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最終離開敵占區之前,曾兩次到過邊區。1940年春,在河北的東部我呆了不長時間,在那兒幫助救治了一些傷員。1941年的夏天,我要去解放區工作,但當時日軍正展開進攻,無法前往。直到1941年的12月,我才離開了敵占區。
離開北平后,我先到了八路軍的平西司令部。在平西司令部,我大約呆了兩個星期,然后去了晉察冀的八路軍司令部。在那里,聶榮臻司令員希望我能去白求恩衛生學校教書。這所學校離前線25英里,在一個名叫葛公的大村子里。我在這所學校一共生活、工作了3年左右。我剛到學校時,學校里有教員、護士和工作人員近千名。國際和平醫院也在這個村里。我到學校后,先熟悉了一下那兒的情況;兩周后安排我為高級班授課。
入學學生的學歷要比西方學生的學歷低,平均只有初中或小學水平。在高級班開課前,他們已經學習和實踐了3年,因此有可能教他們一些比較難的課程。一開始,我教課也很困難,因為當時我的中文還不好。我只能把所有要講的內容先寫下來,然后再把我不知道的詞翻譯出來。結果,一個小時的課,我要花上8個小時的時間備課,而每周我有6節課。學校從來沒有得到過任何的新書,學生們對有關醫學方面的新發展知道得很少;他們根本不知道磺胺類藥,對阿的平等藥也知之甚少。因此,我在授課時,總是先介紹醫學方面近來的發展。
當時,培養部隊的醫生和外科大夫,一般需要2年的課程學習時間,再加上半年的實習。另外,學校還開設了培養藥劑師和配藥師的課程,以及一年制護士培訓課程。參加護士培訓班學習的學生的學歷要比醫科學生的學歷更低。因此,我們必須對這些學生進行一些特殊的醫學預科培訓;給他們上生理學、組織學、病理學、細菌學、 臨床診斷、藥理學以及化學、物理和數學課等。每門課程授課課時從50小時到150小時不等。學校除了常規的內科和外科教學外,還開設了有關眼、耳、鼻和喉科的疾病、以及皮膚病、性病和婦產科的課程。只有高級班開設了兒科的課程。
由于學校的經費有限,學生和老師們連紙和墨水這樣的基本用品都缺,書本就更加缺乏了。這使得學校開展工作非常困難。最新的書是1940年版的《醫學評論》。大部分的書都是1935年或1936年出版的。由于沒有現代醫學雜志,我去延安后,就從最新的美國醫學期刊中翻譯了一些文章,寄給了學校。學校里倒是有一些基礎醫學的教材,但這些書如果丟失了,就再也無法補上了。因此,為了防止日寇的突然襲擊,平時把這些書都藏了起來,只有在特別需要時才能拿出來。
新生剛入學時,沒有任何的醫學常識。但經過了2至3年的學習后,他們對所有主要課程的知識都能掌握得相當好。我們的教學,把重點放在有實際價值的課程上。比如,北方沒有的疾病,這方面的知識就不教;而北方有的疾病,其相關的知識就教得非常詳細和全面。我們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在教授有關瘧疾、傷寒、回歸熱和戰傷外科學的知識上面。學生們畢業后,將被送到前線或者地區醫院去,在那里的正式醫生指導下,再實習6個月。
由于醫療器材和藥品的匱乏,醫療工作的開展很受局限。在這里甚至連很簡單的器材,如聽診器和溫度計都十分稀缺,使得一些醫生只能訓練自己在不用聽診器的情況下工作。每兩個月,所有的醫生都能拿到一本由邊區醫學咨詢委員會出版的油印醫學期刊。在期刊里登載了當前所出現的各種醫療問題,和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的文章。這些文章大部分都是由我們學校的老師所寫的。
