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1968年出生于北京,中國國家話劇院導演,當代中國最具實力和影響力的導演之一。代表作有《生死場》《趙氏孤兒》《紅玫瑰與白玫瑰》《四世同堂》《青蛇》等。
田沁鑫很帥氣。她穿迷彩褲、登山靴,打了發蠟的短寸根兒根兒立。采訪當天,正值話劇《北京法源寺》上演,連續多日的高強度工作讓她胃疼,但與《環球人物》記者交談的過程中,照舊煙不離手。可一開口,反差就來了。她的聲音輕柔平緩,時而軟綿綿,帶著那么點羞澀與矜持。無意中看到花瓶里的花略有凋敗,她立即吩咐助手換了一束嬌艷欲滴的白玫瑰。
田沁鑫以中性形象示人早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尤其在排練場,她常常刻意模糊自己的女性身份。中性被她視為一種保護色。話劇界向來是男導演的江湖,闖蕩其中多年,田沁鑫卻格外游刃有余。她以解讀經典而聞名,尤其偏愛歷史題材、宏大敘事。新戲《北京法源寺》也不例外。故事圍繞戊戌變法展開,在宮廷、民間、寺廟三重空間中,田沁鑫傳達了生死、朝野、家國、君臣、忠奸等極其豐富的思想。

似乎田沁鑫的作品從來都不是一個女人能夠駕馭的格局,但每一次,她都做到了。
田沁鑫的工作室,禪意十足。唐卡、姿態各異的佛像隨處可見,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香味。她凡事愛講個緣分。《北京法源寺》就是她和李敖的緣分。一次,在臺北李敖的書房。他問田沁鑫對自己的哪部作品感興趣,田沁鑫沒多想,脫口而出《北京法源寺》。結果意外得到了李敖的改編授權。
可一回到北京,田沁鑫就后悔了。“戊戌變法這段歷史,學術界眾說不一,其中還有不少懸案,做成戲劇難度太大。”果然,寫劇本的時間足足用去了兩年,前后打磨了整整12遍。她一度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出一部內涵豐富的戲。
戊戌變法可謂中國近代史上極其悲壯的一頁,六君子舍生取義,人頭落地血濺菜市口,讓田沁鑫既難過又恐懼。如何塑造其中諸多復雜厚重的歷史人物,更是個棘手的問題。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這些思想巨匠、仁人志士應該怎樣寫?慈禧太后、光緒皇帝的形象又要如何把握?“慈禧向來是被多重妖魔化、被戲說的人物,李敖原著中西太后一章,也是保留了他的個人看法。但慈禧在朝堂之上真實的言語方式、邏輯方式都不得而知;光緒一直被認為是軟弱的‘兒皇帝’,但我在故宮博物院查閱光緒朱批時發現,他邏輯嚴明,憂國憂民,而且特別有主見,并不懦弱。”
最終田沁鑫為觀眾呈現出了這樣一群人:譚嗣同身形瀟灑,但又不是單純的俠氣,光緒送他“桀驁”二字,他則自稱“官二代”,而在法源寺中,他一開口便將佛法融會貫通,治學理念經世致用;光緒皇帝坐看風云變幻,緩慢的語速帶著壓抑,成就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悲情理想主義者;慈禧無所謂正邪,既是氣定神閑的一國之主,又是傷心欲絕的母親,一句“我沒有更高超的智慧,我對不起列祖列宗”說出了女性不能承受之重……似乎每個人物都跟慣常的認識不太一樣,但并非顛覆,而是拋去了以往既定形象的影響,以更客觀的角度挖掘和展現他們更復雜、更真實的靈魂。

這部戲也讓田沁鑫第一次展現出對中國歷史的廣闊思考,“回看歷史,必然觀照當下。這是一場國家在危局中的集體突圍,盡管戲里每個人立意角度不同,但都是愛國的。國家需要變革來增加活力,問題在于如何變革?”
