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小城少年,靠著對聲名的強烈渴望,完成了人生的一系列跳躍。一路走來,他以不同形象示人,懂得適時地置身于時代的風口。“一定要贏”,是他人生的信條與核心邏輯,因為“這是一個按了加速鍵的時代,我絕不能被甩在后面”。曾經他是猛烈抨擊主流的“校園意見領袖”,眼下他著力為自己打造的形象則是:“90后創業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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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中學教育版圖上,惠州一中是個不太起眼的名字。和全國各地無數所視高考升學率為生命的中學一樣,這所位于廣東省的學校長年實施一項規則:按照前一次考試排名安排考場座次。自2004年入學之日起,一個眼鏡片厚如瓶底的瘦弱少年長期徘徊于這一評判體系的末端,在他的描述中,這是要向應試教育宣戰:語文考試只寫作文;英語考試用中文答題;歷史考試填空時,反面人物一律填上班主任的姓名,反之則代以自己的名字:孫宇晨。
這并未阻礙他顯露出遠超常人的成功欲望:有朝一日,我必須出人頭地。旁人埋首題海時,他手握鋼筆端坐于圖書館中,自視擁有不世出的寫作才華,意欲以此改變命運。手不釋卷的范本是王小波和李敖,更現實的偶像則是年少成名的韓寒——他決心復制韓寒的道路,為此精心研究歷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的文風,寫出多篇風格迥異的文章投往上海,意圖增加合乎評委口味的幾率,“一定要贏”。如此連投3年,卻從無回音。他心生絕望,轉身攀上曾無比厭惡的應試教育的大樹。
多年之后,25歲的孫宇晨坐在位于北京東三環月租高達18000元的家中,回憶起當年往事,露出勝利者的微笑。交談過程中他不時挺身后仰,腰間的愛馬仕皮帶閃閃發亮。
點開百度百科關于他的詞條,一串數不清的標簽:北京大學歷史系學士,GPA排名第一;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碩士;銳波科技創始人、董事長兼CEO;中國90后創業者領軍人物;世界經濟論壇(達沃斯論壇)全球杰出青年;福布斯2015年中國30位30歲以下創業者;馬云創辦的湖畔大學首批學員中唯一90后學員……
擁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頭銜,他自信爆棚,享受被關注的感覺。“我采訪簡直接到手軟”。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證書和獎杯,略顯擁擠的會議室墻壁上,貼滿媒體報道他的版面。微信朋友圈里,馬云、馮侖、史玉柱……他隨時都在展示自己和這些商界大佬的合影。
他努力抓住每一個讓別人關注自己的機會,樂于表達聲名和財富帶給他的巨大快感。7月初,他在微信朋友圈24小時內連轉4次作為“90后創業新貴”登上《魯豫有約》的消息。陳魯豫在節目中問他:10年以后,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回答:我想做一個“三有”新人,有錢,有趣,有理想。
陳魯豫追問:那你現在是幾有?
