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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狐

2015-04-29 00:00:00阿真
啄木鳥 2015年5期

一 莫名的狂歡

初夏的依霞縣城,真是美輪美奐,群山環抱中,那青翠欲滴的綠樹、嫣紅姹紫的花草、灰瓦粉墻的民居,皆給人以油畫般的幻覺。但對于一個辦案的警察來說,踏上這片土地,將要目睹的決無美妙可言。

依霞縣屬白云市轄下白云山區的一個偏遠小城,在白云市的版圖上微乎其微。然而,五年前該縣發生的一起慘案——“六月花慘案”,卻使其“名聲遠揚”。白云各家媒體的輪番播報,讓人們牢牢記住了依霞縣這個地名——這里發生了一起入室殺人搶劫案。兇手相當兇殘,不僅搶走了六月花超市女老板的五萬元貨款,而且還勒死了這位二十七歲的母親和她三歲的孩子。由于種種原因,案子至今未結。這也成了負責調查此案的刑偵警察劉凱的一塊心病。

在這個雨過天晴的正午,劉凱步履匆匆地走在依霞縣城的大街上。和五年前一樣,他仍是為偵破一起兇殺案而來——這是繼“六月花慘案”后依霞縣發生的第二起兇案。今天清晨,依霞縣公安局接到報案,在一座廢棄的小屋里,發現了一具女尸。

死者的身份當時就弄清楚了。因為報案人就是死者所在學校女生宿舍樓的管理員——一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她在縣公安局所作筆錄的簽名是韓福梅。

死者是依霞中學初二四班的住校女生潘小嫻,今年五月剛滿十四歲。

潘小嫻遇害的小屋,就在依霞中學高墻外不遠的一片玉米田的中間。

劉凱踏著泥濘不堪的田埂到達現場時,小屋四周已拉起了警戒線。現場并不雜亂,兇案發生在這么隱秘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圍觀。

這座早就被棄用的“看山人”小屋,有七八平米的樣子,外墻由石子和泥土混合壘成,屋頂上覆蓋的麥草已經塌陷。沒有窗子,門板也不翼而飛。

眼前是一幅見慣了的場景,身穿白色連體服的幾位刑偵技術人員,戴著手套和口罩,手里拿著各種精密儀器,正在小屋的四周進行輻射性現場勘查。

縣公安局身材高大的李法醫弓著腰從小屋里走出來。看到劉凱,他邊摘下口罩邊說:“應該是一根細電線勒住喉頭,造成窒息死亡。死亡時間大約在十二到十六個小時之間,尸體沒有腐敗現象。詳細情況,還需解剖后再作結論。你進去看看吧!”

劉凱臉色陰郁地點點頭,穿戴好手套和腳套,走進了小屋。

屋內的光線很暗,一股濃濃的潮氣撲面而來。片刻之后,待眼睛適應了小屋里的光線,他才看清濕漉漉的地面上,躺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兒,她頭朝著門的方向,四肢著地,面孔貼著地面。那姿勢就像跑動中突然摔倒一樣。的確,“遺表”相當整潔,腦后的小馬尾辮上,打著蝴蝶結的紅色發帶系得結結實實。天藍色的校服和黑藍色的褲子及白云產的一款黑藍相間的運動鞋,也整整齊齊地包裹在她細瘦的身上。沒有撕扯的痕跡,更沒有打斗的跡象。這讓劉凱不由想起“六月花慘案”的現場……

裝進尸袋里的尸體很快被救護車運走。但技術人員的勘查仍在繼續。眼下,他們在玉米田里找到的只有報案人韓福梅深陷泥濘的三十七碼運動鞋鞋印。也就是說,昨晚這里所發生的罪惡,已被雨水沖刷殆盡。

劉凱和李法醫走到黃色警戒線外。

“發現什么沒有?”李法醫問。

劉凱緩緩地搖了搖頭。

“看來又要成立專案組了。”李法醫說,“現場干凈、整潔,簡直就是第二個‘六月花’。”

劉凱像是被激怒了,他發狠地咬了咬嘴唇:“別再提‘六月花’了。”

馬森步出設在縣公安局會議室的專案組指揮部,走向老屋時,夜已經深了。遠遠的,公路上的一盞路燈,照著老屋沉重而又厚實的木門。老屋離縣城主街道有一華里左右,同最近的鄰居也相隔有二三百米之遙。當年,老搭檔劉凱守寡的母親為什么要選擇離群索居的生活,馬森不得而知,但劉凱對老屋的青睞,更多的則是利于思考和節約經費。從白云市到依霞縣有八十公里的路程,“六月花慘案”發生后,劉凱把這兒當成了辦公室。如今,為偵破潘小嫻遇害案,他又選擇老屋作為大本營,并給后續到達的馬森留了老屋的鑰匙。

從公路上下來,拐向通往老屋的小路,馬森這才看清有燈光從門縫射出來。但他走近時,卻發現門是鎖著的。猶豫了一下,馬森還是從衣袋里掏出鑰匙。

正屋的門虛掩著,電燈也是開著的。劉凱像是剛剛出門不久,屋中央的方桌上,一杯大麥茶還冒著熱氣。果然,馬森在方桌前坐下不久,就聽見院里響起了開門聲。

馬森站起身問:“你去哪兒啦?”

劉凱邊脫下外衣邊悶聲回答:“去老地方轉了轉。”

馬森半是吃驚半是規勸地說:“你還沒有放棄?”

“我這輩子,要是不把兇手找出來,恐怕真的會死不瞑目了。”劉凱賭氣地將衣服扔到椅子上。

馬森的吃驚與規勸都是有來由的。因為,劉凱對“六月花慘案”偵破方向的不同看法及絕不放棄的態度,使其與頂頭上司的關系弄得很僵……

劉凱聽出馬森的話中有話,于是,改用淡漠的口氣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我和他之間溝通不夠……”話雖這么說,但他的臉上還是掩飾不住地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作為老搭檔,尚還年輕的馬森對刑偵經驗豐富的劉凱一直都很尊重。因此,對“六月花慘案”——這一劉凱的隱痛,馬森便很少去觸碰,不得不提及時,也總是小心翼翼。

“你有時候真的很固執。”馬森還是忍不住說。

劉凱苦笑笑:“頂頭上司說我對‘六月花慘案’的調查是走火入魔了。”

“是有點兒。”馬森感同身受。

“也難怪。當時你正在外地進修。你是沒親眼看到那個現場……那個現場,很詭異的現場……我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警察……那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頭天晚上駕車回到這兒,早晨還躺在床上,就聽見外面喊‘殺人啦,殺人啦’……那感覺何其相似——一大一小兩具女尸,女孩兒腦袋擱在母親的臂彎里,大人和孩子都是仰面躺著,就像平時熟睡一樣,臉上干干凈凈,頭發一絲不亂,腳上鞋襪齊全,上衣和下褲嚴實地遮住了本該裸露的肉體。像是有人滿懷著憐憫之心,將所有的雜亂給撫平了一樣……”劉凱語無倫次地說著,神情迷離的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六月花超市。

看來今晚是繞不過去了,既然劉凱開了頭,索性就讓他講下去吧,“這幾年……你有什么新發現嗎?”馬森問。

“怎么說呢?我越來越覺得一開始我們偵破的方向就錯了——流竄作案,警力基本對準的是外地人,而真兇也許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我一提這疑問,頂頭上司就皺眉頭。你說流竄犯哪有時間把現場的罪證抹得干干凈凈?我不相信!”劉凱的眼里閃著亮光,像是在表達著一種決心。但很快地,他的神情又變得很沮喪。

馬森不想讓他沉迷進去,便岔開了話題:“對潘小嫻案,你怎么看?”

劉凱幾乎是胸有成竹地:“現場給我的感覺是熟人作案。”

“我同意你的看法。剛才我在縣局會議室,看到李法醫發來的尸檢報告,死前,潘小嫻遭到性侵,身上還有不少屬于舊傷的瘀青。”馬森說。

劉凱接著說:“這與現場留給我的印象相符。嫌疑人是男性,本地人,因為不熟悉當地環境的人,不可能知道玉米田中央的看山人小屋;此人跟遇害人相熟,否則,潘小嫻怎么會跟著他來到如此隱秘的地方;還有,他和遇害人之間有特殊關系,現場沒有任何打斗的痕跡,反而充溢著一種不舍和憐愛的氣氛,他甚至為她理順了頭發、撫平了衣服……”

“那性侵和瘀傷又怎么解釋呢?這好像跟愛并不沾邊?”馬森反問道。

劉凱淡然一笑:“怎么說呢?這一巨大反差,甚至讓我懷疑現場除了一個魔鬼,還有一個小狐仙嬰寧。”

“嘿,這怎么可能……”

“的確不可能。”劉凱說罷,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

劉凱鎖定嫌疑人的條件看似苛刻,實際上相當寬泛。依霞中學以及依霞縣的成年男性算起來至少也有上萬人,你總不能挨個兒做DNA比對,挨個兒進行排除。但從另一方面看,小女孩兒潘小嫻的社會關系應該并不復雜,她在學校和縣城的熟人也不會太多。眼下,首要的是摸清與潘小嫻交往的男性有哪些人。

馬森和劉凱來到位于縣郊的依霞中學。

在學校操場的林蔭道上,他們跟潘小嫻的女班主任吳星進行了短暫的交談。這位吳老師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瘦削,膚色蒼白,戴一副近視眼鏡,看似弱不禁風,講起話來可叫一個“炒崩豆”,相當能言善辯,簡直都不給你插話的機會。她說潘小嫻沒什么突出的地方。學習一般,能按時完成作業,也很守紀律。但性格內向,不合群。入校一年多來,總是獨來獨往……問她有無男教員喜歡潘小嫻,吳老師一臉不悅,斬釘截鐵地說,據我所知沒有,我說過了,潘小嫻從外表到性格,都沒有討人喜歡的地方。但問潘小嫻有無喜歡的男生時,她卻回答得很含混,說潘小嫻跟后桌的李曉峰好像走得比較近。有一次上課時,看見他從后面將一個作業本遞給潘小嫻。再往深里問,吳老師便用“不了解”進行搪塞。

除提供了一個李曉峰的名字外,可以說,劉凱和馬森在吳老師那兒一無所獲。聞聽自己的學生遇害,這位吳老師的表現真可謂冷血。可這還不算什么,比起潘小嫻的室友,這真的不算什么!

依霞中學的建筑設計頗具匠心,整個建筑群呈階梯狀,教學、辦公和宿舍區劃分得十分清楚,布局也很合理。最低一層是四周有綠樹環繞的教學樓和食堂;爬上八級臺階的這一層是教師辦公室和學校各行政機構所在地;學生宿舍則是高高在上的第三層。

五號樓在所有女生宿舍的最后一排,共三層,緊挨著兩米高的圍墻,圍墻后面便是那座綠色山丘和一望無際的玉米田。誰又能想到,兩天前還在五號樓202室進進出出的潘小嫻,生命會終止在那片玉米田里……是誰將女孩兒引誘至玉米田?又是誰為了什么對女孩兒下此毒手?