我剛到學校時,柯棣華大夫是學校的負責人。在他的管理下,一些訓練得比較好的外科醫生從學校畢業了。他對工作的態度、對中國人民的友誼和理解以及對日寇的仇恨,給所有見到過他的人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不幸的是,1942年12月他因癲癇發作離世,留下了他的妻子(前協和醫院的護士)和一個幼兒。他的去世不僅對學校而且對整個八路軍都是一個很大的損失。他的工作很出色,挽救了許多人的生命。
學校的教職員工都是受過正規教育的內科或外科醫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都同時在國際和平醫院里做實際醫療工作。盡管醫院的醫療設備和人員在整個地區都是最好的,但是它的設備還是比任何人所預期的都要差。由白求恩大夫1938年帶來的器械還在使用。實際上,這些是唯一可用的器械。大部分的藥也都是當地生產的。
國際和平醫院看上去不像醫院,倒像是普通的農舍。醫院分5個病房區:內科、外科、傳染病科、產科和眼科病房。病人們都躺在炕上。醫院里有一個實驗室,3臺顯微鏡(與學校合著用),其它的設施很少,試劑等也都很缺乏。最近,我們幾乎無法從敵占區那兒搞到新貨。醫院里有一個手術室,一個牙科治療室和一個門診部。門診部每天免費給大約100個病人治療和發藥。我們有一臺X光機,但沒有發電機;因此,只能去離醫院最近的兵工廠使用它。盡管這樣,機器通過斷續器使用來自直流發電機的電,運轉很不穩定。
這里大部分的內科病人患的都是瘧疾、回歸熱、腸胃炎或腸道紊亂等疾病。外科雖能處理各種各樣的創傷,但手術的種類和數量卻受限于可供使用的醫療器械。棉花、紗布,甚至連醫用的羊腸線都是當地生產的。
每年我都要到前線去巡查2至3個月。這樣,我就有機會去看看那些白求恩衛生學校的學生畢業后的工作情況。在前線,既沒有實驗室又沒有X光機,甚至連聽診器和溫度計都沒有,只有非常優秀的大夫才能在這種條件下工作。盡管有那么多的困難,我們的醫生通常還是能夠做到正確診斷。在前線的醫生們都非常渴望學習,每次我去巡查時,都要花相當多的時間給他們授課和開講座。
我們除了缺少醫療器械設備外,藥品也非常匱乏。比如,在這里每年大部分的人都要患瘧疾病, 而擁有1900萬人口的邊區, 卻只有30到50磅的奎寧。
在過去的2年里,我們一直都在試驗用其他的方法來醫治瘧疾。我們得出了這么一個結論,即使我們有足夠的奎寧,但對瘧疾的長期患者來說,只靠奎寧治療也是不夠的。同時我們還發現,用中國幾百年前的古老方法來治療瘧疾,的確有療效。因此我們采用針灸,治療了相當多的瘧疾病人。我們先消毒皮膚,然后用普通的針刺入選好的位置。通過針灸,我們防止了大多數瘧疾患者的發作,省下了幾百磅的奎寧。我們還把這個方法教給了當地的老百姓和戰士。現在,一些農民都能夠在大夫不在時,為他們的鄰居治療瘧疾了。
我們在瘧疾發作前的2至3小時之間進行針灸;將針在第七頸椎骨和第一胸椎骨之間、以及第六與第七胸椎骨之間,刺進2毫米深。針刺入皮膚后,按摩周圍的皮膚并擠出一兩滴血來。我們用顯微鏡觀察了這個方法,發現經過針灸治療后,患者血液中的寄生蟲逐漸消失,起碼百分之七十的病人血液中的寄生蟲有所減少;同時血液中的白細胞也有所增加。這是針灸法,還有其他的中醫方法,也都有些療效。
這種刺激神經療法所產生的效果,促使我在這所學校以后的2年時間里,對類似的治療方法作了進一步的研究。我的研究是基于斯佩蘭斯基《醫學基礎理論》中所提出的觀點,常常發現一些無法用一般理論進行解釋的驚人結果。比如,我在治療一些胃潰瘍患者時,采用注射奴佛卡因麻醉藥,使腰交感神經阻滯。用這個方法還治好了一些吐了幾年血的病人。大約2年后我離開這個學校時,他們的病都沒有再復發。通過把奴佛卡因注射到腎周圍的組織,我們完全治愈了3例雷諾氏病病人。壞疽停止了擴散,這3個病人恢復了健康,只是喪失了一些次要的功能。用這個方法還治好了2例變應性皮炎。
