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品

有一次聊天，一個學經濟的朋友提到孤品。她說因為孤品獨一無二，所以特別珍貴，總能得到人們的珍惜重視，價格常常定得很高。另一位朋友沉默了會兒，猛地蹦出一句： “我也是孤品，怎么沒人珍惜我呢？”大家第一反應是笑，笑過之后又有點想哭。真的啊，每個人都是孤品，每個人都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奇怪的是，并不見得每個孤品都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和珍惜，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意識到自己的獨特并將其充分展現出來。這樣心酸的事實，平時卻很少有人去正視。大概是司空見慣了吧，或者累了也就懶得提了。就像最殘忍的四月，無數花朵在凋零，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顧不上悲傷那么多次，也承受不了浪漫的抒情和多愁善感。現實常常輕而易舉地使人折服。不服，又能怎樣呢？

沒有人可以被完全替代。無論是大街上匆匆而過、面無表情的陌生人，班級里平日沉默低調、畢業后很干脆地被忘記姓名的同學，還是無關乎創造力的工作中機械重復動作的人，都是獨特的、珍貴的孤品。起碼對他們的親人朋友來說，他們是一種特殊的存在，他們有屬于自己的歷史，有獨一無二的情感和記憶。例如，在社會得不到重用、懷疑自己可有可無的人，滿身疲憊失落地回到家里，一想起自己始終是父母日夜牽掛的孩子，就會重新意識到自己的重要，重拾信心。

意識到自己的重要，這實在太重要了。這關乎每個人是否有信心挖掘自己的潛力，是否有力量和勇氣在一敗涂地后重整旗鼓，是否有興趣和毅力在這滿是挑戰的世界艱辛地活下去。長期得不到重視，很容易自卑、自輕甚至自棄。對學校里的孩子來講，這一點尤為重要。老師們應該盡量公平地分配自己的注意力并發掘學生各自的特點，讓每個孩子都能感到自己被關注、被期待、被照顧，這樣可以更好地激發學生的積極性——無論是學習上的主動還是生活中的樂觀。

每個孩子必然都有自己的特點（注意是特點而不是所謂的特長），可能是某種天賦（比如善于交往、鬼點子多、對數字敏感、語感極好、身體協調性好），某種鮮明的性格（比如孤僻內向、固執偏激、大大咧咧），甚至某種缺點。事實上我個人認為“缺點”這個概念本身就有待商榷，因為沒有絕對好絕對壞的東西，從某個角度看是缺點，放在別的境況下就不一定了。所以，所有特點都該被重視、尊重，向有利于成長的方向引導。

我高中的語文老師，有一次給她十年前的學生做證婚人，那群曾經成績并不喜人的學生說很感謝她當年并未因成績的緣故而放棄他們，并半開玩笑地說道：“老師，你一定要告訴你現在的學生，成績并不是最重要的，不是考不上名牌大學這輩子就完了。你就以我們為例子——你看我們現在，一點兒也不比當年的前幾名差吧！”他們當年的“缺點”，在學校之外大放異彩，幫助他們一展身手。我記得還有一位老師曾樸實地說過：“在我眼中，沒有差生。每個孩子都是好孩子。”把每個學生當成孤品那樣認真對待，不因成績等單方面因素而妄下判決，這是身為教師最基本也最崇高的修養。

作為孤品，每個人都理應被珍惜，被寵愛。然而生活中真正能得到寵愛的人能有多少？我很遺憾地說，不多。很大程度上要靠運氣，要看降生在怎樣的環境和家庭之中，成長過程中遇到什么樣的老師和朋友等。當然，寵愛也要有個限度，并不是有機會受寵就是好事。有的人生來嬌慣，處處被呵護被順從，毫無壓力，沒經歷過真正意義上的挫折。被慣壞了，與人交往時就不懂事，不講理，在未來的成長和發展中就會受到很多限制，還容易傷害到別人。

同理，我們也可以把“寵愛”這個詞的標準降低，低到每個人都享受得起。生日時收到一份禮物，早晨聽到一聲問候，生病時得到親人朋友的關心……這些寵愛，想必大家都很熟悉。就算是形單影只煢煢孑立，至少我們還可以寵愛自己：笑著對自己說“祝我生日快樂”，考完試后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去個感興趣的地方散散心，吃一頓好的，買件心儀的衣服，周日留點時間隨意地翻看喜歡的書……這些也都可以算作寵愛，而且不難實現。

生活中我們總是太忙，很容易忽略對自己的照顧。愛自己是一種能力，而且是不可或缺的能力。吃健康的食物，作息規律，適當運動，是對自己最基本的責任。還有其他更高端的，比如讀一些好書而非用泡沫渣滓來充斥自己的精神生活。有段時間課多論文也多，我沒有一絲心情挑選衣服修理頭發，一件外套穿半個多月，劉海太長就用發夾夾上去，邋遢得不行，甚至兩個月都沒坐著吃過早飯——都是邊吃邊往教室趕。忙完那一陣子，回到家閑下來，便過起“小資”生活，對自己一番寵愛：親手做戚風蛋糕，切成完美的小小長方體，抹上酸奶油，撒一層美國大杏仁碎，精致得跟西點屋的差不多。再專門買個帶淡雅花邊的小碟子，配上一把冰勺——啊，就這么奢侈地享受了起來，滿足感迅速爆表。

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實在是糟透了，前所未有地討厭自己。在一些挫敗面前，我感覺自己很無能，可有可無，對別人來說似乎并不那么重要。正當心情落入谷底時，我收到了一位讀者的來信，是一個高中女生寫的。她列出了一大串我發表過的詩歌，其中一些年代久遠連我自己都忘記了。她說它們能讓她的心得到安寧，說她甚至能背出其中幾首。讀完信，我愣了一會兒。一陣欣慰和鼓舞讓我意識到那是個晴天，陽光透徹明亮，很美。

我不該忘記，我是孤品，我有獨特的價值，無論何時都不可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