按學校規定,午飯后,住校生有一個半小時的午間小憩。為了和潘小嫻的室友們見見面,劉凱和馬森不得不占用這一有限時間。

劉凱和馬森在五號樓門廳剛一露面,門廳一側簡易傳達室的小門便輕輕從里面推開了,一個女人出現在門口。她看上去還相當年輕,身穿一套剪裁合體的淡藍色工作服,白色平跟皮鞋,燙得很蓬松的黑發半遮著白皙的脖頸。女人個頭不高,腰身纖細,衣著并不華麗,但渾身上下卻透著雅致、精巧。她玉樹臨風般站在那兒,朝他們微笑著,細長的黑眼睛里閃著友善溫順的光波,似乎在問,有什么可以幫到你們嗎?

迷人。看著眼前這個嫵媚多姿的女人,馬森的腦海里不失時機地跳出了這個字眼。緊接著他便想到她應該就是報案人韓福梅——五號樓的管理員。

劉凱邊向她出示證件,邊上下打量著這位報案人。

“你們好,警官先生!我是管理員韓福梅。”她用標準的普通話、略微沙啞的嗓音向劉凱和馬森問候。

劉凱愣怔了一下。有那么一會兒,他著迷地看著面前的女人,似乎已忘記了來此的初衷,直到馬森用手觸了一下他的后背,他才警醒過來:“你好,韓女士!聽說是你報的案,謝謝你!”劉凱由衷地說。

她神色黯然地低下了頭:“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警官先生。”

馬森忙說:“我們想去潘小嫻的宿舍看看。”

“哦。昨天下午,學生們上課時,已有幾位警察先生來過了。”

她指的是對宿舍的搜查。

“我們想同潘小嫻的室友們談談。”馬森做了說明。

她猶豫了一下:“警官先生,請你們稍等,我上去跟女孩子們說一聲,讓她們著裝整齊些。”她說著,就踩著水泥樓梯,步履輕盈地上樓了。

“她半點也不像我印象中的宿舍管理員!”聽著韓福梅上樓的腳步聲,馬森說。

“的確,她很那個……”此時的劉凱正在想著別的事情,因此,他看上去有點兒心不在焉。

“漂亮、優雅、溫柔、善解人意,她也許開創了管理員的另一種模式。”馬森意猶未盡。

“至少,女生們會很喜歡她。”

樓梯上復又響起韓福梅輕盈的腳步聲:“警官先生,她們準備好了,你們可以上去了。”

韓福梅極有分寸地站在樓梯口,微笑著目送劉凱和馬森上樓。

從里面打開202室房門的是一個又高又壯、膚色黝黑的女孩兒。她穿著和死者一樣的校服,男孩般的短發,雙臂抱在胸前,站在門里。如果不是因為按圖索驥,他們真以為走錯了地方,很容易將這個足有170米以上的女孩兒看作成年人。更何況她還是粗腿大棒的那種類型。馬森暗忖,此女做管理員倒是名副其實。

“進來吧!”也不知是因為驚訝還是出于傲慢,女孩兒那滴溜溜的閃閃發光的小眼睛始終直瞪著劉凱和馬森,不過,她的嗓音倒是令人意外地甜美,富有磁性的女中音,普通話稍稍帶一點兒東北口音。

劉凱似乎對女孩兒的聲音又著了迷,拿眼盯了女孩兒好半天,還是馬森推著他,兩人才從女孩兒一側擠了進去。

——宿舍狹窄的公共空間里,六個身穿校服的女孩兒摟肩搭背地在床前站成兩排,像是在做夾道歡迎狀,但她們你推我搡著,相互間不停地擠眉弄眼,盡管嘴里沒有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每個人的臉上卻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這是一副令人難堪且難以想象的場景——在這個十幾平方米上下架著八張床的房間里,竟找不到絲毫同學加室友慘遭殺害后的悲傷情緒,哪怕是恐懼或是恐慌也行,遺憾的是什么都沒有,她們只是在偷著樂。在這里,死亡仿佛是一件趣事,就像兒時玩家家的“裝死”一樣好玩兒。

這陣勢讓久經沙場的劉凱和馬森也手足無措,目瞪口呆了。它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不,這已遠遠地出離了人性的范疇和道德的底線。

更讓他們不曾預料的事情還在后面。就在馬森準備出示證件的當兒,開門的女孩兒卻攔住他:“不必了。知道你們是警察了。除了警察,這里禁止男人進出。怎么稱呼你們?是叫叔叔呢,還是叫警察先生?”

馬森只能公事公辦地補上一句:“我姓馬,這位是劉警官。”

“張寧華!記住我的名字就行了,她們幾個你們隨便喊什么都成。”張寧華簡直就像是一家之主,“你倆到床邊上坐吧。站著說話累人。”

劉凱和馬森坐到靠窗子左邊的床上。其間,劉凱眉頭緊鎖,注意力仍集中在張寧華身上。

“你們幾個到這邊坐!喂,別齜牙咧嘴的,嚴肅點兒!”張寧華指揮著其他六個女孩兒,分別坐到靠門邊的兩張床上。她自己則訓練有素地兩腿叉開,站在地中央,擺出一副隨時準備迎戰的姿態。

“潘小嫻同學慘遭殺害,你們一點兒都不感到悲痛嗎?”馬森再也忍不住了,憤怒完全打亂了他的思緒。按慣例,他首先應該對女孩兒們說幾句安撫的話,接下來,再詢問是否有男人或是男生來找過潘小嫻,以及潘小嫻有無喜歡的男孩兒。然而,眼前的場景卻讓他幾乎朝著女生們吼了起來。

其他幾個女孩兒全低下頭吃吃地笑,唯有張寧華昂頭看著馬森,臉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這有什么好悲傷的?你們還不知道吧,潘小嫻是天使,天使不都待在天堂嗎!她終于去了她該去的地方,我們為她感到高興不對嗎?”

女孩子們一陣哄笑。

“你們真的就一點兒也不難過?”強壓怒火的馬森,難以置信地瞇眼瞧著張寧華,眉宇間寫著一百個不解。

“不難過,半點兒也不難過。這又不是什么壞事。”

“難道這是好事?”

“對我們幾個來說,就是好事,對潘小嫻也不算壞事。像她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張寧華理直氣壯地答道,那情勢分明就是在嘲弄馬森不解風情。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活著不如死了好的意思。”

張寧華的回答越來越不著邊際,也越來越讓人感到徹骨的寒冷。這樣下去,真不知她還會說出多么難聽的話來。馬森決定就此打住。

“哪個床是潘小嫻的?”

張寧華抬手朝門邊上方指了指:“你們的人已搜查過不知多少遍了。”

馬森不想當著她們的面,再去翻看潘小嫻的東西。還有,這個宿舍里怪誕的氣氛令人窒息。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張寧華又搶了先:“要走嗎?”接著她又拿眼望向其他六個女孩兒,“還不起來列隊歡送!”

就在馬森急于結束調查的當兒,仍坐在床邊的劉凱開口問了一個出其不意的問題:“你有男朋友嗎?包括喜歡的男生。”

六個已在門口分列兩旁的女生,立刻緊張地不約而同地朝著張寧華看去。的確,劉凱這一問話連馬森都感到了莫名其妙。

“你是在問我嗎?”張寧華措手不及地反問道。

“是在問你。”劉凱很肯定地回答。

張寧華這才唱歌似的答道:“我喜歡的男生、男朋友,恐怕他媽還沒生出來!”

女生們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劉凱顯得特有耐心,他再次將右手伸進褲袋里,而后掏出一張名片,放到宿舍僅有的一張桌子上,好脾氣地說:“關于潘小嫻,如果你們想起什么,請及時和我們聯系。”

沒人接他的話茬。

“再見!”劉凱這才站起身。

也沒人回應。

但他倆一腳跨出門,背后便傳來鏗鏘有力的歌聲:“啊,警察再見!啊警察再見!啊警察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遇到這么過分的事,你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你說她們這是怎么了?悲極生樂嗎?”一走出宿舍樓,馬森便很無奈地說,“那個張寧華簡直就是邪惡的化身。你覺得……”

沉吟半晌之后,劉凱才自說自話地:“沒錯……不可能。五年前,她才多大啊?可是……”

你想到哪兒去了?馬森沒有明說,但他心里清楚,劉凱把張寧華和“六月花慘案”扯到了一起。這樣的聯系,也太有失水準了。

劉凱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微型錄音機,在手中擺弄了兩下,插上耳機,聽了幾分鐘,又放了回去。

“‘六月花慘案’沒有報案人,我最早聽到的是一個女人在喊……”

又是“六月花慘案”!馬森簡直惱火透了。潘小嫻遇害案就夠讓人傷腦筋了,少女、中學生、性侵、窒息而死。這樣的案子如不能盡快偵破,將在社會和學校引起怎樣的恐慌,可想而知。在這節骨眼上,作為專案組組長的劉凱不是把全部心思用在案件的偵破上,滿腦子裝的還是那樁舊案,實在令人費解。可馬森對此卻是束手無策,頂頭上司大光其火都不起作用,作為后輩的他又能奈何?

馬森一言不發地跟在劉凱身后,走下樓來。

傳達室的門敞開著,劉凱回頭朝馬森示意,然后用手碰了碰門板。

聽到敲門聲,正坐在桌前凝神看著一本學生花名冊的韓福梅,慢慢抬起頭。也許是太專注的緣故,她居然沒有聽到兩人下樓的腳步聲。

“哦,是警官先生。請進吧!”韓福梅如夢初醒般地慢慢站起身,眼里閃著淚光。

“打擾你了!”劉凱說。

她抬手拭了一下眼角:“太悲慘了,不是嗎?”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兩位警官說,“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不得不從學生花名冊上劃掉潘小嫻的名字。”

“是的,太悲慘了。”馬森重復了她的話,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花名冊上,果然,在花名冊的下方,潘小嫻的名字已被黑藍筆油涂掉。

韓福梅請劉凱和馬森坐到靠墻放著的一張已顯舊的綠色珊瑚絨長沙發上,她自己復又坐回到桌前,神色悲凄地看著花名冊上被涂改的痕跡。

“你跟這個女孩兒很熟嗎?”過了一會兒,劉凱問。

“我是宿舍的管理員,負責處理這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當然,主要是跟女孩子們打交道。”

“你干這一行幾年了?”

“到今年年底就六年了。”

“這么說你是位老管理員了。女孩子們好管理嗎?”

韓福梅搖搖頭:“不太容易管理。現在的女孩子跟我讀書時完全不一樣了。主要是受不良社會風氣的影響。”

“可以想象。”劉凱說。隨后,他便進入了正題,“案發那天,在揚水站的小屋里……你一定嚇壞了吧?”

“啊,哦,怎么說呢?警官先生,一開始是嚇壞了,但發現是潘小嫻時,恐懼就被巨大的悲痛代替了。”她的眼圈霍地紅了。

“能詳細地給我們講一下事情的經過嗎?”

