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南又懷孕了。
父親剛剛去世,范斌把這當成是生命綿延不絕的暗示。他本來就對她心懷愧疚,如此一來就對她更好了,主動提出如果她還是對兩地分居有意見,他可以打報告申請調回去。他實際上才剛剛調整到新崗位上來,兩個月都不到。劉燕南瞪他,你開玩笑吧,幼稚!他說:是真的,我突然覺得工作上的事沒那么重要了。劉燕南說:當然重要,現在起更加重要,因為要生兒育女了,要錢,要社會資源,這些從哪兒來?別胡思亂想了,好好工作。
當初因為范斌要調到外地去,劉燕南大鬧一場,警告他要是敢去,搞什么兩地分居,就干脆、直接、徹底分開算了,還先斬后奏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作好了成為孤家寡人的一切準備。但范斌還是去了。比起父親病亡,這都不算什么。
父親走了,是那段時間里發生的唯一一件事。
也許還有一件——父親在臨死的時候用最后一點氣力擁抱了他。
他是一個野孩子,排斥親近,對擁抱這件事既渴望又畏懼,真得到了,過后必定滿心感激,但都悶著,滴水不漏。他有時候想,如果不是因為劉燕南不在乎他不經意間的躲避,一而再再而三地扳開他的胳膊,抱住他的腰,親吻他,做下流動作,他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有什么愛人了。劉燕南坦率熱辣,火球一樣燒出一條通道,落進了他的心。父親呢,打從記事起父親就一直在他心里了。那是一種奇怪的共生,父親在,但意義又像是在時刻提醒范斌,他不在。直到他們當中的一個要永久離開,他們才開始互相尋找和靠近。他還記得父親最后的那一抱,那種不同于男女關系的親密滋味,如同凝重的大地,眨眼間就讓他成了它的一部分。
馬上就會有一個小生命作為他的一部分出現了。他想著離世的父親,覺得自己肯定能做得比他好。
他想盡快驗證這一點。
這兩件大事對他產生的影響就是這樣。
或者它也影響了劉燕南?她在公公臨終前照顧他,比范斌這個兒子做得還要多。他們與范斌的父親兩兩構建親密關系,各自在其中一種關系之中,又在另一種關系之外,親歷生死離別,各有觸動。其結果就是,他們越來越溫柔地面對著彼此,更加寬容,甚至可以做到互換立場。就像現在他想回去,她又不讓他回了。
他深深感激著這一切。
可是沒兩天,劉燕南就打電話過來說,孩子還是不要了吧,我才知道懷孕前要檢查身體,把小毛病解決掉,補充維生素,吃葉酸。我們單位的王娟還認真算了排卵期和她老公的生理高峰,精確到日,說是下午五點到七點精子又多又好,這個點懷上的孩子質量才高,將來必定健康聰明。你說說,我們這么多工作沒做,孩子還沒生下來就低人一等了,怎么成!
范斌覺得荒謬。懷孕、生產本質上是動物行為,自然而然是生命的最高指示,順應就對了,哪那么多算計?劉燕南不這么看。她有些急躁,聲音發顫,說算計是進化的需要,也是結果,沒看見人類越來越聰明,體格越來越健壯了嗎?
居然講到進化。
“進化得在多少代人之間才能完成微小的一步??!”
“我們至少會成為微小一步上的一股力量?!?/p>
“老范家的血脈,我姓范的都不急,你急個什么勁?”
“我是孩子他媽!”
爭論歸爭論,劉燕南并沒有實質性的動作。
與大多數人無異,她遇事喜歡去網上尋求,既便利又強大,但需要更高的心智分辨有用還是無用的社會支持。她看到測孕紙上顯示出兩道杠,木然地松開拇指和食指,讓它掉進垃圾桶里,轉而打開電腦,在搜索欄里輸入“懷孕”兩個字,然后回車。跳出來的信息除了教人判斷到底有沒有懷孕和計算妊娠期外,還有流產次數過多可能導致習慣性流產的內容。除了上回,還在跟范斌談戀愛的時候她就已經打掉一個了,要是這一次還這樣,就算得上“多”了。沒有選擇了。無論好壞,不得不要。她后來所有跟范斌在“要不要”問題上的抬杠都是她對“不得不要”進行的下意識的抵抗,作用僅僅是讓她受到激素影響的易怒情緒得到安撫。
“你太緊張了。”范斌盡量用氣息而不是嗓子講話。
劉燕南喜歡他這樣,話說得柔軟,哈氣直冒,充滿挑逗,不管是什么內容,都挑逗。挑逗代表有興趣,讓受者心安。夫妻間需要這個。這樣一來,劉燕南果然不再繼續跟他談論生育質量這么嚴肅的話題了,嗲聲嗲氣地應和了幾句就放下了電話。但這是暫時的。要不了幾天,電話一接通仍是“孩子我們不要了吧”這樣的內容,語氣忽輕忽重,暗藏著想東想西拿不定主意的神經質。范斌就再把“你太緊張了”說上一遍。如此反復。直到有一天劉燕南在電話里有氣無力,掙扎且悔過地說:
“完了,先兆流產?!?/p>
先兆流產的意思是出現流產的征兆,見紅、下腹痛或腰痛,不是真的流產了。
劉燕南在醫生的安排下做了B超,結論是孩子目前沒有問題,已經長到4厘米長,得住院打黃體酮保胎。她說“完了”,是怕保不住。這之前她看到內褲上的血,以為孩子已經沒了,一個人跑到醫院,聽到孩子還在的瞬間,身上原本以為可以承受一切的凜然勁兒哐地散開了。慶幸,但更多是深深的不安,迅速聚攏過來。
這些復雜微妙不可言說的感受,通過一根電話線,通過聲音、語氣和講述事件時語言的組織方式,傳到范斌那里,使他也霎時緊張起來,匆忙趕到醫院。
當他推開病房的門,正好有兩個女的從里面往外走,一個攙扶著另一個,都很年輕,很瘦,神情平常,像是剛剛逛完一個普通的沿街商鋪,沒收獲也沒遺憾地離開。
范斌側身讓她們先過,完了走進去,一眼看到劉燕南貓在床上,臉勾著,被頭發遮住大半。他靠近她叫她。她抬起頭,挺了挺身子,跟他迎到跟前的臉貼了貼,眼淚就流了下來。
“沒事,沒事?!狈侗筝p輕抹了兩下她的眼睛。
“旁邊那個,孩子三個月了都沒保住。”她抓住他沾滿眼淚的手輕輕放到自己肚子上。
范斌側身向后看了看,看到一張空蕩蕩的床。
“沒事沒事,”他抬起手輕輕拍她的背,“人家不也好好地走出去了嘛?!?/p>
“我現在有事,處理一下也能好好地走出去,問題是沒事。要是真沒事也就算了,后面指不定哪天就能有事。太折磨人了!”
