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無情

【種下了對她淺淺的怨】

父親在醫院最后的那一小段時間，母親正在追一部韓劇。

那幾年，母親迷上了韓劇的家長里短，為此，沒少跟喜歡戰爭片的父親搶遙控器。

但這一次，父親沒有力氣同母親搶了，醫生說，父親的病情已無回天之力。我們能做的，只是束手無措地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非常……非常痛苦。我和哥哥，我們心知肚明即將失去父親，失去我們最愛的人，卻不知在哪一天哪一刻，所以，便每一天每一刻地守著他，守著我們和父親在這世間最后的時光。

母親卻依舊在追劇。中午，她會來醫院待一會兒，陪父親吃頓午飯，然后準點在下午3點回去坐在電視機前。

到最后，父親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時，母親還在追劇;我和哥哥在病房走廊的盡頭一次次抱頭痛哭的時候，母親還在追劇……但那時候，我和哥哥好像壓根無暇埋怨母親，我們所有心緒都在父親這里。

但那一天，我們還是生氣了。

那天下午，母親打電話給哥哥，說家里無線忽然沒有信號了，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讓哥哥回去看看或找人維修。哥哥愣了一下，說：“壞就壞了吧。”母親說：“那怎么行？今天下午是大結局……”哥哥的手機不隔音，我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忽然怒從中來，一把拿過哥哥的手機，沖著母親吼道：“我爸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看那個破電視劇。你都不能來多陪陪我爸！”

我的聲音很大，但是，病床上的父親已經聽不到了，他已徹底陷入昏迷。我覺得母親太過分、太過分了！縱然當初他們是包辦婚姻，縱然這許多年，他們的感情平淡無奇，可到底也是四十多年的夫妻，母親怎么可以如此冷漠？這讓我受不了，以至于情緒失控。

好半天，病房里和電話中都寂靜無聲，好半天，我聽到母親在那邊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后，電話掛了。

哥哥終歸是沒有回去處理無線的問題，當天晚上，醫生下了病危通知，第二天中午，父親病故。

父親的葬禮在老家舉辦，最后的送別中，母親依舊沒有流露太多的悲傷，她有一種和年已七旬的老人不太相符的平靜。我已不意外母親的平靜，父親最后的日子讓我感覺到，原來我并不了解母親，我從來不知道多年的母愛背后，母親，還有一顆冷硬的心。她把這種冷硬，給了和她相伴四十多年的父親。

為此，我在心里，種下了對她淺淺的怨。

作為女兒，我是不能恨的，所以，只有怨。只能淺淺的。母親已年邁，作為母親，這么多年，她對我們的愛并無缺失。我的怨，是為父親。

【為那一點心儀的甜蜜】

3年后。農歷五月二十五，父親忌日。

我提前一天從外地回到家中，想著回去準備祭拜父親的物品。回去后，卻看到母親已經全部備好：碩大的火龍果、紅綠相間的彩芒、小城超市里價格昂貴的楊桃和蛇果、熟到恰好的獼猴桃、顆粒飽滿的提子、大塊的蜜三刀、江米條、提拉米蘇、自己熬制的八寶粥……還有兩盆君子蘭。

父親生前嗜甜，水果和糕點百吃不厭，患病后，連雞蛋羹都要做成甜的，母親準備的那些種類，都是父親最愛。尤其是彩芒，我記得最后那些天，父親每天都要吃兩個，打了皮，削成小塊，我用小叉子一塊塊喂給他吃，每每入口，為那一點心儀的甜蜜，父親都會笑……

一一檢查過，母親所備，并無絲毫遺漏。然后，在那兩盆君子蘭前，我忽然淚下。

那是父親種植了多年的君子蘭，一共四盆。

父親是50歲之后愛上養花種草的，那時，父母住在有小院的平房，父親在某個春天開始改造家里的小院，種了銀杏樹、葡萄樹，搭了黃瓜架子，院墻上爬滿絲瓜藤……還有各種花花草草，開始把大把大把時間耗費在那些事物上。