“從哪里說起呢?”她哆嗦了一下,“一想起當時的情景,我就會情不自禁地發抖。”

“你怎么想就怎么說,請放松心情。”

“就從挖山菜說起吧。那個休息日的下午,我獨自來到那片玉米田挖山菜。大概四點多鐘時,天突然下起了雨,我就想找個避雨的地方,四下看了看,發現了看山人小屋。于是,我提著菜籃子跑到里面避雨。原以為這雨一會兒就能停,不料,卻越下越大,眼看天就要黑了,我只好將菜籃子和挖山菜的鐵鏟留在小屋里,空著兩手冒雨往家里跑去。為了不耽誤上班,星期一一大早,我就趕到小屋取山菜和工具,誰知我……我朝小屋一探頭……”她的雙唇顫抖著,說不下去了。

“你是幾點到達小屋的?”

“我沒看表。”

“那你是幾點從家里出發的?”

“大概,大概是五點多鐘吧!因為七點之前,我必須到校接班。通常情況下,我休班的當晚,由教導處委派住校老師負責巡視宿舍。”

“你一下就認出了她是潘小嫻?”馬森問。

“不……不是的。一開……開始,我看到的是衣……衣服,你知道她……她是趴在那……那兒的……我還喊了一聲,問是誰,怎么躺在這兒。然后,然后沒有聽到聲音,我才感到事情嚴重,就彎下腰,伸手推了一下她的肩膀,結果,結果她一動不動,身上又冷又硬。我一下明白過來自己面前是一具尸體,明白是出事了,出大……大事了……于是,我撒腿就跑……”

劉凱“哦”了一聲,緊接著問道:“那你是什么時候認出她是潘小嫻的?”

“這……應該就是推她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臉。”

“你用手機報案時是幾點鐘?”

“我一跑出玉米田,就在馬路邊掏出手機,給公安局報了案。那會兒應該也就是六點多鐘吧。”

“也就是說,你是六點鐘左右發現尸體的?”

“可能就是這個鐘點。”

說完這些,她像是經過了長途跋涉般,不由長舒一口氣,緊接著又是愁眉緊鎖:“也許……也許我早去一步,她就不會死了……”韓女士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事實不是你想的那樣。”劉凱安慰她說,“碰上了這樣的事情,你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也會很緊張,所以,等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如果想起什么,請及時和我們聯系。”

韓福梅站起身,淚眼迷離地接過劉凱遞給她的名片。

“你想起什么,打名片上的任何一個手機號碼都可以。”一直在埋頭作筆錄的馬森收起筆和本,補充說。

“我會的。我會的。”韓福梅連聲地說。

“韓女士實在不適合做管理員。”走出宿舍樓,馬森頗為同情地說,“她太柔弱,又太多愁善感。想想她要面對的那群女生,真讓人替她擔心。”

劉凱沒有吱聲。他在想別的事情。只見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萬火急地:“時間還來得及,我得去辦一件急事。”說著,他就兩腿生風地走了,將馬森甩在了身后。

深夜十一點多,馬森從專案組回到老屋時,屋里仍黑著燈。不用問,劉凱還沒回來。這情形真讓馬森心里五味雜陳。

馬森用電熱壺燒了一壺開水,給自己泡了一杯大麥茶,坐到桌前慢慢喝著。想到奔波、忙碌的一天過去,案件的偵破卻毫無進展,他感到了說不出的焦灼和茫然。

院子里響起開門聲。

燈光下,劉凱的臉上覆蓋著厚厚的烏云,那情形仿佛讓人踹了一腳般垂頭喪氣。

一時間,馬森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于是,他邊找杯子給劉凱泡茶邊問:“你晚飯在哪兒吃的?”

“我還沒吃呢。廚房的柜子里有方便面,幫我泡一碗吧。”劉凱疲憊地說。

馬森從廚房端來泡好的方便面,卻見劉凱已坐在桌前睡著了。他不禁為老搭檔擔心起來:他到底去了哪兒?他像是累壞了。唉,固執己見真是害死人啊!

馬森還是把劉凱叫醒了。在劉凱狼吞虎咽地吃著方便面的當兒,馬森也做出了還是繞開“你去哪兒了”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的決定。收拾完碗筷,馬森把大麥茶推到劉凱面前,欠身想離開,劉凱卻叫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去了哪兒?”不等馬森說什么,他接著又說,“我去了前村,也就是張寧華家,見了她父親。”

“怎么,你真的懷疑她……”馬森索性又坐了回去。

“我原以為她的父母……她三歲時父母離異,母親帶她去了東北,在那里的學校她打架成性,母親只好又把她送回父親所在的前村……不過……”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了,話鋒一轉,“明天我們要去小橋村。不能再耽擱了。出事當天,縣局派人去過潘小嫻家,家里鎖著門,又不便讓鄰居通知。”

“聽說那條路很難走。”

“沒錯。”

二 失去女兒的母親

從依霞縣到小橋村全程十公里,路不算長,卻全是崎嶇的羊腸小道,別說跑公交大巴,就連摩托車也開不進來。劉凱和馬森起了個大早,翻山越嶺,及至來到小橋村時,已近中午。

——潘小嫻家在小橋村中間,村街的北面。獨門獨院的房屋有些老舊,朝南的黃泥壘成的門樓上長滿了雜草,院門板也已破損得搖搖欲墜。馬森習慣性地敲了敲門。

院內傳來一個女人小心翼翼的問話聲:“誰?”

兩個警察突然來到如此偏僻的小村莊,很容易引起人們的恐慌。雖然劉凱和馬森穿的是便服,如果直說是警察,還是會讓隔著一層門板的人感到不安的。

“我們是從縣城來的。”馬森說。

沒有猶豫,門從里面打開了。一個瘦骨嶙峋的高個兒女人像是害怕自己會跌倒似的,用手扶著門框,有氣無力地站在院門的一側。

“你們是……”女人一臉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劉凱和馬森。

馬森向她出示了證件。

“是警察?”女人半張著嘴。

“請你別緊張。我們有些事情需要和你談談。”劉凱說。

女人反而更加慌亂了,她全身抖成一團:“是孩子他爸……”

劉凱輕輕搖頭:“我們進屋談,好嗎?”

她這才松開了緊緊抓住門框的手。

女人推開了虛掩著的房門。一股煎熬中草藥的味道撲鼻而來。屋中央的一個煤球爐子上放著的一只藥罐子,正突突突地冒著熱氣。

“家里有病人?”劉凱問

女人拿過一塊濕抹布墊著手,邊將藥罐子端下來,邊回過頭說:“自從生下第一個孩子之后,我就一直這么半死不活的,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唉……”她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忙指著靠窗擺著的也是僅有的兩只小矮凳說:“你們快坐吧!”

僅就眼前的這個家和這個女人,已經讓兩位警官心生憐憫,唏噓不已了。的確,從這個彌漫著草藥味的屋子里,你簡直找不到一件像樣的物品。

這一切,讓劉凱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完成此行的使命。人坐在小矮凳上,看似坦然,內心卻更加忐忑不安。病病怏怏的女人聞聽噩耗后,會是怎樣的一副痛不欲生的情景他拿不準。盡管如此,看著已掏出筆和本,準備做詢問筆錄的馬森,他還是不得不開口了。

“該怎么稱呼你呢?”

“我叫楊敏。”

“你丈夫呢?”同樣的擔心,讓馬森忍不住問了一句。

“他在依霞建筑隊干活。”坐在門檻上,半個身子倚著門框的楊敏突然抬起頭,驚恐萬狀的眼睛直盯著他倆,“不是孩子他爸……你們總歸是有什么事吧?”

“是你女兒潘小嫻……”

楊敏的呼吸一下變得急促起來:“她怎么啦?”

“她遇害了。”劉凱不得不說道。

“遇害?你的意思是有人殺了她?”

“是的。”

“這是為什么呢?”

這個名叫楊敏的女人像是在談論與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竟不帶半點兒感情色彩。可以說楊敏聞聽女兒被害后的麻木,比潘小嫻的室友們的表現還讓劉凱感到不解。這是為什么呢?在對方這樣問他時,他在心里卻問起了自己。是潘小嫻性格有缺陷,才搞得眾叛親離嗎?無論如何,這都是背離普通人的道德底線的。而從另一方面說,楊敏的反常,讓他一開始的憂心忡忡變得可笑又多余了。

“具體原因,我們正在調查。楊女士,你能給我們講講你女兒周末回家前前后后的情況嗎?”

楊敏并沒有遲疑:“真是沒什么可說的。她像往常一樣,拎著個布袋子回來了。進門也不跟誰說話,一頭扎進西屋,直到吃飯時,我叫她出來,她坐到飯桌前,就那么悶頭吃起來。吃完了,就又回西屋了。禮拜天早上起來,洗了自己帶回來的臟衣服。返校時就跟回來時一樣,提著個布袋子,也不打聲招呼就走了。”

“她是幾點離家的?”

“下午一點多鐘。她走時,我追到院子里,問她要不要帶塊干糧做晚飯,她連頭也不回,就砰的一聲關上了院門。”

“這是為什么呢?”不知不覺間,劉凱問了楊敏同樣的問題。

楊敏的眼圈終于紅了,緊接著眸子里便有了淚光:“我帶她嫁到小橋村后,她就很少跟人說話,后來連我也不搭理了。就像是全世界的人都跟她有仇,從學校回來,成天苦著臉。為這,我罵了她幾句,她就拿根繩子,把自己吊在了西屋的窗欞上,要不是孩子他爸發現得早,那回她就沒命了。”楊敏這才傷心地哭了起來,“我早就有心理準備,總覺得她會自殺。她活不長的,對這個家,對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她才三歲的弟弟,她都不帶有半點兒感情。她在學校里如何跟人相處我不清楚,反正她的日子過得了無生趣,自殺只是早晚的事情……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死法……”楊敏用手蒙住臉,將額頭抵在膝蓋上,瘦削的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看上去真是傷心欲絕。

許久,楊敏才止住哭,慢慢抬起頭,邊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淚水邊問:“她是怎么死的?”

“被電線勒斷了喉管。”

“你們確定她不是自殺?”

“這是經過法醫鑒定后得出的結論。”

“誰會殺害她?”

劉凱躊躇再三,還是決定講出實情。盡管警方暫時還沒有將此事對外公布,盡管對于一個母親來說,這有點兒殘酷:“楊女士,有一件事我想應該讓你知道。你要聽我把話說完,千萬別激動。”

“她被人強奸了!”不等劉凱開口,楊敏居然搶著說出了這句話,而且用的是肯定的語氣。但隨后,她又用探尋的目光望向馬森。

“是的。”馬森躲開她的目光,低聲回答。

“是在學校的宿舍里?”

“是離學校不遠處玉米田的看山人小屋里。”

“她怎么會去那兒?”

“現在還不清楚。你覺得她會背著你,跟男孩子交往嗎?”

“不可能!”楊敏矢口否認,“她對任何人都不會有感情,更不會愛上什么人!”

