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哈里的水泵修理工出場了。作者蒂姆·高特羅形容這個水泵修理工時,只用了一個形容詞:行事謹慎。在這個七個星期沒有下雨的地方,哈里遇到了雇主的妻子。她的名字叫艾達。哈里對艾達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不喜歡她說到“丈夫”兩字時臉上露出的冷漠表情。面對困境中的窮人,哈里常有如坐針氈的感覺。
我們不妨從哈里的角度,確切地說,從哈里對艾達態度的微妙變化來體味下這篇小說。從第一次見面,我們就不難發現,艾達似乎對哈里很好奇。她問哈里:“你猜,我有多大年齡?”這個問題很突兀,或者說有些莫名其妙。我們都知道,女人很忌諱別人問她的年齡,但這個叫艾達的民婦似乎并不這么想。哈里盤算了一會后說:“夫人,我是來修理水泵的。”一句話就很巧妙地應答了艾達的問題。這句話的潛臺詞應該是:我對你的年齡并不感興趣,我是來做生意的。艾達這時做了個小動作:她的頭發打了個松松的結,披在后面,她嬌柔地舉起手來摸了摸頭發。這個動作馬上讓哈里的眼睛為之一亮。艾達尾隨在他身后。她的雙手滑落到臀部,撫平自己打皺的衣角。我們都知道,只有在感興趣的人面前,我們才會在意自我的衣著和神態。而后,她開始打量哈里,看得哈里不自在起來。不過,男人被女人認真地打量,終歸會有些得意。哈里想:在她眼中他的衣服整潔、無可挑剔,而且上面沒有補丁。艾達呢?她身上的居家便服看上去像是用褪色的窗簾縫制而成。
艾達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廣告,當時我就覺得你是個周游世界和四海為家的人。”
哈里說:“不,夫人,我是個浪跡天涯的謀生客。”
艾達看上去多慮,對哈里緊追不舍刨根問底,這讓哈里厭煩。哈里去找艾達的丈夫,然后,發現艾達的丈夫在農田里不幸觸電身亡。哈里怕艾達承受不了打擊,沒有直接告訴她真相,而是報了警,并且跟司法人員到事故現場做記錄。離開農舍時,哈里發現剛成了寡婦的艾達用謹慎的目光審視著他。哈里坐在車里,想起剛才聞到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接下去,新寡艾達頻頻出現在哈里生活中。先是在農田里給哈里送三明治。哈里注意到她穿著新衣服,是棉布的,有幾個地方像是被荊棘扎過。“像是被荊棘扎過”,高特羅真是惜字如金。他沒有描述艾達如何冒著烈日惴惴不安地來給哈里送飯,只是描述衣著時輕描淡寫的用了幾個字:“像是被荊棘扎過”。這時候,我們可能會感覺到一種美好的情愫正在漸漸浮起,一個寡婦,似乎喜歡上了一個修理工,而修理工的老婆多年前就病死了。世事艱難,如果這兩個人能修得同船渡,也是我們潛意識里的祝福。這時兩個人開始聊天,艾達談到丈夫在世時曾經被人打斷了腿,可對丈夫并不同情,因為丈夫賣壞草莓毀了當地農民的名聲。由此我們可以窺知,艾達是個有正義感、對世界有判斷力的人。哈里擔心艾達此時會哭,但艾達的臉始終是干的,沒有被眼淚濕潤。由此我們還可以窺知,艾達是位個性頑強的女人,雖然她命運不濟,丈夫橫死,但她對生活仍充滿了某種朦朧美好的期許。
在吃飯過程中,艾達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哈里。哈里曉得艾達在拿自己和她的亡夫作比較。哈里此時是如何的心態呢?他個子高大,人們經常夸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在內心深處,哈里開始在意艾達的眼光。他也偷偷打量起艾達。“她的衣服很得體,如果她是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女人,他可能會向她提出約會。”