范斌的手很自然地從她的背部回落到肚子上,在這個他本能感到需要加強保護的地方,里面有一個正在掙扎的小生命。他還沒有直接與這個世界發生關系就已經在昭示,活著總比死去難。
“沒事沒事,”范斌說,“還有我呢,再難也沒事。”
“你說我們這是為什么呀?受這么大的罪,”劉燕南把手蓋到范斌的手上,“為什么呀?”
“為什么?”范斌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為我們需要吧?!?/p>
隔壁床很快就補了一個人進來,個頭很高,寬骨架,肉多且蓬松,坐下來的時候床直搖晃。剛開始劉燕南以為她是胖的,肚子顯得特別大,后來才知道她已經懷孕六個月了。不是說三個月以后就穩定了嗎?劉燕南又急了。好在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保胎的情況還不錯,至少比劉燕南好,活動自如。劉燕南身上已經不流血了,但肚子一直很疼,來月經的那種疼,郁結、陰冷、發散。她只好盡量躺著,心情復雜地看著高個女人像在自己家里一樣輕輕松松走來走去,還動刀子切了半個西瓜挖著吃,完了又想喝飲料,就打電話給她的媽媽。老人家中午回去做飯了,正在過來的路上。劉燕南聽見高個女人對著電話說:可樂,我要喝可樂。
“好像不能喝這些東西吧?!眲⒀嗄咸嵝阉?。
“沒事,又不是天天喝。”
下午太陽落下去以后,王娟來了,手持一把手繪荷花絹扇,從頭搖到尾。
劉燕南有氣無力地說:你怎么那么愛出汗???人這么瘦,這不科學。王娟說:孕婦身上有科學的事嗎?說話間聽到呼哧一聲,旁邊的高個女人又開了一瓶可樂。王娟俯下身子,隱藏在韓式裙擺下微微隆起的肚子輕輕抵到床沿上,她下意識往后移了移,壓低聲音說:“我其實特別能理解她,就是一股沖動,攔不住。我上周有天晚上吃了六只螃蟹。”“瘋了!”劉燕南白她?!皩@些東西有癮沒癮,癮上來了能不能忍得住,忍不住的話有事沒事,都是我們和肚子里那個小家伙的——” 她停下來,吐煙圈一樣輕柔而緩慢地吐出最后兩個字——“命運。”她的眼睛吊得厲害,妖氣十足,與她時常說出的玄乎話產生通感意義上的和諧。
這一次劉燕南沒覺得她說得玄。孩子能不能來,怎樣來,來了會遇到什么,誰說了都不算。她平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王娟吃螃蟹,高個女人喝可樂,都有各自不可阻擋的前因,也必然會朝著既定的后果而去,再著急再不愿意也沒用。這么想著,護士過來給她打針,她伸出滿是針眼的左手,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去比較會不會右手上的針眼更少一點,就那么伸出去了。王娟跟她說得走了,她也覺得還好,沒像王娟第一次說得走的時候那樣,纏著要她再陪一會兒。但她很快明白,王娟說的不是這個走,是要出國,去美國生孩子。
孩子的父親在美國,王娟離婚以后才確認自己懷孕了,那個婚她其實并不想離。
“你是為孩子好還是為了自己?”
“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王娟答非所問,完了扯工作上的事。她們倆是區教育局一個科室的。王娟說領導已經安排了,休假期間她的工作由劉燕南代理。然后就說都有些什么事。比如需要盡快處理的農民工子女入學方面的工作,說是正在按照領導的交代找典型。
“三成路、立文路——就你們家附近那個,還有朝興路小學都做得不錯,就是材料沒寫好,不夠生動,正在回爐?!?/p>
這事說到冷場之時,劉燕南冷不丁又問:
“你是為孩子好還是為了自己?”
王娟收起扇子,站起來走了。
晚上九點左右,高個女人啊的一聲叫,完了,破了!就是說羊水破了。緊接著就被送到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她母親說,孩子都成形了,造孽。她躺過的那張床很快就空了出來。七月大熱天,陽光烘烤著大地上的一切,高個女人的失去和劉燕南的擁有都在其中,它們形成一對沉默的對比。劉燕南被比得無比慶幸,又膽戰心驚。她更久地窩在床上,不敢輕易下床,也不敢換方向側臥,稍稍動一下就對肚子里的小家伙說一句:寶貝,挺住了!
他們一起挺過了11天,在第12天午后,等雨徹底停了,方才離開醫院。
劉燕南有重生之感。
范斌也有。
他看著她的臉一天天圓起來,頭發剪掉了,剩下的不過三寸,雜草般貼著頭皮疲憊地生長。她這么做的原因是要把更多的養分留給孩子,還有其他能讓小家伙好好活下去的知識,劉燕南看著學著,還說給范斌聽,要他也注意。她不再用化妝品,說是對胎兒不好。書上看來的,道聽途說來的,所有對胎兒不好的事情,劉燕南都與它們劃清了界限。范斌看劉燕南的目光已經像在看一位負責任的瑣碎的母親。他自己的母親很早就離開了人世,他已經不記得她的樣子了,現在家里又出現了一位母親。即使他不得已又要趕回單位,在遠離劉燕南的地方,在辦公室,在小城的街頭,都能感到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的心思往劉燕南那里拖。那光芒般的輕巧卻毫不含糊的直行的力量,行到盡頭,帶他看見的是關于母親的籠統記憶。他因為尋到了她而看到自己。自己在32歲這一年要成為一位父親了,與母親相對應的父親。這不是重生是什么?開花結果般的重生。
他們如此這般認真準備著,準備成為父親母親,優秀的父親母親。為此他們決定一起去聽優生優育講座。
王娟跟劉燕南說過,拿到生育服務證后才能辦準生證,沒有準生證孩子上不了戶口。生育服務證的背后是一節一個半小時的優生優育知識講座,聽完發證。王娟當初作兩手準備,去不去美國生再說,先把國內的這套程序走完,以防萬一。她自己懶得去聽課,就讓母親代勞,完了簽上她的名字,證就到手了。
“你媽都聽了什么?”