“她和你丈夫,也就是她的繼父的關系怎樣?”這次,是馬森插話問。

“沒什么特別的。你們不會認為是我丈夫……”楊敏一下激動起來,全沒了剛才那悲戚戚的模樣,“你們……這太過分了。”她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本無血色的臉也漲得通紅,兩手神經質地抖個不停,那樣子完全是已經出離了憤怒。

馬森覺察到她很敏感。另外,她似乎對有關她丈夫的話題尤其敏感,打從他們進門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一直系在那個男人身上,而對女兒的死,悲傷是一回事,關愛則是另一回事。

“請你不要誤會。你知道我們辦案時,要調查了解每一個接觸過你女兒的人,然后,再一個一個排除。所有警察偵破案件時,都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疑點,任何一個可疑的人。”馬森解釋說。

楊敏仍然很生氣:“我家孩子他爸不是那樣的人,你們根本用不著調查他。”

劉凱換了話題:“你女兒有手機嗎?”

“沒有。”

“她平時怎么跟家里聯系?”

“她從不跟家里聯系。”

問話到此停頓了片刻。

“我們可以去她住的西屋看看嗎?”后來,劉凱問。

“你們進去看吧。”

“謝謝!”

馬森收起筆和本,站起身,推開了西屋緊閉的房門。

這是一個花季少女的房間嗎?如果把這個家庭算作赤貧,那么,潘小嫻的房間就是赤貧中的赤貧了。沒有電視,沒有書籍,沒有音響。墻上就連一張女孩子喜歡的明星照也沒有。那么,一回到家,就躲進西屋的潘小嫻,會在這里做些什么呢?面壁思恨嗎?或是蒙頭大睡?

劉凱注意到床板下露出的紙箱子的一角。與此同時,馬森已彎腰拖出了紙箱子。箱子很重,也足夠大,是那種常見的裝煙草紙殼比較厚實的箱子。

“我去跟她打聲招呼。”馬森走了出去。

楊敏仍坐在門檻上,神情有些漠然,臉上既看不到悲傷,也找不到緊張。

“你女兒房間里的所有物品我們都可以看嗎?”

“隨你便吧。警官,好像她屋里也沒有什么值得你們翻找的東西。”說這話時,楊敏的臉上閃過一絲鄙夷,也不知是對馬森還是對她死去的女兒。

馬森將紙箱搬到床上,把里面的東西全部倒在了床單上面。

舊課本、用過的練習本、一迭又一迭的考試卷子……好像真的如楊敏所說,箱子里的確沒有值得警察翻看的東西。

馬森抬頭看看劉凱,劉凱也望向他。沒有語言的交流,但他們的想法卻是共同的:不能放棄。于是,二人又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著那些舊課本和練習本。

“這是什么?”馬森的目光盯著手里的數學課本不動了。

劉凱趕緊湊了過去。

這冊六年級數學課本的封面上,除了寫著“潘小嫻”三個細小的字外,沒有任何異樣。但從第一頁開始,卻是一個印著細密黃格子的日記本。

“沒有人聽我說,我也不想對那些人說。有時,我一個人坐在田地里,會把這些話說給在一旁覓食的小鳥聽,說給眼前的花花草草聽。真希望它們能聽懂。那樣的話,我們就成了朋友,多好啊!可不管我說多少遍,它們都無動于衷。所以,我決定還是把要說的話寫下來。我把這些寫下來,永遠都不想讓人看到。可還是要寫下來,也許有一天,會念給爸爸聽。”

以上是寫在日記本扉頁上的一段話。用圓珠筆寫的,一筆一畫,很像小學生的筆跡,工整而又稚嫩。但馬森翻到第二頁、第三頁及至后面所有頁面,里面竟全是空白。是她在心血來潮時寫下了這些文字后,又決定放棄?還是真正的日記本已移藏別處?

來到外屋,從門檻上緩緩站起身的楊敏并沒有問他們找到了什么。她從門檻邊閃到屋門一側,做好了“送客”的準備。但劉凱和馬森卻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

“還有一件事想問你。”劉凱說。

楊敏乏力地抬眼看著他:“你問吧。”

“你打過你女兒嗎?”

楊敏竟莫名地笑了:“你看我這樣子還有力氣打她嗎?我倒是想打她,有時真想把她揪過來狠狠地打一頓。可也只是在心里發泄一通罷了……”她突然又哭了起來。

“那你丈夫打過你女兒嗎?”馬森緊追著問道。

楊敏一下止住哭泣,用極其不滿的口氣說:“你們警察為什么總往壞處想別人?我真弄不懂!”

“你女兒身上有多處瘀傷。”馬森不得不講出實情。

但這并沒有平息她的惱怒,她仍是很生氣地連聲說:“那也許是她自己弄出來的。跟你們說,我沒有打過她,我丈夫也沒有打過她。這你們盡管去調查!”

此時的楊敏完全不像一個病人,更不像一個剛剛知道女兒慘遭殺害的母親,反而更像一個斗士。為了不激怒她,劉凱幾次想問她丈夫的名字,都忍住了。還好,她一開始就告知男人在依霞建筑隊干活。

馬森把名片遞給她時,她倒是挺恭敬地伸出雙手接了過去。

“她都沒問什么時候能見女兒的遺體?一般母親都會哭著懇求,希望能早點兒把死者接回家。”走在村街上,馬森有些憤憤不平地說。

“很顯然,在楊敏的心目中丈夫比女兒重要得多。她在保護她的丈夫。”劉凱對此也深有感觸。

“一提到他,楊敏就神經緊張,你說他會不會……”

劉凱沉吟了片刻才說:“難說。那個現場,從死者倒地的姿勢分析,比較符合情殺的瞬間。跟你說,這個問題幾天來一直困擾著我:潘小嫻倒地的方向是頭朝門口,那么,兇手就應該是從她背后、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形下,掏出電線,勒向她的脖子的。作為應急反應,此時的潘小嫻的身子是不是應該向后仰?即使來不及做出反應,匆忙之中的兇手在拉緊電線的同時,也必然將潘小嫻拉個仰面朝天,但她卻是老老實實地匍匐在地,她躺在那兒,身體語言告訴我們的幾乎是溫柔、溫順的。同樣,現場也沒有暴力的跡象,兇手在殺死她的同時,卻心存愛憐,慢慢地松開手,輕輕地將她放在地上……看山人小屋撤除警戒線之后,我又去過幾次,反復模擬了潘小嫻倒地的過程,也再三再四地觀看電腦中放大的技術人員拍攝的原始照片,可就是無法解釋她為什么會四肢著地地趴在那兒。”

馬森接過話頭:“情殺?假設那個叫李曉峰的男生跟潘小嫻真有點兒那個,接下來發生的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在相互愛慕的基礎上,情竇初開的小男生渴望嘗食禁果。玉米田看山人小屋如此私密的約會讓小男生失去理智,強行與潘小嫻發生關系,而后,潘小嫻在又恨又怕的情形下,聲稱要把他的行為告訴老師,于是,懊悔不迭卻又無計可施的小男生,為了掩蓋自己犯下的丑行,便下了狠手,殺人滅口……”

“這樣的分析有它的合理性,但也有幾個問題無法解釋。比如,現場沒有搏斗的痕跡。小男生強行與潘小嫻發生性關系,不情不愿的潘小嫻決不會束手就范,這是其一;其二,勒死潘小嫻的電線應該是事先準備好的。兩個小情人是為甜蜜的約會而來,小男生竟身藏電線,做好殺人的準備,這可能嗎?激情殺人,也就是說在潘小嫻將小男生激怒之后,小男生緊張之余,用雙手扼緊她的喉嚨倒是可能發生的情景。不過,死者倒地的姿勢的確在告訴我們,兇手作案時的矛盾心理。死者沒有掙扎,倒是兇手的內心很掙扎。”劉凱緩緩說道。

“可他還是殘忍地殺害了她。用電線活活地勒死一個人,是需要相當的冷血才能做到。”

馬森不由嘆了一口氣:“但愿不是李曉峰干的。一個十幾歲的小男生……這簡直難以想象。昨天你走后,我和那個叫李曉峰的男生談過了。他矢口否認與潘小嫻有戀情。在這一點上,我寧可相信他說的是真話,我也認為他不可能是兇手,因那男孩子長得瘦小、單薄,比潘小嫻還要矮一兩厘米,一張小臉沒巴掌大,看模樣,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那種。”

“你的意思是這個嫌疑人可以排除了?”

“也不盡然。”說到這兒,馬森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了,“真是人不可看貌相,小小年紀,說假話倒是挺在行。”

“唔?”

“白云臺的‘歡樂大派送’上周末因直播‘群星燦爛音樂會’,給推遲了。我問他上周末晚上人在哪兒,他說在家里看電視,又說‘歡樂大派送’如何如何精彩,我一聽,就知道他在說謊。”

“你怎么知道這檔節目推遲了?”劉凱驚訝地問。

“是我老姨媽的小孫女。上周末她打電話給我,要我去管管電視臺的人,別亂換節目。”

劉凱難得地笑了:“她倒是很高看咱們這一行!”

“她認為全世界的人都怕警察,都要聽警察的。”

“她多大了?”

“四歲半吧!”

“小姑娘還真的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明天讓肖建國去調查一下上周末的晚上李曉峰究竟在哪兒。他的家庭背景也需要了解清楚。”

馬森點了點頭。

“繼父性侵繼女,然后將其殺害,倒是有不少此類案例。”劉凱說,“我們得抓緊時間,盡快去會會這位潘小嫻的繼父。”

“他人就在縣城,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也許從現在開始,就得派人盯緊這個嫌疑人。”劉凱說著,就掏出手機,給正在外圍調查的肖建國打電話。

三 哀傷的報案人

劉凱和馬森回到依霞縣時,已是傍晚時分。早過了下班時間,此時人們應該正在家里吃晚飯。

落霞滿天,沐浴在霞光中的依霞縣城,不僅色彩斑斕,而且更顯寧靜、安詳。街面上行人稀少,也無城市那般車水馬龍的嘈雜吵鬧聲。然而,這世外般的仙境,卻讓劉凱的心情倍加沉重。為潘小嫻不幸的人生,也為潘小嫻一案偵破的毫無頭緒。

“劉哥,你看……”

馬森的一聲輕喚,將劉凱驚醒。他急抬頭,只見縣人民醫院大門口左側小花園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穿灰色條紋病人服的女人。

不等劉凱問,馬森又說:“韓福梅——”

劉凱詫異地:“她怎么會在這兒?”劉凱不由站住腳。盡管傍晚的光線很柔和,但反射過來,還是有些刺眼。他瞇眼望著罩在霞光中猶似模糊剪影般的韓福梅,“看樣子她是生病住院了。”

兩人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聽到腳步聲,韓福梅從長椅上站起身,筆直秀長的兩腿并攏,身體前傾,用嫻靜的目光看著朝她走來的兩個男人。

“你們好,警官先生!我們又見面了。”韓福梅柔弱地卻仍是彬彬有禮地向他們問候。

馬森的一聲輕喚,將劉凱驚醒。他急抬頭,只見縣人民醫院大門口左側小花園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穿灰色條紋病人服的女人

“你生病了?”