母親生性喜靜，好簡單，一直嫌煩。父親雖愛折騰，但花草養得并不好，一是舍不得買好的品種，很多花草是從鄰居家里移栽過來，都是些吊蘭、蟹爪蘭、紫蘇之類的花草中的平民。另外，父親養花水平有限，出力不少，效果不佳，一盆盆花草，都養得蔫頭耷腦，缺乏美感。并且母親對花粉過敏，春夏時節，花草還招來繁多的小蟲子，惹得母親心煩，數次跟父親發狠“早晚有一天把你那些破花都扔出去”。

父親卻樂此不疲。

幾年后，我和哥哥給父母在縣城買了樓房，搬家時，母親很興奮，終于可以把父親那些“破花”都扔掉了。父親百般不舍，但礙于新房陽臺面積有限，最后，只能帶了十幾盆“名貴”的花草過去。那些“名貴”花草中，便包括四盆他種植多年但從未開花的君子蘭。用母親的話說，君子蘭固然名貴，但父親買的那些，都是“后媽家里的”，先天不足，怎么養，都是“一副沒出息的樣兒”。

也果然，直到父親去世，他的那四盆君子蘭，也沒有開過一次花。

【那一刻，淚如雨下】

但是，如今。

就在父親離開后的2012年至今的每個春節，所有去過我家的客人，都無一例外目睹了四盆君子蘭一起盛放的畫面，它們被母親齊齊擺放在電視機柜上，葉片繁茂肥碩，花朵飽滿艷麗，煞是壯觀;父親生前從舅舅家里索要的一盆蟹爪蘭，那么普通的一小盆，如今也枝繁葉茂，同樣在春節期間，枝頭開滿了玫紅色花朵，沉甸甸地懸掛著，美艷非凡;還有兩盆不同品種的蘆薈，一盆長到了一米開外，另一盆，葉片平鋪了半個飄窗;最奇特的是母親以前最不喜歡的那棵發財樹，如今，枝繁葉茂地占據了半個陽臺的空間……

是的，母親曾經最看不上眼的父親生前種植的花草，在父親離開后，并沒有被母親丟棄，相反，她在短短3年的時間，將它們養得肥碩美艷，連最不起眼的吊蘭也好好的，分了一盆又一盆，幽綠著家中所有空間。

還有，父親生前不顧物業阻攔，“無理取鬧”一般，將樓前一小塊公共綠地硬是弄成了“私家菜園”，種了兩壟小蔥、兩壟豆角和一小片生菜。為此，物業不止一次找上門來;做了半輩子教師的母親，也數次以專業口吻批評父親“不講公德”。

然而……3年后，母親以更“無理取鬧”的姿勢，將父親的“私家菜園”進一步開疆擴土。如今，除了父親曾經種植的蔬菜，還多了一小塊菠菜、一壟秋葵和一棵到處攀爬的南瓜……長勢遠超從前。母親每天早上起床后，去到菜園里隨便拔棵生菜或菠菜做湯，拔棵蔥做蔥花，秋葵和南瓜碩果累累，直接摘了送鄰居……

3年后，家中也還是老樣子，父親的拖鞋干干凈凈擺在玄關處，衣服分季節懸掛于衣柜中;雙人床上，父親的枕套和被子定期更換;飯桌前，父親以前坐的位子始終保留，旁人不得侵占，碗筷亦如常擺放;母親做的菜，味道依然偏淡，涼拌菜加糖不加鹽，依舊不包韭菜餡的水餃，炒青菜永遠要放肉;父親的手機依舊在使用中，按時繳費，彩鈴未換……

3年后，一切都是父親在時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

3年后，父親的墳前豎起一塊墓碑，和父親名字并排刻下的，是母親的名字，紅筆描過。墓碑豎起的時候，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三毛一篇文章中有這樣的話，在荷西墓前，她說：躺在這里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們。又想起那日看到一篇張藝謀導演寫關于高倉健的文章，說高倉健無論去哪里，都會隨身攜帶父母的照片，無論在何地，都會每天放一束鮮花在父母照片前。看到張導提到：世間最難得的愛，無過于“侍逝者如生者”。

那一刻，淚如雨下。

3年后，我終于明白了當年面對父親的即將遠離，母親的淡然、平靜和被我當時怨懟的“冷漠”。

3年后，我終于明白了母親的“道是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