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像在我的耳孔里。
我躲進書房。林禾正跟著電視中一個不知疲倦的半老女人跳健美操。林婆——她的母親,在隔壁房間里敲打一架早已朽壞的黑鋼琴。
這些當然都可以忍受。因為未未四年前就出生了。剛才,他已敲過無數次門,要向我展示被他七歪八扭的變形金剛。也許只是想讓我陪他玩游戲。我必須輸,他必須贏。這是林禾的規矩。有次,我實在受不了,說滾他媽的吧,未未立即滾起來。那是秋冬之交,未未因此著了涼,于是我又得承擔罪責。未未已經放棄了,可能在嬰兒房里看巧虎。林禾給他買了另一臺電視機。爭搶頻道的糾紛從此不會發生,有一段時間,我也認為此法一勞永逸,后來發現只是噪音更大了。他的喊叫正穿透一切阻擋物侵襲過來,蓋過了所有的,只有他能抵抗她們。但她們彼此相安無事。
整個世界被她們包圍了。我頭疼欲裂。但我不能昏迷,因為不會有人發現。終于,電話鈴響了。我聽到林禾說“我在家”,然后再也沒有動靜。她降低了聲音,故意不讓我聽見。我渴盼那是一個邀請電話,無論什么性質的。她出門去,帶上未未,奔赴一個隨便什么場所。我祝愿她們玩得開心,忘記家的存在。一夜不歸。沒什么。最好永遠消失。那樣,我可能會和林婆談一談。談什么呢,我還沒有想好。也許無須再談什么,在林禾都已經消失之后。十幾分鐘后,仍然沒有聲息傳來。她走了,不用向我道別。世界清靜了。
但她還坐在沙發里,直瞪著書房的門,似乎一直在等待我出現。她臉上有淚水,剛哭過。她說,“石頭,他離婚了。”
唐石是她的前夫。但他又離婚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說過。”我說。我很激賞自己不溫不火的聲音。我已學會面對她隨時都能保持清醒,不輕易落進某種圈套里。
但她說,“這次不一樣了。他被追債。”
我不會主動提起,因此我們沉默了很長時間。第三天早晨,她才以另一種方式重新開始這個話題。她說,“簡默,你看我是否應該出去找份工作。”她以前是個老師,教初中數學,但生下未未后,卻突然覺得方程式和輔助線一點實用價值也沒有,就辭職回家。她對我宣布要全心撫養未未。我覺得我可以接受,就沒有反對。
“我們律師事務所的行政人員滿額了。”我封堵了她即將出口的要求,而且沒有問為什么。
“我需要錢。即使去做個超市收銀員也行,哪怕在網吧值夜班。”她的聲調聽上去言不由衷。
我想說什么,但不知道如何表達,干脆一言不發。接著,我表示同意,因為實在不覺得有必要反對。
她再次提及石頭被追債,又著重強調這次不一樣。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問為什么。她憋在胸腔里很久的話終于得以噴涌而出,唐石在網絡上賭球,輸了八百萬。八百萬是借來的。他開了投資公司,吸納資金。
“相信他的人都是活該。”我不想掩飾不耐煩。
“一直沒告訴你簡默,后來他們復婚了,這次又離了。大難臨頭,沒有人幫他。”
也許我該憤恨地向她重申,唐石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呢。如果她再把他牽扯進我們的生活里,我們也離婚。但我應該始終笑容可掬,因為我感覺臉部肌肉已經拉得生疼。
“你去看看石頭。”她像在乞求。但我寧愿看成命令。這會成為一個噩夢的開始。我就這樣直白地和她形容,但她置若罔聞,半天才說,“不能見死不救。”接著,她聲淚俱下地控訴起來,我沒聽清內容,只是她看上去幾近崩潰邊緣。
我在紫葡萄酒吧約見唐石。酒吧就在我家樓下。這會讓他有正式的感覺,我希望還有他媽的敬畏感。我蹲在墻根邊等他。冬日下午的陽光很燦爛,但沒有溫度。他來了,遠遠看見我就打招呼,直揮著手。他走到近前說,“下家,你好。”
