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世俗生活的角度籠統地概括,日本人的眭格也許就是兩個詞,茶人和劍士。
這兩者皆由禪賦予其內在精神,而禪白中國宋元而來。這兩盞不滅之燈,可照鑒日本八百年來的美麗和偽裝、天國和地獄。
有句話說,“陸羽創造了日本的美”。這句顯得有些夸張的話,其實還不足以說明茶道對日本的影響。八百多年來,茶道的內在精神已經滲進了日本人的基因里,以至于很多時候他們都意識不到自己的生活和茶道的關系:從茶會禮儀發展而來的社交禮節——比如日本人的鞠躬;茶室規制所衍生的簡素樸拙的審美精神和清簡天然的居所理念——想想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茶道器皿所催生的生活器皿之美——柳宗悅的“民藝運動”……
比這些重要的,是茶道對眾多日本人性格的影響。
茶道的“和”、“敬”、“清”、“寂”四個字,所奉行的溫和優雅(和)、平等謙卑(敬)、身心清凈(清)、孤樸超然(寂),一直是一種理想人格的示范,可理解為茶人的“茶氣”。
直白地感受,可能就是一種靜氣。
所以,至少在表面上,我們在京都看到的是一個安靜而干凈的世界。這是一個社會的共同價值觀。即便他們內心里并未理解和認同,在別人面前也得做出樣子來。
當我們來到日本茶道的中心京都大德寺時,首先拜訪的是一休禪師(1394-1481)為開山祖師的真珠庵。創建了“草庵茶”、被奉為茶道鼻祖的茶人村田珠光(1423-1502),就是一休的弟子。“和”、“敬”、“清”、“寂”的茶道思想就是由他所創立,“茶禪一味”的思想亦由他始。茶道有種說法,一切茶人皆禪人。禪修的境界決定了一個茶人的茶道境界。
在真珠庵,山田正宗大和尚為我們介紹了珠光所作的七五三石庭,還有他常汲水泡茶的一口井。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珠光教育弟子理解茶道精神時常講的一個故事:晚唐詩人齊己作了一首《早梅》,第二聯是“前村深雪里,昨夜數枝開”。他以此詩求教于鄭谷,而鄭谷建議他將“數枝”改為“一枝”,他聽從了鄭谷的意見,并奉他為梅花一字之師。
在珠光的眼里,深雪中一枝梅花獨放,其中正存在著茶道“孤寂”的理念。
“一”字成為了我們理解茶人精神的一把鑰匙。和花道不同,茶人插花只選—朵。這個似乎還停留于茶道的范圍內。但茶室里只選擇一樣主要的裝飾,通常是字或畫,這一點突然讓我們理解了日本人居所的特征。去歐洲貴族的家里,會發現墻上到處掛的都是畫,大束大束的花,日本的居所跟其相比,就是獨奏跟交響樂的區別。
獨奏怎么都會安靜一些。
所以日本人講究把什么都放在柜子里,家中陳設往往一目了然,為的就是不讓任何一個多余的音符打擾到自己。
從“數枝”到“一枝”,還晴含著一種“減少”的生活態度,也就是最近流行的話題“斷舍離”。
比如對“色”的減少,茶人插花,以白色為美,冬日茶會,一朵當季的含苞欲放的白茶花為最美。而5月在青瓷花瓶里插一朵牡丹花,是茶道中最富麗的花,也只能是白色,且仍只是含苞待放的蓓蕾。
知道了這個,就能理解信奉禪宗的喬布斯,在設計蘋果系列產品時為何會選擇白色,同時將原本繁雜的外形減為最簡。再想想他去世后的蘋果5C,還是先把耳朵眼捂上吧。
對于日本畫家而言,“一”意味著一種“減筆法”,他們不僅接受了中國畫的留白,更加重了簡潔的程度。最典型的例子是南宋禪僧牧溪的畫。牧溪的畫風本來就簡曠空遠,沒想到他的畫到日本后,竟常被裁下局部重新裝裱為掛軸來欣賞。大德寺所藏的他的著名作品《芙蓉圖》《柿圖》《栗圖》,都很可能是由畫卷裁剪而成。美術史家高居翰(1926-2014)說,這種裁切在當時的日本非常普遍。這也直接影響了畫家們的創作。
