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微酸

一

青荔第一次看到宋明晨時，只是回頭多看了他一眼而已，心中并沒有過多的悸動。那時青荔剛升入高中不久，她回頭看到那個男生走進了對門班的教室。

這天，青荔作為語文課代表，對著寫著“宋明晨”這個完全陌生名字的作文本，皺了眉。因為班級一欄上寫的正是對門班。青荔又細細查了一遍，果然漏掉了一個叫檸貞的女生，由此推斷，是檸貞交了宋明晨的作文本。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青荔翻開作文本，看了看宋明晨的作文。

令她感觸最深的，是宋明晨以“成長”為主題的作文。大概寫了，初一時他的教室在一樓，他看著窗外叫不出名字的樹，黑黑的樹干上被調皮的學生刻著歪歪扭扭的字，有些印記已經風化得陳舊，有些還是新的；初二時他的教室搬到了三樓，他能看到那樹冠綠油油的大葉子，晚夏時還有青色的小果子，上課走神時他總幻想能摘下那果子，嘗嘗到底什么滋味；初三時他的教室搬到了五樓，窗外空蕩蕩的，心里也空蕩蕩的；后來他畢業了，心里不再那么空蕩蕩了，卻也沒有想起靜守在那里的不知名的樹了。

這篇作文令青荔發呆了整個早晨。他真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文字讓青荔隱隱心痛。

從那之后，她開始默默關注起了宋明晨。他是全級前五十名的學生，是個和清晨的初陽一樣溫和的男生，是檸貞的很好的朋友。

是那天她回頭多看了一眼的男生。

檸貞說她也喜歡他的作文，所以那天借來了他的作文本。

青荔的成績穩定上升，逐漸進入了優等生的行列。她不愿承認，也沒有察覺，只是在很多年以后，偶爾回憶起如煙往事時，內心才能坦白地明了，她的暗暗努力，都緣于不知何時萌芽的對宋明晨青澀的喜歡。

二

高一快到期末的時候，學校開設了一個所謂的輔導班，在下午放學后對前兩百名的學生進行課外輔導，分為五個班，老師都是年級里最好的。

青荔很幸運地搭上了末班車，而宋明晨理所當然也在其中。不過，他們并沒有被分在同一個班，青荔心中一陣莫名的失落。

在輔導課堂上，青荔百無聊賴，忽然不明白自己為何坐在這里。她在耳朵里塞著耳機，趴在桌子上睡覺。這樣頹廢的狀態持續了一個多星期，青荔覺得自己唯一長進的只有對小說中男主角的幻想能力。

當她左耳的耳機在某節課上被扯下時，她正要握住周公的手。青荔抬起頭，心頭猛然一緊——難道被老師發現了？！

眼前分明是很好看的微笑，碰上她有些謊張的目光。居然是宋明晨，坐在她的正前排！由于正塞著耳機聽歌，而且是在課堂上，青荔沒有太聽清宋明晨說了什么，從嘴型上大概猜出他說的是“借我聽一下”。

宋明晨把耳機塞進了自己的耳朵。他背靠著青荔的桌子，她也盡量使身體前傾，這樣才不會扯到耳線。青荔看著眼前的少年，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軟綿綿的東西充斥得滿滿的，不再那么低沉空落了。

后來宋明晨每天都來青荔的班聽課，每次都坐在第—天來時的位子，所以青荔也每天故意坐在他的后面。他有時會擅自扯下青荔一只耳朵上的耳機，然后好看地笑笑，把它塞進自己的耳朵。

慢慢熟識之后，青荔才知道，宋明晨對自己原來輔導班的老師的講課風格不適應，所以申請轉到了這個班。

她開始認真聽講，筆記寫得工工整整。

三

與宋明晨一同介入青荔的生活的，還有檸貞。檸貞長著令人著迷的大眼睛，頭發只隨意地束在腦后，穿著千篇一律的校服也可以美好又清秀。也正是因為檸貞的存在，青荔才發現，她對宋明晨的在意，遠比她以為的要多。

本就是同班同學的兩個女孩關系更加親密了，甚至一起分享各自的小秘密。但青荔并非毫無保留，她不愿讓身邊的人知道她一只耳朵先天失聰。曾經就有同學故意在青荔耳邊說悄悄話，她聽不大清，一遍遍地問“什么？”最后那同學大叫一聲，冷不丁地嚇了她一跳，緊接著就是大家鋪天蓋地的嘲笑聲。雖是年少無知的戲弄，卻在青荔心中硬生生劃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她不會再重蹈覆轍。

