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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前或者死后

2015-04-29 00:00:00何存中
北京文學 2015年10期

上篇:生前

一、釋名

如果你到我們巴水河邊,如果你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兒,在前面跑,一個娘馱著一根竹竿子,在后面趕,跑不贏,追不上,你就會看到后面的娘,把手里的竹竿一丟,呼天搶地地哭:“老天爺啦!你活到做么事?”那么可以肯定這個兒活殘了。我們巴水河邊的人們,對于活得人模狗樣的兒,從來沒人問他,“你活到做么事?”而對于活殘了的兒,就追問:“你活到做么事?”

“你活到做么事?”這可是一個要命的問題。娘咽一口,后面一句話沒有哭出來,那就是你怎么不死?這邏輯有點混亂哩。既然生下來了,難道連活著都不配嗎?

算起來,我們何氏家族中的“直風”,在這個世界上,總共活了不到22年,但他生前死后,卻折磨了我們整整三代人。

“直風”是人,人的綽號。說綽號也不對,應該是雅號。綽號是貶意,雅號才亦莊亦謔,有文化意味。我們家族的人,好這一口,講究。

論起輩派來,他與我的祖父是叔伯兄弟。我們巴河何姓明代洪武年間從江西瓦屑壩遷徙而來,幾百年間繁衍了一大堆人,像螞蟻一樣遍布巴河兩岸。開始是糊涂過,到了光緒年間成了富族,族里有了讀書人,忽然記起別名分,尊長幼,于是修家譜,前六代用“萬千百大富貴”大概地追憶了,然后選了16個字作了輩派,讓子孫順著梯子往下過。這16個字是“元亨利貞,道本性孫,誠克存養,遠振家聲”。這16個字很古雅,聚儒釋道于一爐,很有文化底蘊,寄托著傳承的美好愿望。

既然是有了錢是富族,既然族中有了讀書人,那么就玩真的,我們的祖輩就有字有號。比方說我祖父字誠惠,號鑫照。祖父在竹瓦街上開糕點鋪。誠惠記在譜上,鑫照叫在嘴上。那生意就好。那么“直風”呢,當然也有字也有號,字誠確,號既望。誠確記在譜上,號卻沒人叫。垸人叫他“二相”。“二相”是二相公的簡稱,不是尊稱,而是反諷。

為什么呢?因為他家窮了。

我們巴河何姓經過“長毛之亂”,垸寨破了,死了不少人,財富也被洗劫一空。于是曾曾祖就把剩下的財產分作五份,讓五房的兒帶領子孫各自奮斗,再創家業。到了清末民初,五房就有三房富了,重新成了地主;兩房窮了,淪為赤貧。淪為赤貧的就有“直風”家。“直風”家弟兄兩個,他是弟,還有一個哥,由寡娘帶著一起過日子。寡娘的男人是“長毛”征挑夫時被殺的。兄弟倆不賭也不嫖,只是人太誠實了,不曉得怎樣發財。“直風”的綽號來自一個笑話。這個笑話代代相傳,成為何氏家族口頭文學的經典。

那時候何姓大家族雖然分了家,但還住在燕兒山下的老屋垸。“長毛”雖然攻破了垸寨,燒了一進三重老屋垸的門樓,但垸寨的規模仍在,辛勤的何姓人曉得恢復,那殿池仍在,那花園仍在,各家用石頭壘成殘墻相隔,栽樹栽竹,自成單元,仍不失大家風范。

那時候的日子清湯寡水,寡娘還在世,是六月伏天。清早起來,寡娘對床上的他說:“二相,你出門看看,今天刮什么風?”分家之后,醬潑了架子在,作為長房老二,當然叫“二相”。寡娘叫他出門去看刮什么風,是因為那天要揚谷。兵荒馬亂,種了兩畝薄田,收割了,打下來了,谷不能不揚。如果刮南風那就說明沒雨,就好揚出來,攤開曬。俗話說六月南風井也干。如果刮東風,那就說明晴不穩,不能揚場。俗話說東風急,戴斗笠。他遵了母親的令,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邁出大門。那是好晴天,太陽從東山升起來,霞光遍地。他用手揉著眼睛,青眼看地,白眼看天,看了好半天,見風從天上直刮過來,竹葉搖,樹葉動。他搞不清楚到底刮的什么風?回到屋里。娘問他:“二相,今天刮的什么風?”他說:“娘,今天刮的是直風。”

這話恰巧被早起的人們聽見了。這個世界上有直風嗎?誰說沒有?何家二相看見了。傳播開了,就叫人笑得肚子痛。這故事就成了經典,就像小品,被人茶余飯后,反復演習取樂。于是“直風”就成了他的雅號。垸人當面管他叫“二相”,背后笑他叫“直風”。

他的笑話還不止如此。相傳還是那天,午飯過后,娘叫他去收曬在矮墻上的布鞋。那布鞋是擰干水曬的,曬干了就硬邦邦的。他收了鞋拿在手里掰,對娘說:“娘,下凌了。”娘說:“二相,伏天下什么凌?你糊涂了。”他說:“我糊什么涂?本來就是的。”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誰也沒想到,后來他參加革命,居然成了何氏老屋垸唯一的烈士。

二、跟我走吧

“直風”是16歲那年參加革命的。

16的男孩子在巴水河畔,人稱半糙子。如果生在窮人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以做大人,撐家立業;如果生在富人家,富人家的兒甘貴,依然可以在父母前撒嬌。這并不復雜,取決于口中食,身上衣。“直風”家不富,口中食、身上衣,來得并不容易,但他一來生在了儒風浩蕩的老屋垸,有富家子弟做榜樣;二來他上有娘下有哥,天塌下來有人頂著。他可以天地不醒,樂而忘憂,做他認為人間快樂的事。

“直風”認為人間快樂的事是什么呢?

“直風”認為人間快樂的事是吹簫和拉胡琴。那時候巴水河邊月白風清的日子里就有人吹簫。哪個吹呢?垸東頭字寫得好號潔如的老大爹。他可是中了文秀才的人。他吹什么呢?他吹岳飛的《滿江紅》。怎樣吹呢?那架勢莊嚴肅穆!他沐浴更衣后,置一漆幾,于后花園的紫竹之下,就一盤暗紅的檀香和一杯飄香的清茶,吹得月光遍地、淚光遍地。人只能隔著竹林聽,不忍打攪他,怕破壞了壯懷激烈的情懷。時局不好,此時日本人占領了長江中下游。晚風之中,除了吹簫,還有人拉胡琴呢。哪個拉呢?垸西頭的武秀才,他和他哥一個騎馬射箭,一個舞大刀,共同考了個武秀才。他哥讓了,功名就歸到他的名下。他拉什么呢?他拉《蘇武牧羊》。他掇張竹椅坐在桂花樹下,叫他的兒們圍著他。他的兒多,一共五個。旁人自然不好近身。他閉目點頭地拉,兒們張嘴望著他,不能說話,勁兒要用在心頭。這叫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拉一遍找一遍,就著勁頭,站起來搓著手,胸腔的氣朝外冒,朝天發一聲喊:“殺!”房里的女兒就把晚飯送來,然后一家人不說話,悶頭吃。

這是老屋垸有志之人的遺風,很叫“直風”向往。

盡管家窮,“直風”喜歡吹簫,也喜歡拉胡琴。簫太難吹了,他認為胡琴好拉些。還有簫和胡琴都要錢買,特別是好簫和好胡琴不是小錢可以買到的。家境不好,見說用錢的事,娘和哥都不會答應。怎么辦?只有就地取材,自己動手做,做什么呢?那就做把胡琴吧。巴水河邊有音樂天賦的種田人,無錢買,有就地取材做胡琴的傳統。“直風”無師自通,知道做胡琴的關鍵,是要找到蒙琴筒的皮。這皮是蛇皮。蛇越大,蒙的琴筒就越大,音色就好,其余的材料都好說。功夫不負有心人,“直風”終于在竹園里,打到了蛇,剝了皮,一番炮制,鋸一節楠竹筒蒙好,其余的材料水到渠成,做成了一把胡琴。只是這蛇不大,皮的張兒小,蒙的琴筒就小,拉出來的聲音就高。但這也是一把胡琴。“直風”把胡琴拿去給武秀才看。武秀才拿琴把玩了,調了千斤,試了把位,抖弓一拉,說:“二相,這是把京胡呢。”“直風”問:“你的呢?”武秀才說:“人分雅俗,琴也分雅俗。我的是二胡。”“直風”問:“二胡做什么用?”武秀才說:“二胡拉雅曲。”“直風”問:“那京胡呢?”武秀才笑了,說:“京胡伴俗戲。”這么一說,“直風”就明白了。

“直風”的京胡還真的派上了用場。“直風”雖說沒讀書,不識字,更不識譜,但有天生的悟性,能夠根據人唱的腔兒伴奏。寡婦日子過苦了過累了,就愛唱楚戲《蕎麥饃趕壽》,只要娘開口,不管唱什么板式,他就能拉胡琴依腔托調。武秀才聽了就笑,對寡娘說:“大嫂,莫小看你家的‘二相’。他無師自通,有板有眼,是奇才哩。”寡娘笑出了眼淚,說:“活寶哇。”武秀才說:“這樣的人,五百年才出一個哩。”

“直風”是柳樹鋪楚戲班的柳老板到老屋垸打場子時帶走的。

那是秋收過后。糧食收了,是巴河邊上的人喜歡唱戲的季節。那時候日本人的大部隊攻陷了長江中下游,順江而上接著攻占去了。留下人將巴河鎮高崗上的鹽庫,改作“紅部”,統治浠水。但力量有限,只有三個日本人加一個翻譯,人稱“三個半”,三個軍曹加一個翻譯。那翻譯是日本留學回來的,所以只能算半個。其余都是穿黑衣裳的漢奸隊伍。這些人除了軍事行動之外,大多數時間龜縮在“紅部”里不敢出來。所以說是淪陷區,但真正淪陷的地方有限得很,只有巴河鎮巴掌大一塊。鄉下人的日子,除了對抗日本人“清鄉掃蕩”之外,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所以柳老板到了季節,還是依照慣例走鄉串戶打場子。“打場子”就是訂場子,唱多少場,把時間定好,按時帶班子來唱。柳老板來到老屋垸時,“直風”正拉胡琴給寡娘伴唱《蕎麥饃趕壽》。柳老板站在門外聽了好半天,等唱停了,就進了屋。寡娘與柳老板是熟人。寡娘問柳老板:“貴腳為何踏賤地?”柳老板說:“貴人來接你的兒。”這就對得好。寡娘說:“你不要取笑人。”柳老板說:豈敢,豈敢!我的戲班子正缺琴師。”寡娘說:“見笑了。他不識字,也不識譜,只怪家窮。”柳老板說:“不礙。依腔托調才是高手。”“直風”高興了,問:“有飯吃嗎?”柳老板說:“一日三餐,管飽。”“直風”問:“有衣穿嗎?”柳老板說:“像我一樣,長衫大褂,漂亮登場。”寡娘問:“有無工錢?”柳老板說:“我有他有大家有。”“直風”叫了一聲娘,說:“那就好!”