他大笑著說:“現在已經是‘三有’了。希望10年后還能保持。”
時間回到八九年前,他講述的高中生活的后半段導——高三時,他對寫作之夢已然心灰意冷,抱著碰運氣的心態將此前投稿的三篇文章一字未改再次投出,卻意外進入復試拿到一等獎,獲得北大自主招生資格。從此他瘋狂惡補,考入燕園。日后,這成為他反復提起的人生資本:“高三一年大逆轉,從三本到北大。”
這個曾經自命不凡卻前路迷茫的小城少年,人生以此為分水嶺,踏上通往名利世界的快車道。但列車并非始終行駛在同一條車道上,軌道切換之迅速,轉向跨度之大,讓一些熟悉他的人感到愕然:
在北大讀本科時,他是以抨擊主流而聞名的“校園意見領袖”,登上《亞洲周刊》封面;赴美攻讀碩士,注意力轉向與專業無關的比特幣投資,賺取人生第一桶金;回國創業后,毫不掩飾對金錢的崇拜,在一次演講中高調喊出“我衡量一個人的標準就是看他賺了多少錢”。
2014年底,一位舊友時隔兩年多與他見面,對他的巨大改變感到不適:“渾身流淌的不是血液,是雞湯。他非常亢奮地跟我講,想要掙到錢,就一定要對錢足夠渴望。”一位曾經采訪過他的記者更是將他概括為“90后創業雞湯成功學集大成者”。
曾經的偶像韓寒,已然變成他的嘲諷對象:“他顯然跟不上我們90后的時代了,本質上還是太懶了,很不給力。自從生了孩子,基本可以被清出青年人的行列了。”
與此對應的是,幾年前他還拒絕享受明操盤的“文學之新”寫作比賽的邀請,嘲笑郭的作品是“一坨大糞”,現在卻流露出一種惺惺相惜的情緒:
“很牛逼的資本家。他有一點跟我很像,就是他也很想要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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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一次地,孫宇晨向我講起他從小信奉至今的行事原則:“一定要當第一。如果在一個領域當不了第一,馬上換下一個。”
這一邏輯很早就開始支配他的人生。當演講熱在上世紀90年代興起,為了提升口頭表達能力,他剛上小學就被母親帶到各種傳銷班聽課;圍棋熱興起,小學三年級只身一人到武漢學圍棋;中學時,“.com時代”來臨,他又投身于計算機奧林匹克競賽。但這些嘗試都不太成功,他放棄了進一步努力。
及至2007年秋憑借新概念一等獎的20分加分考入北大中文系,他已將熱情投注于追隨韓寒的路徑,頻繁在《萌芽》雜志上發表小說,一度“覺得自己要成為當代韓寒了,文壇一霸的感覺”,可是反響寥寥。“韓寒也真是走了狗屎運,趕上《萌芽》最火的時候。到我寫的時候,已經走下坡路了。上萬字登出來沒有任何動靜,真心受不了。”他不再堅持。
很快,他于2009年秋季前往香港中文大學交換一個學期。返回北大后,一位同學發現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以前那個總是一身運動服的“土包子”穿著時尚了,同時思想變得激進,以至于室友都難以容忍,氣氛相當緊張。他開始頻繁在社交網絡上猛烈批評北大,隨著時間推移,批評對象進一步擴展到更廣闊的公共領域,言辭越發激烈。
他將這一轉變歸因于在香港接受了“思想上的成人禮”。“好比原先在一個清教徒世界,只能看到女人的眼睛,到這以后,哇塞,滿街都是裸體!”在選修了一門《民主與社會》的課程后,他走上香港街頭,參與各種抗議示威活動,并在社交網絡上直播經過。
但這仍是受到韓寒的影響。彼時,韓寒的寫作重心由小說轉為雜文,是新浪博客上最耀眼的明星,言語辛辣,譏諷主流,粉絲數以千萬計。
“你就那么想成為第二個韓寒?”我問他。
“不,我比他更牛逼。他是轉化普通民眾,我可是轉化北大學生。轉化一個頂他10個,意義是他的10倍。”
如此高調張揚的風格,貫穿他在北大的4年。在這所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為傳統的學校里,學生們對他評價不一。有人視其為“少數不平庸的北大人”,也有人說他“不過就是想紅”。還有人雖不贊同他的具體觀點,卻也表示“一百個孫宇晨,總好過一百個沉默者”。