“醫生說是受了驚嚇,沒什么大礙。本來我還想堅持上班,因為我一連休就得請已退休的田老師替班。她上了年紀,腿腳不靈便,對女生們也不太了解……可校領導執意讓我住院休息幾天。”

“你的確需要靜養幾天。”劉凱又說。

她溫順地點了點頭。

劉凱這才斟詞酌句地說:“如果你身體條件允許的話,還想跟你隨便聊聊。”

“當然可以。警官先生。”她微笑著,一臉“隨時聽你吩咐”的神情。

不遠處,響起一陣汽車喇叭聲,韓福梅善解人意地,“這里有點兒吵,要不,去我病房談吧!”

她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在了前面。

韓福梅推開二樓東側一扇虛掩著的白色房門,自己閃到一旁,然后回過頭:“警官先生。請進吧!”

韓福梅請劉凱和馬森坐到病房靠墻放著的一張竹條椅子上,她自己則在對面的床邊坐下。

“不好意思,沒什么招待你們的,這里甚至連一個多余的水杯都沒有。”韓福梅環視四周,滿懷歉意地說。

“你太客氣了,韓女士。”馬森邊說邊巡視著小小的病房。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里不太像凌亂的病房,倒像是軍營的宿舍,被子疊得四方四角,床單上沒有一絲皺褶,枕頭中規中矩地放在床頭的中央,一條白色毛巾平整地蓋在上面。右側床頭柜上,貼墻那邊擺著一個紙巾盒,在紙巾盒的下方是一個銀灰色的諾基亞手機,手機旁邊,一張折起來的便箋紙上豎著一支圓珠筆。除了手機外,這里幾乎全是醫院備下的簡單設施,更無在病房常見的朋友或是同事送來的鮮花、水果等。她這個院住得可真不是時候,整個依霞中學都沉浸于慌亂和哀傷之中,還有誰會顧及到她?可是,她的家人呢?難道她是單身女人?

莫名的憐惜涌上馬森的心頭,他趁機問道:“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韓福梅淺淺一笑:“我是地道的本地人,警官先生。”

劉凱張了張嘴,像是要問什么,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有那么一會兒,三人都沉默著。

倒是韓福梅先打破了僵局:“其實,你們不來的話,我也正想給你們打電話。”

“是關于潘小嫻的……”

聽馬森這樣問,韓福梅臉上的神情又黯淡下來:“昨晚住進醫院后,人一靜下來,就想起了一件事。大概是一個月前吧,有一天上午,一個操南方口音的大男孩兒來找過潘小嫻。嗯,的確也就是個大男孩兒,十七八歲的樣子吧!當時潘小嫻正在上課,他讓我去把潘小嫻叫出來,說有急事。我問他是潘小嫻的什么人,他說是姨家的表哥。再問他潘小嫻的母親姓什么叫什么,他吞吞吐吐地答不上來。他見我并沒有去叫潘小嫻的意思,磨蹭了一會兒,就走了。”

“這事你跟潘小嫻說過嗎?”

“沒有。”

“為什么不說?”

“你們也看到了,我雜事特別多。還有,那男孩兒明擺著不是潘小嫻家的親戚,他來找她,多半是搞些歪的邪的,我倒寧愿把這事對她隱瞞下來。”

“你做得對!”劉凱贊許地說,“你印象中的潘小嫻是個怎樣的女孩兒?她有可能和校外的某個男孩兒交朋友嗎?”

“我真的不太了解她。只聽說她的家庭比較特殊。也許你們已經知道了,她親生父親早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是繼父……跟著母親改嫁過來的女孩兒,一般在家里得不到愛,那么,她對愛的渴望也許會很強烈吧……”說到這里,她打住了話頭,像是為了得到認同感,她抬眼看著劉凱,黑眼睛里汪著一潭晶瑩的淚水。

“應該是這樣吧!”劉凱附和著,“你能給我們描述一下那男孩兒的長相嗎?”

韓福梅想了一會兒說:“長相我記不太清了。個子不高。對了,他留著類似女孩兒那樣的長發,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當時我還想,男孩兒的頭發長成這樣,可真難看。其他的……實在想不起來了。”她又望向劉凱,“這對你們破案有幫助嗎?”

“很難說有沒有幫助。我們必須掌握所有的疑點,然后,再一點點地排除,直到將兇手繩之以法。”

“可我實在記不起他的長相。唉,早知道會有今天,我就該用手機把他的面部拍下來。我打心眼兒里想為慘死的潘小嫻做些事情。”眼淚順著她的面頰流了下來。

“沒關系的。你能記起有這么一件事已經很好了。你真的不必自責。”馬森禁不住寬慰她說。

馬森的理解讓韓福梅難以自制地抽泣起來。

“對了,你跟潘小嫻同室的那個叫張寧華的女生熟不熟?”過了一會兒,劉凱問。

韓福梅抽出一張面巾紙,輕輕拭去臉上的淚水,不假思索地說:“她很有號召力,是202室的大姐大,在班里女生們也都聽她的。”

“她有暴力傾向嗎?”

韓福梅先是一怔,隨即便用不解的目光望向劉凱。

“我的意思是說她會不會對潘小嫻下手?”

韓福梅這才輕舒一口氣,若有所悟地說:“那天在宿舍里,她是不是在你們面前又搞怪了?她是那種想出風頭卻又沒有優良的學習成績和顯赫的家庭背景可炫耀的女生,所以,只能以旁門邪道嘩眾取寵。其實,她的本質并不壞,沒犯過大錯,更別說對室友行兇了。再怎么說她還是個孩子,心理還很脆弱……”

韓福梅沒有說出口的是“你們不要僅看表象,千萬別為難她,畢竟人命關天啊”。

劉凱和馬森對韓福梅的潛臺詞心領神會,眼前這個女人是如此懂得寬容如此善良。他們說著一些讓她安心休養的話,起身準備告辭。

“你們要走嗎?”韓福梅從床邊站起來,有些忐忑地看著他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還有事嗎?”劉凱看出了她有話要說。

韓福梅躊躇了片刻:“也許我不該問的,可我很想知道潘小嫻她死前受沒受到傷……傷害……我指的是性……性侵。”

這回,輪到劉凱和馬森犯難了。種種原因,除潘小嫻的母親外,警方只是在小范圍內公布了潘小嫻遭到性侵一事。

馬森望向劉凱,良久,劉凱才回答:“是的。她遭到了性侵。”

“天哪!可憐的孩子!”韓福梅嗓音顫抖著呻吟了一聲,不由掩面慟哭。

劉凱和馬森重新走向大街時,晚霞已退到了西山后,天幾乎快要黑盡。路燈還沒有亮,但路旁店鋪門口的霓虹燈卻競相爭艷。

“這年頭能為別人的不幸落淚的人太少了。剛才真應該給她買束鮮花。”馬森指著一家花店說。

劉凱若有所思地:“她好像沒有家人?”

“有可能。也許是離異女人。她太完美,完美的女人讓男人既愛又怕。”

“這話真像是婚姻專家說的!”劉凱禁不住笑了,“不過,她很可能是離異后又回到縣城生活的單身女人,否則,她人這么出眾……還有她的口音……”說這話時,劉凱又開始語無倫次、斷斷續續了。“對了,一會兒,你還得跑一趟依霞中學,把校園內外兩個月的監控錄相全部取回來。”

“沒問題。”馬森爽快地答應著,“不過,劉哥,你得讓我填飽肚子。看來不吃肉還真不行。中午那兩個面包一瓶礦泉根本不頂事兒,我早就餓得前心貼后脊梁了。”

劉凱又笑了:“彼此彼此。你說吧,想吃什么,今晚我請客。”

四 找上門來的男人

路燈乍亮之際,劉凱帶著馬森走向位于依霞縣街角的一家名叫四季鮮的餃子館。

縣城的小飯館生意總是清冷的,一般住戶認為在外面吃飯是奢侈浪費;而外地人來得又少,如此,你無論什么時間走進這樣的小飯館,都不會看到大城市里那種座無虛席的場景。

劉凱和馬森在狹小的餐廳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一個手持菜單的小服務員便快步迎上來。他們點了兩斤白菜豬肉餡的水餃,外加一盤海米涼拌黃瓜、一盤鹽水煮花生。兩人實在是餓得發慌,巴不得馬上猛撮一頓。

在等待上飯菜的間隙,劉凱環視著小小的餐廳說:“這里好像換人了,裝修風格全變了。陳大娘經營時,所有用具都是老舊的。”

“你以前常來這兒?”馬森問。

“嗯。來過幾回。”

劉凱沒有猜錯。兩人正聊著,一個老板娘模樣的年輕女人從后門走進來。她大概對他們的身份猜出了八九,便湊上來搭訕。趁此機會,劉凱便直截了當地問起她對潘小嫻遇害一案的看法。

“你應該已經聽說了依霞中學發生的事吧?”

老板娘果然來了興致,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你是指那個被殺的女孩兒?”

劉凱點頭稱是。

老板娘夸張地咧了咧嘴:“聽說了,怪嚇人的。這兩天來吃飯的人談論的都是這事。”

“他們怎么說?”

老板娘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倆是警察吧!一進門我就看著面熟。”

劉凱一臉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嗯?”馬森也不解地瞪眼看著她。

“怎么?不認識啦?早先我在六月花超市當收銀員,慘案發生后,你沒少找我問話,我也真給嚇得夠嗆……索性跑到南方晃蕩了幾年……”

劉凱的臉上一下有了笑意:“哦,想起來了。你姓許。”

老板娘一拍大腿:“我就說嘛,你的記性真好。剛才沒認出來,也不怪你,是我變老了,都五年過去了,那案子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難說。”

老板娘臉上的笑意一掃而光。

劉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還是六月花的事?”

“也是也不是。”

馬森看一眼劉凱:他幾時學會打啞謎了?

“六月花的事我真是沒什么好說的了。”老板娘像是要將功補過似的,“那女孩兒的事……既然是你們警察問了,我就直說了。女孩兒多半是她繼父殺的,周圍的人都這么說。明擺著,女人帶著個女孩兒改嫁,就跟給餓狼嘴里送肉沒什么兩樣。是不是?”老板娘瞧著劉凱問。

劉凱只是很認真地聽著,沒有回答。

老板娘見狀,神情一下子變得神神秘秘,嗓音也壓得低低地:“那女孩兒……那女孩兒死時,是不是被人強……強奸過……”說話嘎巴脆的老板娘竟結巴起來。

劉凱緘口不語。

老板娘似乎也沒想從他嘴里得到答案,她只顧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要是女孩兒被奸殺,那百分之百就是她繼父干的。來吃飯的客人有認識那男人的,說是在依霞建筑隊干活,人很委瑣,縮頭縮腦的,一看就像是干那種骯臟事的人。”

“不是有句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嗎?”馬森說。他的本意是想將談話往深里引。

果然,老板娘也跟著步步深入。站在桌旁的她又往前挪了半步:“也許你們還不知道吧,這男人可是有前科的,年輕時就因強奸女人給關進了監獄。”

霎時,劉凱和馬森都被老板娘的話給鎮住了。

老板娘越發得意起來:“我可沒瞎說啊。你們到公安局就能查到他的案底。”

三人正聊得風生水起,兩位客人從門口探進頭來,老板娘立刻恢復了她的角色,跑向門口去“歡迎光臨”。

“難怪楊敏那么害怕提到她的丈夫,原來如此。”馬森說。

劉凱掏出手機:“我得給肖建國打個電話。”他邊說邊向門外走去。

深夜,劉凱的手機響了。為了不吵醒睡在隔壁房間的馬森,他赤裸著上身,按下接聽鍵后,便輕輕打開屋門,走到院子里。

夜色深沉。四周靜悄悄的,整個小縣城都沉入了睡夢之中,唯一醒著的是幾盞稀稀落落的路燈,在無邊無垠的黑暗中,盡職盡責地發出一縷縷昏黃的光。

接聽之前,劉凱下意識地看了看來電號碼。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于是,“喂”了一聲,但緊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他甚至能聽到對方急促的呼吸聲,可就是不講話,他也沒有催促,只是將手機放到耳邊,極有耐心地站在那兒。終于,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操著本地口音的男人的聲音:“你好,警官先生!”他膽怯地說,“我是……我是小嫻的繼……繼父,我叫許昌碩。我愛人說打這個電話能找到你。”電話那邊的許昌碩戰戰兢兢,但談吐并不粗俗。

于是,劉凱輕聲問:“發生了什么事嗎?你怎么這么晚來電話?”