“沒問。”
“大概是因為我們需要吧?!眲⒀嗄舷肫鸱侗蟮脑挕K麄冃枰蹙瓴恍枰?,至少沒覺得那么重要。
他們真的一起去了,特地請了假。這讓那個在二樓負責簽到的工作人員感到十分有趣,她似乎還沒見過這架勢,夫妻兩個一起來。
“她身體不好嗎?”她用目光指著劉燕南問范斌。
照這個問題的邏輯,范斌完全可以自己來,但作為丈夫的男人來聽課的其實也少得可憐。有老一點的,夫妻雙方隨便哪一方的父親,作用等同于王娟的母親。這就是范斌和劉燕南走進位于立文路東頭區計劃生育服務中心培訓室所看到的人員構成:較少的年輕女性,更少的年輕男性,與年輕男性比例相當的老年男性,最多的是老年女性。她們多數比較胖,散發出熱乎乎的汗味,整個培訓室都彌漫著這種味道。范斌和劉燕南在第三排最邊上坐下來,一個上了歲數的胖女人站在講臺上擺弄電腦,她作自我介紹的時候范斌他們還在簽到,隔著一堵墻聽到她說自己剛剛從醫院婦產科退下來。她穿著服務中心所有工作人員都穿著的那種粉紅色短袖大褂,多少讓人感到接下來要講的東西會比較專業。她抬起頭來又說了一聲大家好,但沒人看她,大家的目光都被門口的一個小女孩吸引過去了。
小女孩大概只有八九歲,短發,劉海耷拉到眼睛上,身上的T恤衫已經發黃發透,軟沓沓的,很土氣。負責簽到的女人也在門口露出身子來,抓住女孩的胳膊,不讓她進來。女孩并不驚慌,但很沮喪,垂著頭,被迫離開了。
劉燕南跟了出去。
“你來這里干什么?”
女孩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蒙著灰,并不答話,臉一扭跑下樓去。
“她媽媽,”負責簽到的女人說,“她說是她媽媽讓她來的。這不是開玩笑嗎,小孩子來聽生育課!”
培訓室里,胖女人在投出目錄的屏幕前晃動著,告訴大家這就是今天要講的內容。劉燕南在范斌身邊坐下來,一眼看到最后一項是“產后避孕與性生活”,嘆了一口氣。范斌問她剛才發生了什么?劉燕南就把了解到的那一點說了。范斌說:你呀,職業病。
劉燕南的職業病不是一天兩天了,看到小孩子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總想問問是怎么回事。最近更嚴重了,因為肚子里有一個即將承受未知的生命之重的小孩子的緣故,她動不動就顫抖和流淚。
投影上出現“懷孕的征兆”幾個大字,接著是一行小字。
“乳房增大,乳頭、乳暈顏色變深變黑?!迸峙舜舐曌x出它們。劉燕南不敢想象一個八九歲的女孩會被母親差遣過來聽這些。
范斌側過臉來看劉燕南,看到她睫毛上有淚光,拉住她的手說:好啦好啦。
“她該去學校?!眲⒀嗄宪E起無名指抹了抹眼角。
“每個人都只能去他們去得了的地方?!?/p>
“養而不教,他們的父母有什么資格做父母?”
“成為父母是自然行為,要什么資格?”
“這是人類社會,不是動物世界?!?/p>
太嚴肅了。范斌揚了揚臉,有意把劉燕南的注意力引到講臺上去。
胖女人在講孕期注意事項。
“孕婦要少去公共場所,避免濫用藥物和接觸有害物質,避免輻射,如X線、放射性同位素等,避免接觸病人。孕初三個月和臨產前一個月避免性交?!?/p>
劉燕南把頭歪向一邊,不忍卒聽的樣子,仿佛她就是那個小女孩。
回去的時候排隊等紅綠燈,車子慢慢往前滑的過程中,坐在副駕上的劉燕南側著臉,看著藍底白字的路牌,在上午10點已經變得狂躁的陽光下,“立文路”三個字跟一旁的樹、行人一起徐徐向后移去。
她坐直身子,從包里取出手機。
立文路小學就在附近,是王娟所說的,在農民工子女入學工作上做得特別好的三個學校之一。劉燕南想跟王娟扯扯今天這事,好的話,還會有不上課跑服務中心聽生育課的孩子嗎?她孩子氣地想。
再一個,自從上回在醫院兩人不歡而散,王娟就再沒出現過,也不知道她去美國的事辦得怎么樣了。其實劉燕南特別反對王娟把孩子生下來,尤其是去美國生,冒著丟工作的風險。王娟根本聽不進去,說多了她就急,就像上回。這么多年的同事加好友,關系不能就僵在這兒了。
可王娟的電話關機。
第二天,消息從其他同事那里傳出來,王娟回老家住院保胎去了。
去美國需要請很長時間的假,王娟都作好最壞的打算了,私下里她跟劉燕南一直在商量怎么辦,也跟頂頭上司交過底,看找個什么理由請假合適,不行就辭職。顯然劉燕南先兆流產這事為王娟提供了靈感,可她竟然不聲不響地走了。同事說前一天王娟抽空回單位,把需要交接的事項一個個理好了,有些歸劉燕南管的,就放到她的辦公桌上了。劉燕南看到了它們——幾個文件盒和文件夾,一個文件籃,里面全是資料。其中一個文件夾外貼著一張便簽,寫著:農民工子女入學典型事例,急。
王娟自己的事也很急。
她急著帶一個小生命來到人間,賦予它修復父親母親關系的使命,失敗了呢?這個孩子沒有父親,跟著終日不快樂的母親。
“你怎么知道我會不快樂?”
劉燕南這么跟王娟做工作時,她反問。
一個孩子帶著任務而來,成功與否,都會以工具的形式存在,這本不該是他的屬性。這個意思被劉燕南含蓄地,以追問去美國生孩子這件事情的意義的方式問出來:
“你是為孩子好,還是為了自己?”
王娟居然翻臉了。
在孩子這件事上誰會承認自己不是為了孩子好呢!