這就是他對我的稱謂。可是,林禾卻要我幫他度過難關。五年來,我們偶爾會在一些奇怪的場合碰面,每次他都當所有人的面譴責我這個“撿漏的”。他直言不諱地說,他本可以從林禾身上挖取更多的錢和青春,卻被我占據了。我從不生氣,有時反而覺得聽他幾句譏諷倒挺讓人振奮的。我會復述給林禾聽,不帶目的。她有時同意他,以一種欣賞的口吻,偶爾也會攻擊我無趣,不懂他話中無處不在的幽默。她沒有一次站在我這邊。我已經不介意。
我請他進去,他拒絕了。他說,“就這里吧。”他警惕地看著每個進出的人。我覺得沒有必要這樣,但又認為值得理解。
他依然和以前一樣健壯。他靠在墻上,下身不得不前挺,因為他的屁股像兩塊肥碩的炸藥包。可林禾卻說,他的屁股塌陷。那是在我們親熱的時候。由于她一說及此就會陷入沉思,甚至停下動作,致使我后來不得不問,這意味著什么。那代表著性能力低下,她顯得興味索然地說。我從來不相信。女人的觀感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我想,有時是為了安撫過去遺留的憂傷,有時是故意討好另一個男人。
唐石戴著一頂邊沿寬大的半舊草帽。帽檐遮蔽了大半張臉,他看上去像一個落魄的流浪歌手。不了解他的女人會因此動心,在最初的時刻。而對他來說,一夜情之后的真相從來不重要。我說,“林禾不方便,讓我來見你。也許……不知有什么可以幫你。”
“她要求你來?”他擺出一副追根究底的表情。
我對這個問題很介懷,仿佛現在還能和林禾躺在一張床上的是他,而不是我,我才是來乞求原諒的破壞者。但我不知為何又竟然有些感激,他是一種自我設問的語氣,而且沒有說成“命令”。他了解她。
“你借我八百萬,萬事大吉。”他垂涎著臉說。他帽檐下的眼睛只能看到我。
“沒有。”我為在談判伊始就能言簡意賅地說出這句話感到高興。也許這意味著可以結束了。
他說,“有,你也不會借。”
我說,“沒錯。”
他笑起來。我沒有笑。我越來越確定上次的綁架事件是一次合謀。但我現在還不想去求證。總會有時機,比此刻更合適;而且不能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我再次邀請他進去。我的報復起到了效果。他用右手抬抬帽檐,我注意到他左手三個手指上纏著紗布。我緊盯著看,確認他明白我的注視后才移開目光。他先是縮了縮左手,卻又伸出來在我面前搖晃,“菜刀。我找了一份臨時廚師的活計。”他說。我和他對視一眼,然后我們一起為這個謊言笑起來。這讓我心里一時有些柔軟。我想說“我幫不了你那么多……”,但沒有出口。
他在沉默,同時看向我身后的行人。夕陽中樓房的影子壓在他頭上。他斜靠著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八百萬,我想,會有不止一個債主,也許很多,他們正在找他。我陪同他們和他談判,我開始想象,我要逼迫他,他得向饋贈給我的過去和今天道歉。他一低頭,我就遠離他們的戰場,無論他是否在硝煙中窒息。那是她的事,他和我無關。我說,“你覺得,林禾對你……”
他打斷我。他明白我的意思,而且似乎和我看法一致。“她對你只是同情。但對我沒分別。”我仍然堅持說完,但意思相反。他說,“那是你們的事。”他是在給所有關系作總結嗎?我們互相看了幾眼,然后他走了。
我走進紫葡萄酒吧,請服務生放一曲《大悲咒》。我要了一杯烈酒坐到臨窗的位置,看見唐石還在不遠處的街角,站在一個電線桿下抽煙。也許是佛樂讓我產生了錯覺,仿佛我成了他。我站在馬路中間,人流車行,但寂靜無塵。我們本質無異,我們同樣憂傷,荒謬和虛無。