他組織地下沙龍,邀請自由派知識分子在北大附近的咖啡館交流。一次活動被國安人員阻止后,他希望組織能夠“正規化”,向北大團委申請注冊“西學社”,但成立僅三天就被校方解散。此后,他的各種網絡賬號成為校方重點監控的對象,常被禁言。
他主動為自己再添爭議,宣布以獨立候選人身份參選北大學生會主席。在很多人眼中,這不可理喻,因為學生會正是他過去百般嘲笑的對象。“美其名曰學生會,實際上就是一個晚會承辦機構嘛。”
當我將這個疑問拋給他,得到的回答是:“你因為瞧不上它就不加入它,那它不一直是老樣子嗎?要放下節操,融入進去,才有改變的可能。”
這位參選人不乏堅定的支持者。北大社會學系2010級研究生薄然之所以從北京外國語大學考入北大,是因為“北外學生普遍缺乏見識”,而孫宇晨正是他所期待的在北大遇到的那種有見識的人,“很棒,很牛逼,眼界非常寬,看的東西特別高、特別遠。北大學生就是應該想大問題。”
薄然認識孫宇晨時,正是孫投身選戰期間。他回憶,孫宇晨在一次飯局上分析,當選后可以認識更牛的人,做更牛的事,一步一步向上走,比如可以通過共青團系統的路徑,一路成為省部級大員。
競選一事歷經數月,孫宇晨曾向外界宣布已經攻下半數以上票倉,卻沒有出現在競選現場。他后來反復講起一個故事:競選的幾天前,校團委工作人員將他“監禁”了十幾個小時,逼迫他退選。但質疑者視之為“赤裸裸的作秀”,因為按過去的經驗,所謂獨立候選人絕無當選可能。“先高調參與一件明知道不可能成功的事,再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受迫害的形象博取眼球。”他的一位師姐分析說。
薄然當時是堅定的“挺孫派”,現在他認為自己可以給出中性的評價:“不要妖魔化他。就是一個很熱血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他絕不是傻乎乎的熱血,而是很精明的熱血。”
一個頗有意味的事實是,在對自己身處的體系冷眼批判的同時,這個年輕人也總能從中巧妙獲取想要的東西。大一結束時,他從一年前夢寐以求的中文系離開,降級轉入歷史系。他的朋友章聞韶認為,這是因為在中文系不好出頭,再怎么努力,排名也就中上等。
孫宇晨則自稱轉系原因是中文系“課程設置畸形”、“氣氛太左”,而轉往歷史系,是聽從了當時的精神偶像之一錢理群教授的建議,“史外無學”。但他也承認,在歷史系容易獲得高分。及至本科畢業,他的績點在歷史系排名第一。
一次午餐中,他花了大約半個小時,向我“傳授”通過何種技巧排名第一。心得之一是:“歷史系的課考試占的分數少,論文是大頭。跟老師多交流,關系熟了,正式交論文之前先讓他看一下,提點兒建議,我再改改。你說分數能差嗎?”每選一門課,他一定要拿到老師的手機號和郵箱,“出了事至少能找到責任人”,他嘴角翹起,伸出四根手指:“我的印象中,至少有4門課原本在85分以下,問老師以后,改到了85分以上。”
他忍不住得意,“我簡直可以回北大開一門績點學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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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夏天的競選失利,“想在體制內努力,結果沒成功”,于是,“做不了第一就換個領域”的信條再次主導他的行動。
彼時,微博正崛起,公共討論空間漸有興盛之勢,“大V”、“公知”成為輿論場最風光的人群,孫宇晨渴望躋身其中。“覺得還是該大聲疾呼救中國”,他模仿胡適開設《每周評論》,發布于人人網,并主動將文章發送給一些媒體和知識界人士。很快,他得到了《南方周末》的實習機會。
實習期間,他的精力大多仍放在撰寫《每周評論》上,只是結尾多出一行落款:“孫宇晨于《南方周末》新聞部。”點擊量隨之飛漲。一位與他同期在南周實習的媒體人回憶,有報社領導曾提醒他去掉這條落款,“但是沒什么效果”。
當時在人人網上風靡一時的網絡周刊《北斗》經常選用孫宇晨的文章。“我們那批寫文章的人,水平未必比孫宇晨低,但要論抓眼球,沒人比得過他。”一位《北斗》的撰稿人回憶說。