柳老板從口袋里摸出兩塊大洋,說:“這是定金。”寡娘喜出望外。“直風”忙收拾他的胡琴。寡娘撿幾件換洗的衣裳扎了包袱,讓他的兒馱在背上。

于是就依戲班的規矩,柳老板就先出門,叫了一聲板:“徒兒,跟我走吧——!”

“直風”應一聲:“師傅,弟子來了——!”跟將上去。

“直風”的哥這時候從畈里回來吃早飯,見那架勢,說:“兩個活寶。”寡娘說:“大相,再莫說了,他有吃飯的地方。”

一垸的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去,“直風”就再沒回來。

三,聽鼓下鐃

“直風”到柳老板的楚戲班吃“開口飯”。那飯吃得并不容易。賣藝之人走江湖,憑開口吃飯。有場子,開口唱了,人們給錢給物,你才有飯吃。

柳老板戲班的班底,主要是家人班子。也就是說班子是他蓄的。他把窮人家有娘老子或沒娘老子的孩子從小收來,舉行必要的儀式,認他作父,他就分行當教他們的戲。天地大戲臺,戲臺眾生相,生旦凈末丑,各種角色都得有。女孩子飾坤角,老旦、青衣、花旦。花旦細分就有窯旦、刀馬旦和小旦。男孩子飾乾角,老生、花臉、小生。小生細分就有武生和小丑。這些都是吃開口飯,必不可少的,這才演得出忠奸邪惡,暢快淋漓。柳老板將這些孩子護在他的名下,派他們的角色演戲,對外宣稱討口飯吃。演出時,他在演出的臺兩邊掛對巨幅對聯,一邊是:你看我唱演收場了能不吃飯;一邊是:張冠李戴吃罷了還得上臺。橫批是:概不言他。日本人弄不懂那含意,漢奸想挑刺不好明說,只有懂戲的人才懂那意思。人說他的對聯對得不工。他問哪里不工?人笑怎么兩個“了”字?他說其實就是一個“了”,一了百了。巴水河邊“了”與鳥通音,那“鳥”就不言而喻。銅鑼打鼓另有音,這個柳老板不是尋常之人。

柳老板的戲班子還請師傅。主要是請琴師。有兩種行式,一是長年的,像“直風”這樣的,約定了就隨班子走,不得隨意離開,一般是無家室的年輕人。二是臨時請的,到地方演出完了,算賬走人,一般是有家室的成年人。“直風”是第一種行式,包吃包住,也發工錢,算得是柳老板的入室弟子。“直風”依照慣例,叫他師傅。

柳老板是做什么的呢?柳老板是鼓師。鼓師在戲班中是絕對的權威。平常有約在先,令行禁止。演出時他不叫板,無人敢動。柳老板讀書不多,對戲了如指掌。所演的戲多是水本子。水本子也就是沒有劇本,根椐主家的喜好,定個戲名,臨時編個“提綱戲”就開演。所演的都是連臺戲。他的拿手戲是《雙揭榜》,《雙揭榜》本來是折子戲,他就能連演八場。為了造勢而拉長,男扮女裝的武小生插旗戴翎上臺了,他就規定時間,一句倒板上場,然后轉回龍要唱十分鐘。詞沒有,要現編;曲子也沒有,要現唱。這就考演員的本領,他叫板了,行腔走板,琴師和演員隨師傅的手往下走。演員就把傳統戲中所有的壯詞臨時用上,還得合轍押韻,通常將岳飛《滿江紅》中的詞兒打散了,重新編,好抒情。那才叫氣壯山河、酣暢淋漓。《雙揭榜》是什么戲呢?是抗金加愛情,雙豐收,皆大歡喜的戲。這樣的戲,臺上演員演得有勁,“直風”依腔托調,拉得有勁,臺下觀眾看得有勁。臺上臺下聽鼓下鐃,全是柳老板一個人的天地。

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臺下的人心知肚明,只是“直風”搞不明白。演完了,謝幕,就吃飯。柳老板問“直風”:“過癮不過癮?”“直風”答:“過癮。”柳老板問:“僅是過癮嗎?”“直風”抓著頭說:“師傅,我只曉得你一叫板,我就拼命往下拉。”柳老板說:“這是對的,隨師傅的手。”“直風”說:“師傅,今朝我拉餓了,要吃三碗飯。”柳老板愛憐不過,伸手摸“直風”的頭,說:“我少吃一碗,你吃飽,吃飽了不想娘。”

“直風”天地不醒,根本不知道,柳老板問他的話里面所含的意思。柳老板不但不惱,反而更加喜歡他,看重他。

四、原來是大佬

柳老板花六年時間認準“直風”,把他培養成貼身跟班的。

六年的時間說短也短,說長也長。“直風”從嘴上無毛的半糙子,長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何姓長房的遺傳基因比較好,男孩子只要成人,身材必定一米八以上,腰圓膀闊,并且唇上有胡子。那胡子濃密漆黑,柳老板叫他不要剃,蓄著,蓄著胡須就像地面上出人頭地的人物。柳老板讓“直風”戴禮帽,穿一水的藍布長衫和粉底布鞋,只是不拄文明棍,那就衣袂飄風、超凡脫俗。只是眼風差點,細看沒有逼人的光,像死魚眼睛,翻白。這樣的人如果落到俗世,被人看破了,那就百無一用,人稱“呆頭”或者“棉花相公”。但在戲班,有柳老板罩著,那就不礙事,他朝人前青眼向地白眼朝天的一站,那就是范兒。人們不曉得他水有多深,不敢造次。那才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作派,鎮得住人。

“直風”演戲時是琴師,依腔托調;不演戲時與柳老板形影相隨,是柳老板的貼身保鏢。柳老板經常帶著“直風”四出活動,說是“打場子”。其實是借“打場子”之名,進行地下活動。柳老板出去活動一般在夜飯過后,柳老板把戲班的事交與排戲的師傅,對喚一聲:“‘直風’隨我出去打場子。”“直風”爽應一聲:“好的!”柳老板出去“打場子”,并不事先通知“直風”,往往是臨時通知。“直風”穿上藍布長衫戴上禮帽,到哪里去,什么時候回,一概不問,師傅在前,他在后,踏著夜色走。走了一會兒,師傅就要回頭,給他一桿槍,叫他拿著。他以為是戲班的道具。那時候戲班也演文明戲,比方《放下你的鞭子》,這需要槍,這槍是木頭的,漆得跟真的一樣,只是輕,揮出去,響是后臺打火炮兒配合的。“直風”把師傅給的槍接在手里,發覺很稱手,是鐵的。“直風”問:“師傅,真的假的?”柳老板笑了,說:“怎么是假的?是真的。”柳老板就把槍拿過來,從中間掰開,放一顆子彈進去,說:“有人撲上來,發現情況不對,你就扣扳機。”“直風”說:“那不得打死人?”柳老板說:“那當然,是真的呢。”“直風”說:“打死了人哪個負責?”柳老板說:“這不是你問的事。”“直風”就不多問,拿著槍跟著柳老板走。其實那槍是土鐵匠打的,俗名叫“掰子”。只能放一顆子彈,沒有膛線,只有十米的射程,而且打不準,拿在手里,主要是應急。只要夜里出去“打場子”,柳老板就把那槍交給“直風”,回來后就收去。“直風”跟柳老板六年,那槍一回也沒響,一顆子彈還是一顆子彈。

柳老板夜里出去做什么呢?“直風”不知道。“直風”跟著柳老板,主要任務是望風。更深夜靜,到了深山老林的一個小垸子,或者到了河邊樹竹茂盛的大垸子,只聽幾聲狗吠,說明他們潛進去了。只聽敲門聲,一輕兩重,那是暗號。于是就有人開門,就有燈亮。柳老板進屋去了,門就閂上了。“直風”就拿著“掰子”隱在黑暗處,瞪大眼睛,像一只夜貓子眼睛放毫光,望風放哨。至于柳老板與屋里的人做什么談什么,他一概不問,也不知。這就是柳老板招他進戲班,并且看重他的原因。

柳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呢?柳老板除了戲班班主以外,還是洪幫的舵主,暗中還是中共地下黨的負責人,組織上任命他為C縣地下黨的縣委書記兼縣長。那時候是非常時期,作為地方組織,C縣有三套統治和領導班子。一套是日本人設立的,在巴河鎮崗上的“紅部”,縣長是中國人,當地鄉紳,日本人硬派的,屬于名譽的,當不了家。一套是國民黨黨部和縣委,退到深山里的閻家河辦公,縣委書記有人當,縣長也有人當。一套是共產黨任命的地下組織,書記和縣長柳老板一肩挑,沒有固定的辦公地點,對外不公開,秘密的,只有上級組織和黨內骨干知道。那時候是國共兩黨聯合抗日時期,巴河流域是新四軍五師外圍組織抗日游擊五大隊拉鋸活動區,人們把這個時期參加革命叫作“拖隊”,很形象,意思是慢慢地拖成隊伍。柳老板在巴河之上叫九雞山的地方成立黨支部,天降大任于是人,理所當然也成了一方土地的領導人。

那時候C縣有三支武裝在拉鋸。一支是三個半日本人帶領的漢奸隊伍,他們不時下鄉清鄉,殺人放火;一支是國民黨領導留守的少數正規軍和國民自衛隊;一支是新四軍五師的外圍組織,柳老板發動的叫作“拖隊”的游擊隊。國共兩黨的隊伍聯手,互通信息,打得日本人帶領的漢奸隊伍,龜縮在碉樓里,不敢隨便出來。后來日本人終于失敗了。巴河人把日本人失敗的原因,歸結到一條,那就是雞公屙屎頭子——硬有什么用?鉆頭沒顧到屁股哩。

那時候柳老板帶著“直風”趁夜行動做什么呢?就是做這些事。那時候“直風”沒想到,也不可能想到柳老板是什么人。直到逮捕了,關到監獄里,主審的人把柳老板的身份擺出來,對他說明,要他招供,他才忽然明白,叫一聲:“啊!原來是大佬!”

