾達夫斯基所言，“一個民族國家內部也存在競爭性的生活方式或者文化偏好。無論科技文化水平的高低和政治體制的類型，每個國家都是由競爭性的政治文化所構成，而不只是一種單一的政治文化”。純粹單一的文化模式難以獨自生存，它會適宜地選擇與不同的文化模式結盟、解盟甚至再結盟。政治文化同盟的轉換沒有終點，它與不同文化模式的力量和政治偏好以及外界環境（即社會關系、社會制度）的變化密切相關。通過不同文化模式的結盟、解盟與再結盟，一國的政治文化隨之發生變遷，這便是美國政治文化的變化邏輯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