幾篇文章或許可以反映孫宇晨當時的寫作思路與風格。甘肅舟曲泥石流遇難者哀悼日,他撰文批評政府漠視人性與生命,公信力喪失,文章標題概括了他所理解的國人心態變化:《誰不捐款誰傻逼——我不捐款我傻逼——我捐款我傻逼——誰捐款誰傻逼》。另一篇諷刺政府“反三俗”行動的文章,標題則是《郭德綱蒼井空我全要了!》
類似文章在人人網上被瘋狂轉載,評價兩極。每當他發表新文章,總有人當作嘩眾取寵的笑料轉至北大未名BBS的Joke版。“孫宇晨是不是傻逼?”曾是一些北大學生掛在嘴邊的一道“檢測三觀”的測試題。但在一些支持者眼中,“不管動機如何,起碼他是一個行動者。”
為使文章受到更多關注,孫宇晨形容自己當時“瘋狂加人”,在人人網上發出上千個好友申請,其中很多人與他價值觀相反,“照著學生干部名單挨個加”。“很多罵聲是我自己招來的。認同你的人看了無非爽一下而已,重要的是轉化反對者。”
然而他仍然經常為影響力不夠而苦惱,希望文章可以在更大的公共空間引起反響。很快,他如愿以償。
2011年3月,媒體報道說,北大將于當年5月起在全校范圍內實施一項針對學業困難、思想偏激、心理脆弱、經濟貧困等十類“重點學生”進行學業會商的制度,“有針對陸地制訂并實施幫扶支持計劃”。
“思想偏激”的字眼引起了孫宇晨的注意。他接連發文:“罪惡的北大會商制度終于被曝光了,這是一個旨在將全面控制學生制度化的殘酷設想。”“我總感覺自己生活的并非北大,這是納粹,還是納粹呢?”
輿論一時大嘩,關于“會商制度”的討論演變為一場公共事件。爭議聲中,他的知名度急速上升。2011年7月,他和當時在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就讀的蔣方舟一同登上《亞洲周刊》封面。二人的照片上方是兩行大字:“中國90后精英互聯網下的蛋”。
時隔4年,當時撰寫封面文章的香港媒體人張潔平向我回憶,起初的操作思路是寫人人網上的自由派大學生群體,而非孫宇晨個人。但由于時間緊張,調整為寫一兩個比較有名的代表性人物,帶出整個群體的故事。
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是,見刊文章不是常見的第三人稱敘事,而是孫宇晨的自述。這是張潔平有意為之:“我不希望我的敘述被他本人自說述綁架,但又很難細致辯析處理,所以就讓它原汁原味呈現。”
在采訪過程中,她對孫宇晨印象最深的一點是“不害羞”。“我是80后,我們這一代人在跟別人談論自己優點的時候,總會覺得有點兒難為情。從他身上你看不到這一點,他會一直跟你講自己是多么出色。”
雜志發行后,孫宇晨的反應似乎印證了張潔平的印象。他將自己人入網的用戶名改為“孫宇晨亞洲周刊封面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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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位年輕的批判者本可以像這樣一路意氣風發下去。他沒想到,自己將迎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沖擊,留下的痕跡至今難以抹去。
2010年底,因為感到自己存在被學校開除的危險,他申請提前一年從北大畢業,并于2011年秋入讀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東亞研究專業。到達美國大約一個月,他就參照陳獨秀創辦《新青年》辦起網絡雜志《新新青年》。然而半個月后,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生沈誕琦在人人網上發表長篇日志,指責雜志中孫宇晨所寫《老兵不死,一九四九》一文系抄襲她的文章《一九八九的一百萬》。她將兩文相似之處——比對,要求孫宇晨公開道歉。
事件迅速發酵。“留學生孫宇晨陷‘抄襲門’曾為《亞洲周刊》封面人物”的標題見諸報端,對他的批評聲此起彼伏,綿延多日。