劉燕南默默撕下便簽,打開文件盒,找到立文路小學的資料,不多,10頁都不到,認真看起來。她的認真里包含著對前一天見到的那個小女孩的心疼和緊迫的尋訪。“立文路”三個字再次激發了她。她產生自己與小女孩的緣分會繼續的預感。會嗎?與她在這幾頁紙中再會,成為上帝派來幫助她的那個人。
可她什么也沒找到。
材料中首先是一堆數據,附著一份羅列事件的簡述。事件中的少男少女個個家境困難,都像是那個女孩,又似乎都不是。排除兩個男生,另外三個女孩,一個家里就沒有媽媽,去世了;一個媽媽癱瘓在床;最后一個媽媽在老家。前兩個根本沒有可能,只有這最后一個,說起來,她媽媽即使昨天還在老家,只要身體沒問題,今天就能過來。可材料上說這個女孩已經11歲了。
關鍵是,如果真是這孩子的媽媽懷孕了,第一,牽扯到生二胎,非常麻煩;第二,這些人家生孩子,需要城里的準生證嗎?
“只有一種可能,”范斌說,“你看那天的情況,誰來聽課,聽了多少,沒有標準和驗證,報上名字就給發證,她應該是被人找來做替身的。”
“她替她媽媽,她媽媽替別人,那個需要準生證的人,”劉燕南覺得有道理,“也許還不止一個。”
在辦公室接電話討論這個問題挺奇怪的,還不如讓劉燕南繼續談她的孕期感受——惡心,不想喝孕婦奶粉,肚子不見長什么的。劉燕南越來越頻繁地一想到什么就立刻打電話給范斌,告訴他她有多難受。有時候他在開會,有時候在辦公室訓人,有時候走在路上,他照例只能視情況安慰她。今天的談話內容是他未曾料到的,他沒想到小女孩的事劉燕南會那么在意,這樣下去太讓人擔心了。他琢磨要不要讓劉燕南像王娟那樣以保胎之名請個假,到自己身邊來。
“別想了,跟咱們有什么關系?”他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
“怎么沒關系,看到了就有關系?!?/p>
“你看到的還是少的。門向陽你知道吧,我同學,民政局那個,整天都在處理夫妻兩個離婚了誰都不要孩子這種事。照你的邏輯,他該把那些棄兒都領回家養著?反正他老婆生不出孩子?!?/p>
“我說我養了嗎?有關系就等于養嗎?”
“劉燕南你是孕婦,不能天天琢磨這些事情,不然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關心下一代沒有錯,但請先從自家人做起?!?/p>
“你……”
“在昏暗潮濕的筒子樓里,各家的灶具擺放在樓道上,一間不足15平米的小房被木板分成兩層,一個破舊的縫紉機既做餐桌又當寫字臺。父母都是外來務工人員,靠賣菜賺錢,收入低且非常不穩定?!?/p>
劉燕南看了一天這樣的材料,看得眼角心上全是霧。
下班后,她像往常一樣來到小區附近的菜市場。
這個地方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光線很暗,邊上是生鮮鹵味小門面,間隔著調味品和豆制品攤位,中間有四溜一米來高,鋪了白瓷磚的攤位,上面齊整整碼著各種蔬菜。正是高峰時間,地上到處都是虛弱的菜葉,被一雙雙來回踱的腳毫不知情地踩得稀爛。
劉燕南沿著入口處的那一排攤位往里走,目光躍過那些好看的蔬菜,輕輕拂觸站在它們后面忙活的人。從起步開始到止步回到原點,她一共看到三個孩子。他們全都熱情地招呼過她,并不耽誤處理手上的事——眼疾手快地給買菜的人遞塑料袋,過秤,收錢,臨了還不忘在一滿兜菜當中放入兩棵小蔥。
他們當中沒有那個女孩。
劉燕南重新走了一遍剛才的路線,依次問那三個孩子上學了沒有。無一例外,她的問題剛一提出,孩子們身邊的大人就會上前代他們回答:上了。硬生生的。立文路小學就在附近,又的確過了放學時間,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也未可知。劉燕南只好作罷。從第三個孩子那里朝門口走的時候,她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認真地打量起這個地方來。在這個泥土和生活本身直接或間接發生關系的地方,一種繁鬧、松散、根植于地面的氣息由下至上,由玫瑰色的小蘿卜、紅紅白白的雞蛋、灑滿水的菠菜,到翻動他們的有時細嫩有時粗糙的手指,還有可能沾著土星,也可能抹著彈力素的頭發絲,再到覆蓋在鐵架子上的塑料棚,一路向上,飛升、盤旋,這個空間里有最為豐富的共處。劉燕南一步步走出這個空間。
外面有更大的共處,也有更為清晰的分層。
劉燕南刷卡通過小區門禁,在人工噴泉燦爛的水花旁看了一小會兒,轉身之際,夕陽忽然沉了下去。
那天夜里,劉燕南怎么也睡不安穩。
天亮以后她打電話請了半天假,有意要在工作時間轉轉菜市場,看看昨天見到的那三個孩子是個什么情況。他們果然都不見了。她仍不放心,下午三點左右找了個由頭從單位出來,到菜市場一看,孩子們確實不在。挨到五點多,他們終于出現了。第一個把書包反挎在胸前,慢吞吞走著,看起來不太高興,很快被后面一路小跑的小家伙超過。這個小家伙個頭更矮一些,光著上身,一邊跑一邊把抓在右手上的衣服甩成車輪。他們都是男孩子。那第三個,那個女孩子,一直沒有現身。為了她,劉燕南一直等到六點。
“劉燕南你太奇怪了。”她在心里默念。
一直到月底,奇怪的情緒都沒有消失,一番猶豫后,劉燕南又來了。
情況跟之前一模一樣。
她走到西南角一個攤位前,想了想,又往后退了幾步,站在另一個攤位前。一個圓臉小鼻子,眼睛下面散落著兩片陰影般的雀斑,頭發隨便束在腦后的女人,大聲招呼她買點什么,劉燕南搖了搖頭。印象中,那個小女孩身邊的大人好像不是這個樣子。她轉過臉去看相鄰的攤位,感覺不像,再往遠看一點,也不像。她想到當初來這里,竟是猶豫和隨意的,以至于現在根本無法確定那個孩子曾經出現的地方,自責促使她急于找到迅速解決問題的通道。她停下來,指著一個大致的方向,問眼前的女人:“之前這里有個小女孩,就在這里,有這么高吧,”她的手在胸前橫了橫,比畫出一個高度,“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女人將一個撕去標簽的礦泉水瓶子捏得嘎吱作響,水從插滿小孔的藍蓋子那里噴出來,細密地撲到一堆黃瓜上。她的目光跟著灑出來的水一起飄忽起來,水飄到一旁的番茄上,而她的目光越過番茄,越過劉燕南的大肚子,水一樣飄到對面去了,又立即收回來。