青荔也不會告訴檸貞，她心底對宋明晨深深淺淺的喜歡。檸貞應該也是喜歡宋明晨的。那樣安然美好的少年誰會不喜歡呢？至少青荔是這樣覺得。青荔的內心是有些嫉妒檸貞的，他們倆從小就是要好的朋友，從小學到高中都一起上學。

高二文理分班，青荔和宋明晨終于成為同班同學，檸貞成了藝術生。可青荔怎么也比不過檸貞陪他慢慢長大的情誼。青荔決定主動出擊。至少在時機上她不可以輸。

心里有些怯懦的青荔想要在愚人節這天，悄悄告訴宋明晨她暗戀的心思。她沒有太多勝算。有時宋明晨和她說話，他眼睛里有莫名的躲閃，不知是羞澀，還是不耐煩。

青荔在自己花花綠綠的信紙里選出了最好看的一張。認真在上面寫下了“我喜歡你”四個字，她緊緊抓著筆，生怕不經意就畫歪了某一筆。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折成紙飛機，靜靜放在桌框里。

整整一天，青荔都覺得心里有只小貓在不安地鬧著心墻，她總忍不住伸手摸摸紙飛機，似乎它會帶著青澀的秘密悄悄飛走。等到放學后大家陸續離開了教室，她用力拋出了彩色的飛機，希望它也能啟程她的愛戀。她故作緊張地對正在收拾書包的宋明晨大喊，“宋明展！我的紙飛機飛出去了，你幫我撿一下吧！”

“等下一起下樓去再撿吧。”他總是這樣不緊不慢。

“那可是用我最好看的信紙折的，被別人撿走了怎么辦？”青荔的語氣中多了分懇求。

宋明晨有些猶豫，畢竟他還不明白這個紙飛機到底有多重要的，但看到青荔懇切的目光里似乎都要哭出來的楚楚可憐，他還是放下書包下樓去了。

是的，如果宋明晨最終還是拒絕了的話，青荔真的會著急得哭出來。

四

青荔看著宋明展出了大樓，正要朝飛機飛過的方向跑去。她的心跳越來越快，窗外夕陽正落下余暉，紅紅的天沒有一片云。青荔以為她將永遠記住這樣的天，還有宋明晨奔跑而去的背影。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忽然傳來的女孩子的叫聲冷不防嚇到了沉浸在無盡期待中的青荔，也使得宋明晨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心一整天都一直懸掛在表白上的青荔。哪里有工夫再去注意到，檸貞剛才正騎著車，從藝術樓的方向向教學樓過來。剛才的叫聲正是檸貞的，她不知怎地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青荔在片刻的恍惚后，看到宋明展轉了方向，跑去攙扶檸貞。她房在窗邊，心里亂成一團，不知所措。她心里難過極了，又為檸貞擔心不已，驚慌失措的她甚至忘記了哭，淚水積累在眼底，壓得眼睛酸痛。

她怔怔地望著宋明晨扶著走路一瘸一拐的檸貞向校醫室走去之后，才頹然地癱坐在椅子上，心情復雜得要死，腦袋里卻如短路了一般空蕩蕩的，半天回不過神來。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最后一絲余暉也散盡了，黑暗中的青荔才拿起書包，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室，去醫務室看望檸貞。

宋明晨注意到了青荔臉上的失落，心里難免有些內疚：“紙飛機沒撿到，最好看的信紙沒了，生氣嗎？”

青荔被宋明晨這么滿懷歉意地一問，又看了看受傷的檸貞，反而不好意思了。她搖了搖頭。

宋明晨笑了，開著玩笑來緩和氣氛，“今天是愚人節。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扔了飛機出去？難不成就是想讓我白跑一趟吧？”

青荔愣了幾秒，尷尬地笑了，“是啊，根本就沒有什么紙飛機。”

五

氣溫偏執地上升——這一年的夏天來得格外匆忙。教室頂上的風扇拼了命地轉個不停，但大家依然被熱得如同萎蔫的樹苗，提不起精神。比天氣更讓人焦躁不安的，是六月過后，青荔他們就要成為高三的學生了。

