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聲如帽子,戴在人頭上的帽子。
名聲:
你好。
我感覺你離我越來越近了。我可能要紅了。
以前在飛機上被人盯著看完一陣,常被問,您是不是周潤發、黃曉明或阮經天?現在常常被問,“您是不是馮唐?我在微博和微信里讀過您的文章,在香港機場買過您的成人愛情小說,看不太懂,您最近還老上電視,甚至主持了一個真人秀,那是什么鬼?”夏天之前,我去了一趟紐約。有個重慶姑娘說,后天請您去哥倫比亞大學講講《論文學和文學之外》。我去了,發現三百人的講堂里坐了接近四百人。從2012年開始,我租了北京鐘鼓樓以北一百多米一處舊廟的東配殿作為工作室。據說,此廟始于元代,當時叫千佛寺,明代叫清凈寺,清代叫宏恩觀,曾是慈禧的家廟,新中國成立后改為廠房。我在東配殿里相對清靜地待了3年,盡管利用率很低,我能待的時候,就呆呆地待,喝茶、看書、碼字、聊天、打盹,坐在屋檐下看大殿柱子裂成網紋的暗朱紅表面,不一會兒,鴿子飛過去,雨點落下來。進入2015年不行了,工廠值守的阿姨和叔叔們開始喜歡和我聊天,間或還帶著孫子、孫女來,說,這個叔叔是個大作家,常寫一些你長大了才能看、才能看明白的書。我想,清靜不在了,我得挪地兒了。
請八十中的一個師弟在新翻修的京廣中心吃新派北京小菜,師弟悶頭吃,悶頭喝,然后說,好吃,然后說,喝高了點兒,所以之后說的真心話是為你好,身邊很多你的真朋友都有類似擔心。然后師弟說:“你不該這樣娛樂化!那個真人秀主持人的事兒就完全不該做!我們不忍這么看著你由高冷墮落到賤萌!”
趁師弟把好酒都喝完之前,我加緊喝了幾大口,也說,我也喝高了點兒,我就坦誠地從一個戰略管理顧問的角度、用一個文學比喻來闡述我對名聲的看法吧。
名聲如帽子,戴在人頭上的帽子。
第一,既然是好東西,為什么不讓更多人知道和接觸?如果這個頭是個大好頭顱,為什么不讓它戴上帽子讓更多人更容易辨識?大好頭顱躲來躲去,不戴帽子,也是欺世。
第二,戴上帽子之后,一定有人覺得此大好頭顱是個傻屄,于是取消關注。這又怎樣?如果這些人只因為此頭顱無名且美所以喜歡,這些人心理有問題,遠離這些人。戴上帽子,失去這樣一些人,不會失去真正的美譽度,得到的是成倍的知曉度。
第三,有帽子是一種相,沒帽子也是一種相。內心不必太執著于無帽子的相,也不必太執著于有帽子的相。有帽子,無帽子,都是一種經歷,都需要親嘗,皆為玩耍。“戴過帽子,體會過,耍過,我懂得了(Been there and done that)。”
第四,戴著帽子,腦子不要過熱,還需要好習慣去保持那個頭顱還是那個大好頭顱。人要定,進屋子就摘帽子,繼續讀書碼字發呆想事。身留閑,一年里一定要空出來兩三個月的時間,多讀、多寫、少看或者不看任何評論。
第五,不必和太多人討論帽子美丑。既然戴帽子是相,投射到不同人的心識里就是不同的相,何必強求贊美?何必強調一致?何必消除噪音?
第六,“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不要低頭,王冠會掉。不要哭泣,有人會笑。”這個態度也太勵志、太權謀,放松,戴戴耍耍,不留神,王冠掉了,掉了就掉了,掉了就索性長發飄飄。
第七,成名要晚,戴帽子要晚。名實相符,帽子頭顱配套,甚至帽子小點兒、輕點兒,脖子最舒服。但頭顱容易過熱,失去金貴的自覺,帽子一旦戴到,超越引爆點,越來越大的帽子會越來越快地來,沒些閱歷,通常招架不住。人生40歲完成上半場,下半場才開始戴帽子比較穩妥。
說完7點之后,我微醺地回到垂楊柳住處,又喝了一瓶啤酒,高了,睡了。夢見千萬雙手拿著千萬只手機在我面前,突然一只手機變成一支手槍,一個聲音高叫著:“你變了。”然后槍響了,一陣風吹起,帽子飛了,肉身也化成風里的一團,吹著帽子飛走了。我坐在山門前面的臺階上,看過往的姑娘,看光影挪動,就著一瓶涼啤酒,看一本冷僻的書,偶爾在頁眉和頁腳上寫幾句超簡的詩。一個姑娘湊過來看,說,你丫詩寫得不錯哎,如果接著寫十幾年,你沒準兒會紅哎。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