劉燕南本能地轉過身去,視線中有一個干瘦的男人,皮膚暗黃,每一寸都繃得緊緊的,他正在給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稱土豆。
女人倒叫起劉燕南來:“哎,別走啊,便宜,都給你吧?!焙孟袼齻冎坝憙r還價過。劉燕南配合地轉過身來,目光投到女人眼睛上,但仍觸不到她的目光。
“你是老師?”她低著頭,一邊擺弄菜,一邊小聲問。
“有老師來過?”劉燕南湊過去。
“以前來過,沒用?!?/p>
“這一次也許會有用。”
“沒用,警察來了也沒用?!?/p>
劉燕南咳了一聲,盡量領會女人的意思,她有不祥之感,很強烈,同樣強烈的還有即將撫觸到某個事實的預感。這讓她突然間挺了挺肚子,仿佛這樣就有了氣勢,才好說出下面的話:
“我是領導?!?/p>
“呵,”女人撇了撇嘴,以同樣的速度看了一眼劉燕南和對面的男人,低下頭的同時用更小的聲音說,“菜場后面的小路一直走到頭,往上看?!?/p>
劉燕南噢了一聲,慢悠悠抓起一個番茄鄭重其事地問多少錢一斤。
提著一小袋四個番茄,劉燕南沿著菜場背后的小巷道,往深處走去。
路兩邊是加蓋了一層又一層的私房,沉重地堆砌著,仿佛要倒到狹窄的路上來。劉燕南等不及走到路的盡頭就不斷往上看著,看到一些緊閉的窗戶和掛在一邊轟轟作響的空調外機;有人端著碗站在陽臺上,邊吃邊向對面喊話,熱鬧地聊著什么;有人背著身講電話;有人看著劉燕南。她的蕾絲花邊孕婦裙,她捂著嘴小心而急速走路的姿勢,她四下張望充滿疑惑和想要避閃的樣子,全都讓看著她的人驚訝不已。劉燕南硬著頭皮往前走,很快就看到前面到了頭。
一幢陳舊的四層樓房立在路口,切斷了去處。
離著十幾米的樣子,她隱約看到從二樓陽臺的護欄間透出一團紅來,似乎有什么人蹲在那里。緊走幾步后,她慢慢看清了,在這團紅之上,有一只干黃瘦小的手臂,穿過灰色的鐵欄桿,有氣無力地垂下來。仔細再看,是個小女孩。是菜場里看到的那個嗎?劉燕南沒法確認這一點。那天的匆匆一念,一見,和其他事物一起早就模糊成了飄忽的影子,能看出面目的只有幾個熟悉的人,想到那個賣菜的小女孩時就只剩下一團灰。而樓上這個,有一身還算顯眼的紅——紅色發污的T恤衫,醒目而凄惶。她大約是跪在地上的,看不到腿,只在欄桿的空當間露出半張黑乎乎的小臉。
劉燕南又往后退了退,踮起腳尖,打算看得更多。
小女孩一動不動,照片一樣。
劉燕南又向四周看了看,發現這條路的盡頭并非是真的盡頭,不過是向左斜著別了一下,大概有20米的樣子,又繼續沿著原來的方向延伸開去。如果不走到跟前看,就會當路沒了。而這條路上正在走著的人,停在路邊閑聊的人和兩邊樓房上偶然晃動的人,與她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人沒有任何區別。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她松懈下來,也許只是小女孩的家長不想讓她去讀書這么簡單呢,別人勸不了,也許她可以試試。這個念頭剛一落地,她就看見小女孩突然被一股力量拉扯了一下,身子向后一閃,掛在欄桿外的胳膊本能地縮回去,死死抓住欄桿。
“看什么看!”不遠處響起一聲刻意壓低音量的呵斥。
劉燕南以為在說她,一轉身看到左手邊一幢樓房的一樓,門口那里明暗之間,一個孩子被什么人拎了進去,消失了。一些關窗戶的聲音在周圍跳躍著。再往上看,小女孩的身子已經離開欄桿一步遠,四指勾住欄桿,即將脫落。
“喂!”劉燕南喊,“小姑娘,你沒事吧。”
話音剛落,一個怪物從小女孩身后沖出來,烏云一樣鋪蓋到她單薄瘦小的身子骨上,伸直手臂,手掌向上一揮,使勁打落小女孩勾住欄桿的手指。
小女孩立刻抱頭蜷成一團,嘴里嗚咽:
“不要打我!”
劉燕南的心砰的一聲爆開了,四肢打戰。與此同時,她感到肚子的右側某個點由內向外,垂直鼓動起來。啊,胎動。是嚇著他了嗎?她倉皇地抱住肚子。而那個怪物已經踩上欄桿底下的橫杠,身子大蝦一樣弓著,往下探,胳膊伸得長長的,撈魚一樣一下一下試圖去抓劉燕南。
這個女人千真萬確是個怪物。
一個灰色的大嘴巴面具般遮蔽了她的臉,這樣她的眼睛就是膨脹血紅的,鼻子有四個孔,獠牙從流著血的嘴角翹出,插至腮骨。她當然沒法由二樓抓住站在地面上的劉燕南,但罵聲可以抵達。除了再三重復的臟話外,她說的最多的就是:你這個婊子,敢動我女兒一根頭發試試!
“快走吧?!迸赃厴巧嫌腥藳_劉燕南喊了一聲。
與此同時,樓上的女人突然間看到了什么,身子一正,迅速折回到房間里去了。小女孩被放了出來,這一回劉燕南看清了她。她穿著長至膝蓋的紅色T恤衫,小胳膊在寬大的袖筒里直晃悠,但腰身處卻收得緊緊的,那是被繩子綁成了那樣。繩子好像是用幾根布條纏就的,套在她的腰部,后面拖拉著,長長的,時緊時松,被躲在房間里的那個怪物控制著。女孩重新蹲下來,手臂穿過欄桿,放下一截繩子,質地跟身上綁著的一模一樣。劉燕南好奇地往前一步,卻聽到身后一陣急馳,未待她回頭去看,就有人越過她跑到前面去了,是菜場見到的那個干瘦的男人。他拎著一個黃色的袋子,走到小女孩放下來的、離地半米左右的繩子頭跟前,彎腰把繩子系在袋子的抓手上,然后抬起頭,看著小女孩俯視的臉,輕輕揮了揮手。
女孩眼淚汪汪地叫了聲爸,欲言又止,費力地往上拽繩子,慢慢將袋子拉上去,解開,提著,反身朝房間走去。
劉燕南叫她:“喂!等等,你沒事吧?”
