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高處

心狂跳，擔憂、驚恐，心臟加劇，脈搏微弱。“會不會一出艙門就暈倒？然后被送到了急救室里，再然后……”。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西藏。此前，腦袋和眼睛時常被各種有關西藏的影像和文字填充與震撼：高海拔、道路兇險、風物世間獨有、風情質樸妖嬈、天地之古樸蒼邁、萬事之詭秘蹊蹺……許多人去過后，不管是商人、官員、平民、旅行者、文學家和詩人，無一例外地帶回了獨特、超拔、回味綿長的生命經歷和心靈震撼，并形諸于攝影和文字，在網絡和報刊上散播，引得無數仰望者，以一生有一次西藏體驗，將生命和心靈放置在蒼茫雪域之上晾曬一段時間為奢侈夢想。

我也是其中之一。起初，我想在2014年晚些時候去西藏。可單位領導說，一起去比較好，起碼有個照應，分散走太麻煩，還有安全隱患。我只好隨同前往。飛機起飛，很快把成都拋在了那個時常云霧遮攔的盆地。肉體隨著飛行器上升，靈魂也在這種持續的高度中逐漸透明甚至詭異起來。飛到西藏境內，我從舷窗下看，只見千里云霧，萬山戴孝，山半腰上蔥綠植被顏色如墨，溝壑之中的大河白如匹練。

飛機好像很緩慢，像一只奇怪的大鳥，我感覺自己就騎在鳥背上，稍微一晃動，就會掉下去——是的，那種掉落感很強烈，像鼓風機吹著的青煙，纏繞、撕扯心臟。而且，我有兩種極為明確的感覺，一是假若真的掉落，肉體一定很輕很輕，穿過那大團大團的白云時，還會發出摩擦的響聲，甚至還會迸出耀眼的火星;二是如果恰好落在某片空地上，著力點也可能非常柔軟的。想到這里，周身驀然升起一團幸福的悲涼之感。我知道，每一個人的高地之旅都是興奮而來，驚懼所在，然后又滿載而歸的，其中也不乏在西藏遇難者，以各種方式，真的將自己肉身留在了這人間高處，靈魂沿著遍地的經幡，在猶如天堂的雪山之巔與神靈混合。

生命中有許多不可測，大地為人母地，也為墓地。既然生而為人，生命眾多，命運無常，但每一個都有自己的俗世眷戀，尤其是像我這樣缺乏篤定信仰，第一次入藏的華北漢人。作為人子、人夫和人父，除此之外，可能沒有多少人真的愛我，但我一定要愛我有限的幾位親人。我承認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把這些話說給同行者后，他們笑我，并現場給我起了一個綽號叫楊黛玉。我尷尬。扭頭再看窗外，遠天如此幽藍和宏闊，大地如此莽蒼沉實，幾百個人、一臺飛行器，在天地之間，無非一只懷孕的蜻蜓而已。

飛機忽然抖動起來，像駕車在戈壁的搓板路上形勢。心提了起來，一下一下，就要碎裂一樣。等抖動停止，我發現自己使勁攥拳頭，指甲深陷手心，如果再抖動幾十秒鐘，肯定會把自己掐流血。心神剛定，飛機忽然下沉了一兩秒鐘，那一瞬間，感覺就像要直線掉落。平穩后，忽又發生一瞬間的掉落。繼而顛簸。我使勁抓住前座抓手，按住心臟。這時候，鄰座上的一位女子一直拿她那雙猶如水波的眼睛看我，有些柔情，還有些戲謔，有點笑，還有些譏諷。

男人在異性門前應當有一種大無畏的姿態，借以顯示自己，也給異性一種安全感。如果在十年前，我完全可以做到。那時候，我天不怕地不怕，并且以經常乘坐飛機旅行為人生快事。想起那種天上來去的奢侈與自由，就覺得那是人生最理想的狀態。可是現在，我懼怕了，“馬航事件”不僅是人類航空史上的一個謎，一個令人痛心的神秘失蹤事件，更是對此后乘機旅行的所有人的一種心理和精神震懾。不管其中到底有多少的未解之謎和政治因素，但作為平民，旅行本來是一種將身體放在大地上摩挲、把心靈放逐并收攏于異域的美好活動，如果以種種不測為代價，那將是一種奇怪的過程，甚至極端的超度生命的方式。