巴水河邊的人把當大官的,一律叫大佬。

五、在網之魚

“直風”是1941年11月被捕的。逮捕“直風”與歷史上有名的“皖南事變”有直接關系。頭年10月,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簡稱新四軍)與國民革命軍第八十九軍在皖北為爭奪地盤發生戰斗,新四軍把第八十九軍全部消滅了,據說繳了不少槍和子彈。這還了得!那時是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期間,共產黨所領導的軍隊一律被改編成抗日的隊伍,一支叫作八路軍,包括原來的紅一方面軍、紅二方面軍和紅四方面軍,這是共產黨領導的正規軍;一支叫作新四軍,是“四次反圍剿”紅軍主力撤退后,留在中南八省堅持打游擊的隊伍,游擊隊竟然打敗了正規軍。這下惹怒了蔣委員長,于是下令顧祝同,調兵合圍。新四軍退到皖南,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少數人逃了出去。這事發生在抗日戰爭期間,屬于同室操戈。但是“皖南事變”之后,國民軍事委員會趁機單方面取消了新四軍的建制,下令追捕新四軍的剩余分子,同時取締遍布中南八省新四軍的外圍組織(事實證明,不是他說取消就取消得了的,新四軍一直活躍在抗日后方,日本人投降時成了中南六省受降的主力軍)。柳老板是新四軍外圍組織五師五大隊“拖隊”的大隊長,又是地下黨浠水縣縣委書記兼縣長。“直風”是柳老板的人,屬于“在網之魚”,“直風”就慘了。

柳老板與“直風”被捕,極具喜劇色彩。柳老板與“直風”是在浠水縣與羅田縣交界的華桂山頂華桂廟里被捕的。那天,國民黨浠水縣黨部書記兼縣長徐含之下帖子叫柳老板到華桂山華桂廟里共商國是。徐含之比柳老板年紀小,帖子上稱柳老板為兄臺。柳老板接到帖子后,絲毫沒有懷疑徐含之的誠意。因為那時候徐含之經常下帖子給柳老板共商國是,商量國民黨領導的自衛隊如何同共產黨領導的新四軍抗日游擊隊,聯手打擊“清鄉”的漢奸隊伍。柳老板是洪幫的大爺,而徐含之為了安身立命,也加入了洪幫。在洪幫之內,徐含之是柳老板的小兄弟。所以柳老板接了帖子之后,不疑有他就在情理之中。

柳老板帶著“直風”就去了華桂山。柳老板頭戴禮帽,一身長衫;“直風”也頭戴禮帽,一身長衫。二人的區別只在長衫的顏色上,柳老板的長衫是白的,而“直風”的長衫是藍的。柳老板什么武器都沒帶,他洪幫大爺,一身武藝,經常在黑夜游走這些地方,他帶什么武器?“直風”腰里扎了把“掰子”,那是以防不測的。華桂山是大別山余脈的一座高山,也不是很高,海拔900多米。華桂山主峰的山頂上有座華桂廟,因為廟門前有一棵千年的桂花樹,年年開花,至今不謝。廟門上有塊匾,據說是唐太宗封的,叫作“唐敕華桂”,意在天下太平,花開不謝。二人順著盤旋的山路朝上走,雖然日本人占領了浠水縣,但深山之中的華桂山,并不是日本人的地盤。深山中的華桂山,仍然是國民黨浠水縣黨部和縣政府的地盤。柳老板領導的新四軍五師五大隊的“拖隊”,經常游刃其間,雙方心照不宣,相安無事。這是正確的,不然叫什么合作?

柳老板帶著“直風”上山那天,天氣真的很好。一輪紅日高高掛,秋高氣爽,松濤陣陣,滿眼黃花。山路上不時遇到打柴的人,打柴的人見到柳老板和“直風”,就讓路,退到一邊,山里人就是客氣。柳老板并不知道那些打柴人是國民自衛隊化裝的。柳老板興致很好,指著打柴人就問“直風”:“你曉得他們叫什么?”“直風”答:“撿柴的。”柳老板說:“俗。這叫樵夫。你跟我這么多年,臺上臺下也該學會了。”“直風”嘿嘿笑,摸著頭說:“師傅,我就是說不會。”柳老板說:“我就愛你這呆勁兒!人太聰明了不是好事。”柳老板興致好,就作詩。吟出來,又思索又潤色,終于成了八句。“溝溝壑壑水流聲,攘攘熙熙路上人。云去云來風引路,樹高樹矮鳥爭晨。丹心帶得拳拳去,紅日嶺上緩緩升。崖畔野花紅半醉,青山不比人年輕。”柳老板雖說讀書不多,略通平仄,作個四言八句,是沒有問題的。通過這八句可見那天柳老板幾好的心情。

柳老板和“直風”來到山頂華桂廟,但見廟門大敞,進了大殿的偏廂,并無人跡,只是桌椅井然,一塵不染。柳老板走到上位坐下,把頭上戴的禮帽摘下來,掛在座位上方壁上的釘子上。這是洪門的禮數,把禮帽一掛,就說明大爺來了。“直風”貼著柳老板的身子站了。這是他的活兒,隨時跟著柳老板。柳老板抬起手來,拍了三下巴掌,一輕兩重,這是平常接頭的暗號。這時候,徐含之一身軍裝,從大殿后的院子走了出來。徐含之舉手合揖,說:“柳老板,別來無恙!”柳老板欠身還禮,說:“無恙,無恙!”徐含之走到柳老板對面的位子上坐了下來。柳老板很高興,就對徐含之說,他來的路上所作的詩,一句句地念,要徐含之指教。作詩當然是徐含之厲害,要是清朝不倒,科舉不取消,他起碼能考上舉人。徐含之含著笑容,聽柳老板念完,然后擊掌,說:“好詩!上茶!”說時遲那時快,大殿后的伏兵一涌而上,將柳老板架住了。余下兵的槍,一齊指向了柳老板。“直風”眼疾手快,跳出去,將“掰子”掏出來,抵住了徐含之的胸膛,然后扣動了扳機。這是柳老板教給他的一手,到時候他用得很好。哪曉得那顆子彈由于時間長了,啞火了,并沒有響。要是響了,徐含之必死無疑。那么“直風”呢,必定彼時死在亂槍之下。那些涌上來的兵奪了“直風”的“掰子”。徐含之臉嚇白了,虛驚一場,好半天才回過人樣來。徐含之把“掰子”拿過來,將里面的那顆臭子退出來,朝放生池里一丟,水花四濺,驚得那些鯉魚和烏龜惶惶不安。柳老板就知道事局有變,大事不好。也怪當時鄉下信息不暢,柳老板沒有思想準備,這才束手就擒。徐含之說:“天不滅曹!”柳老板冷笑了,說:“無恥之徒!”徐含之說:“對不起,柳老板!兄弟明人不做暗事。徐某公務在身,顧不得私情了。新四軍被取締了,上司有令,捉拿各地罪犯,是徐某的職責。”柳老板說:“徐含之,記往!你是洪門弟子。既入洪門,就得依洪門的規矩。”徐含之笑了,說:“柳老板,這不是唱戲。今天我真不能聽你的。”柳老板問:“姓徐的,你想怎么樣?”徐含之說:“其實我已經說清楚了,你是個明白人。我再說有意義嗎?你再問有意思嗎?”

徐含之就叫書記員把上級的命令拿過來讓柳老板過目。柳老板昂首向天。徐含之問:“為什么不看?”柳老板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徐含之說:“這么說那你就認了。”徐含之嘆了一口氣說:“柳老板,徐某其實很佩服你。在臺上,你鼓打得好;在臺下,你仗打得好。就是作詩徐某也自嘆不如,你聽你的那兩句:崖畔野花紅半醉,青山不比人年輕。多好!多有氣勢!多么好的愿望,也只有你這樣野路子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句子。我記住了,我會把你的詩錄下來,署上你的名字,傳之后世,你應該含笑九泉的。”柳老板哈哈一笑,說:“徐含之,你以為我會放過你嗎?就是我放過了你,兄弟們會放過你嗎?”徐含之說:“那是你的自由。青山不比人年輕,哪能呢?人怎么活得過青山?寫詩可以,過日子就不行了。”柳老板朝徐含之唾了一口,那涎噴到徐含之的臉上。徐含之一點也不惱,掏出手絹來慢慢地揩,說:“柳老板,你的噴口練得真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好大的氣。”“噴口”是演員道白的一門功夫。

徐含之作了個手勢,于是兵們就把柳老板五花大綁了。嚇呆了的“直風”,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對徐含之說:“大佬,我可以走了吧?”徐含之笑得喘不過氣來,說:“柳老板,你可真會用人!你看你的人,幾會說笑話兒,演傻子的吧?”“直風”說:“拉琴的。”徐含之說:“怪不得出手這樣。”徐含之上前給了“直風”一耳光,說:“我差點成了你的槍下鬼。”“直風”就哭。柳老板吼:“哭什么?”“直風”說:“師傅,他下手好重,是真打。”柳老板說:“忍住!”“直風”就忍住了。兵們就把“直風”綁了,與柳老板一樣的待遇,也是五花大綁。徐含之說:“是可以走。你跟他走,他跟我走!”

“直風”問:“到哪里去?”徐含之說:“到了,你就知道。”“直風”咽一聲,眼淚就下來了,說:“我得回去,跟娘說一聲。我出來時跟娘說了,不然娘不曉得我的下落,會掛念我的。”徐含之說:“那就不必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到時候閻王會托夢給你娘的。”

柳老板罵一聲:“徐含之,你原來是個流氓!”徐含之說:“罵得對,我是個小流氓,你是個大流氓,汪精衛比你還大。”柳老板說:“蔣介石更大,他與上海灘的黃金榮是結拜兄弟。”徐含之說:“這是一筆糊涂賬,誰是流氓,算了幾千年,沒人算清楚。柳老板,老老實實跟我走吧,遇上我算你的福氣。”

眾人押著柳老板和“直風”朝山下走。走出廟門,柳老板記起他掛在壁上的帽子,犟著不走,要徐含之轉去拿給他。這時候,廟里掌門和尚出來了,走到柳老板面前,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施主,你還要那東西做什么?放下吧,它在佛門呢。”這才平息風波。

于是柳老板與“直風”就被捕了。柳老板的戲班子,就樹倒猢猻散,可憐了那班找不到爺娘的兒女們。

六、唱回戲吧

柳老板和“直風”也沒上解,就關在浠水縣大牢里。像柳老板這樣的人,中南六省各地都有,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上級指示:就地關押,就地審結,嚴懲勿怠。徐含之也不怕串供,將柳老板和“直風”關在一間小號子里,其余抓來的新四軍游擊隊嫌疑犯,統統關在另一間大號里。對于本地新四軍游擊隊,徐含之審與不審心里有數,領導人就是柳老板,其余的都是跟著走的。但是要審,不審沒有筆錄,不好定罪。審也是走走過場,一是對上好交差,二是好依口供定案,犯人無話可說。