哈里是個保守正直的人。他控制著自己的欲望。可當艾達將修長的雙腿深入干萎的草叢時,哈里仍禁不住對這雙腿端詳了一會。
好吧,接下去的情節似乎順理成章了,你有情我有意,中間只是需要一個相互審慎的過程。男女戀愛無非如此的套路。艾達去餐館找哈里。她的頭發剛洗過,還噴了茉莉型的香水。哈里有些局促不安,一些農民夫婦看著他們。起初哈里對艾達的出現很是不快,他不喜歡有什么意外讓他吃驚。他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對他的欲望。哈里很奇怪艾達怎么能忍受得了這種毫無生氣的死水生活,踏在泥土小路上,日復一日熬到今天。他和艾達彼此感到新鮮,她好奇于他的浪游生涯,而他則對她死水般平靜的單調生活感到不解。
兩個人在餐館里聊天,有些調情的意味。艾達問哈里,你喜歡跳舞嗎?哈里說,勉強會走兩步。他們并沒有真的跳舞,只是互相試探。哈里問艾達,為何下午要到農田里給他送三明治。艾達說:“也許是我想改變生活。”
哈里看著窗外吹起了口哨。這時的哈里,已經是個戀愛中的男人了。分別時艾達吻了他。她嘴唇上那股草莓酒的氣味溫熱甜美,讓哈里心神不定,晚上甚至夢到了艾達。這是種多么甜蜜的夢,我相信我們在戀愛時都夢到過那個讓你魂不守舍的人。第二天,艾達又來給哈里送鮮檸檬汁。兩個人的了解更近了一層。艾達的一段內心表白讓我們對這個女人充滿了憐憫:“有時候,我想算了,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待在同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死去。”
哈里幻想帶艾達離開這里,去田納西州,去佐治亞州,去因為干旱需要他修理水泵和風車的任何地方。艾達在這個地方人緣似乎并不好,幾乎沒有人搭理她。也許對于艾達來講,哈里就是上帝派來拯救她的天使。哈里忍不住又去了趟艾達的家里。然后發現了一些真相。
在接下來的十來天,哈里在縣里四處奔走。期間艾達找過他兩次,他對她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只是靜靜聽她敘述怎么度過一個個夜晚,怎樣守著窗子打發日子。有一次她邀請他去家里吃晚餐,他回絕說整個晚上都有活兒,沒有時間。
哈里終于離開這個地方了。他走的時候沒有帶上艾達,我們讀到這里,都會覺得有些惋惜,猶如管弦樂剛剛奏起,卻被告知劇目結束了。這是反愛情小說的寫法。我們以為高特羅會給我們講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類似《廊橋遺夢》之類,孤寡男女,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結果發現他騙了我們。當哈里駕車行駛到麥庫姆南邊的一家餐館時,他發覺艾達藏在油布底下的車廂里。艾達說:“當我聽到雨點在屋頂上狂跳,我就知道你會離開。你能夠去任何地方,可我不能。”如果換做是我們,我們可能已經熱淚盈眶,上前抱住艾達,親吻她,然后帶她離開。可哈里先生并沒有這么做,他拒絕了她。艾達說:“我能跟你走,我會對你好的。”哈里仍然拒絕。這時艾達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想把我像一臺破機器一樣扔在路邊?我之所以要和你一起離開,是有原因的。”并譴責哈里的心像石頭一樣硬。
哈里說:“我曾經愛過一個好女人,我也會去愛另外一個女人,但那不可能是你,因為你殺死了你的男人。”