怪物立刻沖出來,扒著欄桿,沖劉燕南惡狠狠地啊嗚了一聲。
劉燕南慌忙向后躲閃。
賣菜的男人也轉身要逃的樣子,被劉燕南手一伸攔住了。
她瘋了,男人舔了舔嘴唇,指著樓上說,她瘋了。
劉燕南盯著他枯黃脫水的眼睛,吼:“她瘋了你也瘋了?讓你女兒跟個瘋子待在一起!”然后哆哆嗦嗦拉開背包的拉鏈,摸出手機打電話報警,“這是囚禁,是綁架,是犯罪!”
男人把臉轉向一邊,氣哼哼地說:沒用,警察來過好幾回了。
“那就報告民政局教育局,街道辦事處也得管這事,還有社區?!?/p>
她想起范斌提到的門向陽,就打電話給范斌,要他通知門向陽。
等她噼里啪啦講完,范斌平靜地問:“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劉燕南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大聲說:“范斌你什么意思?問幾點了什么意思?我這里有個孩子被一個瘋子用繩子綁著,生命受到嚴重威脅,你還問幾點!不管幾點都必須立刻馬上對她實施營救!”
“你說營救就營救了?你知道這得前前后后安排多少事情?”
“總得有人應對突發事件?!?/p>
“這是你定義的突發事件。”
“那我通知媒體,現場直播,把事情鬧大,鬧成你們眼里的突發事件。”
“你瘋了?”
“她戴著面具,眼睛嘴巴一起流血的那種,把那個孩子綁在家里,不讓動,打。范斌,你看不到,但請你想象一下,這種情況下,我能坐視不管嗎?你快把門向陽叫來,我跟他一個教育局一個勞動局,能聯合起來跟警方對話,把這孩子救出來?!?/p>
“救出來以后呢?”
劉燕南一下子愣了。
身邊的男人閃了一下走出了她的余光。
“救出來再說?!彼镜睾仙想娫?,下意識扭過頭去,看到男人已經往菜場方向走出了20來米。
“嗨!”她叫他。
他聽見這叫聲,不僅不回頭,還跑了起來。劉燕南也跑起來,還跑得比他快。窩囊廢!她在心里罵。她的肚子沉甸甸的,跑一步墜一下,她用雙手托著肚子,盡量往上舉。他到底還是讓著她,跑了幾步就慢下來,卻并沒有想停下來的意思。劉燕南跟上他,拉住他,他順著自己的勁兒掙脫著往前走,邊走邊同劉燕南講話。劉燕南說:你跑什么跑,一會兒就有人來救你女兒了。男人說:救出來救不出來都得吃飯,我得先去把菜賣了,不然靠什么吃飯?劉燕南猛地拉住他的胳膊,他踉蹌著站定,望著劉燕南。
劉燕南的臉已經變形了。
“你那些菜我全買了!”
人們漸漸圍上來。
先是范斌的同學門向陽。他個頭不高,白胖,哼哧哼哧地過來,一腦門子汗。他來的時候并沒有在路口看到劉燕南,打電話以后,按照她的指示,靜悄悄拐進旁邊一戶人家。那個訓斥自己孩子看什么看,并把他從門口拉回屋的女人靠在門板上使勁兒扇扇子。她比門向陽還胖,一身肥肉直往睡衣外拱,裸露的胳膊腿豐滿膨脹、油膩不堪。他們對視了一眼她就讓開了。他走進去,看到劉燕南和一個渾身上下哪兒都干巴的男人一起,一人霸著一邊,探頭探腦地向窗外窺視。
接著是警察,來了兩個。警車頂上的燈不停地旋轉,不斷推開鐵銹般晦暗、凝滯的暮色,從巷口一點一點往里移,照得見的地方被染得紅紅藍藍,照不見的地方烏泱泱一片。人們開始爭相從屋子里出來,追隨著這冷酷而急切的光亮,以及它刺耳的啁鳴,與它一起停在小女孩家樓下。兩個警察一左一右從車上下來,還在琢磨位置有沒有搞錯的時候,劉燕南就跑了出來。門向陽跟在她后面,順著她撥開的通道,來到人群中央。
怪物早就聽到動靜跑到陽臺上了,弓著背,一會兒躥到左邊,一會兒躥到右邊,還用沒有拽繩子的那只手對著樓下扎堆的小小人影打來打去,每一下都打在空氣中。人群中有人跟著她動作的起伏長吁短嘆,有人起哄:“這瘋娘兒們!”有人點上煙,靜觀其變。警察就點上了煙,這讓劉燕南很生氣,為什么不立刻沖上去?她剛要開口,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從鼻子里噴出兩道煙來,手一擺,說:“情況我們都知道?!?/p>
“知道還不行動?”
“這事得聽他的?!?/p>
“誰?”
“她爸爸。”
劉燕南唰地轉過臉去,盯住賣菜的。
“孩子媽媽瘋了,沒有監護能力,必須得由她爸爸監護,可他不配合?!崩暇煲贿呎f一邊仰起臉往陽臺上看,就在這一瞬間,怪物躥到屋子里去了。
“我沒地方住,晚上睡菜場,總不能讓孩子跟著睡菜場?!辟u菜人可憐兮兮地說,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你睡個屁菜場!是有人不讓你管孩子吧!”鄰居,那個肥胖的女人突然沖上前,手持蒲扇,指著賣菜人的鼻尖,憤怒地說。
“??!”樓上傳來小女孩的哭喊聲。
劉燕南把警察一拍,自己率先跑起來。他們只好跟上她,從一樓洞開的鐵門進去,在房東的指引下攀上通往二樓的臺階。臺階很窄,只容一人上行,兩邊是粗糙的石灰墻,好些地方都已掉下墻皮,蒼老斑駁。劉燕南循著聲音在幽暗中噔噔噔直往上爬。
門向陽在后面叫她:“劉燕南,你不要命啦!”
可她耳朵里全是從樓上厚厚的墻壁內沖出來的咒罵和哭喊聲,根本聽不見門向陽的勸阻,甚至連門向陽這個人都已經忘卻了。
“你讓他們來抓我,小婊子,打不死你!”
“不要打我!”