“我……我是為小嫻的事……我一直很猶豫……”

“你現在哪兒?”

“我在建筑工地的工棚外面。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談談。”

“現在嗎?”

“如果可以的話……”

“那我們去縣公安局談吧!”

他突然不說話了。

“怎么……”

“能不能換個地方。我覺得……公安局……”他口吃了半天也沒說明原因,但劉凱已明白了大概意思:他不想去公安局。他害怕那個地方,因為他蹲過監獄。

劉凱想了想才說:“你知道和風茶館嗎?”

“大街北那家?我常從茶館門前走,可從來沒進去過。”

“那一會兒我們在和風茶館門口見面。”

“好好,我一定準時到!”

劉凱回到屋里,馬森已經披衣站在了外屋的地中央。

“他找上門來了!”劉凱說。

“誰?”

“潘小嫻的繼父。主動出擊。應該是他妻子出的主意。要不,就是他發現自己已被警方盯上了。”

“也許他是來自首的!目前圈定的嫌疑人中,他的嫌疑最大。可能案子就要了結了。”馬森精神大振。

“誰知道呢?能聽出他很不安。我和他約定在和風茶館見面。”

“現在?”

“馬上。”

“要我和你一起去嗎?”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電話里,他顯得很緊張。畢竟,這不是傳喚,我單獨和他見面,會讓他放松些。”

劉凱從老屋步行到和風茶館,也不過走了十幾分鐘。

午夜時分,比之城市不知要清冷多少倍的馬路,在路燈燈光的輝映下,一片迷蒙。偶有行人走過,人影憧憧,頗有動漫的質感。劉凱正瞪大眼睛搜索著路面,驀地,耳邊響起一個男人發抖的聲音:“你……你就是那……那位劉警官先……先生吧!”劉凱將目光收回,就見一個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的男人站在身旁,正用一雙惶恐不安的眼睛打量著他。

劉凱朝他伸出手:“你是許昌碩先生?”

他躊躇了一下,才將滿是老繭的手伸向劉凱。

初夏的午夜并不熱,微風吹過,甚至還有些許涼意。

劉凱和許昌碩在馬路對面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路燈下的許昌碩,比在電話里松弛得多。劉凱這才得以仔細地端詳著他。其實,除開他身上這套破舊的長袖黑藍工作服,除開他腳上那雙沾滿泥水的黃膠鞋,除開那一頭好久沒剪也沒用心梳理的亂發,許昌碩并非餃子館老板娘所說長相委瑣、縮頭縮腦。相反,這個身高中等偏上的男人,面容清秀,五官端正,雙目有神。假如不是因為生活困頓,假如換一身西裝革履的行頭,他當是很有氣質很有魅力的男人。

“是我老婆讓我來找你的。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說清楚。”他低著頭,兩眼盯著地面,不停地說下去,語速非常快,語句也十分流利,仿佛想一口氣把要說的話全部說完,“對小嫻的死,我很難過。我說的不是假話,別看我不是她的親爹,可她是楊敏的孩子,我一直把她當親生女兒待。我拼死拼活地打工掙錢,供她上學,為的是讓她能有一個好的前途,不像我和她媽……”

“她對你好嗎?”劉凱循著他的思路問。

許昌碩痛苦地搖了搖頭:“怎么說呢?乍來我家時還行,跟我話不多,可我說什么她都聽。”

“她到你家時多大?”

“八歲。”不等劉凱再問,許昌碩就憤憤地說了下去,“都是村里人的閑言碎語害了她。這事不怨她,真的不怨她。”

“村里人為什么要說你的壞話?”劉凱緊追著問。

許昌碩不由長嘆一聲:“劉警官,也許你早就知道了,我……我坐過牢……”

不等劉凱回答,許昌碩便迫不及待地講了他的遭遇——“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依霞中學的校園里,兩個住校生也是班里的尖子生——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兒和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兒相愛了,并偷吃了禁果——男孩兒和女孩兒在玉米地的深處實現了相互的愿望……不幸的是,一群鉆進玉米地捉鳥的孩子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消息不脛而走,女孩兒的父親掄著大棒趕來,一怒之下,把男孩兒扭送到了公安局,并控告男孩兒強奸了他的女兒。最終,男孩兒因強奸罪入獄服刑六年。”

講完自己多舛的命運之后,許久許久,許昌碩都深陷苦痛中難以自拔。

“后來呢?”劉凱悄聲問。

“楊敏退學后,不久就嫁了人。因是被強奸,所以,男方還是原諒了她的失身。不過,就在他們的女兒六歲那年,楊敏的丈夫得了癌癥,不治而亡。男人留給她的除了一個幼小的孩子,還有一筆沉重的債務。說來真是又可氣又好笑,我回到村里不久的一天,當年親自把我送進監獄的楊敏父親竟找上門來,問我還想不想娶楊敏。聽他這樣問,我真是悲喜交加啊!我告訴這個讓我既恨又愛的男人,我要娶楊敏,無論她變成什么樣子,無論她背負多少債務,也無論往后的日子會有多難,我都要娶她。”

“你做了正確的選擇,也成全了兩家人,小橋村人為什么還要說閑話?”劉凱由衷地感嘆著。

“人心難測啊!那些老女人在小嫻跟前說,我和楊敏上高中時就亂搞在了一起。你想,哪個孩子聽了這樣的鬼話,能不對父母心存怨恨?”

“你妻子說她自殺過一次?”

“是在和她母親吵架之后發生的。救下她后,我把這看成是一個契機,便推心直腹地跟她談了一次話,給她講了我跟她母親的過去,表白了心跡,懇求她和體弱多病的母親處好關系。可她對此卻置若罔聞,還在日記里嘲諷我是‘癡人說夢’。”

聽許昌碩提到“日記”二字,劉凱立刻警覺地問:“她寫日記?”

“她寫日記。不過,你別誤會,日記是楊敏收拾屋子時,無意中在她床下面的紙箱子里發現的。我也讀過那本日記。是楊敏讓我看的,我倆的真實目的是想從中找到癥結,并沒有窺探她隱私的意思。你知道,我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他說這話時,顯得十分坦誠。

劉凱想了想才問:“日記還在紙箱子里嗎?”

“早不在那兒了。我猜她從楊敏的言談話語中覺出我們看了日記之后,就把日記帶到學校了。”

“這是什么時間發生的事?”

“也就上個月吧!對了,有件事也許應該告訴你,小嫻在外面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唔?”

“該怎么說呢?對方是個男的,這一點是確定的,因為日記中提到這個人時,全用‘他’。可又不像是戀愛關系。日記中第一次提到‘他’,小嫻是這樣寫的:就在我被打得兩眼冒金星時,他出現了,不顧一切地救下我,他好溫柔好慈愛啊,就像父親。我把所有的苦惱都講給他聽,他把我擁進懷里,給我擦眼淚,摸著我的頭,叫我小天使……這段話我和楊敏都背下來了,也沒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叫我小天使……”劉凱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重復了一遍。

“你們從沒問過她?”

“上星期她返校前,楊敏試著問了一句,這讓她怒不可遏,大聲嚷嚷著說不要楊敏管。楊敏就在她背后追著喊‘不要我管,你就別再回這個家’。想不到一語成讖,小嫻她真的再也不回來了……”

劉凱思索著許昌碩的話。看來潘小嫻有一本日記應該是真的,日記里有關“他”的那段話也不像是瞎編的。只是,日記現在何處倒成了關鍵。如果被楊敏藏起來了,許昌碩就沒必要說出日記的事;如果潘小嫻將日記移藏學校,刑偵人員在她那簡單明了的床鋪上卻是一無所獲。是潘小嫻將日記藏到了不為人知的地方,還是有人搶在警方之前取走了日記?還有那個神秘的“他”,究竟是誰呢?猛地,劉凱記起在202室女生宿舍里,張寧華也說過“潘小嫻是天使”這樣的話。難道……唉,腦子全亂了。劉凱不由自嘲地拍了拍額頭。

五 死神留下的字條

依霞縣公安局的小會議室里,電話、電腦、照相機、檔案柜、案情分析掛板,將不大的空間填充得越加擁擠。專案組成員雖不全是精兵強將,但各有專長。肖建國、曲石杰分管外圍的暗訪及對嫌疑人的監視、跟蹤;善做案頭工作的吳啟順負責網絡查詢、電話聯系及案情匯總;趙小平在刑偵大隊一直是搞視頻技術的,因此,她在專案組的主要任務就是查看從依霞中學取回的監控錄像,從中尋找與韓福梅打過交道的男青年。

可以說,專案組成員已使出渾身解數,可案情仍是毫無頭緒。鎖定的嫌疑人中,找上門來的許昌碩,已經用他的“失意和落魄”打動了劉凱,肖建國的外圍暗訪,也證實潘小嫻遇害的那個雨夜,他壓根兒就沒離開工棚半步。這期間,馬森又和李曉峰談過一次話,馬森把他“在家看歡樂大派送”的謊言戳穿后,他只是哭個不停,也承認自己講了假話,可就是死也不肯說出那個雨夜發生了什么。而被寄予希望的錄像帶,僅粗粗放了一遍,就讓人提不起精神,好多路段等同虛設,一些死角拍不到,不是壞掉了,就是斷電,因此,錄像帶除了模糊就是空白,弄得趙小平嘟嘟囔囔地抱怨個不停。

就在專案組成員們焦頭爛額之時,一個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將案件帶進一個更大的謎團——清晨,劉凱和馬森正吃著早飯,公安局局長老楊急匆匆地走進門,說接依霞中學教導處報案,有一個女學生失蹤了,而失蹤的女學生正是張寧華。

學生離校出走,在依霞縣中學張寧華并不是個例,但如此興師動眾地向公安機關報案卻是第一次。關鍵是張寧華失蹤之前,發生了一件怪事——有人在202室的房門上貼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張寧華是殺人兇手!張寧華殺死了潘小嫻!