我但愿他也能聽到這種讓人靈魂出竅的聲音,然后,以一種懺悔的音調向我承認,“我也完成她的命令了。”林禾早該明白,這就是我能做的全部。那么,她也許只是需要這樣一個形式,類似于兩個男人的一種和解嗎,在其中一個走投無路時。
現在,我還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面對林禾。幾天來,她只是沉默地坐著,不再跳健美操。但噪音似乎并沒有減弱。
林禾剛才會站在窗前。但什么也沒有看到。二樓陽臺擋住了她的視線。我不知道,唐石斜靠在電線桿上的時間里,他們是否曾經對視。在他們交媾的眼光中,又流蕩著什么呢。我厭煩這類想法,一口喝完了酒。天已經黑了,我決定去看場電影。也許剛才我該邀請唐石一起,就去那家電影院。但現在我一個人站在售票廳前。半小時后,我買了票。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影片。因為我不會看,只想一個人坐在黑暗里。我希望所有的黑暗都是同質的,那樣我會回到五年前的一個夏夜。
他們,林禾和唐石一前一后走進來。她臉上殘留著淚意。她坐在我的前面。屏幕暗下來后,她俯下身。她的臉應該橫在他的胯間吧,當時我想。事后我從未去求證。她頭部上下聳動著。十幾分鐘后,他走了。她整個身子癱在椅背上,像一截枯木頭。她的頭心處有一塊很大的頭皮屑。我無法將眼光從它上面繞開去。最后,我不得不伸手拂去它,于是驚醒了她。就這樣,她走進了我的生活里。這當然只是我對她的說法,掩蓋了不可言說的真相。
一次告別。后來她說。
在我們還沒淪落到只以相對無言來表證和平共處的時光里,我會對她開玩笑說,“因為頭皮屑而產生的愛情”。雖是嘲諷,但那時還不失為化解矛盾的策略。但在我們之間,尷尬比矛盾更為致命。
最初一年,我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我經常帶林禾看電影。我要求她將臉放到我的胯間。然后,上下聳動起來吧,我祈禱著。但一次也沒有得逞。我承認,這讓我感覺很失落。我需要另一種東西,但她的拒絕表明,我不配擁有。可怕的是,我們都不想讓步。然后,未未出生了。她似乎突然就忘記了與這個電影院有關的所有細節。我偶爾故意談及,她總是用“不記得了”隔開一切。最近,她卻又舊事重提,說如果他當初不賭博,說不定現在不會這樣。我問她,這意思是不是她就不會選擇我。她沉默,可能在想著合適的話暫且避免傷害我,但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夜里十一點。我進門時,她仍在等我。她沒問一個字,唐石都告訴她了。但后來我們居然做了愛。她賣力地上上下下,還夸獎我能力真棒。很粗俗,但對夫妻來說,很有效。她一準知道,我盡管厭惡噪音,卻要求自己熱愛生活。她為何討好我?我幾乎是瞬間萎頓下來。
林禾告訴我,唐石又被打了。她看向我,臉上滿是狐疑,這讓我很氣憤。但我不想解釋我和此事毫無關系。我對她說,“如果我是他,現在肯定跑路了。”
她去醫院看望唐石,回來時遞給我一份還款協議。我掃了幾眼,決定不反駁,“沒錯,是我幫他們擬定的。”我想了想,又用請求諒解的口吻說,“你看看,中間很多條款是保護他的。”
指望從唐石身上獲取暴利的人中,有一些與我認識,而且唐石與林禾的關系早已不是秘密。他們找到我,語帶威脅,問我怎么辦,因為有些投資還是林禾促成的。
我說,“我還沒有問你,你為什么要那么做。”她說,“我總希望他的生活好起來。他會變好,和你一樣,在人前揚眉吐氣。”我看著她,讓她明白我眼中的鄙夷,然后大聲說,“一個賭鬼!”她從來都不承認,有些天性是一輩子都改不了的。我早已放棄讓她接受的努力。
她是突然歇斯底里的,“你這是在報復他,落井下石。”
我一字一頓地說,“你是說為了你嗎?”
