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夏

小時候，我最喜歡的是夏天，覺得在繁星滿天的夜晚可以遇見所有美好的事情。

夏天可以沒有螢火蟲，可以沒有盛夏涼風，但一定要有一張小竹床，就搭在家里二樓的小房頂上。那時候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會把小腳丫搭在屋瓦上，仿佛要踢到天上的星星。

喔，一定很有趣對不對？其實不是的！

通常情況下爸爸會端坐在我們旁邊，搖著蒲扇，一臉嚴肅的樣子。那時候我們常常大氣不敢出，說起話來像做賊心虛，怪里怪氣。所以每次到最后一家人只剩下爸爸一個人不痛不癢說著話，那時空氣像凝固了一樣。于是覺得，不管多么美好的夏天，只要他在也終究變得不完美了。

家里我排行最小，所以晚上我要和爸爸睡一張床。我怕他，不和他親近。用媽媽的話來說那就是耗子精撞上大黑貓。躺在床上，我不僅渾身不自在，大氣不敢出，而且愣是睡不著，也不敢爬起來。那時候我就像一個恐懼中的小偵察兵，眼睛偷偷瞥向他之余身子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向他挪近，而他看上去似乎永遠都是似睡非睡的模樣。

可笑嗎？明明想要靠近，卻又膽戰心驚。

有一天晚上，下了小雨。那時候我是半醒著的。他喃喃自語道：“這么犯困……”竹床輕輕抖動，接著我聞到他身上的香皂味兒慢慢靠近。然后，我感覺到他的下巴蹭在裁臉上。我故意裝睡不醒。接著，他的雙唇貼在我右邊臉上，胡須刺得我癢癢的。

不知道為什么，很多年過去了，腦海里卻總是無數次浮現出那幅特別的畫面。也許是當時就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吻我，卻也是最后一次。我想，那時候真蠢，我應該在他親我的那一瞬間睜開眼睛，應該親眼看見并銘記那個彌足珍貴的瞬間。

記憶里，那個夏天那般漫長，仿佛我們還躺在小竹床上，躺在彼此身旁，彼此笨拙靠近又不得章法。說來奇怪，明明只是片刻溫柔，卻長得像半個世紀，長得用盡半個夏天去銘記依然覺得不夠。而打那之后，許多關于爸爸的記憶似乎都是在明媚明亮的夏天。

有一個夏天，爸爸特別拼命。那時候我還在家里上小學三年級，一天到晚見不到他人影。唯一能證明他回來過的痕跡是家里摔碎的碗——那段時間他脾氣越來越暴躁。我們很怕他，怕他有一天突然會沖到我們面前朝我們大吼。但很顯然這種不著邊際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我們好像一天到晚都碰不到他。后來聽媽媽說，早上天還沒亮爸爸就要出去千活了，而等到他回來，我們都已睡熟。

有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正逢端午放假。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動機，我竟然執拗地走路去了鎮上，去找在那里千活的爸爸。到了鎮上，經過不停的打聽，最后終于找到了爸爸干活的地方，然后在破亂的工地上看到了疲憊不堪的爸爸。

彼時，他靠在墻上睡著了。三點多的陽光斜斜地落在他臉上。他的頭發又長又亂，而且滿是灰土。褲腳挽在膝蓋上，露出消瘦的小腿……那一瞬間，我仿佛有種錯覺，覺得好像有很多很多年沒有見到過他了，熟悉而又陌生。我鼻子一酸，不知如何是好。興許是覺得他太累了，于是也不忍心叫醒他，便輕輕坐在他旁邊，竟也稀里糊涂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看見他正點燃一支煙。

“你搭車來的？”

“不是。”

“你自己一個人走來的？”

“嗯?！?/p>

他嘆了口氣，說： “那你等我一會兒，晚上和我一起回家。”

我乖乖點點頭。

過了會兒，爸爸給我泡了碗方便面。那是我第一次吃泡面，也是我吃到過的最好吃的泡面。后來很多年過去了，我吃過很多很多種泡面，卻再也沒有遇到那種味道了。那一次，我一個人就吃了大半碗，他坐在一旁傻傻地看著我，憨憨地笑，眉宇間是一種少有的慈祥。

天快黑的時候，他騎上摩托車回家。我趴在他后背上，可能是太困了，竟抱著他的腰睡著了。知道我要睡了，他便把車停下來。我們坐在路旁的大石頭上，頭頂是繁星滿天，風從我們身旁疾馳而過。我靠在他胸前，美美地睡了一覺。那個時候，仿佛全世界就我們倆，而月光皎潔，風很溫柔……

醒來之后，我迷迷糊糊地跟他說了之后再沒有說過的話。我說爸爸，泡面真的很好吃，以后可不可以在家也吃泡面？我說，你在家里好兇，我怕。他只是聽著，沒接聲，輕輕笑了笑。他一定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也是我第一次可以那么近地靠近他，不需要特別的勇氣，那么理所當然。

還有一個夏天，一天中午，天空突然慢慢就變暗了。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日食、月食是什么。家里只有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媽媽正好也不在家。我們關上房門躲進房子里。姐姐悄悄趴在窗戶上看，天依然蒙蒙一片。接著一片混亂，姐姐吵著說要去找爸爸，我嚇得大哭起來，守著大門不讓姐姐出去。

正當我們恐懼到不行的時候，爸爸回來了。他從小鎮上騎摩托車飛快地趕了回來，他顧不上擦掉臉上的汗水，挨個摸摸我們的頭，輕聲說沒事的，不要怕。安撫好我們后，他在家里停了沒多久，就又要趕回去千活。我拉住他的衣角，不讓他走。他又摸摸我的頭說，沒事的，相信爸爸。我哭著說，我怕。他實在沒辦法，只好留在家里。我們纏著他給我們講為什么天空會突然變黑。那一刻，那個男人不再那么有鋒芒，不再那么有棱角，可以靠近，可以親近，就像夜晚的月光一樣，雖不傾國傾城，卻也可溫柔片刻。

那個夏天他終究還是沒有給我們解釋清楚什么是日食、月食?？墒牵@有什么要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