另一種方法就是抽脊髓液。將脊髓液抽出再注射進去,反復10至20次后最后抽出10至12毫升。用這個方法,有效地對2例癲癇病病人進行了治療,不但防止了痙攣發作,還減輕了癲癇癥狀。癲癇發作一般持續1至2個小時,治療后只持續了5到10分鐘。用注射奴佛卡因,使用腰交感神經阻滯的方法治療外科疾病,如腿部潰瘍和下腹部感染,也都取得了一些成功。用這一方法治療神經痛也有一定的功效。受前線條件所限,我們無法進行系統的研究工作。敵人在一年里要進行一兩次大掃蕩,因此我們常常再也見不到我們治療過的病人。盡管采用神經刺激法治療疾病也經歷過失敗,但是這種刺激療法肯定是有前途的。我希望在延安能繼續對此方法做更多的研究。
我們自己在晉察冀的藥廠能夠生產數量有限的藥品,如小蘇打、硫酸鈉、 硫酸鎂等藥,還能生產各種中草藥。這使藥物匱乏的情況能有所緩解。但我們無法生產任何磺胺類的藥,也根本無法得到這類藥。
在前線,由于缺乏諸如碘酒和紅汞等這些普通的藥物,以致傷員們的傷口常常發生感染。傷勢重的傷員患了敗血癥,我們采用靜脈注射利凡諾,以及紅汞等進行治療。由于缺少磺胺類藥物,許多傷員犧牲了。因為缺少止血鉗,在前線做手術很困難。一個團通常只有三四把止血鉗,而且還常常是很舊和生銹的。我們無法在當地生產止血鉗。有時候,我們只能用木匠的鋸子和普通的刀來做截肢手術。我們只有用蒸饅頭的蒸籠來消毒,因此無法達到徹底消毒。當地能夠生產的器械只有剪刀、刀和解剖鑷。由于我們沒有X光機,許多骨折的病人不能康復,造成殘疾比例很高。治療骨折的唯一方法,是用托馬斯夾板和熟石膏,直到最近才用了骨牽引術。
我在前線直接參加過幾次戰斗,這使我有機會親自檢查戰地的醫療工作。在攻打敵人的堡壘時,我們通常能夠在離戰場2至3英里的地方,找到一個遮蔽處,這樣就可以把傷員抬下來進行救治。當地的農民從一線把傷員和犧牲了的戰士抬回來。因為沒有路,除了一些輕傷員有時候可以騎馬外,擔架就成了我們唯一的運輸工具。在我參加過的這幾次戰斗中,大部分的傷員都是被手榴彈炸傷的,或與敵人進行肉博戰時受的刺刀傷。由于缺乏子彈,部隊選擇近距離作戰。因為沒有磺胺類的藥,所有的創傷都引起了嚴重的感染,而且恢復的時間也拖得很長。因我帶了一臺顯微鏡,在極少的情況下,我還能給傷員輸點血。因沒有血漿,我們只能給傷員注射鹽水來治療休克。我們沒有足夠的葡萄糖,甚至連鹽也都是當地生產的。
在前線,我們對傷員的搶救,通常能夠在1至6個小時之內進行。但是,由于缺少器械設備,要救治那些腹部受傷的重傷員幾乎是不可能的。外科所能干的,多半是清洗創口,去除異物和截肢。我們一直在努力尋找挽救腹部受傷傷員生命的方法,但是,在前線,我們沒有足夠的止血鉗、沒有顯微鏡、沒有能讓病人從休克中快速蘇醒的方法。前線的醫生和醫護急救人員不但要做醫務工作,同時還要直接參加戰斗。我們犧牲了相當多的同志。還發生過幾起這樣的情況:當醫生留在傷員身邊對他們進行搶救時,最后卻為了不被俘虜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由于日寇對戰俘的慘無人道,所以大部分人寧可自殺也不愿意被俘虜。
我在前線時,還醫治了一些被毒氣傷害的戰士。有一次,日軍使用了某種腐蝕性氣體,幸好我及時趕到,對傷員進行了救治,才避免了皮膚潰瘍和肺部損傷,傷員恢復得也較快。正因為我們的部隊幾乎沒有什么防毒裝備,所以敵人才用毒氣來對付我們。我們所能提供的,只有那些裝有活性炭和石灰的薄紗口罩,但這不是十分有效。