青荔心里莫名地焦慮，似乎整天都在各門功課間忙得團團轉，卻不知道到底該忙些什么。宋明晨依舊一副安然的態勢，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驚擾他內心湖水般的平靜。檸貞分配了更多的時間來練習音樂，好在她的文化課從來不差。

高中的最后一個暑假，青荔和宋明晨不約而同地報名了學校為備考學生開設的數學補習班。青荔忽而憶起正式認識宋明晨的時候，是在什么課上呢，青荔絞盡腦汁地回想，似乎也是數學。假定就是數學吧。

現在他依然如那時一樣，總坐在青荔前面，他說并排坐難免會閑聊。兩年的時間里，宋明晨似乎又長高了一截。上課時，青荔總要側出去半個身子，才能看到黑板。

課間，青荔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宋明晨的背，然后遞過去一只耳機，每次都是當初被他扯下的那只。他就靠著她的桌子看書，她身體前傾伏在桌子上，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的背影看，小心翼翼不被扯掉的耳機線是青荔不愿中斷的暗戀。

直到從有一天開始，宋明晨莫名其妙地帶著檸貞一起來了。

檸貞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時而偏過頭來和宋明晨笑一笑。課間時宋明晨也不再和青荔一起聽歌。而是總和檸貞出去玩。

青荔覺得自己忽然受了冷落。更讓她難過的是，他們兩人之間突然如此親密。她開始時不時從做題的忙碌中頓然茫然，然后心中是微微酸楚和疼痛。

終于，關于檸貞和宋明晨的流言傳來。青荔心頭一顫，就震落了許多一廂情愿的歡喜。不過青荔是明白的，她的確沒有檸貞那么奪目，甚至有不可去除的瑕疵。

六

青荔變得郁郁寡歡，把自己封閉起來。她總是戴著那副小小的耳機，把音量開得很大，一個勁地鉆研數學題，試圖讓自己不要去想檸貞和宋明晨。

左耳的耳機終于再次被扯下，青荔抬眼淡淡地看了宋明晨一眼，他笑起來的樣子永遠好看得讓她著迷。不過失落已讓她變得冷靜無比，她心中只浮現出一句話：這笑容不屬于我。

這時檸貞也轉了過來，青荔卻假裝毫不在意地低頭繼續做題，胸口悶得發慌。

她不想知道他們想做什么，或說什么。她不敢知道，怕會心疼到不爭氣地落淚。她狠狠地將音量又調大了些，隱隱聽到宋明晨的聲音，卻終于沒有聽清他到底說了什么。

青荔假裝什么都不知道，依舊埋頭做題。但她在心里想，只要考去他喜歡的學校，也許還有機會，因為檸貞會去藝術類高校。

青荔這樣想，并這樣努力著，直到宋明晨被保送到更好的大學，提前離開了學校。

檸貞說，宋明晨是刻意不告訴她的。

原來那天宋明展扯下她的耳機，對她說的是“我喜歡你”，可是青荔連回答都沒有。可是，真相并非如此。青荔不能夠告訴他，她聽不到。她本來就不如檸貞好看，又怎能讓他知道她的瑕疵？她試圖掩蓋，卻誤了一份真心。

檸貞說：“那些天我和他走那么近，只是想試探下你是否吃醋。而他以為你根本沒有在意。”

青荔咬著嘴唇，雙眼淚水盈盈。她想起了似乎已經長進她心里的那些樹。在他們共同成長過的高中。教學樓旁也有一棵不知名的樹。是看了宋明晨的作文后，青荔才注意到窗外的樹的。

高二時，青荔也看到綠油油的葉子間，藏著青色的果子。她也好奇過，那果子會是什么滋味？她曾拿著小刀，小心地在樹干上刻下宋明晨的名字，并深深地刻在了自己心里。

可是，終將會像窗外的樹，慢慢看不見，想不起了吧。好在刻在樹干上的名字，會永遠和樹一起成長。

后來青荔站在宋明晨曾經想考的大學里，發現她頭頂的天空總是湛藍得出奇，像那天的傍晚一樣。一片云彩都沒有，藍得讓人心里空落。

到底失去了什么，她不敢去想。

“但是謝謝你，給了我愛的勇氣，考來這里。”

青荔猜想，那樹上的青果大概是微酸的味道吧。那果子，名為年少青春。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