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學者梁鴻
人物簡介

梁鴻,1973年生于河南鄧州,2003年在北京師范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現任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教授。著有《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歷史與我的瞬間》等。
梁鴻有股干練爽利的勁兒,一陣風似的走到《環球人物》記者跟前,高筒靴,圍巾隨意搭在胸前,一條長項鏈搖曳其間。采訪臨時改在了咖啡廳,找了個安靜的角落,落座。如果說談一個問題分幾個層次是學者慣常的思考方式,她還有種跳脫出個人情感的反省精神。這種掰開了、揉碎了的背后有一種對生活的細微體察以及自信。
她因書寫家鄉梁莊而廣為人知,也會感嘆跳不出“故鄉”這個窠臼,她也曾說“我終將離梁莊而去”。梁莊之于梁鴻,是一種情感,也是觀察社會的切口,更是一個個體尋求自我價值的過程。在物理意義上,她的確離梁莊而去;而在更廣泛的意義上,梁莊仍舊是她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
對于一個農村女孩而言,菊秀、霞子、梁鴻或許是最具代表性的三種生活形態。販橘子、幫磚廠拉工人、開麻將館……菊秀不得不過著她曾經嫌棄的庸俗生活;霞子考上了師范學院,在小鎮上當老師;大學老師梁鴻,買書成癖,看芭蕾舞劇《浮士德》,參加詩歌朗誦會。
三人是兒時好友,都對未來懷著理想和憧憬。梁鴻說:“每個青年都是文學青年,這是青春特有的。但能否留下來成為真正的愛好,還要經過無數的考驗?!彼诤幽相囍荩幸粋€哥哥、三個姐姐以及一個妹妹,母親多病,父親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她考師范,到鄉下教書,然后一路進修。
這個曾天天寫日記的女孩夢想著成為作家,但她對風花雪月、心靈雞湯保持著一種警惕,因為那“對一個人的思考來說是有限的”。她更像一個冷靜的思考者,“我希望自己對事物有思考,有多方面的看法?!闭f到對她影響最大的人,她說:“我沒有分析過這個問題,父親的影響也不是完全積極的,我沒有楷模?!痹谡劦嚼硐霑r,她說:“理想情懷成為現實生活中的絆腳石,是個普遍的狀態,因為生活會壓抑我們的理想。尤其對一個普通農村孩子來說,理想主義更不好,我屬于僥幸的。但大部分懷揣理想的青年在鄉村底層掙扎,并且可能會生活得更艱難,就像菊秀?!?/p>
“理想本身是好的,我講的是通道問題。沒有了上升渠道,你所有的理想都變成了毒藥。一旦成為農民,你就不能抱著理想了,甚至連一般的詩情畫意都達不到,因為你的道路非常窄,你的理想也許就變成可笑的東西了?!闭f這話時,她面前拿鐵咖啡上的奶泡正漸漸模糊?!耙粋€城市小青年可這樣坐著喝個咖啡,但要是個農民進來喝咖啡,你就會覺得怪怪的。但農民為什么不能喝咖啡?!因為社會沒有給他提供這個空間,他只能疲于奔命去掙錢。”
博士畢業從事了幾年研究后,梁鴻越來越覺得苦悶,“離創作遠了,研究也沒有找到很好的方向?!彼Q之為“精神的困頓”,其實,這也是當今中國知識分子普遍面臨的問題?!俺蔀橐幻芯空咧?,這種被架空的感覺日益強烈。這并不是否定學院生活和純粹思考的價值,而是害怕過早的平靜、過早的隔離和過早的夸夸其談。我聽到很多這樣的夸夸其談,看似很有道理,但一與正在行進中的生活相聯系,你就會發現其中的可笑與蒼白之處?!?/p>
2008年暑假,她回到故鄉梁莊,聽留守的人們講自己的故事以及鄉村的故事;她又到西安、南陽、廣州、青島、鄭州、廈門、深圳等地,采訪了340多名外出打工者。一個村莊30年的變遷,以及打工農民在城市的寄居生活展現在她的眼前……
鄉村修起了路、建起了樓,但小學被廢棄成了豬圈,曾經洗澡、捉魚的母親河湍水被污染了,曾經的權力中心——老支書的家仍舊停滯在上世紀70年代的模樣。五奶奶11歲的孫子被淹死了,芝嬸也在擔憂孫子的教育問題;留守的王家少年白凈內向,卻強奸并殺害了82歲的老太太;在外做生意、頗有前瞻性的煥嫂子在生了7個女兒后,仍舊想生個兒子……曾經的家園正在失去,曾經的禮俗、道德也在逐漸失去。
同時,梁莊人的足跡幾乎遍布了中國的大江南北。在西安蹬三輪的萬國、萬立兄弟為了“一塊錢的尊嚴”打架;娶了城里媳婦的賢生,把兄弟姐妹帶到了南陽,在城中村一間沒有窗戶的房子里住了25年,然后埋回了梁莊;青煥姑奶在北京打工被車撞了,她丈夫覺得判得不公,每周五法官接待日都要去討說法;重點大學畢業的梁磊在深圳的公司工作,和懷孕的妻子住在城中村的握手樓,依舊看不到未來……那些發財傳說被無情捅破了,城市的生活依然艱辛。即便是生活得很好的人,比如朝俠,她的關系中心仍然是梁莊這幫親戚和老鄉,他們與所在的城市仍舊是隔膜的。