字條是打印的,三號字,黑體,清晰而又正規。

第一個發現這張字條的是與張寧華同宿舍的段秀秀。半夜里她朦朦朧朧地爬起來上廁所。公用廁所設在一樓的西北角。去時,她并沒注意到什么。但等她上完廁所,從一樓走到二樓時,就發現了貼在宿舍房門上的這張字條。在走廊黯淡的燈光下,這張白煞煞的字條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魂一樣,讓段秀秀不由得尖叫起來。先是202宿舍的女生,緊接著整棟樓的女生們全跑了出來,大家圍在202室的門口,眼睛齊刷刷地盯著門上的字條……與往常不同的是,現場不僅沒有亂成一鍋粥,反而出奇的靜寂。毫無疑問,女生們被這從未經歷過的場面給嚇傻了。

猛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張寧華呢?張寧華在哪兒?”按張寧華的性格,此時她最應該做的是沖上前去,揭下字條,撕個粉碎。接著就是,兩手叉腰,怒目圓瞪,朝著女生們大聲咆哮:“這是誰干的?你給姐姐我站出來!”然而,女生們期待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張寧華的缺陣,張寧華的“不作為”,讓女生們沒了主張。也就是在這時,有人想起了代理管理員老田。

巧合的是,此時在女生們心目中就像救星一樣的老田也沒有出現。她本該在段秀秀尖叫時就跑上樓來,但這天晚上,天空陰云密布,她擔心下雨會淋濕晾在院子里的衣服,于是,監督女生們就寢之后,獨自住在傳達室小屋的她便悄悄打開大廳的門,走了出去。她將大門合上了,但并沒有上鎖。因為她不過是去去就回來。事實上老田也是嚴格按著自己計算的時間趕了回來。讓她始料不及的是出事了。

雖然事發突然,但老田可以說是臨危不亂。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思索了片刻之后,便移動著自己肥胖的身軀,走上前去,扯下了那張字條,并三下兩下撕成碎片扔在地上。

老田怒氣沖沖地朝著人群掃視著,見女生們全都低著頭,個個都是心驚膽戰的樣子,她的心又軟了:“行啦,這事就到此為止了,我知道你們中有人喜歡惡搞,不是成心想給誰難看。所以,大家不要再議論了,就當開了個玩笑,都回去睡吧!”

女生們這才心有余悸地慢慢散去。

直到此時,老田仍不知道張寧華已失蹤。當晚,她沒有給校領導打電話,報告五號樓202號室發生的事情。她認為這的確是某人的惡作劇。她聽人說過張寧華在班里以大欺小,不少人對她是又恨又怕。因此,潘小嫻的遇害,給了這些人一個惡搞張寧華的機會。作為代理管理員,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如此事就此平息下來,她又有什么必要危言聳聽制造混亂呢?正是基于這種考慮,老田才未能向校領導報告。

張寧華極不尋常的失蹤,潘小嫻的遇害,由潘小嫻遇害引起的“字條風波”,讓整個依霞中學甚至整個依霞縣城都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慌中,再加上縣教育局有關領導也不斷打來電話,詢問案情進展,這使專案組壓力山大。他們湊在小會議室里,對案情重新進行了梳理。張寧華失蹤這個看似突發事件,像敲響了一聲警鐘,讓他們猛醒——調查的范圍是不是應該擴大?鎖定三個嫌疑人是不是過于簡單化?在潘小嫻遇害案中,張寧華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當然,專案組所有人都明白,張寧華不可能是強奸犯,但寫字條的人又是出于怎樣的動機把張寧華推向風口浪尖呢?此人是正義的衛士還是隱藏在幕后的真兇?假若是后者,那么,張寧華的失蹤也就和死神挨得很近了。還有潘小嫻日記里的那個“他”,與張寧華又是什么關系?為什么兩人都說出了“天使”這個字眼?

五天過去了,人們找遍了張寧華可能去的地方,卻仍是不見蹤影。就在人們幾近絕望的當口,失蹤的張寧華突然現身了……

第六天的黎明時分,劉凱和馬森拖著疲乏的雙腿,剛走進公安局的小會議室,吳啟順就迎了出來:“楊局長剛剛打來電話,他們找到了那個叫張寧華的女生。”

“找到了?在哪兒找到的?”

“汽車站后面要拆遷的平房里……”

“怎么找到她的?”

“她打電話讓李曉峰去給她送錢,準備逃走。這兩年多,她經常用威脅恐嚇的手段逼家境富裕的李曉峰從家里偷錢,而她就等在汽車站后的平房里接收。潘小嫻被害的那天晚上,李曉峰所以說了謊話,也是去那兒給張寧華送錢了。因為偷的是奶奶鎖在抽屜里的私房錢,他當然不敢講實話了。但這次接到要錢的電話后,李曉峰害怕了,學校、警察及張寧華的家人都在找她,他要是知情不報,就要犯大錯了。因此,他向吳老師說了實情。”

“他總算覺悟了。”

“那個張寧華真是兇得很。李曉峰說,班里的男生、女生都怕她。除非你是她同伙,否則,她就往死里整你,有不少人都挨過她的打。她甚至逼潘小嫻下跪,脫光衣服毒打,就因為那孩子沒錢給她……”吳啟順說。

馬森聽得一頭霧水,劉凱卻急切地問:“張寧華現在哪兒?”

“由于饑餓和恐懼,找到她時,她已是昏迷不醒的,現正在醫院輸液。”

“我們去醫院看看。”

劉凱和馬森正欲起身,楊局長從外面走進來。

“她怎么樣了?”室內的幾個人一齊問道。

楊局長嘆了口氣:“她的情況很不好,這里好像出了問題。”楊局長指了指腦袋,“亂喊亂叫,說瘋話,還要打人……不過,我們從她的背包里找到了這個。”他將一個放在塑料袋里的本子推到劉凱面前,“一個日記本。”

馬森詫異地:“張寧華還寫日記?”

“不是她的。”

“那是……潘小嫻的?潘小嫻的日記怎么會在張寧華的背包里?”

“據李曉峰說,是張寧華從潘小嫻的枕頭下面偷來的,她做賊心虛,想看看潘小嫻在日記中有多么恨她。張寧華并不覺得偷人日記是卑鄙的行為。為了嘲弄潘小嫻,震懾其他女生,她當著全班女生的面,一頁一頁地朗讀日記,還根據日記里的某種描述,給潘小嫻起了個‘天使’的外號。”

“全對上號了。”劉凱自言自語著。

楊局長不解地看著他:“你可別指望從日記中找到嫌疑人。我大體翻著看了看,日記寫得很簡單,沒什么實際內容。”

“當然不能全指靠日記破案。不過,我們已拿到了依霞中學對門的大修廠近兩個月的監控錄像,再加上這本日記,相信案情會出現轉機。”劉凱一反前幾天的憂心忡忡,顯得信心十足。他說著就站起身,轉向馬森,“小馬,你把日記帶上,回去好好睡一覺。”

“你不回去?”馬森疑惑地問。

“我要去辦點兒事。”

馬森看一眼墻上的掛鐘,難以置信地:“現在?天馬上就要亮了。”

“對,這個點正好。”

滿屋的人都把費解的目光投向他。

“我需要證實一個假設……”劉凱丟下這半句話,打開房門,徑直走了出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馬森被外屋傳來的沙沙聲吵醒了。朦朧中,他翻身坐起,才發現窗前灑滿了陽光。

馬森穿好衣服,來到屋外,見坐在方桌前的劉凱正在擺弄微型錄音機,里面不時響起韓福梅的聲音。

馬森沒有理會這些,只是好奇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去了現場。”

“黑燈瞎火的……”馬森轉身欲走。

“你說,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兩場命案都是同一個發現者的概率有多大?”劉凱突兀地開口問道。

馬森愣怔了一下:“幾乎為零。”

劉凱沖動地站起身:“這就對了!現場也再次驗證了這一觀點。”

“怎么……”

劉凱正想解釋,他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趙小平打來的。電話里的她一改往常的抱怨語氣,幾乎能聽出她是無比激動且上氣不接下氣地:“劉組長,我找到他了……”

放下電話,劉凱難以自制地興奮起來。邊往外走邊斷斷續續自言自語地說著:“這回,案子真的要結了,包括“六月花慘案”……我們終于抓到狐貍尾巴了……”

六 畸形之愛

劉凱手里拿著一只文件夾,在五號樓的大門口與韓福梅不期而遇。她腋下挾著一個布包,站在那兒,像是在等人。

“哦,警官先生!”她神色悲愴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你在等人?”

“是的。我在等張寧華的母親。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做母親的該是多么傷心啊!她從東北趕回來,連走進女兒宿舍的勇氣也沒有了,說是被褥全不要了,只讓我幫著把幾件衣服包好。”韓福梅抬眼望向樓前面的人行道:“大家都在說張寧華是兇手,可我就是不相信。她的逃跑和神經錯亂應該是被那張字條嚇壞了。不是嗎?外強中干的女孩兒,內心其實都很脆弱。”

“暫時還沒有找到她殺害潘小嫻的證據。不過,聽說她的確有過暴力行為。”

“孩子們在一起打打鬧鬧是常有的事。”韓福梅把目光轉向劉凱,眼里驀地注滿了淚水,“這到底都是為了什么呢?兩條鮮活的生命,難道就這樣終結了?她們都才剛滿十四歲啊……”

“會弄清楚的。”劉凱安慰她說。

她抬手拭去已淌到臉上的淚滴:“當然。人與人之間的仇恨,總是有來由的。”

“為了弄清緣由,我還想請你幫忙。你知道,作為宿舍管理員,你甚至比吳老師還了解這些女生。”

“也許吧。”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先到值班室等。”

“你請便吧。警官先生。”

劉凱在值班室那張僅有的舊沙發上坐了下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辦公桌上掠過。

桌上的擺設就像韓福梅本人一樣整潔,且條理分明——一部電話、一本電話簿放在右上角;左側抽屜的上方是一本學生花名冊和一支圓珠筆;正中央則是一個在鄉村常見的月份牌,劉凱愕然地發現,上面的日期竟然停留在了潘小嫻遇害的那天早晨。

韓福梅走了進來。

“讓你久等了。您要喝水嗎,警官先生?”她依然是那么溫文爾雅。

“謝謝!我在吳老師那里喝過了。”

韓福梅坐到她的辦公桌前:“你想問什么就問吧,警官先生。這會兒我剛好有空,學生們要到吃完午飯才回宿舍。”

劉凱側過身,將放在手邊的文件夾打開,從中取出一個裝在塑料袋里的軟皮本子,放到膝上。這當兒,韓福梅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但她并不張口問。

“我們在張寧華的書包里找到了它。”劉凱慢條斯理地說。

韓福梅沒有插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軟皮本子。

“一本日記。”劉凱繼續說,“是潘小嫻的。”

韓福梅張大了嘴巴:“潘小嫻的?潘小嫻的日記怎么會在她的書包里?”

“不知道。應該是被她偷走的吧。”

韓福梅“哦”了一聲。

劉凱用手的磨蹭了一下膝上的日記本:“你知道潘小嫻寫日記嗎?”