于是徐含之加緊審案。其實那案子很好審,把柳老板審定了,其余的都好說。這好像戲臺上唱戲,情節怎么發展,臺下看戲的人并不清楚,但唱戲的心里有數。所以說唱戲的是瘋子,拼命地表演;看戲的是苕,苕就是傻子,隨著劇情激動,并不曉得那是規定好了的。

主審柳老板,當然由徐含之親自執行。地上的書記兼縣長審地下的書記兼縣長,這符合對等的原則。徐含之也不張揚,在大牢里秘密審理。一間黑屋子,他一個、一個副審、一個書記員,外加一班荷槍實彈的兵。那是威風凜凜、煞有介事。徐含之怕鎮不住柳老板,還配了個驚堂木,在手里捏著,好隨時發威。柳老板雖說戴了刑具,但仍是氣宇軒昂。徐含之一拍驚堂木,柳老板就笑。徐含之問:“你笑什么?”柳老板說:“你搞得像真的。”徐含之問:“難道不是真的嗎?”柳老板說:“假作真時真亦假,你搞得太真就不像了。”把個徐含之氣得要死。徐含之就不拍驚堂木了,問:“那你就從實招來,你到底是什么人?”柳老板說:“我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一個唱戲的。”徐含之笑了,說:“柳老板,你也演真了,演真了就不像了。我下不了臺,你也下不了臺。”徐含之知道他是新四軍五師五大隊“拖隊”的大隊長兼共產黨浠水縣委書記、縣長。徐含之三番五次找他共商國是,他欣然赴會就是證明。徐含之就把關在大號里人的供詞拿出來,拿給柳老板看。那些關在大號里的人,一審問,還沒用刑,都承認柳老板是他們的頭兒,都在口供上按了手印。徐含之將那遍紙鮮紅的口供,擺在桌上要柳老板承認,簽字畫押。柳老板說:“我有個毛病,唱戲時從來不要人遞詞。不像有的人,撿根雞毛當令箭。”徐含之說:“姓柳的,這就是你的不對。事實明擺著,你若不承認,是要你的兄弟受苦呀!你這是怕死哩。這不是一個洪幫大爺應有的風范。”柳老板說:“你既然知道還審個卵子?”徐含之笑了,就把這句話,在口供紙上錄下來,說:“我也不為難你,這句話是你親口說的,只要你在這句話下面,畫個押就行了。”柳老板說:“姓徐的,你這是誘供!”徐含之說:“你這樣說,我也沒意見。我不誘你能供嗎?事到如今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虧你在江湖上混這么多年,枉擔了大爺的名聲。”柳老板就氣得發顫,將舌頭咬破了,仰天一笑,對徐含之說:“我噴口血在上面行不行?”徐含之說:“行,只要是你的血。”柳老板就叫書記員把筆錄拿過來,柳老板往紙上噴了一口血,紙上鮮血淋漓。徐含之叫書記員將那紙上的鮮血放到火爐烤干,收好。徐含之說:“柳老板,你說得對,審你其實就是演戲。既然開場了,就不能不演。上天堂也好,下地獄也好,你就耐心等著吧!”徐含之起身宣布:“這一幕到此為止,散場!”

接下來徐含之就把“直風”提出來審。這是規定動作,關在牢里的,一個不能漏,都要審。徐含之審“直風”就出了問題。徐含之開始認為審“直風”很容易,無非是把證據往出一擺,“直風”就會招供。只要“直風”招供了,那就是直接的證據。哪曉得審了很多回,每一回都使他失望。每一回審“直風”,徐含之就問:“你是新四軍嗎?”“直風”說:“不知道。”徐含之問:“柳老板是什么人?”“直風”說:“不知道。”徐含之問:“你跟他這么多年,他夜里帶著你出去干什么?”“直風”說:“不知道。”每一回“直風”都是這三個字,這就使徐含之大惑不解。徐含之以為這回遇上真正的共產黨員,保守秘密,寧死不屈,于是就叫人用刑。一用刑,“直風”就哭娘,那是真哭,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徐含之以為他會招供,就停止用刑,繼續審問。“直風”停了哭,不論問什么,他還是回答,不知道。搞得徐含之犯了糊涂,以為他是柳老板的上級,柳老板才是他的跟班。徐含之差一點就要向上級匯報,挖出了一條大魚。繼而一想,又不像那回事兒,怕謊報軍情,吃罪不起,只好作罷。事實上“直風”不是假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他能知道什么呢?他只是個望風的。審了幾回,徐含之這才明白,這孩子原來是個呆子呀!就像梁山伯,天地不醒。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從來不想為什么,怪不得差一點死在他的手里,那不是他的錯。徐含之頓生憐憫之心,不再折磨他了,讓他回到牢中,繼續料理柳老板。柳老板是剛強之人,案子雖說審理清楚了,但上級還沒有明確的處理指示,徐含之不愿意柳老板死在牢里。

本來“直風”命不該死。因為那時候國民黨為了收買人心,對于逮捕的新四軍游擊隊隊員,采取了懷柔政策。只要你承認參加過新四軍游擊隊,把介紹人以及參加的過程說清楚,同時讓家族的頭面人物出面作保,出一點贖金,辦一桌酒,請縣里有關人物來吃喝一頓,寫一份脫離聲明,就放人,再不追究。那時候,巴水河邊參加新四軍五師五大隊“拖隊”的人很多,只要有一點活路的人家,就這樣辦了。這樣辦了,就有人回。人回了,就皆大歡喜。但是“直風”家里沒有這樣辦。沒有這樣辦,是因為家里太窮了。那時候“直風”的娘死了,哥找了一個比他大三歲的瞎子姑娘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活得連吐氣都憋得慌。他哥記得有他這個兄弟,但他哥恨他不走正路,日子都過不下去,哪有閑錢保他?既然是他自找的,只有讓他自己扛。垸中長輩有人想保“直風”,但親生的哥不出面,誰愿意勞那個神?于是“直風”就與柳老板一直關在縣大牢里,一關就是六年。

柳老板與“直風”不同。柳老板是“大佬”,“直風”是跟班;“直風”可以保釋出獄,柳老板就是有人保,也不能出獄;“直風”有活的希望,柳老板必死無疑。柳老板什么時候死,就看上級什么時候下命令。誰也沒想到,隨著事情的發展,柳老板沒死,死的卻是“直風”。

國民黨也沒有讓柳老板早死。柳老板與“直風”一直關到1948年春天。1948年春天“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鄂東諸縣要解放了。國民黨忽然記起關在大牢里的“柳老板”,上級就下命令,就地處決。那天夜里,關在牢里的柳老板聽到了遠處的槍炮聲,縣衙里一片混亂。大牢高處開著一個小窗,柳老板把“直風”叫醒了。“直風”問:“師傅,我正在做夢哩。你叫醒我有什么事?”柳老板說:“誠確,你做的什么夢?”“直風”說:“我做夢回家了,許多人迎接我,我娘抱著我哭,我哥在大門前放了一掛長炮仗。”柳老板說:“誠確,你的夢做對了,你馬上可以出獄了。”“直風”說:“師傅,人說夢是反的。”柳老板說:“這回是順的。”柳老板指著頭上的小窗說:“誠確,你看今天刮的什么風?”“直風”看了半天說:“還是直的,直上直下。”柳老板說:“誠確,那是春風。春風一刮,春天就到了。春天到了,你就可以出獄,與親人團圓。你娘和你哥等著你。”“直風”說:“聽說你會算卦,你給我算算,我娘她還活著嗎?”柳老板說:“誠確,我算不到過去,但我可以算今天。”“直風”說:“師傅,我可以出去,你也可以出去,戲班的人正等著你哩!”柳老板對“直風”說:“誠確,你的活期就是師傅的死期。師傅的死期到了。”“直風”說:“師傅,不要這么說,關了這么多年,不是沒死嗎?”柳老板說:“這回死定了。”“直風”說:“師傅,我陪你一路死。”柳老板說:“你不會死,你會活著出去的。”“直風”說:“真的嗎?”柳老板說:“真的。我死了,他們肯定會放你出去的。記往!我死不足惜,你出去后一定要替我向組織反映一件事。”“直風”說:“師傅,你說吧。”柳老板說:“逮捕之前,我為組織籌集了一筆經費,是金條和銀元,埋在華桂廟后的一個山洞里。你出去之后,挖出來獻給組織,了結我一個心愿。再轉告訴組織,鄭昊天是叛徒,出賣了同志。”“直風”說:“師傅,我記住了。”柳老板說:“你要向我起誓,保證辦到。師傅一世英名,就在你的手里。”“直風”說:“我不會起誓。”柳老板嘆口氣說:“誠確,你叫師傅怎樣放心得下?”

柳老板就默默無言的。“直風”想了好半天,說:“師傅,這事好復雜,我不曉得誰是組織,也不曉得埋金銀的地方,再就是金條和銀元太貴重了,就是找到了,我怕說不清楚。還有鄭昊天是誰?我也不曉得。師傅,這事還得您親自去辦。”柳老板說:“我要是能出去,托你做什么?”“直風”說:“師傅,那我就替您去死。”柳老板說:“你這是說傻話。人生兩件事不能替:一不能替生,二不能替死。”“直風”說:“我倆換衣裳,您穿我的,我穿您的。我就是您,您就是我。到時候叫您的名字,我替您答應,不就成了?”柳老板感動了,說:“誠確,不枉跟師傅一場,也就一試吧。師傅并不怕死,只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直風”說:“師傅,我關了這么多年,許多人都出去了,我活著跟死了是一樣的。活著有什么意思?就算我報答師傅的恩情。”柳老板說:“是黨的恩情。誠確,如果師傅能活著,一定讓黨和人民記得你。”“直風”說:“師傅,別人記不記得我不要緊,只要您記得我就行。”柳老板眼睛就紅了。

夜往深里黑。“直風”就與柳老板換了衣裳。師傅把“直風”的頭抱在懷里,說:“誠確,你現在最想什么人?”“直風”說:“我最想我娘。我娘是我最親的人,她最擔心我不會過日子。”柳老板說:“告訴師傅,你在戲班有相好的嗎?”“直風”說:“師傅,您不準,我不敢。”柳老板流著眼淚說:“誠確,你是真童子哩。赤子之心,潔白無瑕。是師傅對不住你。如果你想找媳婦,最想找誰?”“直風”說:“最想找荷花。”荷花是戲班的花旦,漂亮,打扮了就是一枝花。柳老板說:“誠確,你有眼力。”“直風”說:“師傅,有一回夜里,我摸了她的手,她沒動,盡我摸。那手好細膩、好溫暖。”柳老板就泣不成聲,說:“這對了,對了。”