相比于這些故事在社會引起的反響,這些鮮活故事的當事人對此知之甚少,這對他們根本是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感觸最多的可能還是梁鴻,“這是一個五味雜陳的艱難歷程,因為你突然發現,你對他們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币惶煜挛?,她的哥哥和她說起在北京打工時,怎樣被當做倒票的收容遣返,怎樣被賣到黑磚窯,后來又怎樣逃跑,差點把命丟掉。“這種生活內部的隔離,是非常正常的,哪怕是親人你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生活的。但他為什么被遣返,為什么被賣到黑磚窯,這不單單是個人命運,背后蘊含著社會矛盾?!?/p>
在某種程度上,梁鴻是個精神至上者。她重返鄉村是因為精神上的困頓;而重返之后,無論是鄉村留守者還是進城打工者,讓她最痛心的仍舊是他們精神上的困境?!霸谵r村,一個是‘新生’,一個是‘廢墟’。‘新生’是經濟的新生,道路的新生,但另外一方面又是情感和文化的廢墟狀態。尤其是孝道,在農村已衰落到讓人難以相信的地步了。這一狀況所產生的原因又非常復雜,與整個時代精神的墮落、生活的分離、成功學法則、鄉村道德結構的破產都有關系,不能簡單歸結為農民倫理的衰退?!?/p>
作為旁觀者和書寫者的梁鴻也熱心參加一些鄉村建設的公益活動?!皯撚懈鞣N各樣的鄉村實踐方式出現、生長,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功,這并不重要。實踐的過程更重要,它告訴我們還有另外的可能性,不只有朝城市飛奔這一種可能性。”
鄉村該向何處去?對于城鎮化這個國家策略,一向理性的梁鴻倒是主張多點多愁善感?!霸谥v城鎮化高速運行發展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恰恰缺失一種情感性的東西??梢陨僖稽c堅硬,多一點軟弱和疼痛。有疼痛才有尊重,有尊重才有敬畏,有敬畏才可能以善良而平等的心去面對他人和這個時代。今天我們太缺乏多愁善感了,太缺乏對歷史的敬畏、對個體情感和生命感受的尊重了,以發展之名,我們把自己鍛煉成鋼鐵人,最終,失去一顆能夠體會家、愛、尊嚴和情感的心靈?!?/p>
從2008年返鄉,到2010年出版《中國在梁莊》,再到2013年出版《出梁莊記》,5年時間,梁鴻一直寫梁莊,每次出行和歸來,她都在體會一種巨大的落差?!皬钠婆f的、有著發霉味道的出租屋回到自己的家,洗個熱水澡,聽著音樂,當然很舒服了。但是你要警惕這種舒服,因為你面對著本來不應該有的巨大的差異,要促進自己去思考。我在青島考察時,住在一個叔叔家,屋里是泥巴地,一進去就聞到巨大的霉味。當時我特想逃跑,為什么?因為他們的生活狀況你不愿面對,這恰恰說明巨大的差距橫亙在我們生活之間?!?/p>
寫完梁莊之后,梁鴻內心一直有種失落?!皬膹V泛意義來講,我描述的,并不是光鮮的、歡欣鼓舞的,而是一種灰色的、失敗了的、讓人沉重的生活。最終,你寫完了,安然無恙地跳了出來,得到了名和利,但那種生活沒有任何改變,這是個巨大的失敗感。”那段時間,她覺得虛無而沉重,甚至有點精神分裂。
2012年年底,梁鴻又回故鄉一趟,每天早晨背個水壺出去,沿著湍水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天?!澳憧粗恿鞑粩嘈羞M,就像歷史在行進,虛無的但又充實。慢慢地,你覺得,你的書寫可能沒有改變什么,但你改變了你自己。同時,你能夠把這種廣闊的大地生活呈現出來,這本身可能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新近出版的《歷史與我的瞬間》里,她那種糾結終于釋然了。
前不久,梁鴻在國家圖書館做講座。在最后的提問環節,一個農村婦女站起來說,她春節回老家,看到一個老頭僅有一塊錢,想上公交車,但那個車要3塊錢,結果老頭又下去了。回想起來,她特別恨自己當時為什么那么懦弱,為什么沒有給他補上那兩塊錢。這個有點瑣碎的故事令現場有些人不滿:這種事就別說了,提問題。
但梁鴻聽了非常感動,“我們對這種生活有了某種共同的理解。”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一個人的能力是微乎其微的,我寫梁莊到底有什么用,可能是無用之用。它沒什么用,但有人看到了會思考,有感觸。”在這個意義上,作為一名學者的梁鴻看到了無用之用對于改變社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