終于落地了，我暗自歡呼一聲。從舷窗看到拉薩貢嘎機場四周的禿山，起伏環繞，顏色絳紅和褐黃，近處的綠洲有一些房舍，一條小河從稀疏的楊樹林里直線穿過。綠洲背后是一座巨大的沙丘，在正午日光下，眾多沙子以針尖式的光芒，挑戰頭頂闊大的天空。取下行李，眾人都起身離座。我又看了看鄰座的那位女子，她也看了看我，然后笑了笑。我驚訝發現，她看我的眼神依舊是剛才的樣子，包括眸子里面所閃爍和蘊含的。我臉紅了一下。同時覺得，與她相比，自己的容貌是有些丑陋的。

排隊下機，我故意讓她走在我前面。接近艙門時候，我心一陣狂跳，再度驚恐。我想到，人說西藏海拔高，拉薩為3700米。在此之前，我雖然去過祁連山高處，但從沒有將平原出生并生長的肉身放在如此之高的地方。如果我一出艙門，就暈倒的話，那將是今生當中最大的恥辱，也將是西藏的不安。

右腳邁出，忽然覺得悲愴。此時，她已經被攜帶著大包小包的人淹沒了。我惆悵了一下。很快就又回到了擔憂和恐懼。沿著通道向前走，心還是忐忑的。導致我如此恐懼的主要原因，是2011年時候，因為胃病，吃錯一次藥，以至于身體長時間不適，時常眩暈、心悸、視物不清、全身發軟，兩年多后，偶爾還有那種癥狀。不然，3700米的海拔對我來說應當不是問題。

機場陽光兜頭，猶如無數針尖，在皮膚上輕扎;機場廣場背面有一座禿山，近前是一片樹林。我點了一根香煙，站在烈日下，屏住呼吸，感覺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漫長的幾秒鐘之后，我確認他一如往常，完全沒必要恐懼。和同行者一起乘上車向山南方向時候，我發現這里的樹木和西北有些相像，其中有楊樹、沙棗樹、紅柳灌木等等，長勢和姿態也和西北的相差無幾。

車子行駛，好像向著純藍之天。那種感覺，也好像是在空中越走越高，直接到無際無盡。公路彎曲，兩邊都是荒山，只有路邊有些樹木，雜草如嬰兒，圍在樹木四周。其中的野花寥落，偶爾幾朵，即使發蔫，也亭亭玉立，一幅嬌羞與柔美模樣。幾十分鐘，雅魯藏布江就涌進了車窗。我驚異，如此龐大之水，怎么會在拉薩這一個相對比較干燥的地方出現呢？那與天空渾然一色的藍，似乎是迢遙長天在人間的一個微縮。從側邊看，雅魯藏布江紋絲不動，漾著大片的光斑，水面上好像也沒有漣漪和水波，猶如一位恬靜的美婦人，以一種置身遼闊與荒涼之中的安恬與幽深，撫慰天地萬物，也體現著自身的雍容與仁慈。

從這一點來看，雅魯藏布江一定與拉薩地區的人事物，甚至神靈都有著水乳交融的關系，說母親河有點俗氣，但這條江河是對藏地諸多事物、生靈肉身的“灌溉”、精神的“喂養”、歷史的接續和靈魂的超度，都是無可比擬甚至不可或缺的。前來接我們的格桑說，雅魯藏布江全長2840公里，若把沿途的大小支流也算上，有3800多公里，流域面積94萬平方公里。

它的源頭喜馬拉雅山冰川上游的馬泉河，橫貫西藏南部，至米林，在墨脫以北切穿喜馬拉雅山，繞過最東端的南迦巴瓦峰，轉頭向南，以開天辟地的流勢，開鑿了雅魯藏布大峽谷（世界第一），在巴昔卡流出中國，途徑印度阿薩姆邦，改稱布拉馬普特拉河，最終在孟加拉國（賈木納河）與恒河匯合，注入孟加拉灣。這條高原之河，橫穿之河。是積雪的有形壯大，是柔軟之物在堅硬的陸地上的匯集開鑿，當然，還有開創與貫穿，聯結與通達。

這是雅魯藏布江最開闊處，帶車的格桑兄弟讓司機停下，讓我們稍加瀏覽。下車，陽光更加猛烈，以針尖些許扎入皮膚的力量。空地上風大，面對的經幡像一種慶典，紙片被風撕扯得獵獵有聲。從經幡的縫隙，我看到的雅魯藏布江寬闊無際，兩邊的禿山卻像是幾艘龐大的船舶，昂首向前，但卻紋絲不動。幽藍水面平闊無比，好像一匹巨大的藍布，平靜而隱藏玄機。在她身體之內，億兆水滴之中，一定有無數的秘密，每一個秘密都可能價值連城，震驚人類。可是我卻沒有深入探尋的勇氣。在如此雍容、豐富、高拔、純粹的自然物面前，我只能作一個敬畏的參拜者。