夜深了,柳老板說:“誠確,你這時候最想做什么?”“直風”說:“師傅,我最想唱戲。”柳老板說:“那我倆就唱一回吧,我唱你伴奏。”“直風”說:“沒有胡琴,用什么伴奏?”柳老板說:“用嘴念曲子。”“直風”說:“師傅,你曉得我離開胡琴不會念曲子。”柳老板說:“那你唱,我念曲子。”“直風”說:“師傅說得對,我總是給人拉琴,一句戲也沒唱成,我好想唱。”柳老板說:“今天你就唱一回,師傅依你的腔托你的調。誠確,你最想唱哪曲?”“直風”說:“我最想唱《黃雞公尾巴拖》,我小時候經常唱。”《黃雞公尾巴拖》是浠水童謠,這是一首爺娘盼望兒子自學成材的歌,從遠古傳到如今。一共六句:黃雞公兒,尾巴拖嘞。三歲伢兒,會唱歌嘞。不要爺娘教給我嘞,自己聰明咬來的歌嘞。楚劇藝人們經常將童謠入戲,叫作小調。于是柳老板念了過門,“直風”就開口唱:“黃雞公兒,尾巴拖嘞。三歲伢兒,會唱歌嘞。”“直風”唱了四句,由于想娘就唱不下去了。“直風”說:“師傅,這輩子唱四句就夠了。”柳老板說:“師傅帶你唱。”柳老板唱:“不要爺娘教給我嘞。”“直風”唱:“不要爺娘教給我嘞!”柳老板唱:“自己聰明咬來的歌嘞。”“直風”敞開喉嚨唱:“自己聰明咬來的歌嘞!”“直風”激動了,搓著手說:“師傅,過癮!真的好過癮!原來我也會唱戲嘞!”柳老板就泣不成聲。

這時候,黑夜的牢門打開了,只聽得有人高聲叫:“柳長壽!”柳老板大名叫柳長壽。“直風”馬上站起來答:“到!”那人叫:“出來!”“直風”走到門邊,就被擁上來的人押出去了。一會兒,只聽得黑夜里一聲槍響,碎了柳老板的心。那幫人一會兒回來了,對柳老板說:“何誠確,還愣著干什么?出去!”就打開刑具,把柳老板放了。柳老板趁機潛入夜色。

徐含之用手電筒照臉驗尸時,才發現殺錯了人。徐含之發現死的不是柳長壽,而是何誠確。徐含之長嘆一聲,拿出兩塊銀元,叫手下的人買副棺材安葬“直風”。哪曉得手下的人貪財,根本沒用那兩塊銀元,趁夜將“直風”的尸體用蘆葦席子一卷,抬到山溝里,隨便找個坑,丟了進去。后來要立碑時,連尸骨都找不到。槍聲大作,徐含之連夜帶著一幫人逃了。

天亮時,解放軍就攻進了縣城,浠水縣全境解放了。縣城的人們一齊擁上街頭,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陜北的秧歌唱到長江邊,“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們好喜歡。人民軍隊愛人們,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

我們家族的“直風”就在那時候那樣死了。垸中的人只知道他怎樣活過,不知道他怎么死的,他就像季風一樣,隨著季節消失了。從此之后,垸中很少有人提到他,他幾乎被這個活人的世界遺忘了。

直到他死后30年,才被人提起,評為烈士。垸中的何姓子孫們這才為他驕傲,烈士不是簡單的人物,并不是任何人可以當的。何姓子孫都是聰明人,曉得如何珍惜和合理利用這個榮譽。

下篇 "死后

一、天衣無縫

“直風”是1978年秋天被人提起,經組織調查落實,然后平反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30年前“直風”拿命換出來的柳老板。

柳老板自那次逃脫出獄后,盡管全國馬上解放了,但他的日子過得并不順,關鍵問題是他在國民黨的獄中關了六年,當時像他這樣的地下黨領導人,都被國民黨秘密處決了,而他竟然活著出來了,這就是天方夜譚。因為“直風”替他死了,沒有人能夠證明當時的情況,所以不管他怎么向組織交代,沒人相信他說的話。盡管他帶著代表組織的人,找到了當年埋金銀的地方,把那些金條和銀元挖出來,交給了組織,但那只能證明他當時的身份和應該履行的職責,不能證明他在獄中是否叛變。如果沒有叛變,為什么別人都死了,他卻活著?如果叛變了,挖出的金銀只能說明他沒有把金條和銀元交給敵人。革命成功了,金銀只剩下經濟價值,沒有政治意義了。代表組織的人心里竊笑,誰能證明這些金銀,不是留著出獄后自己用的呢?于是他的生命就在煎熬和屈辱中度過。

因為同樣沒有人證明他在獄中叛變過,組織上也沒有為難他,只是把他的問題掛起來,讓他當了一個基層供銷合作社的主任。這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與他同時參加革命的人,不可同日而語。“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他的歷史問題被造反派重新翻了出來,為他成立了一個專案組,翻來倒去審他。審的還是那些疑問,任他怎么交代,怎樣解釋,還是越描越黑。他被打成了“叛徒”,反復批斗,搞得生不如死。但他卻頑強地活著,因為他知道若是死了,“直風”就白死了。他白活著,“直風”不能白死。他是熬過“江湖”的,相信“黃河會有澄清日,鐵杵也能磨成針”。

1978年,柳老板得胃癌吃不進喝不進,躺在床上等死的時候,上級終于有了批示,給當年中南六省的新四軍游擊隊平反昭雪。犧牲了的人評烈士,活著的人平反落實政策。組織上派人來到病床前,落實他的政策。問他:“您對組織上有什么要求?關于級別和待遇,只要您提出來,組織上會根據有關政策相應解決。”柳老板搖搖頭,說:“我什么都不需要。因為我30年前就死了。”來人說:“柳老,您還活著呢!”這時候稱呼就變了,是柳老。柳老板說:“活著的不是我,是何誠確。”來人問:“何誠確是什么人?”柳老板說:“他小名叫‘直風’,家住竹瓦鎮燕山村。他是替我死的,你們一定要去給他平反。我白活了,他不能白死。”說完,柳老板就咽了氣,一雙眼睛沒閉,含著兩泡熱淚。組織上還是按工齡,落實了他正縣級(離休)老干部的待遇,按正縣級給他開了追悼會,遺體上蓋了黨旗。

縣專案組根據柳老板的遺言,夾著材料包來到我們老屋垸落實“直風”政策時,正是十月金秋。我們燕兒山腳下的老屋垸,已經不是30年前“直風”離開家鄉時的模樣,傳統的一進三重懷抱子的老宅徹底解體了,老五房東開個門、西開個門,全是土磚房子,只是垸名沒改。家家門前的樹竹也是新栽的,在綠中矮,在矮中綠,也是雞鳴犬吠,欣欣向榮的景象。剛剛聯產承包,滿畈的稻子成熟了,垸人正在垸子旁邊,下山大路兩邊的大畈里秋收秋播,揮汗如雨,熱火朝天。專案組在鎮民政助理的帶領下,翻過燕兒山,沿大路來到垸子旁。專案組組長見路大垸正,風景不錯,就問鎮民政助理:“這是燕兒山腳下何姓老屋垸嗎?”鎮民政助理說:“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鎮民政助理是文學青年,高興了喜歡弄雅詞。專案組組長就笑,說:“雅哩。”鎮民政助理說:“這個垸子自古以來讀書人多,不雅不行。”在路邊田里割稻的白話大哥,就直起腰來,面帶微笑。白話大哥老三屆初中畢業,平時愛看《水滸》《三國演義》,還愛看《論語》。專案組長問:“你笑什么?”白話說:“這個同志會說話。”專案組長問白話大哥:“你貴姓?”白話大哥回了一句:“添人添口又添丁。”添人添口又添丁當然是何。專案組長就會心一笑,問:“你聽說你們垸子有個叫何誠確的人嗎?”白話大哥愣了半天,說:“有所不知。”專案組組長奇怪了,問:“沒有這個人?”白話大哥說:“沒聽說過。”

那時候平反的事多,只要上級有人來,準有好事情。我們老屋垸畈中做活的人們,看見三個穿得像樣的人停在路邊問話,就喊白話大哥:“做什么的?”白話大哥答:“找人的。”“找哪個?”“找何誠確。你們曉得嗎?”“哪來的何誠確?”滿畈的人竟然沒有一個知道何誠確。專案組組長就翻檔案,問白話大哥:“你們知道你們垸中有個叫‘直風’的人嗎?”白話大哥笑了,說:“有哇!有個叫‘直風’的人,他是我垸中的叔祖。”白話大哥就知道好事來了,就朝畈上喊:“缽兒叔,有人找‘直風’!”垸中的后輩只知道“直風”,不知道何誠確。因為何誠確記在家譜上是死的,不尋根問祖,很少人看;“直風”的故事是活的,一代代朝下傳,深入人心。鎮民政助理對專案組長說:“相信柳老,他的話不會錯。”三人就朝大隊部走。那時候鄉村基層組織還叫生產大隊。

畈上做活的缽兒叔聽到白話大哥的喊,就把手中的鐮刀朝天一丟,鐮刀在空中的陽光里閃亮,也不怕落下來砍了自己的頭, 撒開雙腿,像兔子一樣朝大隊部飛跑。白話大哥見缽兒叔那樣子就笑,喊:“跑慢點,莫摔了后腦殼!”白話大哥比缽兒大5歲,但依輩派得管缽兒叫叔。俗話說長房出小輩,但我們老屋垸恰恰相反,長房出老輩。長房因為窮,很難找到媳婦。找到媳婦后,生下的兒女,輩分就長。那時候“直風”的娘死了,哥也死了,哥找的瞎子媳婦,生了兩個兒。雨循舊路,“直風”家還是解放前的格局,一個娘兩個兒。大的叫盆兒,小的叫缽兒。瞎子娘希望盆滿缽滿。由于家里成分好,盆兒雖然讀書不多,但被書記安排在大隊當主辦會計。他特別愛寫錯別字,算盤卻打得格外好。

三人就來到大隊部,拿著介紹信,找大隊書記。

那時候在大隊當書記的,是盆兒的沒出三服的叔伯哥,盆兒在公眾場合管他叫書記,私下里叫他書記哥。書記哥解放后一直當干部,從農會主席當到了大隊書記,對本地情況了如指掌,威信特高。除公事公辦之外,奉行一只野雞要護三個山頭的理念,書記哥對于本家的事歷來用心。書記哥把介紹信看了,專案組長把材料往出一拿,他就知道要給“直風”平反。“直風”是他的叔爺,他小時候看見過他的真人。清清爽爽,白面書生的模樣,會拉胡琴,只是落在窮人家,若是讀書進學,懂事明理,那也是呼風喚雨的角。在會計算賬的盆兒,知道這件事,出來就要朝攏湊。書記哥知道避嫌,就叫盆兒給專案組的倒茶,那意思是魚在網里,不能性急。性子急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水到渠成,平反的事其實很簡單,事實明了,就差調查落實,補充材料。專案組長問書記:“你們大隊曾經有個叫何誠確的人嗎?”書記說:“有。他是我叔爺。我小時候見過他。”專案組長問:“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參加革命的嗎?”書記說:“他是那一年被一個唱戲的帶走的。”專案組長問:“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書記說:“他走后就再沒有回來。”專案組長問:“他家里還有直系親屬嗎?”盆兒就要說話。書記哥用眼色把他制止了。書記說:“還有老婆和兩個兒子。”專案組長說:“要實事求是。”書記說:“領導,我向黨保證。”專案組長說:“這口說不算,要有證據。”書記說:“當然有。”書記哥就對盆兒使個眼色說:“快去把家譜抱來!”