“那一次算是把我徹底打蒙。”孫宇晨回憶說,那是他人生中最恍惚的幾天。慌亂之中,他拔掉網線,和外界切斷聯系。他的朋友章聞韶甚至一度以為他已尋短見。
失聯數日后,他在人人網上發表長篇聲明《我的最終回應》,否認抄襲,稱兩文只是風格相似。但這并未起到他期望的效果。北大未名BBS上,批評此文的帖子沖上“每日十大話題”第一,至今保存在Joke版精華區內。即使此前對他示以理解和支持的一些人也不再挺他。一位曾與他走得很近的《北斗》撰稿人說:“如果這都不算抄襲,那世界上就不存在抄襲了。”
4年后與我談起此事,孫宇晨依舊否認抄襲且言辭強硬。“我當時怎么想的,我就怎么說。至于別人怎么看,我當時是不管的。現在回頭來看,也沒什么好后悔。”
“I got fucked.”他覺得歸根結底,自己當時還不夠強大,別人才敢那么對他。
從那時起,他在人人網上保持沉默,直到如今。《新新青年》,這本他希望“延續《新青年》傳統”的網絡雜志,也就此終結。
沉寂一陣后,他的熱情又一次轉移。當時同在賓大就讀的北大英語系2007級畢業生林坤觀察到,孫宇晨從第二學期起開始一系列行動:選修沃頓商學院的課程,加入投資協會,參加投行、基金公司的實習面試。
此前,北大邀請新東方創始人俞敏洪作為校友代表在畢業典禮上演講時,孫宇晨批判說,這是銅臭氣玷污了象牙塔的純潔。一位他曾經崇拜的“學術大牛”畢業后開始經商,他痛斥對方犬儒主義,雙方決裂。2011年馬云開通微博,一個星期內多了上百萬粉絲,他莫名其妙:這人是干嗎的?
對于這“180度大轉變”,孫宇晨給我的解釋是:他在美國讀到女作家安·蘭德的著作,經受了“一場價值觀的洗禮”。
“我以前覺得搞文史哲的人是最高尚的,最能推動社會進步,到了美國發現完全相反。”一次晚餐中,他花一個多小時向我講解安·蘭德如何顛覆他的觀念。簡而言之,企業家才是整個地球賴以轉動的核心,人賺錢越多,越崇高。“我以前覺得商人都是有罪的,是下等人。現在反過來看,中文系、歷史系那些人,你那些破書不讀,又怎么樣?世界不會發生任何變化。”
“在北大的時候以為東亞研究這幫人牛得不行。來了美國才發現,簡直就是自說白話,寫東西根本沒人看。”他拜訪曾經的偶像、著名學者余英時,從聊天中得知,像余這樣的學界權威、終身教授,一年薪水也不過八九萬美元,而一個進入高盛的年輕人卻可以賺到兩倍多。
“完全邊緣化,沒人搭理的感覺。”那一瞬間,他告訴自己決不能走這條路。
而在一位當時和他聯系頻繁的朋友眼中,他的轉變有另一種解釋:“抄襲事件是轉折點,宣告他在原先圈子里的信譽徹底破產,那條路走不通了。這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得有更強大的、能靠得住的力量,那么錢就很自然地浮現了出來。”
他一門心思邁進商界,嘗試各種門徑。先是和一群留學生注冊公司,制作視頻節目《留美三人行》,收益寥寥,抽身而出。申請到數十家金融機構實習,又悉數落選。屢次碰壁后,他將原本一年的碩士項目延期一年,備考法學院,寄望于成為律師,邁入華爾街。
留美期間他經濟上一度極其窘迫,又缺乏打工掙錢的路子,于是抱著“看能否認識一些美國有錢人,借我點兒錢”的心態,加入賓大投資協會。一年之內,他敏銳地置身于新的風口,先買特斯拉的股票,后炒比特幣,聲稱收益達七八十倍。這成為他此后多次向媒體講述的又一段傳奇。至于具體金額,經我再三追問,他的說法是上千萬元人民幣。
他所講述的留美故事的結尾是,投資比特幣過程中,他感受到互聯網金融的巨大潛力,決定投身其間。雖然為了申請法學院他備考了整整一年,但最終放棄,轉而回國創業。
我問他為什么舍得放棄,他的邏輯聽起來有些耳熟:
“中國留學生在美國,終究還是太邊緣。你融不到最核心的那個圈子里面。只有回國,我才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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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的一個下午,孫宇晨接受央視網專訪。記者問:“作為90后創業者的領軍人物,你怎么評價中國現在的創業環境?”