1943年,敵人對我們邊區發起了大掃蕩,我們不得不完全停止了學校和醫院的全部工作。我們讓傷病員躲藏在山洞里,學生們分散在當地的老鄉中間。我自己與一個由教員和醫務工作人員組成的非戰斗分隊統一行動。日寇攻擊了整個北岳地區。這是晉察冀邊區歷來遭受的時間最長、最為殘酷的一次掃蕩。當地的老百姓遭遇最慘,不僅僅是他們的房子被燒毀,牲口和糧食被搶走或毀掉,還有許多婦女被強奸。日寇對老百姓實施了各種慘無人道的暴行:他們把嬰兒扔進了滾燙的開水里、日軍的軍醫還活體解剖了懷孕的婦女、并有日寇吃人的確鑿證據——他們吃人的心和肝。(我曾親自采訪過幾個逃出來的農民和戰士)
在這次敵人的大掃蕩期間,對非戰斗分隊來說,雖條件十分艱苦,但我們只犧牲了一兩個同志。我們把整個醫院搬進了大山里,把傷病員都分成小組,每個小組由一個醫生和幾個護士負責。大部分的傷病員都躲藏在山洞里,發給他們一些步槍和手榴彈。醫生和護士除了給傷病員以必要的治療外,同時還要參加戰斗保護他們。大部分的山洞都在陡峭的山壁上,因此,敵人往往不敢貿然向我們發起攻擊。有時候,敵人也用煙熏的方法來襲擊我們,但都沒有成功。有一位醫生因工作特別突出,被授予了英雄稱號。他白天除了治療傷病員外,還幫助護士做飯,并把飯挑進山洞里。晚上,他到山頭上去觀察敵情,或者守在電話機旁等待有關敵人的消息。好幾次,他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設法通知所有的傷病員和醫護人員;盡管山洞與山洞間相隔幾英里,需要翻山越嶺才能到達。有一次,敵人發現了我們的一個山洞;洞里有兩個傷員和一個護士。日軍派了一個偽軍前去喊話,要他們投降。但護士回答道,“我們這兒有槍,有5發子彈和許多手榴彈。如果你膽敢進來,我們就消滅你。”日軍強迫偽軍去攻打山洞,可沒有一個偽軍是活著回來的。終于他們熬到了晚上,敵軍只得離開了。我所在的分隊盡管是日軍的重要目標,但一直都能成功地避開了敵人。有一次,在神仙山,1萬多的日偽軍包圍了我們。可我們等到晚上,還是設法從距敵人不到50米的側面悄悄地突圍了出去。
在日寇掃蕩期間,醫院的任務或多或少只能是局限于給傷病員換敷料和發藥。但每個醫院都有一個手術小組,遇有緊急情況可立刻手術。在這次掃蕩中,學生們都分散在老鄉中間。我們給學生發了一些藥,他們可以用這些藥給老鄉治病,同時老鄉又保護了他們的安全。學校和醫院所有的人員,都分散在半徑50英里的范圍內。這樣,當反掃蕩勝利結束時,我們就又能很快地重新聚在一起。甚至在敵人掃蕩期間,我們也設法與一些學生保持著聯系,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偶爾講講課。在以前的幾次日寇掃蕩中,學校都是統一集中行動的,因此沒有中斷過教學。但這次的掃蕩,情形的確是太艱難了。
1944年秋,我在學校工作了近3年后,告別了晉察冀邊區。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走了700英里來到了延安。
在延安窯洞與八路軍領導的談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盡管延安的生活與前線不一樣,但我覺得也很有意思,不過我仍然希望能盡快地再回到前線去。與此同時,我在延安的中國醫科大學授課,并通過閱讀新的美國醫學期刊,來刷新我那些生銹的醫學知識。這些期刊都是美國醫生和其他的朋友,如那些到延安來訪問、并對我們的工作很感興趣的“保衛中國同盟”和“美國援華委員會”的朋友們,送給我的禮物。
目前,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要用在培養青霉素菌的工作上了。
1945年3月于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