對日本文學家尤其是俳句歌人來說,“一”意味著一種暗示力,即用最精簡的言辭完成最豐富的暗示。禪學大師鈴木大拙(1870-1966)對這一點感觸甚深,“萬物來自未知的神秘之淵。人們只要透過其中任何一種事物,就可以窺視到這深淵的秘密。因此,要宣泄那由于窺視到深淵而被喚起的感情,就根本不需要去創作數百行的壯麗詩篇。在感情達到最高潮時,人往往會沉默不語,因為任何語言都不可能把此時的感情確切地表達出來。俳句雖只有十幾個字,在這種場合也許還是有點兒多。深受禪學影響的日本藝術家,不論何時、何地,都盡量用最少的詞句和筆觸去表現感情。因為如果把感情全部表現出來,那么暗示的余地就會化為烏有。暗示力可以說是日本藝術的奧秘。”
這就是禪家所說的“一即—切”。這里的“一”也罷,“—切”也罷,根源都來自于“無”。所謂“風吹碧落浮云盡,月上青山玉一團”。
所以與謝蕪村(1716-1783)的“青青銅鐘上,蝴蝶悠然眠”這十個字的俳句,鈴木大拙竟用了三千多字來解讀。
這些生活上和審美上的精減,假如概括成一個畫面,就是衣著樸素的兩位好友在窄小幽晴的茶室里相對飲茶,簡樸的墻上掛著一幅裁切而成的《柿圖》,粗陶花瓶里一朵小白蓓蕾,一個人吟了一首俳句,然后就是長達二十分鐘的靜默……別笑,我知道,生活不是這個樣子,但那些精神的透氣孔,在日本人的生活里確實多一點兒。
比如坐禪就是一種。
在京都的大小寺院,常會看到人在庭前默坐。據介紹,很多上班族都會在早上或午休時,去寺院坐半個小時,好讓自己以更好的狀態走進辦公室。
在近江的永源寺,我們有幸得到道前慈明管長的應允,去1933年重建的禪堂體驗了一次坐禪。
在一處依山而建的木制建筑里,穿過一個長廊,左拐,到達禪堂的外間。隔著門檻,可以看到這個依宋式規制而建的禪堂,左右靠墻各一長條榻榻米側臺,相向而設,中間還有一條坐禪位。幽晴的禪堂里,淡淡映著兩邊窗外透進來的楓葉紅光。
雙手合十行禮,即可跨過門檻進入。走到坐禪位前,再行禮,即可上到近一米高的側臺上。蒲團比想象的要舒服得多,盤腿坐下如陷在一床厚軟挺括的大被子里。
文化顧問殷勤先生坐在首座位置,主持了整個過程。
垂眼默坐,四下一片黑靜。首先連續兩下清亮干脆的木析聲,然后是四下優美的引罄聲,細細地一聲一聲地“叮”著,余音悠悠裊裊,長而空,真有一種“遠”的效果。心神好像被徐徐拉了起來拋到了無盡虛空之中。
之后就是你自己的禪坐了。殷先生只提示了一點,別去故意控制自己的思緒,一切都放下。“就像天空中的一片云一樣,刻意要把那云趕走,就會很累。”他說。
開始時沒告訴我們會坐多久,所以就盡量放空和放松吧。就這么讓思緒在腦中默默地流著,不尋找,也不等待。直到又一聲裊裊的引罄把我們喚回,再由兩聲木析宣告坐禪結束。
總共半小時。沒有期待中的風聲、樹聲、蟲子聲,但即使垂著眼,這兩排美麗的窗子就足以安慰我們了。還能期望什么呢,多少人都是如此一坐多少年,能不能晤道還要看緣分。
后來一個下午,在建仁寺名為“大雄苑”的枯山水庭院前,在拜訪完小堀泰嚴管長之后,我們即興默坐了一會兒。
沒有儀式,沒有盤腿,只默坐著面對這一大片寂靜的枯山水,看著前方天空浩浩蕩蕩的云堆無止無盡地相向而來,以云朵為參照物,身處的寺庭便成了一艘巨輪,載著我們朝著未知緩緩前行。
日本人給庭園做了多少斷舍離,才有了枯山水。多少水光天色、鶯歌燕舞、觥籌交錯甚至軟玉溫香舍去,才有了這一時清凈。
這是京都最古老的禪寺,由“禪宗、茶道東傳第一人”榮西禪師(1141-1215)于1202年創建,寺中還有一塊“茶碑”。因為緊鄰祗園,晚上的建仁寺值得一來再來,走在夜晚祗園矜貴的幽黑光線里,再空寂無人,也多少有些緊張,總覺得在等待什么。但一進建仁寺,自然就放松了,立刻全身心沁入到由木殿蒼松所生發的森然木氣之中。
榮西在建仁寺所實行的是兼修禪,真正把“純禪”帶到日本并發揚光大的,是南宋禪師蘭溪道隆(l213-1278)和無學祖元(1226-1286)等人,當他們東渡日本,在鐮倉幕府的掌權者北條時賴(1227-1263)、北條時宗(1251-1284)的庇護下建寺弘法之后,禪師們從此成為了劍士們的精神導師。
據記載有一次時宗去拜訪無學阻元禪師。
劍士:人皆謂怯弱乃一生之大敵,試問如何能避之?
