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思危,1935年出生,湖南人。著名經濟學家、社會活動家,第九、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中國民主建國會第六、七、八屆中央委員會主席。
7月12日零時34分,著名經濟學家、中國科學院大學(簡稱國科大)管理學院院長成思危在北京去世。三個月前,他還在出席智庫研討會,希望智庫“多講真話實話”;兩個月前,人民日報發表他撰寫的文章,闡述金融改革不可錯失良機;一個月前,他迎來了80歲生日。壽辰當天,他賦詩《八十回眸》,其中“未因權位拋理想,敢憑剛直獻真言”一句恰是他自己的人生寫照。
7月13日,在國科大的校園里,《環球人物》記者遇到兩名剛畢業的研究生,他們指著不遠處的管理學院說:“在校時我們都聽過成先生的課,他(學術)好厲害,講課很吸引人的。”在管理學院布置的靈堂外,跟隨成思危多年的幾位親傳弟子接受《環球人物》專訪,回憶了更多的故事。對這位曾擔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民建中央主席的領導人,被稱為中國“創業板之父”“風險投資之父”的社會活動家,所有學生的稱呼始終都是“成老師”。
性格和藹的導師
2004年9月,還在清華大學讀大四的田歆被保送到中科院,第一次去見自己未來的導師成思危,進辦公室之前腿都有點發抖。“他太有名了,又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我以為他一定像《新聞聯播》里看到的國家領導人一樣。”田歆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說,“我本來學的是工業工程和計算機,而成老師的研究方向是金融工程和風險投資,我就更加忐忑了。結果一進辦公室,發現他一點都不‘威嚴’,非常和藹地跟我說,來了就好好干吧。”
另一位學生郭琨對導師的印象是“慈祥”。第一次見面同樣是在辦公室。“他個子很高,很有精神。一見面就主動伸出手來,問我學過哪些課程,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聲音洪亮,底氣十足。”
弟子們回憶,成思危對學生的態度像家人一樣,一點都不嚴厲。“即便我們做得不好,他也不會批評。我那時寫論文,拼音打字時常有錯別字,他看論文是一字一字地看,每次都會指出來,笑著對我說:‘你看看,你又粗心了吧。’” 郭琨說。
田歆跟隨成思危做研究工作10年,從來沒見過導師發脾氣。“他始終是非常和藹的,但在學術上又非常嚴謹,一點小問題都會指出來,這讓我在做錯事的時候會感到內疚,他還會反過來安慰你。”
在上海某國企工作的高瑩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第一次見成思危時,她默默地坐在師兄師姐后面,以為不會被注意到。成思危卻主動跟她打招呼:“你是今年新來的研究生高瑩吧,那個河南小姑娘對嗎?”有一次,高瑩跟隨成思危參加一個論壇,會后訪談剛結束,工作人員一擁而上,護送成思危離場,場面有些混亂。高瑩在邊上站著,突然看到人群中的成思危回過頭說:“還有個學生跟著我呢,她叫高瑩,你們去找一下,別把她弄丟了。”
記者采訪的所有學生都提到了成思危的記憶力。“每月固定的指導課都在他的辦公室里,十幾個研究生來自不同的院校:中科院、社科院、北大、人大、上海交大……每個人的研究方向都不一樣,股市、期貨、風投、社會保障等,每個人的時間是20分鐘,前10分鐘匯報上個月做了什么,后10分鐘講下個月要做什么。先生手中什么都沒有,但不管我們說到什么,他都能馬上告訴我們,哪年、哪本期刊、哪位學者做過這方面的研究,你要去看。其中很多是英文期刊、外國學者。”田歆說。
生命最后階段仍在談學術
田歆最后一次見到導師是今年4月21日,他們在醫院里討論《成思危論虛擬商務》一書的修改和序言。“那時候的先生,說話依然洪亮。我們談了一小時十多分鐘,中間醫生護士幾次進來檢查換藥,提醒先生注意休息少講話,他都笑著回答:‘我好好注意,不過這是要出版給外界看的著作,一定要好好修改、完善,盡量少出錯誤。’”