熟悉田沁鑫的人對她有一個共識:只要一回到經典,她的身上就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無盡的力量,她與經典融為一體、隔空對話、思接千古。
16年前,她就將蕭紅的《生死場》搬上舞臺,從此聲名鵲起。那是蕭紅24歲時寫下的小說,講述了“九一八”事變前后,東北農民面對侵略的覺醒與抗爭。1999年,《生死場》首次登上國話的舞臺就驚動中國劇壇,攬獲國內所有重量級獎項。莫言給她送書稱她為“大才女”,張藝謀也向她發出邀約。
2003年,田沁鑫導演了話劇版《趙氏孤兒》。她說,這部戲太性感了,義字當頭。與此同時,林兆華版的《趙氏孤兒》也在上演。林兆華是戲劇圈內的大佬人物,而田沁鑫當時只是30多歲的青年導演。與林兆華克制的表現手法不同,田沁鑫的《趙氏孤兒》大膽奔放,讓觀眾看得激動不已。造型上,她刻意求新,紫色的發套、麻布的衣衫,處處都體現著“毛邊不加修飾”的質樸。舞臺也是機關重重,變化多端,通過移動流轉,制造視覺沖擊力,呈現出“殺氣騰騰”“劍拔弩張”的感覺。田沁鑫在這部戲里淡化了“孤兒復仇”的主題,取而代之的是人在政治斗爭和命運漩渦當中無奈的掙扎、反抗和思考。
在此之后,她還陸續改編了老舍的《四世同堂》、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李碧華的《青蛇》,幾乎每一部戲都是場場爆滿,一票難求。田沁鑫稱自己是“經典的翻譯器”,這些文學名著經過她在舞臺上的立體呈現,可以被更多人看懂,被更多人喜歡。
田沁鑫醉心于中國文化藝術,對華夏五千年的歷史充滿著高度好奇。她常說,作為一個中國人讓她感到幸運不已,因為回望過去,她看到的“不是愛迪生發明電燈,也不是好萊塢、百老匯文化”,而是厚重悠久的歷史文化。“人生太珍貴,數十寒暑后就要離開,我得抓緊多看看。”田沁鑫笑著說。“這天下的事,你不看,它就沒了。看了,你便看見了自己,看見了天地,看見了眾生。”
她曾寫過一本書《我做戲,因為我悲傷》。悲傷是因為她并不想身處這個時代,她著迷于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鐘情大漠孤煙直的秦朝,向往風云突變的晚清……戲劇成為一個道場,將她的認知、表達和所有喜歡的東西,落實到舞臺上,與大家分享。
如今,她不那么悲傷了,更喜歡“我做戲,因為我存在”。 她說:“原來我做戲時,對于匪夷所思的社會現象是比較有情緒的。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開始融入這個社會,并開始喜歡這個時代的特點。‘存在’更加有人生閱歷過程中的一種承認,從悲傷的情緒里轉移到存在的一份肯定,而更加堅定,更加勇敢。”
無論哪種心境,她對戲劇的迷戀都不改半分。燈光亮起,遠處一個舞臺,上面有邏輯,有道德,有假象,有人際關系、情感和整個社會。
有人說田沁鑫“女兒身男兒心”,也有人說她“中性外表下有顆女人心”。被問到她更傾向于哪一種評價。田沁鑫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實我感情細膩,挺女人的。”

田沁鑫出生在一個藝術世家,母親是個畫家。她11歲時開始接觸戲劇,年少時,曾在京劇團學刀馬旦。骨子里的大氣與灑脫,與生俱來。可惜她羞于表達,一上臺就渾身不自在。戲校7年過的是集體生活。一個孩子沒有父母的陪伴,即便內心再強大也會缺乏安全感。
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戲,每天騎著自行車,到處去看戲,沒有錢就蹭票。“一臺戲就是一出千秋大夢”,令她深深著迷。后來她報考了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從看戲的觀眾,成了排戲的導演。那時的她,還是長發飄飄,裙擺飛揚。