她愣在那里。似乎她也認同這種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說法。
兩天后的下午,林婆領著未未出門去了。林禾邀請我在她身邊的沙發上坐下,想再次談談。我坐到她對面的兒童搖椅里,仰視著她。她的神情似乎表明她已經想明白什么,并且做好了決定。我等著她宣布。
“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幫他……”為了他,她像一個即將瘐斃的人在乞求最后的晚餐。而她面對的是自己的丈夫。
“我們的經濟狀況你知道,所有存款加上賣掉住房,倒可以湊足三百萬,確保兩年內他不被追殺。”我語氣平緩。
“真的?”她居然問。我控制得很好,依然只是含糊笑著。
交談一直持續到傍晚。很長時間過去才有人想起一句合適的話。我們都避免正面交鋒。不,只是她在避免。她愿意在我面前第一次忍氣吞聲。
最后我說,“請你以后不要喊那種卿卿我我的石頭!”她立即答應了。
然后,林婆敲門。我不由懷疑,她們蓄意留出空間,但一直在門外偷聽,等林禾要求一達成就進來,我再也沒有機會反悔。未未連續四個小時沒有吵鬧。我想,我在她們——甚至包括未未——的團體之外。
我同意再和唐石見一面。說到底這也只是一個形式,我告訴林禾。她說沒關系。但這次是三個人。地點是動物園。
這將會是一個開始。隔絕過去,或者,重塑未來。我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可能兩者兼而有之。在動物園門口,我對她說,“身為他的情敵我感到羞恥。”她意識到我的用語,但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那沒什么。”能看出來,她不想讓事態在某一時刻來臨之前惡化。
我不知她為什么選擇動物園,而不是其他隨便什么地方。三年前,一個下午,在這里,我接她回家。她失蹤一夜。我去警察局報案,警察問明我何時感覺她失蹤,然后我被告知還需等二十九個小時才能立案。我發動所有熟識的人在大街小巷尋找。我甚至去了一些專為女性服務的洗浴場所。只有林婆和未未安然睡覺。她們似乎什么也不擔心,還是認為沒有必要?第二天清晨,我接到電話。林禾在唐石的手機里告訴我,唐石綁架了她,在動物園。我請她自己走回來,如果連坐公交的錢也沒有的話。她說不行,因為這是一次綁架事件,總之是需要拿出錢來贖買她。我們的對話就像開一場電影橋段似的玩笑,很長時間過去我還這么認為。我讓她等到下午兩點,才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當時也坐在小賣部前的塑料椅上,正吃著泡面。我對唐石說,你們這是合謀。他接過二十萬,只是嬉皮笑臉地看著我。她也沒有反對。即使我后來詆毀她一夜的貞潔。
今天,她沒有帶上未未。在一步一個腳印靠近唐石的時候,我想,這可能是便于他們逃跑。比如在搶劫我之后。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產生這種想法,但隨后就再也祛除不掉它。我慶幸口袋里只有幾張零票。但還有張信用卡。對,無論如何都不說出密碼。哪怕我搏斗后束手就擒,而他們就要合力痛下殺手。他們可能會這么干。也許不會。因為未未還不在現場。我問自己,為什么他們逃跑還得非帶上未未不可呢。
近處,一只斑馬在不安地啃著草皮。我感到不安的自己和它很像,看似有驚無險,說不定下一秒就得任人宰割。沒什么游人,天空陰沉。
唐石依然是遠遠就朝我打招呼,還煞有介事地挪了挪等待我們落座的塑料椅子,它們本已擺放得很好了。他右胳膊綁著繃帶,懸吊在肩膀上;臉上有三道顯而易見的疤痕,最長的那條貫額而過。我已經從林禾口中得知,他費時三個月才輸掉八百萬。真是一個堅韌的人,我這樣對她評價。哪怕只剩下一百萬也可以收手。但哪怕只有一分錢他仍然妄求借此翻本。這就是賭徒的心理。她已經受了他的影響。我想,這足以說明,他們馬上就要獅子大開口了,而且永遠不會滿足。
我們坐下來。他一臉笑容,可能因為疤痕的緣故,在我看來,不僅邪惡而且輕薄。她卻不知所措地低著頭。在談及正題之前,我決定不說一句話。十幾分鐘過去了,他們還在緘默。也許只是想加重我的壓力。我專心凝視著斑馬的反芻動作。我同時注意到,她穿著那件胸部有朵藍色蝴蝶結的白色連體長裙。裙子方便偷情。和上次她被綁架時是同一件。也許并非如此,只是我的感覺。終于,他說,“未未沒來,他還好吧。”
有猴子的叫聲隱約傳來。也許是被囚禁多年的老虎的低吼。她還低著頭。她低頭時,我總能看出她老去的模樣。他也在審視著她,腆著又黑又長的馬臉。他的臉讓我聯想起斑馬嘴邊的白色唾沫。
我說,“你們到底想怎樣?”沒有人回答。像全身力道擊打在棉花堆上,這讓我無法收口,“我是說,你們要怎樣,才能放過我?”