在學術上,成思危一向嚴謹,注重理論與實踐并舉。他提出,做管理學研究要“頂天立地”,既要立足國際前沿,又要立足中國實際。田歆回憶,他剛開始從事虛擬商務研究時,國內沒有什么資料,成思危自己花了1600多元,從美國買了原版書帶回來。
去年剛畢業的周舟,曾經被成思危送到上海金融期貨交易所實習。“對于股指期貨,很多人都是研究怎么套利、賺錢的。我有一次也想通過模型研究套利,成老師說,我們作為學者不應該研究這些,而應該從監管者的角度、從更宏觀的角度研究市場,真正推動社會的發展和進步。”
除了嚴謹,成思危也把“勤奮”二字言傳身教給學生。“他不允許我們看國內轉載或介紹的海外文獻,而是一定要看原文。先生79歲時,我在香港的高校做研究,他還給我發郵件,讓我幫他下載國內沒有的英文文獻。”田歆說,“多年以來,先生每天堅持用幾個小時讀書、寫文章。他的秘書曾經跟我開玩笑,說自己是最輕松的秘書,因為先生所有的發言稿都是自己寫的,在擔任副委員長的那些年里,他沒有休過一天假。有一次先生、師母和我去一號店考察,師母說先生這輩子吃了很多苦,能有現在的成就,就是因為勤奮。”
郭琨最后見到導師是在5月。“那天下午3點半,我和4位老師一起去醫院的。他很高興,看到沒提前告訴他會來的兩位老師,還開玩笑說‘你們這次可是插隊了啊’。我們聊了一個半小時,主要是討論《虛擬經濟縱覽》一書的出版。他的思路仍然非常清楚,哪里需要修改、整理一一指出,我甚至沒感覺到他的病情變化。談完學術,先生看了一眼表說,我們聊到4點半結束,我看著時間呢。他這是讓我們不用擔心的意思。”
田歆認為,這種旺盛的生命力源自成思危的報國情懷。“他經常對我說,如果你做的東西不能用,不能造福于社會,是毫無意義的。他嘴上從來不說報國,但我總能感覺到。居安思危,這是他父親對他的期望,也是他對我們學生的期望。”
三次人生選擇皆為報國
成思危的父親成舍我是中國近代著名報人、臺灣世新大學的創辦人,母親蕭宗讓曾留學法國,幾個妹妹也都是各自領域的佼佼者。1952年,成舍我攜全家從香港遷居臺灣,五個孩子中只有兒子成思危沒有聽從父親的安排跟著赴臺。
1951年,在香港深受左翼作家影響、已經秘密加入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成思危告訴母親,他要返回大陸。母親很不贊成,希望丈夫能勸阻兒子。成舍我在問了兒子一堆問題后,對蕭宗讓說:“他已經想清楚了,讓他去吧,他自己負責。” 蕭宗讓喊道:“他才16歲,要他怎么負責?”盡管如此,成思危還是一個人從香港回到了廣州,從此再也沒有見到母親。
半個多世紀之后,年逾古稀的成思危對媒體這樣解釋:“你們年輕,不容易懂得那個時代。”他把自己比作《家》中的覺慧,懷著滿腔的熱血與激情擁抱新生政權。事實上,當時有不少香港青年像他一樣,在理想的驅動下回到內地。
成思危先是進入葉劍英兼任校長的“南方大學”學習,后來又被選送到華南工學院、華東化工學院學習,畢業后被分配到沈陽化工研究院工作。當他雄心勃勃要干一番事業時,“文革”開始了,戴著“出身官僚資產階級”帽子的成思危被下放當了鍋爐工,但他卻將這份工作干得有聲有色,甚至還編了一本書《鍋爐學》。
成思危一直謹記父親在他12歲生日那天寫下的贈言——“自強不息”,他把這4個字理解為“順境時不懈怠,逆境時不沉淪”,正是這樣的心態支撐他走出了“文革”的逆境。
1981年,46歲的成思危已經在化工界小有名氣,卻做出了人生第二次重要選擇——赴美留學,而且改學工商管理。對于這次選擇,他這樣解釋:“中國科技確實落后,但管理更加落后。如果讀科技,我個人可能會有比較大的聲望,但中國更需要管理人才。”
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憑借天賦與毅力,成思危在不到3年的時間里拿到了MBA學位,發表了多篇學術論文,其間付出了幾倍于常人的努力。
“他對我說過,剛到美國讀書時,因為原來學的是俄語,英文很成問題,也不會用計算機。別人花一個小時看書,他要花三個小時;美國學生花一小時甚至幾分鐘就能編個程序,他卻要花一天。”田歆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拿到學位后,父親成舍我希望成思危去臺灣繼承家業,美國的企業和研究機構也發出了工作邀請,但成思危都拒絕了。他將風險投資的理念帶回國內,先后撰寫了《中國經濟改革與發展研究》《成思危論風險投資》《成思危論金融改革》等著作,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畢生的抱負就是能為富國強民做點事。”