這些聲音讓她感到懼怕的同時也鼓舞了她,使她的雙腿打戰但并沒有遲疑,很快就站在樓梯盡頭唯一一個柵欄式鐵門外。門楣往上,在快到天花板的位置上,一只沾滿灰塵的燈泡發出微弱的光,幾只蚊子圍著它,上上下下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開始搖晃鐵門,劉燕南已經與他們交換了位置,站在臺階的最高一層,右手扶住墻,左手捧著肚子,大口大口喘氣。門向陽擠到劉燕南身邊,作出隨時提供保護的姿態。其他人排在門向陽身后,一階階站滿。
“啊嗚!”怪物與小女孩一起嘹亮地哭喊著。
“我有鑰匙!”房東突然想起來,抓著一大串鑰匙丁零當啷往上走。臺階上的人紛紛側身緊貼墻壁,給他騰出向上的空間。
“趕緊讓他們走!”他一邊開門一邊說,“我真是瞎了眼,租給瘋子?!?/p>
門開了,一股惡臭涌泄而出。房東捂緊嘴巴鼻子,摸到門邊的開關,按亮了房間里的燈,燈光驅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污濁。在這個十幾平米的屋子里,散落著各種形狀的糞便、撕裂的食物包裝袋和污穢的衛生紙。一張被褥凌亂的床與這些骯臟的東西為伴,擠在角落里,面目可憎,再也沒有其他家具了。門向陽拉住劉燕南,把她往外面拖。劉燕南別了別胳膊,卻再也堅持不住,哇的一聲吐起來。年輕一點的警察已經奔向陽臺,攔腰抱住正在翻越欄桿的怪物,而她的孩子,被她緊緊纏裹在自己胸前。大約正是因為如此,她沒法翻得更快,甚至根本翻不過去。她在左右為難之時被警察抱住,使勁兒往地上按,讓她動彈不得。
她的孩子已經嚇得昏了過去。
老警察先試了試女孩的鼻息,聽她的心跳,然后立刻抱起她往屋外跑。
女孩垂下有氣無力、滿是血跡和屎尿的胳膊,在老警察的臂彎處,輕輕地擺啊擺。
樓下的人群變得更龐大了,他們剛剛為警察的身手集體鼓掌和歡呼過,此時正翹首等著接下來的進展。他們給了抱著孩子出來的老警察和押著怪物出來的年輕警察以同樣的掌聲,大聲叫好。當劉燕南在門向陽的攙扶下一步步來到戶外時,人群已經跟著往后倒的警車涌動起來,慢慢散開。
“還不知道他們會怎么辦。”劉燕南說。
“一個送醫院,一個送精神病院唄?!遍T向陽說。
正說著,門向陽突然跑了幾步,又停下來。
“怎么了?”劉燕南走過去。
“你看那個人是不是孩子他爸?他們應該把他也帶走!”
劉燕南順著門向陽的指頭看過去,沒有看到皺巴巴的賣菜人,卻被一張隱約熟悉的小臉吸引住了。是的,就在那個方向,一個小女孩正巧轉過臉來,跟后面的人說了一句什么,又轉回去,跟隨周圍的大人們,追隨倒得緩慢的警車左左右右,見縫插針,蹦蹦跳跳地朝遠處走去。
優生優育講座上見到的那個孩子!劉燕南跑起來。??!劉燕南激動得渾身發抖。她永遠也忘不掉那個孩子短短的頭發,劉海耷拉到眼睛上的樣子??伤Q酃し蚓筒灰娏?,跟上回一模一樣。劉燕南跑得更快了,跑過幾個人就回過身來打量他們,然后轉身再追。她跑啊跑,突然間肚子一沉,大腿根部一團溫熱,分作幾道緩緩流下來。
“你怎么又來了?太不小心了!”
劉燕南閉上眼睛,等埋怨過去之后才睜開,這多少顯得有些不耐煩。當她得知肚子里的孩子還在,她就對各路前來探訪的人們表現出不近人情的一面,好像他們不該來看她似的。她的臉上毫無血色,令人同情,所以沒人在意她是否笑臉相迎。他們說著一樣的話,跟醫生翻開她病例時說出的內容差不多,無非是強調她這已經是第二次先兆流產了,怎么可以!她一面聽他們說,一面撫摸著肚子,暗中與里面的孩子對話:“不會有事的對不對?媽媽在做好事。”
可孩子并沒有像她期待的那樣胎動一下作為回應。
她一時孤獨得要命,不斷發短信問范斌走到哪兒了。
在范斌趕到之前,門向陽扶著劉燕南做完了所有檢查,他的妻子也來了,這個苗條秀氣,說話緩慢輕細的外地女人,甚至拉住劉燕南的手哭起來:
“嫂子,可不敢這樣?!?/p>
劉燕南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后半夜醒來時,范斌已經在病房里了。他坐在劉燕南身邊,頭挨著她的肚子,睡得迷迷糊糊,呼吸沉重。他太累了。他原本在外省出差,三天了,一天跑兩個鄉鎮考察工作,后面還有四個地方要去。前一晚門向陽打來電話,說劉燕南先兆流產,不過問題不大,已經辦好了住院手續,找關系要了一個單人間,條件還不錯。這樣他就堅持把第二天一早的會議主持完,再安排好余下兩天的工作,匆匆趕到省城機場。沒想到遇到大風天氣,晚點不說,要降落了又飛起來,在鄰近一個城市的機場待了幾個小時,等條件允許了才飛回來,折騰到醫院已是深夜。
劉燕南一動,范斌也醒了,說:你醒了啊。劉燕南嗯了一聲,說:你回來了呀。范斌也嗯了一聲,然后問,想不想喝水呀?劉燕南說:先扶我上個廁所吧。
上完廁所,又喝了水,范斌把燈光調暗,說:那你趕緊睡吧。
劉燕南瞪他:“我睡了一天了?!?/p>
“那我得睡啊?!?/p>
“我都這樣了你還睡得著?”
“這不已經沒事了嗎?”
“沒事你回來干什么?”
“別鬧了,睡覺?!狈侗蟀盐⑷醯臒艄庖幌伦影礈纭?/p>
“不睡!”劉燕南兩只腳一彈,踢開搭在身上的薄毯子。
“你不睡孩子得睡,折騰的時候想想肚子里的孩子吧?!?/p>
“你在指責我折騰嗎?好嘛,都在指責我。”
“我和大家一樣,認為這件事很荒唐?!?/p>
“我不得不那么做?!?/p>
“你只是選擇了那么做。”
“這有什么錯?”