禪師:即斷切此病來處。
劍士:此病來自何處?
禪師:即來自汝自身。
劍士:怯弱于諸病之中乃吾最憎之事,如何來自吾自身?
禪師:汝投棄執為時宗之我,汝有何覺?當汝成此之時,再來會余。
劍士:如何能為之?
禪師:即斷汝一切妄念思慮。
劍士:如何能斷?
禪師:唯有坐禪。即透悟汝一切慮念之源乃為思屬時宗自身。
劍士:吾有眾多俗事必為之,如何覓得禪思之暇?
禪師:縱使為俗事,汝亦應以其為汝內省之機,如此,不幾日即悟汝心中之時宗為誰。
“事在精勤、行存潔白,情忘憎愛,念絕是非。為十方儀范之所鐘,一眾道業之所系。”這是赴日前的無學祖元禪師所得到的評價。北條時宗是日本歷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其修養與他所接觸的幾位中國禪師,存在著直接的因果關系。
由禪、茶而養成的靜氣,如何塑造了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和衣食起居,還有很多面向尚未涉及。
比如干凈。關于京都、奈良寺院的廁所,谷崎潤一郎(1886-1965)寫過一段有趣的文字:“日本廁所實在是讓人精神得以休憩之所在。廁所必須離開正房一段距離,坐落在樹陰之下,飄溢綠葉、青苔的氣息,并有迥廊與之相通。如廁者蹲在幽晴之處,在透過拉門的透明光線下,盡管冥思默想,那種閑適地眺望庭院景色的心境,真是妙不可言……要達于此境者一要一定的幽晴,二要一塵不染的潔凈,還要兩耳能聽見蚊蟲低吟之靜謐……確實,要想聽蟲鳴、烏叫,體味月夜和四季的情趣,廁所是個最佳所在。難怪古來文人騷客在這里得到無數才思。可以說在日本建筑中最講究的當是廁所。把一切詩化的祖先們,把住宅中最不潔凈的場所變為幽雅的去處,讓它與花鳥風云緊密相連,讓人于此而頓生懷戀之情。”
禪僧讓日復一日的打掃變為了一種精神習慣,茶人則將一塵不染設定為一種生活標準。“清”因之成為耳眼鼻舌的綜合需求,以換取精神的安寧。澤庵在《茶亭記》描繪了這樣的一種生活景象,在某種程度上這也反映了一種生活觀,“茍構小室于竹蔭之下,鋪水石、植草木、置炭、安釜、生花、飾以茶具,移山川自然之水石于一室之中。賞四季風花月夜之景,感草木榮落之時,迎客以成禮敬。松風颯颯聞于釜中,忘卻塵世念慮;渭水涓涓流于勺上,洗去心中塵埃。真可謂人間仙境。”
《茶亭記》里描述的這種生活景象,用攝像機是拍不出韻致的,色彩全在人的心里面。比如松風颯颯錄下來,不過是水快燒開時的“轟轟”聲罷了。
簡而言之,靜氣的背后,是一種尋求專一、留白和余韻的精神習慣,所映照的是一種相對簡單的生活,這種簡單降低了生命的噪音,也減少了生活的快感。這種自律、節制而謙卑的存在姿態,是一種領教過生活的教訓而直面無常的成人的選擇。但這姿態背后,同時又隱藏著對生活、對生命何等珍重的態度。
《古蜀之肺:大慈寺傳》中有個故事可以反映日本人靜氣中的另一面。蘭溪道隆禪師東渡時,帶了一位名叫西川能云的行者(專為方丈舉行各種佛教儀式服務的人)。能云是俗家人,有后,在建長寺服務42年后,于1286年去世。七百多年后,他的后代西川弘及女兒、女婿于2008年到四川成都的大慈寺尋根訪祖。西川弘也叫西川能文,依舊在建長寺世襲行者之職。
茶道中還有一點明顯影響了日本人的性格,那就是在面對工作時的專注。這是一種將全部心力投入到一項工作中的態度,他們完全信奉這種全神貫注所帶來的力量,并將其上升到哲學的高度。
這就是關于“無心”的話題了。