1994年,已經是化工部副部長的成思危還是個無黨派人士。時任中國民建中央主席孫起孟請他吃飯,希望他加入民建,說這樣可以把自己的意見直接傳達到最高領導層,“你不是想報效祖國嗎?那么這是最好的方式”。一席話打動了成思危。1996年12月,成思危接任民建中央主席,1998年當選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成思危一生都秉持著一個原則:慷慨陳詞,豈能皆如人意;鞠躬盡瘁,但求無愧我心。無論在人生的哪個階段,他都告誡自己“多說真話實話,少說空話套話,不說大話假話”。他推崇孟德斯鳩的名言:“如果我的思想能夠影響到很多人的話,我就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了。”在他看來,“人一生是很短促的,你能夠有你的觀點和思想,能夠對社會產生影響,就是很不容易的了”。
超前眼光與警世“危言”
早在留學美國時,成思危就注意到,風險投資能用市場的力量實現科技成果的轉化。回國后,他開始持續推動風險投資在中國的起步與發展。1998年,在全國政協九屆一次會議上,時任中央民建主席的成思危提交了《關于盡快發展我國風險投資事業的提案》,得到了各方的積極回應,被業界稱為引發中國高科技產業創業高潮的“一號提案”。此后,成思危也被稱為“中國風險投資之父”。可以說,“一號提案”對中國風投行業的發展以及后來的創業板設立有著巨大貢獻。
成思危曾說:“要對世界上所有的新事物都保持一顆好奇心,才會促使你有求知欲,讓你不斷去創新、去探索、去進步。”他的治學與研究都與當今中國的一些重大社會變革及管理問題密不可分。
從1997年到去世前,成思危組織專家對虛擬經濟進行了長達18年的研究,他推動建立了虛擬經濟學科,為當下的經濟發展和研究指出了新的方向。
“先生在學術上始終是超前的。”田歆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他提出虛擬經濟理論時,中國人還基本不知道電商是什么,而今天,中國社會虛擬經濟發展的速度已超乎想象。”實踐證明,成思危提出的虛擬經濟研究的理論框架,對中國政府的宏觀經濟政策制定發揮了舉足輕重的關鍵作用。
與此同時,成思危也不忘一次次對中國經濟發出“危言”,警醒世人。尤其是對于中國股市,他的話往往起到“風向標”的作用,雖然有些人聽了不舒服,但每次他都說到點子上。
成思危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小股民:“現在監管和制度不到位,中小投資者風險太大,要跌起來就是先跌你們啊。”對于房價,他曾直言不諱地建議年輕人“有需要、有條件就買,不要等”,他明確表示房價大降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增加人民群眾的收入以達到買房的條件,而不是指望房價能大降。讓所有的人都能有房住,是政府的努力方向”。
2013年,成思危就明確指出,中國經濟的轉型發展不必依賴GDP高增速,但要嚴格擠掉GDP的水分。“要保持投資的適度增長,要把投資里面的豆腐渣工程、建成之日就關門的項目、過于超前的基礎設施建設這三種水分擠掉,寧要7%的增長速度,也絕不要摻水的9%。”
就在今年5月,成思危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段時間,他還在人民日報上寫文章指出,“金融安全是現代經濟安全的核心。對于這一問題,我們既不能麻木不仁、喪失警惕,也不能神經過敏、草木皆兵”。
曾有記者問成思危:“你希望人們記住你的是一位經濟學者、教授,還是一位為了國家貢獻心力,提出很多重要建言的政治人物?”
成思危回答:“我想這些要求可能都太高了。我希望人們能記得的,就是曾經有這么一個人,在他一生里,為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做出了一點他應有的貢獻,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