范斌把手一伸,做了一個推擋的動作:“這么說誰會真正有錯呢?都有各自的角度和立場,到此為止吧?!?/p>
劉燕南哼了一聲,抱著肚子轉過身去。
窗戶那里照進來的只在城市的夜晚才會存在的光芒,在墻壁上投射出幾道明亮但收斂的弧線。劉燕南盯著它們,覺得十分晃眼,恨不能用手抹去。
這覺沒法睡了!她又踢了一腳被子。這次孩子有回應了,踢了一腳她的肚皮。她連忙用手撫了撫肚子,安慰他似的,范斌的鼾聲已經在身后那張陪護床上響起。她轉過身來,看著他起伏的側影,又嫉妒又委屈,怎么可以這么不當回事兒!而她越是睡不著,肚子里的孩子動靜越大,這里戳戳那里踹踹,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安靜下來,跟著迷迷糊糊的她一同睡去。
門向陽和他媳婦再來時,已是第二天黃昏。
他媳婦把一籃水果輕輕放到床頭柜邊上,從里面取出一只蘋果,坐下來認真削皮。范斌去樓下買吃的去了,門向陽展開一張揣在身上的報紙,拿給劉燕南看。
“看,他們消失了?!?/p>
報紙上有篇文章詳盡敘述了兩天前的那個夜晚,在新光街上展開的大營救,說是區民政局、教育局、公安局聯合街道和社區,在群眾的支持和配合下,共同完成了一場人道主義壯舉。劉燕南一面讀一面想,原來菜場背后那條狹窄的單行道叫新光街,原來當天晚上街道和社區的人也來了,原來這叫壯舉。她繼續往下看,看到孩子第二天醒來后,被她爸爸接走了;她那個瘋媽媽也是這樣,也被接走了。記者在采訪了兩家醫院的有關人員后猜測,孩子的爸爸是怕繼續住下去無力承擔醫療費用,盡管他在接她們離開時,救治孩子的醫院承諾免費,精神病院則表示,因為需要長期治療,費用全免不太現實,但保證會以最低廉的價格盡全力醫治。孩子的爸爸誰的話都不聽,一個一個都領回去了,菜也不賣了,攤位轉給了別人。文章最后說,新光街的對口小學是立文路小學,事實上,這個被營救的孩子一直在一定的政策保護下接受免費義務教育,僅此一點就很難理解,孩子的父親為什么要搬離這個地方。
“有些人只能過混亂的生活,他們根本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擺脫厄運!”劉燕南憤怒地把報紙合上,“這樣的人有什么資格生孩子?讓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一出生就承受他們全部的厄運?!?/p>
“是人就有這個資格?!遍T向陽勸劉燕南冷靜。
“如果有一種規則,可以限制這種資格……”
砰砰兩聲,門開了,范斌提著兩袋打包好的飯菜走進來,臉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汗。門向陽媳婦手里的蘋果早就削好了,一直拿在手里,這會兒立刻放下,說:先吃飯吧。
“我的意思是……”劉燕南沉浸在自己的邏輯中,不愿打斷,絲毫不關心飯的問題。
范斌把塑料袋轉到過來接手的門向陽媳婦手中,從床頭柜的紙盒里抽了幾張紙,一邊擦汗一邊往門口走,想把剛才沒關緊的門關好。半開的門外,走廊上,好些出了問題的孕婦在留院觀察。病房已滿,院方只好臨時在外面加床。范斌把門關好,剛剛還在耳邊盤旋的混合了緊張與失望的呻吟和安慰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劉燕南有些亢奮的聲音。
“太多經濟能力、知識和素養水平都極其低下的人輕而易舉獲得為人父母的資格,這些人根本沒有能力為孩子提供正常的生長環境,孩子們活得悲苦和扭曲。如果能從這三個方面考慮,設定一定的標準,合格者才有資格生育孩子,就有可能從根上杜絕悲劇。”
窗外的光線已經有些暗了,淡淡映照出病房里的人和物——劉燕南靠在床頭立起來的枕頭上,頻繁打著手勢。門向陽抱著胳膊站在她的側面。門向陽的媳婦從袋子里一一取出盒飯,配上筷子。范斌慢慢走到門向陽的對面,劉燕南的另一側,看著她。
“經過一系列考察后,為達標者發放‘父母準入證’,這才是有價值的‘準生證’。”劉燕南更來勁兒了,聲調高了許多。
范斌擺了下手,打斷她:
“想到這個的前提是,你覺得你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p>
劉燕南歪了一下頭,憔悴的臉上微微泛起了紅。
她說:當然。
“問題就在這兒,我們誰都不比別人更好?!?/p>
“我肯定比那個瘋子好?!?/p>
噠噠兩聲,仿佛一場電視直播節目響起控制發言時間的鈴聲,劉燕南的手機鳴響了兩下,擾亂了她繼續講話的情緒。她的手下意識往身后摸去,抓住手機。
“可你瘋癲到差點把我們的孩子弄沒了?!?/p>
當!門向陽媳婦不小心碰掉了水果刀。她撿起來,習慣性地放在嘴邊吹了吹,拉開抽屜,把它扔了進去。
余光中,范斌和門向陽已經開始往那個毛手毛腳的女人身邊走,劉燕南感到如釋重負。她根本不知道該怎樣為自己辯解,也不想辯解,更覺得無力辯解。一時間,一切都索然無味了。大家都不再講話,開始等待即將發到自己手上的盒飯,每個人都有。在自己的那份送到之前,劉燕南好幾次設想著該用什么樣的話語打破這令人發虛的沉默。到后來,她接過飯盒小聲說了聲謝謝,發現這事并沒有多難。而其他三個人已經端著飯盒站到窗戶邊上去了,或面朝她或背對她,但都專注于手里的飯菜。她再次感到孤獨,回身摸出手機,看到原來是王娟早產了。
“男孩,五斤四兩。”
一次性筷子已經被掰開,插在白凈的米飯里。劉燕南把飯盒擱在膝蓋上,騰出手來回復王娟,她打了祝賀兩個字,又覺得太正經,好像兩個人的距離真正遙遠了,于是刪掉,打上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事情解決了?”
“父親一欄可以不填。”
對方很快發來回復,就好像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作者簡介
謝絡繹,女,祖籍河南西平,長于新疆烏魯木齊,現居湖北武漢。原為企業行政管理人員。2009年開始文學創作,已出版長篇小說《外省女子》《卡奴》《恐婚》,發表中篇小說《少年看到一朵牡丹》《昏以為期》《倒立的條件》,短篇小說《到歇馬河那邊去》《丁字出頭》《無名者》《鳥道》等。湖北及武漢作協文學院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