只能瘋狂拍照，以飛揚的經幡為前提，將雅魯藏布江納入相機和手機;再以幽藍如夢的江面為背景，把所能看到的雅魯藏布江迎進來。興奮之余，也不禁沮喪，在如此壯闊之物面前，人所能做的，只是拍下她們的形象，多數時候只是局部。科技再發達和高超，對有些事物也是無能為力的。我走到路邊，在一座水泥堆旁邊俯身下看，卻在江面中看到了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而且，那水看似平穩，實際上也暗流卷動，漩渦眾多。再向更遠處瞭望，卻見江面也有一些漂浮物，有巨大的漂木、牛羊的尸體、松散的樹枝、成團的草和其他一些什么。

上車，奔馳，腦子里卻總有一片東西在洶涌，在以一種靜默而固執的方式翻卷、推動和咆哮。我知道那是雅魯藏布江，是初見的一枚神物在我個人心和靈魂中種植的某種感覺與影像。所有的自然物都是與人的存在有著必然的聯系，人的精神和肉身也都能在自然當中找到恰切的對應。整個世界都像人，每一個人也都是一個世界。盡管我沒有來過，更是第一次謁見雅魯藏布江，但她可能在我的體內已經隱藏了四十年。這一次謀面，應當是一種重溫。

車子依舊在朝著山南行進，我忽然想寫一首詩，而且情緒高漲，不可壓抑。急忙掏出手機，在記事本中寫道——

兩邊的荒蕪，揭示風在西藏的另一種力度

高處的江河來自更高

雪是天堂給予群山之物質盛宴

龐大的事物總被列為象征

雅魯藏布江是眾人所能觸摸的

緩緩移動，在拉薩，一條江寬過心臟

而且唯一。右岸的柳樹遮住部分

目擊者覺得悲傷的地方。跑云朵的天空

萬神聚集。這個世界只有偉大的地理

信仰只是現實主義黑夜里

一根擦不著的火柴。連續的馬蘭花趕赴黃沙

它們看到蜥蜴，把麻雀放在手掌

盡管龐大、不息，但還是有些孤獨

冷和熱同樣，藍和藍同心

雅魯藏布江讓我看到的

群星以水為世事清洗悲愁

罔顧萬頭攢動的世俗生活

合上手機，再看外面，原來高縱連綿的山丘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際荒原。云朵在遠處如同某團團的白色絲袍，不規則但很莊重地懸掛著。正空是驕傲的太陽，她的光亮使得大地如遭火燒，空闊戈壁灘上，砂礫閃光，零星的植物似乎卑賤之人，在，X種無法接近但卻又威力無比的傾軋之下，只能低頭縮身，用以保命。這樣的景象，很容易讓我聯想起曾經生活了十八年的巴丹吉林沙漠。除了海拔，那里和這里幾無二致，天空、烈日、浩瀚的戈壁荒原、卑微而堅韌的植物、無法數清的彩色沙子和卵石、常年累月的長風貫穿和坦蕩裸露、平靜之中的喧鬧、不為人知的生死、逃跑和躲藏等等。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巴丹吉林沙漠，而且很真切。這種錯列的感覺，讓人疑惑，又覺得可笑。因此，我也想起一些往事，如盛唐時期，吐蕃王朝在新疆、甘肅、四川、陜西等地與回鶻對壘，一段時期也將勢力范圍擴展到河西走廊以北地帶。沒來西藏之前，我以為西藏和西北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地形和氣候，來到后，卻發現基本上沒有區別。大地同氣連枝，此地和彼地，他處和我處，有區別但總是細微。人也是，不管哪個人種、信仰、風習和傳統，對美和善的要求，互助合作、天性中的愛恨情仇，內心的渴望與夢想，必須面對的現實生活和精神的向往，也高度一致。

車子拐了一個彎道，向下，遠遠看到一座完全裸露在日光之下的城市。格桑說這就是山南了。下車，還是灼熱，但較之在機場和雅魯藏布江邊，氣溫有所減弱，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座闊大的院子，長著不少楊樹和松柏，還有紅柳灌木、沙棗樹等。大致是沿途少見綠色之故，一進入到濃蔭之中，就覺得心情輕快了許多。更重要的是，在海拔3400米的山南澤當鎮，我還是沒有一點高原反應。這對我這樣一個曾經吃錯藥，第一次上高原懼怕一出機艙就暈倒的人來說，是莫大的幸運和鼓舞，這說明我即將展開的山南之旅，最重要的“引擎”狀態良好，完全可以應對諸多未知的艱險與高度。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