鈴木大拙在《禪與日本文化》的茶道一節,講過一個毫無劍術基礎的茶人,因為其全神貫注的能力,偶然擊敗一個劍士的故事。一位師傅指導這位茶人,讓其用表演茶道般的聚精會神來進行這場性命攸關的決斗,“首先,要想到是在為客人點茶,然后您鄭重向他致以問候,并道歉說自己來晚了。您可以告訴他您已做好了決一勝負的準備。您脫下短外褂,小心將它疊好,然后再把扇子放在上面。您系上纏頭,圍上腰帶,并把褲裙的兩邊開上口子。這就是對陣前的一切準備工作了。最后,您抽刀高舉過頭頂,擺好將對手砍倒的姿勢,再閉上雙眼,靜下心來。當聽到對手的喝聲時,您就揮刀向他劈去。”
茶人此時的狀態,就不僅僅是技術層面的問題。鈴木大拙說,這還存在著一種能達到他稱之為“宇宙無意識”的直覺,也就是“無心”。“屬于各門藝術的這種種直覺,并非互相毫不相關,而是由一個根本的直覺派生而來的。日本人堅信,劍士、茶人以及其他各種技術的師匠所具有的各自專門的直覺,歸根到底不過是一個大體驗的不同特殊應用而已……只有帶著這種根本的體驗,才能洞察一切創造力及藝術沖動的根源,才能超越生死之海,達到對存在于一切無常之形中的、作為‘實在’的‘無意識’的徹悟。”
關于“無心”的狀態,鈴木大拙還做過這樣的分析。“從心理學上講,這種心態是徹底被動的,精神在此時,已經完全委身于一種他力。就意識而言,人變成了一種自動木偶。但這種無心狀態決不能同絕滅的被動相混同,也不能同朽木巖石等無生命物質的無感覺性混為一談。這種心態,就是奇妙的‘寓有意識于無意識之中’。”
澤庵(1573-1645)和日本最著名的劍士之一柳生宗矩(1571-1646),也是那種典型的禪師和劍士的關系。澤庵寫給柳生的書信,被輯錄為《不動智神妙錄》,其中就十分強調無心的意義。
澤庵對柳生談論起無學祖元禪師,“鐮倉無學禪師,于大唐之亂中為敵所捕,臨刑之時,作‘電光影里斬春風’之偈。無學之心,乃謂揮刀如閃電之迅,其間無有任何心念。刀無心、人無心、我亦無心;刀空、人空、我亦空。發嘴,則人不成為人,刀不成為刀,我亦于電光之中,如春風吹過長空。是為一切不止之心。正唯不思于刀,始可斬斷春風。故忘卻己心而為一切事,則可達至上之境。”
在這里面,無學祖元禪師首先是一個超越了生死的典范。赴日前,在雁蕩山能仁寺,面對元兵即將落下的屠刀,他吟著“乾坤無地卓孤筇,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里斬春風”,猶為元兵說法,以致“眾兵悚聞,悔謝作禮而去”,這四句偈頌后來被命名為《臨劍偈》,在日本被廣為傳誦,這種對死亡的態度深深地塑造了劍士們的性格。
這種態度,后來甚至影響到了幾乎所有的日本人,以至于鈴木大拙曾這樣分析道,“‘無畏而死’是日本人心中最為崇尚的道德觀念之一……日本人最鄙視的就是在死面前猶豫不決、纏綿悱惻,他們向往著能像櫻花隨風而逝那樣去走向死亡,這種對死的態度正是與禪的教義完全吻合。”
如果把“離生死之心”詮釋為一個創業者為了理想而破釜沉舟,或一個導演不計較票房或是否得獎地去拍一部理想中的電影,那么它確實跟絕大部分人都有關系,是一種“向死而生”的人生態度。但如果這種“離生死之心”被邪惡勢力所利用,那就是惡魔之心。所謂“牛飲水成乳,蛇飲水成毒。”
京都最重要的企業京瓷的董事長、日本經營之圣稻盛和夫(1932-),也是一位超越了生死的人。1997年6月,一次體檢中,醫生告訴說他已患胃癌。65歲的他只是淡淡地回應,哦,是癌癥嗎?之后,繼續搭乘新干線到本州島西側的岡山縣區對一批中小企業家作演講,然后又跟一些學員喝了點兒酒交流意見,直到深夜才回家,和平常一樣上床休息睡覺。原本,這是為出家而做的體檢,所以手術后不久,他就舉行了出家儀式。