他微笑著說:“中國的創業環境是世界上最好的創業環境,沒有‘之一’。”
2014年底,這位曾經的批判者在《財經》年刊中寫道:“90后所成長的二十年,恰恰是中國最好的二十年。”他呼吁90后“成為上為國家貢獻賦稅,下為社會提供就業的創業先鋒,這才是歷史的原動力,推動中國進步的正能量”。
“小孫這種人就是典型的變色龍。他沒有一個穩定的價值觀,習慣于倒向力量強大的一方。”一位認識他的知識分子難掩憤怒。
當我將這些話轉述給他,他反駁道:“話也不能這么講。因為我創業打交道的都是經濟口官員,這些人我覺得思想開放程度是驚人的,是中國未來的希望。”
“也不是政府做什么都批評,那叫無腦黑。鄧小平‘九二南方談話’對國家發展不是大好事嗎?現在政府鼓勵創業,按我的理解就是二次南方談話。”
如今,在政府的大力倡導下,創業是氣勢洶涌的時代熱潮。站在時代的風口,他感覺美妙。“很多時候是時勢造英雄,把握趨勢很重要。”
2013年底,他加入位于硅谷的一家互聯網金融公司Ripple Labs。他反復向媒體描述,Ripple在他眼中比比特幣還要神奇,“這是一套由價值網絡支持的去中心化的支付體系,可以讓不同貨幣自由、免費、零延時地匯兌”。一個多月后,他以Ripple Labs大中華區首席代表的身份回國創業。
在向一家創投基金尋求投資受挫后,他迅速找到著名的IDG資本,成立銳波科技。他認為之所以能搞定IDG,一是IDG是Ripple Labs的股東之一,投他順理成章;二是IDG當時在投資圈里率先打出了“90后創業者”的概念。
拿到投資后,他被拉入IDG的90后創業者微信群,起初只有三四個人,后來很快增加到三四十人。這讓他意識到,一場“90后創業熱”即將興起,而自己應當站在浪潮的最前沿。
為此,他聘請了一家著名財經媒體集團的高管擔任市場副總裁,專門為他打理公關事務,主打“90后創業領袖”牌。拜會各大商業媒體,尋找論壇演講機會,成為他當時的頭等大事。
不久之后,IDG宣布設立“IDG90后基金”,規模達1億美元。面對媒體“這是意在炒作”的質疑,IDG資本創始合伙人熊曉鴿宣稱,90后創業者的時代已經到來,投資和支持他們是搶占行業先機和制高點。
在IDG力推下,“90后創業”的概念迅速攻占各大報刊,孫宇晨是其中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宇晨的PR(公關)能力簡直強爆了。”現在已經是他助理的林坤說。他在各種論壇以及媒體鏡頭前高調宣講:“90后是移動互聯網的原住民”、“90后必將顛覆世界”、“我們不跟對手在同一維度競爭,戰勝你,但與你無關。”
一位90后創業者將孫宇晨的自我推廣形容為“滾雪球”。“IDG的投資,媒體的不停報道,其實都起到為他背書的作用。這種背書越多,人們越愿意關注他、相信他。他就能獲得越來越多的資源。”
眼下,他最自豪的是入選馬云創辦的創業者培訓營“湖畔大學”,并且是其中唯一的90后。剛一入選,“馬云最年輕的門徒”就出現在他的百度百科詞條里。在一檔視頻訪談中,他稱自己與馬云“相見恨晚”。“我跟馬云一聊,就感覺有很多共同話題,哎呀,大家一下感覺就很鐵。”
光鮮的履歷為他贏得擁躉。5月底,一家留學服務機構邀主他在線分享創業心得,500人的微信群瞬間爆滿,臨時增加為5個群。
但一位投資機構人士將孫宇晨形容為“一個成功的創業演員”。“比方說他本來是100分,精心包裝成1000分的樣子,只要這個1000分的泡沫不戳破,他就可以在市場上找來1000分對應的資本和行業地位。一直這樣玩兒下去,等泡沫吹得足夠大,圈到足夠多的錢,再去市場上收購一個真正靠譜的公司,這個資本游戲就算玩兒成了。”
“其實你們媒體也是游戲的參與者。媒體打造明星吸引眼球,讀者也樂于看到這種勵志故事,大家各取所需,完成了一場共謀。”他對我說。
面對“精心炒作自己”的質疑,孫宇晨的解釋是:必須這樣做,公司才能生存。“我們這種初創公司,說白了還是太low嘛。只能靠老板狂出臺,狂做PR,才能吸引投資者注意,不然我們靠什么跟大公司們拼?3個月沒動靜,就被干死了。PR在我們這兒就是跳動的心臟,時不時就得蹦跶一下,不蹦就死了。吃相是很難看,但是沒辦法。”