畢業時,田沁鑫有一個相戀4年的男朋友,正準備結婚。這時,另一個人出現了。他們相識一年,真正相處不過20多天。田沁鑫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后者,然而這段感情最后卻無疾而終。她逃離北京,逃出了這些糾葛。在深圳做廣告的一年,田沁鑫無戲可看,加上心底的愛無法磨滅,于是選擇了回歸。
1997年,回到北京的田沁鑫,決定用人生的第一部戲祭奠那場愛情——《斷腕》。它講的是歷史上一個傳奇女人的一生:述律平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妻子。耶律阿保機死后,她主政遼國。對于這樣一個一生和權力糾纏的女人,田沁鑫看到的,卻是她對感情的執著。她為了感情和耶律阿保機在一起,為了感情斬斷手腕,為了感情坐江山,最后為了感情又把江山讓給了孫子。“我想告訴那個人,請相信愛情。”
后來在排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時,田沁鑫說,她最喜歡紅玫瑰王嬌蕊,“她有一點挺像張愛玲,男的一旦走了,她哭過,就不再去找這個人。這份胸懷,不是一般女人能辦到的。”再后來,田沁鑫談到愛情時說,它不過是“一場不落實的精神妄想”。
在田沁鑫的戲中,女人總是勇敢甚至決絕的。在她執導的《青蛇》里,秦海璐扮演的青蛇容貌平平,卻對愛情有著大膽而強烈的欲望,對人與妖間的區別毫不在意;袁泉扮演的白蛇拼命想成為人世間的賢妻良母,為此不惜拋去妖的恣意天性。在另一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盡管她將莎翁的原著深深打上了“中國制造”的烙印,故事背景從400多年前的英國變為如今北京的四合院,但殷桃飾演的朱麗葉依舊是那個不管不顧,單純而炙熱的姑娘。
曾有人說田沁鑫的戲蔑視男人,她說,自己并不對男女兩性作比較,但在她的戲中,女人在關鍵時刻會更勇敢,而男人更習慣于嘀咕。在田沁鑫的心里,她始終欣賞堅強、勇敢、火熱的女子,一如當初的自己。

田沁鑫最近有了把頭發留長的念頭。更早前她還嘗試著瘦身,一度頗具成效。可惜后來都不了了之。“怕麻煩,現在我追求更多的是自在、舒服的狀態。”中式服裝是她多年來的心頭好,很多衣服都是出自朋友之手,隨意、貼身,再無其他要求。戲劇之外,田沁鑫過著參禪、品茶的生活,對很多事的態度都淡然自如。
不論到哪里,田沁鑫都帶著一套便攜式茶具,只要有茶在,就能讓她感覺像在家一樣悠然愜意。在田沁鑫的生活里,一日不可無茶,她在餐桌上喝,在茶館里喝,寫劇本時喝,導戲時喝……品茶也影響了她導戲狀態,從最初讓演員幾近崩潰的焦灼緊繃,到讓演員如沐春風的輕松悠然。
曾經有段時間,被田沁鑫稱為“困惑期”。隨著她在戲劇界的成功,很多事開始身不由己。當初田沁鑫排戲是為了自我表達,慢慢地她受到商業、市場的左右越來越多。她曾16天做出一部戲,“做得差到不行,我自己看都覺得是一部好爛的戲。”田沁鑫知道自己迷失了。這時,她結識了廣化寺里的一個大和尚,去了寺廟,待了半年,梵唄繚繞,佛像端嚴,聽經聞法。
很多人問她,學佛多年,究竟領悟到了什么?田沁鑫說:“佛學對我幫助很大,雖然現在有時遇到事還會貪嗔癡,但真的好了很多。我也有很多解釋不來的問題,看了經典就明白了,那真的是智慧。”
她坦承自己曾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彷徨,甚至有了出家的念頭。但是,塵緣未了。
這塵緣,大概就是戲劇了。正是在香火繚繞的寺廟里,田沁鑫寫出了具有東方禪意的《青蛇》;在新作《北京法源寺》中,田沁鑫更充分表達了她看世界的獨特視角:千年古剎,千年見證;廟堂高聳,人間戲場。她說自己的靈魂就是一個種菜澆水的和尚,而戲劇,是她在世俗的唯一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