看他的自傳,就知道從創辦京瓷之始,他就有一種“向死而生”的職業態度,帶領企業竭盡全力地與對手競爭,一往直前地攻城略地。從這個意義上,他實際是一位現代劍士,也一直在禪師那里得到精神力量。
自傳中,他寫到一次京瓷因為在沒拿到政府許可之前擅自銷售人工骨頭和人工膝關節,創業25年來第一次受到媒體大面積的譴責,就此,他寫道,“在這起事件中,我的精神導師、西片擔雪禪師把我從一蹶不振中拯救了出來。西片擔雪法師是臨濟宗妙心寺派圓福寺的高僧,在我碰到困惑時,總能為我開導。他無妻小,遠煙酒,托缽行化,過著清凈隨和的日子。平時少言寡語,更不會帶有說教。每次我登門拜訪時,總是默默地為我點沏粉茶,這時我就在旁隨意地聊一些公司的事情等等。那時我就向他傾訴了被媒體大書特書的遭遇,原想得到幾句安慰,但他卻說:‘那也沒有辦法啊,稻盛,受苦就是你還活著的證據。’這令我大感意外。他接著說,‘遇到災難,就是你過去的罪孽消失的時候。罪孽沒了,應該覺得高興才對。雖然我不知道你過去有些什么樣的罪孽,但如果這樣就能消除罪孽,豈不是應該祝賀?’這真可謂一語道破天機,就如同白隱禪師在《坐禪和贊》中所說的‘無量罪孽皆消’。這句話對我是最好的教誨,讓我重新振作起來。”
他應該是一種形式上的出家,但亦曾上街化緣。穿著深藍色云水衣,頭戴竹笠,光腳穿草鞋以行腳僧的形象在京都走街串巷。站在信徒家門口,口中念誦四弘誓愿,讓信徒將布施的大米裝入行囊中。他講到一天傍晚,大病未愈、連續行腳數天之后的他,背著沉重的行囊,腳被磨出了血,感到非常疲憊,此時,一位在街旁打掃落葉的婦女給他施舍了100日元,讓他去買個面包吃。“拿著這枚硬幣,不知為什么我感到難以言表的幸福,感動得熱淚盈眶。這位婦女看上去并不富裕,但她向我布施的這種美好善良的心靈,是我在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體驗到的,是那么清新和純潔。幸福感貫穿我全身,我感到這才是神佛的愛。”
在大德寺聚光院,我們拜謁了千利休(1522-1591)的墓園,他的臨終偈“人生七十,力園希咄。吾這寶劍,祖佛共殺。提我具足一長刀,今時此刻拋向天”,以禪師式超越生死的態度,印證了他的徹悟。
這拋向天的一長刀,指的就是他自己。
楠正成(1294-1336)在湊川將要迎戰足利尊氏的大軍,他去禪院向一禪僧發問,“生死交謝之時如何?”
和尚答道:“兩頭皆截斷,一劍倚天寒。”
鈴木先生如此寫道,“這‘一劍’是絕對的,它既非生之劍,也非死之劍。生命的世界生白于劍,并在劍中具有自己的一切存在,這劍就是盧舍那佛自身。把握住這一點,就能知道在人生的歧路關口該如何行動。”
在劍道的最高階段,有一種秘訣被稱為“水月”。有水之處,月都會以一種“無心”之態來映照自身。
無學祖元禪師12歲時,聽到僧人誦“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時,即有警醒之意。1279年,在“崖山之戰”的三個月后,53歲的他選擇東渡日本。登船人海之時,也是一種“提我具足一長刀,今時此刻拋向天”吧,他也許沒想到,七百多年了,這把劍到今天仍在映照著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