“只要投資人不介意,我就不怕(這類批評)。會介意嗎?不會。我這是用很低的成本推廣了公司,投資人當然樂于看到。”
他覺得自己如果做錯了什么,那也是公關還不夠強。在求職節目《非你莫屬》里,他是最年輕的“BOSS團”成員。他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錄一期要5萬塊呢,我除了第一期,后面的出鏡率都不行,挺浪費錢的。”在他看來,這檔節目名為選手求職,實為BOSS們的角斗場。“全是人精,企業不一定做得很好,搶鏡個個一流。全是職業演員啊,我這半職業半業余的,其他場子上還能勉強,在這兒真是搶不到幾句話。”
對孫宇晨的另一類批評是,高調從事公關,公司經營卻缺乏實際進展。我向幾位互聯網金融人士征詢對銳波科技的評價,他們的一致回答是,無法評價,因為看不到實際產品。
孫宇晨對此的回應是:“對我們也不能太苛責。Google當年做了六七年都還沒做出什么來,我們還不到兩年,你要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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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2007年!月的一個夜晚,16歲的孫宇晨站在上海外灘街頭,浦江對岸高樓林立,巨大的霓虹燈閃爍不停,他心中暗暗起誓:“從今以后,我一定要在大城市混。”
為參加新概念復賽,他第一次到上海,第一次接觸散發著名利氣息的大都市,“你會覺得在這種地方,你想要什么都有可能得到。”從那天起,他決心一定要逃離“城鄉接合部一般”的惠州。
他從不掩飾對名利遠超常人的強烈渴求。財富或許是次要的,但一定要獲得盡可能多的關注。哪怕是在朋友圈發一條信息幾分鐘沒人回復,他也會焦慮不已。“我這個人真的無法忍受寂寞。我衡量一件事是否要做,熱不熱鬧很重要,一定要有人搭理我。哪怕是罵我呢!”
他將這一性格的源頭歸結于他的童年,他的母親。
1990年7月,孫宇晨出生在青海西寧。4歲時,舉家離開偏遠封閉的西北,奔向改革開放的前沿廣東。他們本想落腳在廣州或是深圳,卻未能如愿,在珠三角的各個城市間輾轉接近一年,定居在惠州。母親成為《惠州日報》的記者,父親進入惠州市規劃局。
初到惠州的一兩年,孫宇晨記憶最深的是財富的匱乏。廣東的夏天潮濕悶熱,家里沒錢裝空調,他熱得難以忍受,每天傍晚拉著父母去逛有空調的友誼商店。晚上9點半商店關門,他抱著店里的柱子,哭鬧著不肯離開。
夫妻關系中,母親是強勢的一方。她的父親曾是西寧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長,但在孫宇晨出生不久就早早去世。搬至惠州時,家族曾經的光彩已經褪盡。母親將重振家業的希望寄托于兒子身上,反復訓導他一定要做第一,要成為社會中的強者。
孫宇晨8歲那年,聶衛平的弟子常昊成為圍棋世界冠軍。他在雜志上讀到這個故事,希望成為第二個常昊。母親立即做出決定,將他送到武漢一所教授圍棋、由聶衛平出任名譽校長的私立小學。
他從此意識到人生殘酷。“那么小的年紀,去武漢一個人都不認識。四十多人的大宿舍,每天晚上都想哭,又不想讓別人知道,就把頭捂在被子里,一點點兒地哭,一個小時才哭完。”
按照圍棋圈里的行話,希望成為職業棋手的孩子,被統稱為“沖段少年”。這是場慘烈的競爭,激烈程度不亞于高考。學了3年,他沖段失敗,情緒消沉地返回惠州。
迎接他的是一個更壞的消息——回家后他才知道,父母早已離婚。“晴天霹靂。學圍棋那3年是難熬,但心里想著總還有家可以回。結果連這個念想都給打碎了。他們還不是和平分手,后來還有一場大戰。打個比方,兩個大股東撕起來,公司能好嗎?”