這時我們才知道,哈里第二次去艾達家里的時候,發現了真相:艾達做了些手腳,電死了自己的丈夫。對于這樣歹毒的女人,哈里當然不會帶她一起浪跡天涯。艾達也說過,她嫁過三個丈夫。那么,這時我們會想,前兩任丈夫,是否也被艾達害死了?這個生活在一潭死水里的女人,有著對外面世界的無限渴望,死水生了些波瀾,可這波瀾卻散發著腥臭渾濁的氣息。如此而已。
對于哈里的指證,艾達是如何反應的呢?蒂姆·高特羅如是寫到:“她的眼睛似乎跳動了一下,殘留在嘴角上的溫柔消失在了恐怖和絕望的冷酷表情中。”
最后,艾達用扳手打暈了哈里,自己開著車逃跑了。臨走前艾達對哈里吼道:“我還從未遇到一個能讓我長久容忍的人,我很高興,我得到了屬于我的一切。”艾達跑了。她能跑到哪里?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門的農婦,能逃出這干旱的、無盡的田野和村莊?即便逃了出去,她如何生存?這些我們都不曉得。我們只曉得謹慎的修理工哈里躺在地上,望著天上的云彩。
初讀《死水惡波》時,我以為這是篇類似約翰·斯坦貝克《菊花》那樣的小說。《菊花》中,家庭主婦愛麗莎過著平靜生活,喜歡種菊花,并渴望走出峽谷領略外面的風光。這種渴望在碰到一位補鍋匠后更為強烈。結局卻是哀傷的:愛麗莎送給補鍋匠的菊花被棄之路旁。在眾多文論中,通常以《菊花》為范例來探索女性和自然內在的密切關系,揭示女性和自然受男性控制和征服的悲劇局面。我卻隱隱覺得,研究者倒不如從性的誘惑和性的失落角度剖析更為宜恰。在《死水惡波》里,開篇也是如此的人物構成:水泵修理員哈里,新寡艾達。人物單純到不能再單純。但是在這單純的人物構成中,哈里和艾達的關系在高特羅簡潔的敘述中層層遞進,人物的內心世界被緩慢地、優雅地打開,他甚至擦拭掉了落在上面的蒙塵。《菊花》中,補鍋匠最后走了,外來者依然是外來者,而在《死水惡波》中,結局是殺人犯艾達用扳手打暈了哈里,開走了他的車,外來者被迫羈留,死水中的惡蟲趁勢飛了出去。到了這里,蒂姆·高特羅用更冷酷的敘述將自己跟約翰·斯坦貝克區別開來。如果說《菊花》是朵晨曦中清麗的菊,愛麗莎的所惱所憂有一種類似清教徒式的清潔懺悔,那么《死水惡波》就是朵密室中怒放的菊,室內密不透風,毫無光亮,留給讀者的惟有黑沉沉的絕望和隱約的香氣。這個女人還讓我想起了戈達爾的電影《筋疲力盡》,女人被未知世界所魅惑召喚,當她決心拋棄一切時,所謂的世俗、法律都不能束縛她。換句話說,“她不知道她追尋的是‘愛’,還是通常意義上屬于男性的‘世界’。”(旋光《那些老舊卡殼的機器》)
有那么片刻,我其實希望哈里最后不要揭穿艾達,而是帶她去天涯海角流浪,哪怕有一天她厭倦了將他謀殺——這或許就是蒂姆·高特羅的獨有力量,他讓我鄙視艾達,厭惡艾達,同時希望也她能隨心所欲、活色生香地活著,不必再守那黑黢黢的死水。雖說蒂姆的小說跟美國南方的小說傳統一脈相承,但與他們不同之處也頗為明顯,那就是小說中的亮度更強烈,人心更軟嫩溫厚,瞬息的人性光芒讓人心生敬畏,遠不是奧康納小說里那種邪惡到底的冷酷,也未如福克納的小說客觀冷靜、蕪雜廣闊——有時你甚至覺得他的小說有些過分說教。除了對這個世界邪惡的想象和憋悶的呼喊,他似乎更在意讓那些明亮的光照耀在身心俱疲的主人公身上。《梅蘭·勒布朗求婚記》、《溝中小蛙》、《劫持》中,都有溫暖人心的細節出現。可以說,他改變了天氣,撥弄開烏云,讓太陽露出,強烈的光線甚至讓我們覺得有些刺眼。
然而這篇《死水惡波》,真是從頭冷到尾,偶有幾縷陽光射破云層照著大地,旋爾又被烏云死死封印。此時此刻我想的是,當艾達冷靜地電死丈夫,然后將香水噴灑到自己身上時,內心縱生著如何的波瀾?她應該已隱隱聽到修理工沉重的腳步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