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表情變得一本正經。她卻突然抬起頭來,暴露出一臉的驚懼,聲音顫抖,“別這樣,簡默。求你了。”他附和道,“是這樣。簡默,別把我們想得那么壞,我們是在求你。”
我說,“你們?”
她似乎并沒有聽見我的話。她看向他,眼中有一種深情在流動。可能這只是我的錯覺,因為她馬上說,“唐石都這樣了,難道我們不該同情他嗎?”
“他不值得同情。你比我更清楚。”
“他早希望我死。”他笑著說。
他們對視一眼。由于沒有人再說話,他們便長時間對視著。她突然說,“簡默,急人所急……”她像是預感到他要打斷她,又住口了。
他果然說,“我借條寫好了。”他把一直捏在手中的皺巴巴的紙扔過來,“一百萬。我九年之內還清。”
“那至少可以保證他一年內不被追殺。”她強調。
“沒有。九年。為什么還要說還呢。”我說。
他開始解釋,并且為很多事向我道歉。我看向天空。夕陽出來了,今天的最后一縷光芒公平地灑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陽光消失了,我睥睨了他一眼,看樣子他正因沒有人聽他說話而惱怒,但他讓我聽到的仍然是一個盛行于無賴群體中的玩笑,“如果你非堅持不讓還,我也樂意。”
天色昏昧。在黑夜來臨之前,夕陽不會再重新出現。我覺得,巨大而灰茫茫的天空,正像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要把我們每個人都吸進去。我的生活走到今天這步田地,我卻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知道,如果不讓步,就會沒完沒了。如果時光倒流,我會選擇無視她頂門上的頭皮屑。雖說我承認我們之間有過親密。
“五十萬吧。從此一刀兩斷。”我說。
她還想說什么。但被他制止了。他們又對視一眼,然后他以一種她才能聽懂的口吻說,“也好。你們的家庭也得維持……我是說經濟。畢竟,未未還要上學。”
維持?即使不值得維持,我也不允許它因他而破壞。比破碎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挫敗感。未未和他有什么關系呢。我寧愿認為他話中有話。他總是知道如何逼我就范。我感到怒火中燒,已經難以隱忍不發。也許我該帶把刀來。現在就派上用場,滾它的安穩生活吧,為尊嚴宣戰。但沒準做不到。
夏天過去了。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唐石的消息。林禾的神情仍然沒有開朗起來,這說明了一切。他們仍然以一種不為我所知的方式在聯系。她是迫不得已才瞞著我嗎,我從不刺探,更不責備。偶爾,她會沒來由地說,“這樣做,我都是為了這個家。”她甚至會說,“很多事,簡默,你不知道為好。”
她身體開始感覺不適。一周后,不得不住院。醫生認為是長期心情抑郁誘發的糖尿病。我只得到病房照顧她。林婆向我攤開雙手,明確表示她什么也不想管。在我摔門而出前,她已坐到黑鋼琴前,彈下第一個音符。我只好將未未也帶到病房里。
臨窗鋪位臥著一個中年女人。似乎從沒有人來看望她。有時是夜里,有時是林禾昏睡的白天,我和她聊天。我們還各自說了一些少年往事,再如人生的困難,不得不面對的陷阱,挫敗感和恐懼什么的。我們挺贊同對方的話。她頭發燙成金黃色,尾端略微蜷曲。她神態總是怡然自得,即使在談及兩次婚姻失敗時。我經常為她去食堂取飯,或者給她喊醫生,這些林禾都看在眼里,但并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夜里,我看著入睡的林禾,有時會問自己,為何要這樣做給她看。
我無法阻止自己的暢想。如果和我結婚的是臨窗的中年女人,現在的生活會怎樣。也許沒有什么太大不同,也許完全不同。她臉孔微胖,身材豐腴,這說明她生活得不錯。即使是錯覺,至少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沒有什么危險吧。如果說動物園事件之前,我還想假裝什么都沒發生,但現在我卻似乎不打算挽救了。夜夢驚醒之際,我會想象著和她做愛的感覺。她會很優柔,而林禾的身體卻從未給我安靜。整個過程,我們都得不停地動作。她習慣于用喊叫來向我證明,她正在投入。為什么不可以是輕輕的、綿軟的呢。是唐石鑄造出這樣的她。而中年女人被壓在我身下時,我想,她會羞紅滿面,藏著眼風,但又用那種高山仰止的神情向我傳達她的滿足,她的愛,她對我們生活的尊重,和她愿意為之付出一生的維護。