他曾無數次聽到父母在他面前指責對方的不是,看到過父親對母親不停毆打,還經常在放學后,發現父母同時站在校門口,都想把他接走。為了逃避痛苦,他將注意力轉移到虛擬世界,終日沉迷于網游,學習成績直線下降。
后來,母親遠嫁意大利,父親仕途受阻,還肩挑照應父母及兄弟姐妹的重負,長期郁悶酗酒,對他不管不問。他住進寄宿學校,父子間越發淡漠。“對我來說,小學三年級以后,就沒有體會過家的滋味了。我后來總結出一句話:我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一個人就是一個家。”
母親的訓導讓他建立起對出人頭地的向往,愛的缺失讓他渴求被人關注。一位和他熟識的投資機構人士說,他和很多90后創業者不一樣——別人是出于對事情本身的興趣,而他一路走來,是靠對聲名的渴望驅動自己。“他很缺乏安全感,希望時刻有東西支撐自己。所以名氣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對他來說變成必需品。”
他害怕衰老,害怕讓人覺得他狀態疲憊,為此他極度在意形象。2014年底,為了讓自己顯得更加英俊,他做了近視眼激光手術。為了保持體形,除了躲不開的應酬之外,他強迫自己只吃蔬菜沙拉。他喜歡露出明晃晃的奢侈品LOGO,“它們可以很直接地告訴對方我的實力,告訴他你可以跟我談。”
他眼中的世界,除了成功,就是失敗,沒有中間地帶。他希望自己始終是站在時代浪尖上的弄潮兒。“這是一個按了加速鍵的時代,我絕不能被甩在后面。”
他覺得自己不能無所事事哪怕一秒鐘,否則會產生強烈的負罪感。為此他要求自己“7×24小時,除了睡覺,就是工作”,他可以凌晨6點下飛機,8點出現在采訪現場,“沒人能看出我一夜沒睡。”
這直接導致他和一任女友分手。“每到公共節假日,她就要我陪她出去旅游,我覺得完全是浪費時間。你覺得那個地方好看,你找一個視頻看看就好了,為什么要花這么多時間去現場呢?這能為人生創造什么價值呢?”
“別看我現在好像挺不錯,其實我一直很焦慮,幸福感一直不強。總覺得還不夠成功。”他皺起眉頭,表情緊繃。
我問他:“也許有人覺得,不需要在乎別人怎么評價、成不成功,只要自己過得開心就好,不用那么緊張。這樣的人生不也很好嗎?”
“我一定要反駁一下。”他用手掌拍打桌子,不停搖動手指,面孔漲得通紅,聲音越來越大。“怎么能夠自欺欺人呢?絕對不能允許這樣,太不嚴肅了。成功當然要有一個大家公認的標準,你沒有達到,就是不成功。自己再怎么爽,都沒有用。就這么簡單。”
吵吵鬧鬧的咖啡館突然閃過了幾秒鐘的安靜。不少人扭動脖子,將目光投向我們。他的眼睛緊盯著我,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眼神。在那一刻,他看上去嚴肅極了,像在表達一個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