盆兒就跑回去抱家譜,路上碰到了跑得氣喘吁吁的缽兒。盆兒問缽兒:“你跑這么快干什么?”缽兒反問盆兒:“你跑這么快干什么?”窮人的氣多,稻草的煙多。日子里兄弟倆見面就吵,誰也不服誰。吵到后來,哥總是讓著弟。盆兒說:“回去抱家譜。”缽兒說:“要抱也是我倆抱。你有份,我也有份。”哥拿弟沒辦法,二人就回家抱家譜。

家譜是缽兒抱來的,紅紅的一大匣子。盆兒跟在后面當擺手。這家譜是我們家族那時候剛修成的,叫作六修家乘。家譜擺在會議桌上,書記哥就幫專案組長翻,翻到瓜藤譜,翻到何誠確。何誠確的名下,記載著:娶張氏,生二子,長克盆,次克缽。白紙黑字,散發著油墨香。專案組長一點不知道,這是做了手腳的。我們家族五修家乘是1948年完成的,“直風”剛好是這一年死的。五修家譜上,何誠確的名下記著:二十二歲因事入獄,不知所終,故將其哥長子克盆寄于名下。那才是真實的,那是依何姓祖傳規矩,不讓其斷后,故立哥哥的一兒繼承香火。六修家譜時,書記哥是督修,對于平反之事已有風聞,同情盆兒家境遇,心生一計,與盆兒商量,將他家的那一套西藤譜的那一頁,改成了現在的樣子,讓他家保存,屬于“孤本”,閑時備著急時用。發到族中其他人家的,仍然保持五修原來的樣子。這樣一來,就天衣無縫,不影響傳承。族人不知,盆兒和書記哥心照不宣。缽兒不是外人,當然也知道。

眾人翻家譜時,缽兒就插嘴,嘴兒喳喳的。書記哥問:“缽兒,你來做什么?”缽兒說:“我不能來嗎?我也有份,正大明份。”書記哥說:“好了,好了。”專案組長看了那一頁,就相信了。書記哥說:“我們相信總有這一天,這一天終于盼來了。”書記哥指著兄弟倆對專案組長說:“這就是烈士的大兒子,何克盆。這就是烈士的小兒何克缽。”專案組長就同兄弟倆握手,說:“讓你們久等了。”于是叫副組長將家譜拍了照;叫書記代表基層組織寫了證明材料,蓋上公章;叫兄弟倆寫了親子材料,按了手印。于是專案組長就帶隊,來到老屋垸盆兒和缽兒的家,慰問瞎子娘。進屋書記把情況一說,瞎子娘就拉著專案組長的手不說話流眼淚。專案組長說:“大娘,你吃苦了!”書記就拉著瞎子娘的手,在紙上按手印。瞎子娘說:“這手印不能按。”盆兒和缽兒說:“娘,你不能糊涂。按了手印,每月可以領撫恤費。”瞎子娘嘆了一口氣,就任小兒拿她的手指,在印泥盒里蘸,往紙上按手印。

于是“直風”的政策就徹底落實了。我們的瞎子婆就成了烈士遺孀,我們的盆兒爺和缽兒爺就成了烈士遺孤。烈士遺孀按政策每月有撫恤費,也不多,開始是幾十元錢,后來隨著物價上升逐年加。雖然錢少,但對貧苦之家來說,那也是甘露。領了錢,盆兒和缽兒家就歡天喜地,買肉加餐,包餃子吃,包的餃子,用桌子擺,那就很多,不多不行。盆兒結婚后,生了四女一兒。缽兒初中讀了一年,無錢再讀,24歲了,沒找著媳婦,一直與哥哥過日子。家大口闊,平常難得動葷,要吃就要一餐飽。那氣派就大。一齊歡喜,飲煙裊裊,大氣湯湯。加餐時沒忘記給書記哥送去堆尖一碗,也不避人,書記哥也不牽禮。老屋垸的人們看見了并不眼紅,人家是拿命換來的,收點利息是應該的,只是烈士的兩個遺孤都年滿18歲,不符合撫恤對象。不然還不止這些錢,要連本帶利。這沒法子,政策規定死了。

哪曉得平反昭雪政策落實之后,缽兒并不甘心。他跑到鎮里找民政助理,說他是知識青年,既然是烈士后代,就得接班,要組織上給他安排工作。鎮民政助理問他:“你什么學校畢業的?”缽兒說:“我初中讀了一年。”民政助理說:“初中未畢業,不算知識青年。”缽兒說:“我不管。我要接班。”民政助理說;“接班活人的事,子頂父職,一個蘿卜一個坑。人死多年是不能接班的。主要是沒有崗位。”缽兒說:“那算巧事?老子用鮮血打下來的天下,居然沒有后代的份?我強烈要求接班。”民政助理沒辦法,就向縣有關部門反映,有關部門的領導就出面,把缽兒安排到縣駐漢辦事處做臨時工。缽兒要“農轉非”。那時候農村人是農業戶口,城鎮人是非農業戶口。臨時工“農轉非”,不符合政策。缽兒還要鬧,盆兒勸缽兒不能性急,一口不能吃成胖子,凡事慢慢等,慢慢來。缽兒一想,也對,既然上了船,還怕到不了碼頭?就同意組織的安排。

缽兒就歡天喜地,挑著行李到縣駐漢辦事處上班了。

這一次垸中有人眼紅了,眼紅的是白話大哥。白話大哥眼紅是有他的道理,他想他初中畢業了,還在農村修地球,而缽兒初中只讀一年卻進城上班。你叫他怎么能心平氣和?白話大哥噴著氣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話兒說得不俗,但雅又如何?人比人氣死人。只能說說出口氣兒。

缽兒移花接木去接班,同樣做得天衣無縫,順理成章。垸中的人誰也沒想到,缽兒到漢辦上班四年后,竟然出了事。

二、都是機械惹的禍

缽兒以烈士后代自居到漢辦上班,開始過得很順。缽兒在漢辦做什么呢?領導安排他燒鍋爐。他說:“我不燒鍋爐。”領導問:“你想做什么?”缽兒說:“我想坐辦公室。”領導知道他初中只讀一年,就說:“那好吧,你寫篇文章。我給你定個題目《做好紅色接班人》。如果寫得好寫得順,我就讓你坐辦公室。辦公室正缺一個寫材料的。”缽兒以為很容易,就答應了。哪曉得領了材料紙,在屋子里坐著,兩眼望青天,雙手摸白紙,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領導也不多說,問:“你燒不燒鍋爐?你要是不想燒,就回去,我再安排別人。”缽兒說:“算了,我就燒鍋爐吧。”

在漢辦燒鍋爐其實也不錯。待遇不差,每月有固定工資,鍋爐工屬于特殊工種,還有補助,這比在家里種田就強多了。那時候的漢辦其實是縣領導的行宮,漢辦主任為正科級,是縣主要領導的親信。縣主要領導到省里辦事就到漢辦住,那里的房間是固定的。縣里各部門的頭兒們到省里開會和辦事也到漢辦落腳,吃喝方便,還可以娛樂,所以漢辦并不缺錢。漢辦在漢口沿河大道,離漢正街不遠。那河并不是河,而是漢江,沿河大道是漢江與長江相交岸邊的一條街。沿河大道自古以來碼頭林立,水上運輸方便,帶動著漢口的繁榮和昌盛。那時候改革開放之風吹起,漢口沿河大道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宛如天堂。縣里各部門領導到省里辦事,都曉得與漢辦的人搞好關系,缽兒也在其列。比方說預訂房間,比方說送有關領導的禮物,先要找個地方放一放,缽兒就熱心快腸地辦,當然也少不了他的一份。縣各部門的領導都喜歡缽兒,并不曉得他是臨時工。日子長了,縣主要領導也曉得缽兒,見面也同他打招呼。缽兒就有了“一入侯門,身價十倍”的感覺。缽兒還有一點好,平等待人,家鄉的人到了漢口,要住宿,要辦事,缽兒也熱心幫助。缽兒春節回去過年,家鄉人也夸缽兒,這使缽兒很有面子,覺得自己是個人物。

正如垸中白話大哥所說,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光輝。缽兒到漢辦上班后,個人問題馬上得到了解決。缽兒以前在老屋垸種田時,因為一是家里窮,二是人也長得不怎么樣,長是長,像將軍的身材,但不是很靈活,到了25歲,也找不到媳婦,沒有姑娘看得上。缽兒到漢辦第一年,就有人說媒,女方居然是鎮上的,商品糧戶口,高中畢業。盡管年紀大了點,長相并不比缽兒差,而且比缽兒還小一歲。哥承手給缽兒挨著老屋做了一連新屋,二人結了婚,不久就生了個兒子。女方居然安心住在老屋垸,種田養兒,沒有怨言。缽兒家的大門之上掛著烈屬的匾,那匾是縣民政局發的,燙金的字。老屋垸的人很羨慕,說那是金字招牌。老屋垸的人很單純,沒人覺得不妥。缽兒的瞎子娘做夢也沒想到,她的小兒也有今天,成天笑瞇瞇地坐在家門口,口口聲聲叫著小孫子的名字,怕他亂跑。