一天晚上,暴雨之后。我去醫院后花園的草坪上逮了幾只蚊子。然后乘未未熟睡時,拿針管抽了他的血。未未驚醒了,我亮出手掌上的蚊子擋住他的視線說,瞧,這么多吸血魔獸在進攻你,我和擎天柱一起戰勝了它們。他笑得真像個弱智兒童。我內心惶恐地回頭看向窗戶時,發現中年女人正朝我不出聲地笑著。于是,我不打算再瞞她,更出于某種我也不明其意的沖動,就當著她的面,用另一支早準備好的針管扎入自己的胳膊,也抽了管血。她臉上始終掛著清淺的笑容。后來,我覺得,那晚空氣中流淌著一種猙獰的血腥氣息。
幾天后的下午,我走進病房時,發現中年女人不見了。我盯著空空如也的臨窗鋪位若有所思。林禾在觀察我。我移開視線,努力顯出正看向窗外的樣子。我很長時間才回過頭來,林禾還在看著我,表情悵然若失。她蠕動嘴唇半天,有什么就要說出口了,卻又突然閉嘴,擰緊眉頭,似乎還在思索。黃昏臨近時,她看定我的眼睛說,“她出院了。走了。”
我說,“我知道。”我突然覺得這種答復不太合適,立即改口說,“管她呢。”
不知不覺中,暮色緩慢占據病房。我沒有去開燈。她說,“人的敏感是瞞不住的。”我不清楚她的所指。但仍然在想,也許她和她很不相同,也許沒有什么不同。突然,我們四只眼睛正對著,我們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陣神經質似的大笑。我們都笑得渾身打顫。
林禾出院前一天的夜里,她看著熟睡的未未對我說,“如果我殺死未未,我們會怎樣。”我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她說,“你會明白的。然后你就不再認為我曾經在某方面背叛過你。”我沉默,而后陷入旁若無人的沉思中。親子鑒定的結果表明,未未是我的兒子。我想,我明白了她話中的意思。于是,我想和她再隨便聊些什么。但她很快睡著了,睡得和那個沒有被她殺死的孩子一樣香甜。
林禾在一個秋天的上午離家出走。她說,出去隨便轉轉。她在我面前穿上鞋,擰起手包,其他什么沒帶,就出門去了。然后,她再也沒有回來。我等了兩天,確定她消失了。這次,我沒有去報警。又三天過去,我試著打唐石的手機,發現號碼已被注銷。也許,他聽從我的忠告,跑路了。那么,她隨他一起私奔了嗎。是早有預謀?這很不同。但是那天她說過,“別把我們想得那么壞。”我不打算再思考此事了,只是不得不去想,如果她解救不了他,私奔還有必要嗎。她寧愿和一個賭鬼相依為命,也要拋棄我,和未未。
也許,醫院里那個我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中年女人。我的舉動是否也催生了她的念頭呢。如果是。
房間里沒有跳動的噪音了。在以前,它或許代表著生活的穩固。我竟然有些懷念。
冬天將至。林婆來書房與我正式告別。此前,我們友好相處了整個秋天。雖然沒有一句對話,但畢竟禮貌得像兩個陌生人。“那你去哪里呢。”我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問。我是在想也許她知道林禾的下落嗎?她沒有理由不知道。但她沒有回答,似乎覺得這不再是我應該關心的問題。“來無影,去無蹤。別擔心我。”她看上去真像個無羈的俠女。讓人羨慕。她又說,“我這輩子見識的太多了,沒有什么不可以承受。”她是在安慰我嗎?我恍惚記起來,林禾對我說過,她曾為八十年代鄉村音樂會做過伴奏。后來,林禾司職于政府部門的父親舉報她懷上了二胎。也許是個男孩,但不到六個月就在她的肚腹中斃命。林婆喝了一點酒后會說及前半生的理想,是當鋼琴家。她沒有帶走鋼琴。我也許不會扔掉它,說不定哪天我需要摁下琴鍵,弄出點動靜來。
未未留給了我。我對他說,“除了我,沒有人需要你。你知道嗎?”他笑意盎然地回答我,他早就知道了。我打算送他去鄉下,交給一個遠房親戚撫養,這樣,我可以在城市里重新開始生活。但我不會再去電影院和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