韓福梅緩緩搖頭:“沒聽說過。”

“你喜歡這個女生嗎?”劉凱又問。

“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你知道,對孩子,無論他們是好是壞,我都一視同仁。因為,我愛他們,所以選擇這個職業,也是因愛使然。”韓福梅用探詢的目光望向劉凱,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認可。

劉凱點點頭:“我理解。但你好像對潘小嫻尤其偏愛。”

韓福梅的目光里有了疑慮的成分,但她仍然什么也沒問。

“你叫她天使。”劉凱接著說道。

“有時候是這樣。我常常不經意間稱女孩兒們天使。”

“是這樣啊!”劉凱輕描淡寫地,“你不想知道潘小嫻的日記里都寫了些什么嗎?”

“我沒那么大的好奇心,警官先生。但我想,這應該對你們破案有幫助。”

“你說的沒錯。這本日記幫了我們的大忙。但有些東西,也讓我們困惑了好久。”

“困惑?”韓福梅大概覺得這很可笑,于是,便用了調侃的口氣,“你們警察也會困惑?”

“她是個可憐的小女孩兒。由于渴望父愛,她將她生命中最愛的那個女人,本該是‘她’的那個女人寫成了‘他’。這不僅讓警察困惑,甚至讓她的母親和繼父都困惑不解。假如不是因為這些,這個案子也許早就破了,甚至張寧華都不會神經錯亂。但這個‘他’讓我們走了太多的彎路,一開始就將嫌疑目標定為男性。”在講述這些時,劉凱的話語里充滿了自責。

一絲詫異的神情從韓福梅的臉上掠過:“‘他’還是‘她’對破案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們已將嫌疑人鎖定為女性。”劉凱直言不諱地說。

“噢。”

“不過,我仍然感到很困惑。”劉凱皺起了眉頭,“那個‘他’對潘小嫻來說就是再生父母,當張寧華帶著202室的女生對她施暴時,是‘他’從‘狼群里救下她’,將她保護在身邊,讓她感到有了像父親一樣厚重的靠山,她有了什么委屈都愿意向‘他’傾訴,而‘他’則將她攬在懷里,撫摸她,安慰她,叫她‘我的小天使’……”

一陣急風暴雨式的慟哭,打斷了劉凱的講述。韓福梅把前額抵在桌面上,哀求著:“不要再說了,求你不要再說了!”

劉凱端坐在那兒,耐心等待著。

“是我殺了她。”韓福梅用濃重的哭音說。

劉凱依然不動聲色地:“這我們已經知道了。請回答我,你為什么要殺她?”

“因為她背叛了我。”

“這個背叛,你指的是……”

“她變了。不聽我的話,對我的愛充滿了蔑視。你知道我為她付出了那么多,我視她為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無法忍受她的背叛,一氣之下,就對她下了死手……其實,我真的很后悔……”韓福梅哭得更傷心了。

劉凱望著她因痛哭而劇烈抽搐的后背:“沒有別的原因了?”

韓福梅仍將頭埋在桌面上,只顧嗚咽著,像是沒有聽清劉凱的話。

劉凱這才輕聲問:“你兒子現在哪兒?”

像是聽到了一聲喪鐘,韓福梅猛地抬起頭:“我沒有兒子!”她斯文頓失地搖晃著腦袋,一反常態地尖聲嚷著,“你在胡說什么呀!我從沒結過婚,哪來的兒子呀!”

“請你冷靜點兒,韓福梅女士!你有兒子,他叫趙明利。二十三年前,剛滿十八歲的你,懷上了你高中班主任——一個有婦之夫的孩子……你以養病為由休學兩年,去在北大荒農場工作的哥哥那里生下了孩子,并由哥哥帶大。生完孩子后,你繼續完成學業,為了能經常看到那個孩子,你報考了黑龍江的一所大學。這也是你為什么普通話中略微帶有東北口音的緣由——盡管你一直努力想去掉東北味兒,但我還是聽出來了。其間,你幾乎每個星期都能看到孩子,并一直謊稱是他的姑姑。五年前,知道了真相的趙明利來依霞縣城找你,此時半途輟學的趙明利已不再是你眼里的小乖乖,他不僅好吃懶做,而且還四處惹是生非。你痛心疾首苦口婆心地規勸他,他不僅不聽,反而在與你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后,竄到六月花超市搶劫殺人。之后,趙明利報復性地通知了你。于是,趁著晨光晦暗之際,你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現場,銷毀了所有罪證,就像對待死去的潘小嫻一樣,你用你的慈愛之手撫平了死者軀體上的凌亂,然后,讓趙明利逃之夭夭。現場收拾干凈之后,你跑上大街,高喊‘殺人啦,殺人啦’,意在破壞現場。果然,我們趕到現場時,圍觀者已是里三層外三層。我在人群中搜索著你,并詢問喊‘殺人者’是誰,而你卻已銷聲匿跡。也就是在這一刻,我開始對不知名的你產生了懷疑。的確,你是一位反偵破的高手,你什么都沒給我們留下,不過,這樣說也不太客觀,精明過人的你,還是留下了兩樣東西——一是整潔有序的現場;二是你柔媚的、略微帶點兒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偵破‘六月花慘案’時,住在附近的收銀員就提供了‘聲音’這一線索。不是本地口音,而是‘略微’帶點兒東北口音的普通話。為捕捉你的聲音,五年來,我身邊一直帶著這臺微型錄音機。這里面有許多人的聲音,在五號樓,當我聽到你的‘聲音’時,似乎就有了某種預感。我偷錄了你的聲音,并請當年的收銀員幫著確認。正是這兩樣東西指引著我找到了你。”劉凱拍了拍稍稍鼓起的衣袋,“此外,你一再聲稱對潘小嫻并不了解,接受我們問詢時,卻又情不自禁地道出了她的家境;還有,在警方沒有對外公布潘小嫻遭性侵的情形下,你卻心虛地問了……最后,我親自驗證過,沒有窗子的看山人小屋在清晨六點鐘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而你竟能在黑暗中認出她……”

韓福梅怒不可遏地抬手將桌上擺放整齊的辦公用具弄得一團糟,柔媚的嗓音霎時變得嘶啞而又粗糲:“你這是胡說!是在編故事。六月花超市出事的那幾天,我正好去了外地。”

“你是出事的第二天才離開依霞縣的。你跟警方打了個時間差。第二天,我們挨戶走訪時,你家大門緊鎖著,問了鄰居,說你可能去外地出差了。想到你是常住依霞縣的有工作的女人,與我們要找的流竄嫌犯相去甚遠,所以,就忽略過去了。”

“好吧,就算我在家,就算我是第一個去到現場的人,就算‘殺人啦’是我喊的,那又怎么樣?又能證明什么呢?”仿佛抓到了把柄的韓福梅,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證明什么?證明兩場命案你都是發現者絕非偶然。不是嗎?第一次,你有太多的機會逃脫,因現場已破壞殆盡;但潘小嫻案的現場里里外外只你一個人,而且蒼天有眼,雨后的泥濘留下了你無法抹去的腳印。于是,你便編了個很圓滿的故事,挖空心思地把自己扮演成報案人……”

韓福梅冷笑了一聲,打斷了劉凱的話:“請別強拉硬拽,警察先生。我知道你被偵破‘六月花慘案’弄得灰頭土臉,可也沒必要為了自己的名聲,朝我潑臟水啊!”

聽她這樣說,劉凱并不生氣,反而輕聲細語地:“你不應該責備我,韓女士,你應該去問他,問趙明利,他都承認了。”

仿佛遭了雷擊,韓福梅一下癱軟在椅子上:“你們抓到他了?”她疼痛難忍地咧著曾是如此能言善辯的小嘴。

“是的。”

“真是在劫難逃啊!”韓福梅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用絕望的語調哀嘆著,“我原以為這一次他又能逃過去。只要他能安全脫身,我怎么樣都無所謂。你是怎么認出他的,警官先生?”

“是你提供的線索。你說一月前有男青年來找過潘小嫻,我們相信了你的話,調看了當時的錄像,卻沒有找到你說的嫌疑人。于是,為了慎重起見,我們又調看了學校對面大修廠的錄像。因為大修廠有兩個攝像頭正沖著學校大門。從中,我們發現了你和一個男青年站在學校大門口的一角拉拉扯扯。當晚,我的兩個同事便在縣城的一家網吧找到了他,怎么說呢,他還真是敢做敢當,我們幾乎沒費什么口舌,他就坦白了一切。還有,他留在潘小嫻內褲上的精液,經過檢測,也證實是他的……”

“天哪,我取出了所有的存款,求他走得越遠越好。可他居然留在縣城,還在網吧玩游戲……”韓福梅傷心欲絕,“他來找我要錢。他就像一個永遠填不滿的大坑,最終,讓我也陷了進去。你知道嗎,警官先生,我是一個母親,一個單親家庭的母親,我溺愛我的沒有父愛的兒子,我可以為他去死,也原諒他所做的一切罪孽。他殺人,我認為是一時的沖動;他在我的家里偶遇潘小嫻并強奸了她,我也把這看成是青春期的性需求。我就是這么跟潘小嫻解釋的,可她那會兒像是瘋了似的,不聽我的,嚷嚷著要去學校報告老師。我有什么辦法呢?我不讓她閉嘴,我的兒子就完了。于是,我把她帶到看山人的小屋里——這是我和她經常去的地方……哦,我是多么多么地不忍心下手啊,可我還是把細電線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她沒有反抗,甚至都沒有喊叫。是因為太信任我還是太絕望?我的傻孩子,如果你求我或是喊出來,就會把惡魔嚇跑,真的,我會放手的,我是愛你的呀!我甚至擔心你長時間躺在那兒,會被蟲咬,會遭動物侵襲,就不顧一切地向公安局報案……可在惡魔面前,你什么都沒有做。孩子,直到今天,我都以為是魔鬼害死了你呀……”韓福梅邊哭邊訴。

“你對她的愛,她全寫進了日記里。”劉凱坦誠地說。

韓福梅拭去臉上的淚滴:“我知道她會這么做,也知道她的日記讓張寧華偷走了,所以,害死她以后,趁學生上課的當兒,我去202室挨個床鋪都翻找過,卻沒有找到那本日記。”

“你害怕日記落到警方手里,更擔心張寧華‘口無遮攔’,所以,一再說她的‘好話’。為了徹底擺脫張寧華,你又弄巧成拙地寫了那張字條,想逼她逃亡他鄉,一了百了。”

“可天不遂人愿……”韓福梅感慨不已。

劉凱提醒她:“女生們該回宿舍午休了。”

她立刻心領神會地:“要我現在跟你走嗎,警官先生?”

“如果你覺得方便的話。我的同事和警車就在學校大門口。”

韓福梅站起身,開始整理被自己弄亂了的辦公桌。

劉凱沒有催促她。于是,她緊閉精致的雙唇,大瞪著那雙異常黑亮的眼睛,舉止優雅地將辦公用具一一歸位——她很像一只動物:美麗妖嬈、狡猾、伶俐、敏捷善變,還有虛偽奸詐……她具備了妖狐的所有特性。劉凱邊看邊想。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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