缽兒在漢辦燒鍋爐,活兒不輕也不重。每天穿著工作服,將煤在煤池里和妥了,打開鍋爐的門,用大鏟朝爐膛里丟,燒得紅紅火火,水汽升天,這樣住宿的領導和客人就有熱水洗澡,食堂里就有熱氣蒸飯。缽兒吃得好,心情不錯,臉就紅潤。燒鍋爐的活兒,雖然比不得坐辦公室的,但比種田的強多了。缽兒就覺得他的工作很重要,漢辦離不開他。缽兒對他的工作很有感情,非常熱愛他的工作,勤勤懇懇,經常受到領導表揚。

缽兒出事全是機械惹的禍。隨著形勢的發展,漢辦的領導給鍋爐房配了一臺攪拌機。這攪拌機是和煤的,用電動機帶著,將煤鏟進去,把水龍頭打開,就能自動和好,不再用人花力氣。這本是事半功倍的好事情,但是缽兒那天就出了事。那天缽兒開機和煤的時候,不小心一只袖子卷進了攪拌機,沒扯贏,結果右手隨著絞進去了,于是血肉模糊,骨頭斷了,人就昏了過去。漢辦的人把他送到醫院,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右手就從胳膊下截了肢,兩只手成了一只手。這都是機械造成的,要是不用機械就沒有這回事。這雖然是工作崗位上的工傷事故,但責任主體在缽兒。燒鍋爐是特殊工種,對安全操作有嚴格要求,缽兒接受過專業培訓,曉得安全條款,但他大意了。缽兒就在醫院里住了半年,醫療費漢辦全報了。缽兒的傷好了,不能勝任原來的工作,領導就放他的病假,叫他回家休息,休息期間基本工資照發。缽兒回家休息了很長時間,漢辦也不叫他回單位,缽兒就覺得有問題,晃蕩著一只手,到漢辦找領導要求上班。領導說:“你不能勝任原來的崗位了。領導層開了一個會,決定你的問題,根據合同,按你的工作年限一次性算斷辭退費,外加工殘補助,行不行?”缽兒說:“不行。我丟了一只手,是殘疾人。生是漢辦的人,死是漢辦的鬼。”領導說:“事故調查報告上白紙黑字,責任主體在你。”缽兒說:“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不買機械我能出事故嗎?”領導說:“不是給你工殘補助嗎?”缽兒說:“我是烈士后代,我不離開漢辦。”領導說:“我們只管鍋爐工,烈士后代不歸我們管。”缽兒說:“我就找你。”領導說:“過兩個月,你就找不著我了。”缽兒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領導說:“過兩個月廟就拆了,和尚也走了。”那時候上級精神,各縣駐漢辦事處要撤銷,領導忙于善后的事情,自己何去何從也不知道,對于缽兒的事只能如此。缽兒好長時間沒上班,不知內情。

缽兒只能一次算斷,丟了一只手,得了一筆錢。那是小錢,做不了多少事。缽兒挑著行李卷回到了老屋垸。回到老屋垸的缽兒,缺了一只手,而且是右手,好多農活不能做,只能袖手旁觀,干著急。農活是靠手吃飯的,日子長了,媳婦就有意見,叫他一把手。媳婦到底高中畢業,有水平,諷刺能力很強,叫人哭笑不得。“一把手”是領導,光說不做,發號召,作指示。這對缽兒來說是個沉重的打擊。這時候老屋垸的人就格外同情他,對他丟了一只手回來的事只字不提,提了怕傷他的自尊。但缽兒忍不住,就怨天尤人,罵漢辦的領導,罵那家伙不是人,接著罵那機械瞎了眼,不是東西。瞎子娘就眼淚不干。

缽兒在垸中憤憤不平,指天畫地,賭咒發誓,說給媳婦和垸人聽:“笑話!以為我還是土包子嗎?那漢辦四年的飯不是白吃了?這船不裝那船裝。不在楊邊在柳邊!我就不信烈士后代為革命殘廢了,到頭來給點小錢,就一腳踢開?”

媳婦就冷笑,說:“一把手,你狠哩。”

垸人不敢笑,老屋垸的人普遍善良。

三、遇上一個較真的

缽兒以傷殘烈士后代的名義,要求組織上安排工作,那動靜就大。開始的時候,他三天五天朝縣里跑一次,向有關單位遞交申訴材料,但并不奏效。縣有關單位的領導是認識他的,缽兒在漢辦上班時,那領導也求缽兒辦過事,握過手,拍過肩膀的。然而缽兒落魄了,空著一只膀子,向他遞交材料時,缽兒發現那領導并不真的認識他,自我介紹也沒用。縣有關領導按一般上訪的人接待他,說:“你的問題很復雜,涉及的政策和單位很多,需要耐心等待。”

如果是一般的人,沒見過世面,或者沒有底氣,慢慢拖下來也就算了。關鍵是缽兒見過世面,同時有底氣,那決心就大,表現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缽兒見縣有關單位遲遲沒有明確答復,就用上了殺手锏。冬天的時候,缽兒就把80多歲的瞎子娘,用被子圍著,用板車拖到縣委會的大門口放著,就不露面,讓瞎子娘坐在那里熬。這事就鬧大了,一個80多歲的老太婆,經不起折騰,門衛的人怕她死了,死在縣委會的大門口,那就不是小事,就想把瞎子娘安排到縣賓館里。瞎子娘死活不肯挪腳,因為缽兒有交代,領導不出面答應要求,要她死在那里。門衛的人問:“婆婆,您是哪里的?”瞎子娘搖頭說:“不曉得。”80多歲的人,日子過混了,地名換來換去,她不曉得了。門衛的人問:“誰把您拖來的?”瞎子娘說:“我的細兒。”這她曉得。門衛的人問:“他到哪里去了?”瞎子娘說:“不曉得。”這是真的不曉得。其實缽兒就在街對面私人開的旅館里住著,那旅館有窗子向街開著,可以望著娘那邊的動靜。門衛的人就向上反映,縣主要領導出面了,指示一定要找到其家人。于是縣有關單位領導就向鎮里主要領導打電話,鎮主要領導就向村書記打電話,要村書記帶著家屬上來領人。這時候書記哥已經退體了,換了外姓的人當書記。村書記年輕,哪見過這事兒?火急火燎跑到縣里,給缽兒打電話,他知道缽兒不會離娘遠。村書記問:“天爺,你在哪里?”村書記管缽兒叫天爺。缽兒說:“我在外國。”村書記說:“你折騰可以,不能讓你老娘折騰。”缽兒說;“這叫折騰嗎?這是合理訴求。”村書記說:“演得差不多了,出來吧?”缽兒就從對面私人開的賓館里,晃著一只膀子出來了。這回縣委書記到場了,三級組織的領導都在場。縣委書記一見缽兒就認得,說:“我以為哪路高人?原來是你。”缽兒見縣委書記記得他,動了感情,說:“書記呀!他們都不認識我了。”縣委書記問:“你想不想解決問題?”缽兒說:“想。”缽兒就把申訴材料遞了上去。縣委書記在材料上批示:請民政局領導調查,根據相關政策落實此人問題。縣委書記簽完字就同缽兒握手,說:“可以了吧。”缽兒說:“謝謝書記。”

于是村書記親自拖板車和缽兒一起把瞎子娘朝回拉。村書記說:“你真做得出。”缽兒說:“戲無法出菩薩。”村書記說:“唯愿你心想事成。”缽兒說:“事成了,請你喝酒。”村書記說:“酒就算了。我認真拖車,你幫我扶好。摔著了大婆,我可吃罪不起。”

第二天缽兒底氣更足,拿著縣委書記批示的尚方保劍,抱著家譜,跑到縣民政局找局長。局長找來相關科室的負責人,當面指示務必落實好缽兒的政策。缽兒以為這回十拿九穩,沒想到竟出了問題,真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也該缽兒倒霉,這回他棋逢對手,遇上一個經驗豐富,火眼金睛的角兒。該同志50多歲了,屬于“老奸巨猾”之輩。原來缽兒多次找過他,他早對缽兒有了印象。那印象不是很好,主要是缽兒每次找他都理直氣壯,比他的味兒還足,他不想多問,也不想多說。這回缽兒把縣委書記批示的申訴材料和家譜拿出來,朝桌上一擺,該同志翻著材料和家譜,腦子里靈光乍現,就朝缽兒臉上瞄,瞄了一會兒,心里有了底,就開始給缽兒下套,缽兒卻渾然不覺。該同志問缽兒:“你是哪年生的?”缽兒不知道那是套,也怪平時以烈士后代自居慣了,缺乏深謀遠慮,沒朝深處想。缽兒說:“我是1953年年頭生的,一歲頂一歲。”該同志說:“我不信。”缽兒就把身份證掏出來,擺在桌上,讓他自己看。該同志說:“不會造假吧?”缽兒說:“哪能呢?娘生我費了不少力,差一點死了。伢兒落地哭幾聲,娘奔死來兒奔生。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缽兒在他面前賣弄。該同志笑了,笑得很開心。缽兒問:“你笑什么?”該同志說:“那就是歷史錯了。”缽兒問:“什么意思?”該同志說:“這還要我說破嗎?”該同志就把縣黨史辦編的烈士英名錄從柜子里拿出來,翻開,翻到何誠確的那一頁,說:“何誠確1948年就犧牲了,哪來的1953生的兒?”缽兒就此就傻了眼,呆在那里像截木頭。也是的,哪有死了五年的人還有兒呢?缽兒沒想到,這回遇上一個較真的,一攻就破,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缽兒呆在那里,啞口無言。

于是該同志向上級匯報,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落實相關政策。落實的結果,取消了瞎子娘烈士遺孀的撫恤費,烈士遺孤的說法自然不再成立。缽兒還理直氣壯,說:“我是烈士的侄兒,這不會假。”該同志翻開有關文件說:“只有烈士的直系家屬才能享受相關政策,不是直系親屬就不能享受。這與繼承法一樣。”缽兒說:“侄兒不是直系親屬嗎?”該同志說:“隔了一代,不算。”缽兒說:“不就隔一代嗎?”該同志說;“政策規定死了,隔一點都不行。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缽兒說:“啊,烈士用鮮血和生命打下的江山,侄兒就不能享受呀?”該同志說:“現在是社會主義,不是封建王朝。烈士的鮮血和生命是神圣的,不是做家族生意,按姓氏入干股,見股分紅,見人有份。”缽兒問該同志:“你是不是接班的?”該同志笑了,說:“我父親和娘都是農民,我是靠個人奮斗考上大學,然后分配工作的。不信,你可以去查。”缽兒說:“怪不得你眼睛這亮?”該同志說:“人向利邊行,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事到如今,我只能對你說聲對不起!”該同志按章辦事,有理有節,讓缽兒無話可說。

上級鑒于缽兒家困難,寬大為懷,領了的錢不予追究,只是再不能發。瞎子娘倒想得通,本來就是嫂子,哪能亂倫哩?只是兄弟死得好苦。盆兒就氣得不行。盆兒埋怨缽兒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缽兒埋怨盆兒,做事顧前不顧后,瞞天不能過海,虧你在村里人頭狗臉當這多年的干部!兄弟倆相持不下,瞎子娘只有哭聲。

吵鬧下來,老屋垸的人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屋垸的人對缽兒就格外同情,看缽兒的眼光就充滿了溫暖。這使缽兒受不了,過度同情對于見過世面的缽兒來說,那就是奇恥大辱。

缽兒胸中那口氣就吞不下,無論如何,還要討個說法。

不然他還有臉活在人間?

"四、烈士的血不是白流的

缽兒這回別的人都不找,晃蕩著一只袖子,守在縣委會大門前專找縣委書記。那天縣委書記上車出外開會,被缽兒攔住了車頭。縣委書記下車,缽兒就把制作的白紙牌子拿出來,朝胸前一掛。那白紙牌子用紅墨水寫著九個大字:烈士的血不是白流的。那是缽兒用左手寫的,右手丟了,左手寫的字就差,但是差有差的效果。

縣委書記還是認得他,笑著問:“你又搞什么名堂?”缽兒說:“我為烈士申冤!”縣委書記說:“你的問題不是解決了?”缽兒說:“我的問題是解決了。”縣委書記問:“我知道你不是很滿意。”缽兒說:“你手下的人政策水平高,解決得我無話可說。”縣委書記問:“我知道你有實際困難。”缽兒說:“那些事不要再提,辱沒先人哩!我問你,共產黨的天下是不是烈士們打下來的?”縣委書記說:“那是當然的。”缽兒說:“那好,你回答我,烈士的血是不是白流了?”縣委書記馬上明白,這事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楚的,趕緊叫秘書打電話,叫民政局長趕過來。民政局長帶著相關科室那個負責人,坐車趕了過來。民政局長把縣委書記叫到一邊,簡單匯報處理意見。縣委書記說:“你們認真接待他,看他還有什么訴求。”于是縣委書記過來對缽兒說:“你有什么訴求,向他們提出,我會關注此事的。”這回縣委書記沒有同缽兒握手,拍了拍缽兒的肩膀,這比握手更親切。于是民政局長就叫缽兒上車,把缽兒拖到民政局里說話。

民政局長把缽兒請到他的辦公室坐好,給缽兒倒茶。民政局長叫來相關科室的那個負責人,負責解答,同時作記錄。缽兒用的是設問和反問句。缽兒問:“我不是烈士的后代?”民政局長問相關科室的那個負責人:“他是不是烈士后代?”那個人說:“事實證明,不是。”缽兒說:“何誠確是不是烈士?”那個人說:“事實證明,是。”缽兒問:“我不應該享受烈士遺孤的待遇?”那個人說:“是。”缽兒問:“何誠確應不應該享受烈士待遇?”那個人說:“應該。”缽兒說:“那么我問你,何誠確享受了什么待遇?”那個人說:“《烈士英名錄》上有他的記載。”缽兒笑了,說:“請問你們的《烈士英名錄》有幾個看過?我是他的親侄兒,只看過一回。你拿出來做什么呢?拿出來證明我不是他的親兒子,這叫我好不寒心。”

民政局長問:“你有什么訴求,就直說。比方申請一次性困難補助。我們可以想辦法解決。”缽兒冷笑了,說:“你以為我還要錢嗎?不錯,我困難。我殘廢了,丟了一只手,但我不是還有一只手嗎?我想錢,但我還要臉。”民政局長就不明白了,問缽兒:“那你想什么?”缽兒說:“何誠確不能白死,你們要為他立個碑。”民政局長說:“這樣的烈士有許多,如果每人立一個碑,操作起來有難度。”缽兒說:“你說鬼話。難道是嫌烈士多嗎?不多能打得下天下嗎?天安門廣場上不是立了碑,井岡山上不是立了碑,還有鄂豫皖烈士廣場上不是也立了碑?”民政局長說:“那是象征意義的,不是每人都立。”缽兒說:“那我不管。我是何誠確的親侄兒,既然你們承認他是烈士,就要為他立個碑。我家的人不能白死。”民政局長說:“這事關重大,我一個人作不了主。”民政局長就出去給縣委書記打請求。縣委書記說:“不就是立一個碑嗎?烈士后人要求給烈士立個碑,于公于私都不過分。”

那個人見局長下不了臺,就問缽兒:“何誠確是你的親叔爺吧?”缽兒說:“這假不了。”那個人問:“你為他立了碑嗎?”缽兒說:“他是我的叔爺不錯,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死的?為什么死的?死在哪里?他自從家里出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叫我怎么立?”民政局長問:“現在怎么立?”缽兒說:“現在搞清楚了,應該立。”

民政局長回到辦公室,問缽兒:“請求領導,領導說烈士的碑可以立。你說立個碑需要多少錢?”局長的意思是給錢讓缽兒自己立。缽兒說:“你以為我還是要錢嗎?烈士是公家的,立碑也是公家立,我不承手。用多少錢,我不管,你們立。”

于是就討論立碑的細節。首先碑立在哪里?民政局長征求缽兒的意見,說:“立在公園里怎樣?”缽兒說:“不行。我們這里烈士少,沒有烈士陵園,只有公園。立在公園里,到時候沒人祭奠。”民政局長馬上明白了缽兒的意思,說:“那就立在他的家鄉。”缽兒說:“不錯,立在何家的祖墳山上。”民政局長說:“那你到時候莫說公私不分。”缽兒說:“他先是我的叔爺,然后才是烈士。”接著討論造墓的事。局長說:“既然立碑就要造墓,烈士生前什么都沒留下,那墓不是個空的?”缽兒說:“不要緊,我們何姓修五修家譜時,給始祖立碑時,造的也是空墓。家譜記載,始祖也是不知所終。清明祭祖時,何姓后人對空墓磕頭,個個虔誠得很。祭如在。”

當年清明時節,烈士何誠確的碑,在我們何姓祖墳山上,如期舉行。公家出面,領導講話。老屋垸把此事當作大事,在家的男女老少上山觀看,熱門非凡。柳老板的戲班子復活了,當家的是柳老板的孫子,藝名叫作柳如是,搭臺贈戲,戲名叫作《救風塵》。

碑上寫著七個金字:烈士何誠確之墓。既然是公家立的,碑上就沒有后人的名字。造墳時缽兒仔細在家中尋找,找來了烈士的遺物。那遺物只有兩樣:一樣是死者生前穿過的一雙破布鞋,一樣是死者生前親手做的一把胡琴。缽兒把上面的灰塵吹干凈了,跪在墳前放進去。

老屋垸的人都夸缽兒,說缽兒到底是見過世面的,會辦事,為何姓爭了光。盆兒就相形見絀,只有打雜的份兒。

儀式結束后,天在下雨。三級領導離開時,同缽兒一一握手。三級領導下山了,只聽見缽兒在祖墳山上放開喉嚨唱兒歌:“黃雞公兒,尾巴拖嘞。三歲伢兒,會唱歌嘞。不要爺娘,教給我嘞。自己聰明,咬來的歌嘞!”瞎子娘聽見那歌兒,就流眼淚。

這件事看起來皆大歡喜。

如果此事就這樣結束,那缽兒就不是缽兒了。

五、一把手來了

缽兒把叔爺的烈士碑立在何姓祖墳山上,開頭的兩年,每逢清明節,盆兒和缽兒帶著兒女到山上祭祖,兄弟倆在父親的墳前,敬香、燒紙錢、磕頭,在烈士碑前也同樣如此,叔爺作古了也是祖人。第三年清明節,盆兒沒作分別想,還是那樣。缽兒心里卻不舒服,愣在碑前。盆兒問缽兒:“你愣著做什么?趕緊磕頭。”缽兒說:“你曉得什么?我在想問題。”盆兒說:“你想什么問題?有什么問題需要你想?”缽兒說:“你個肉眼凡胎,莫要管我。”缽兒就下山,跑到縣民政局找局長。局長問:“你還有什么事?”缽兒說:“你們給烈士立個碑就一干二凈?”局長問:“還有什么事?”缽兒說:“未必光立碑,不祭奠?不祭奠,立碑有什么用?你哄我玩呀?”局長說:“你祭奠了嗎?”缽兒說:“我祭奠了。”局長說:“既然祭奠了,不是一樣的。”缽兒晃蕩著一只袖子,一只手拍在桌子上,說:“你給我聽清楚!你是一把手,我也是一把手。這事你說了算,不如我說了算。那立的是公碑,既然公碑就要公祭。不然我又要去找縣里一把手,告你瀆職罪。讓他那個一把手,要你這個一把手當不成。”民政局長這才明白,此事非同小可。

于是民政局長親自給鎮委書記打電話,鎮委書記親自給村書記打電話,布置此事。決定村書記作為第一責任人,村小學校長作為第二責任人,每年清明節,帶領村小學的學生,到烈士墓前祭掃,緬懷革命先烈。此事當天就得到了落實。缽兒從縣城剛到家時,太陽升到半空中,還是上午。缽兒走到祖墳山下,就看見村小學的學生們戴著鮮艷的紅領巾,列隊站在烈士墓前祭奠。小學生們采來山上的野花兒,堆放在烈士墓前,陽光下格外耀眼,紅旗招展,陽光明媚。小學生們唱著少先隊隊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不怕困難,不怕敵人,頑強學習,堅決斗爭……”

此情此景,叫缽兒感動了,禁不住淚流滿面。

以后每年的清明節,就能看到烈士墓前鮮艷的紅領巾列隊祭奠的動人情景。沒想到那一年村小學校長調動了,村書記把這事搞忘記了。到了清明節快到吃中飯的時候,缽兒還沒有看到祭奠的隊伍上山,就順著大路朝村委會走,一邊走,一邊大聲罵:“這些狗東西!忘記了是吧?忘記了是誰打的天下!忘記了是誰給的一碗飯!是不是搞邪了!”

那時候村書記正帶著人吃飯喝小酒,聽見缽兒在罵,村書記此時臉就變了色,把筷子一丟,說:“卵了!一把手來了!快,快到學校去,叫新校長帶學生上山!”

一干人從村委會后門竹園溜了出去,朝村小學飛跑。

作者簡介

何存中,男,湖北浠水人,中國作協會員,堅持小說創作三十余年,發表出版長篇小說四部、中短篇小說一百五十余篇。兩次獲得湖北文學獎和國內多種文學獎項。《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先后選過其三個中篇——《風在蛙聲里》《洪荒時代》《一句話的歌》。現供職于黃岡市文化局。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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