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講的話,全國人民都在聽”
盡管已不常在校園出現,但當站上清華大學的講臺時,梁植仍是這所中國最高學府中的超級明星。6月7日晚,清華三教3200教室,他一現身,現場滿是舉起手機拍照的手臂。
這是清華博士生實踐服務團系列講座的第十場,主題只有一個一一解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梁植頂著一頭漂亮鬈發,身穿鑲嵌著時髦綠色波點的白襯衣,講解《演講的“新常態”》:“演講不能任性,你要有意識,你在講正能量,你是在傳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若是換一位主講者,主辦方或許要為組織足夠數量的聽眾而發愁,但當梁植到場,這不再是問題。講座過程中鮮有人離場,主施律內容和各種段子交織在一起,一路笑聲不斷。
正如這一幕所顯示:這位帥氣的男生不僅演說能力超群,還對校方宣揚的價值理念深信不疑。“梁植對清華的主流話語體系非常熟悉,并且能夠巧妙地用學校欣賞、學生接受的方式傳播出去。可以說他就是清華主流價值的代言人。”一位在新華社工作的清華畢業生告訴我。
2015春季學期行將結束,這位有著“清華男神”之稱的博士生的10年清華生涯即將進入最后一年倒計時。眼下,他覺得自我定位無比清晰:“做一個公眾表達者,傳播主旋律和正能量。”
“主旋律這個詞該怎么理解呢?應該是國家所倡導的、向上的、正能量的理念,鼓勵人們為國家為社會多作貢獻,鼓勵團結,鼓勵樂觀。”一次采訪中,他這樣說。
事實上,作為清華2006年錄取的唯一一名播音主持特長生,自本科入學起,梁植就被賦予了傳播主旋律的職責。他主持了數百場校內活動,擔任《清華新聞》主播。由他主演的紀念“兩彈元勛”鄧稼先的話劇《馬蘭花開》已經公演34場,這部話劇旨在“引導和激勵廣大師生投身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宏偉事業中”,在清華幾乎無人不知,成為每年新生入學教育的一部分。
梁植的一位師妹回憶,有校領導到新聞與傳播學院視察,告訴學院領導,你們學院就應該多培養一些像梁植這樣的學生。學院副院長陳昌鳳常在微博上表達對梁植的欣賞。她第一次關注到梁植,是因為一位校領導對他贊不絕口。“我從他所描述的他們那種默契和親近上,我就想一個學生竟然能跟他有這么深的交流,那一定是有很獨特的地方。”
這樣的賞識帶給梁植諸多機會和榮譽,也令他在升學過程中一路暢通,本、碩、博先后讀了法學、經管、新聞。
2011年,在清華黨委副書記史親皚的欽點下,他去參加央視主持人大賽,獲得全國第五名,還是決賽中唯一的非專業選手。自此以后,他頻繁走出清華校門,出現于公共空間,非常在意自己“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我第一次意識到,我講的話,全國人民都在聽。我要對我的語言負責。”
他決定多講“正能量”,激發人們熱愛國家,對國家更有信心。“我是一個很樂觀、很知足的心態,我覺得現在很多媒體引導的方向是讓大家的不自信感增強,這是不對的。”
2014年底,當他走上北京衛視《我是演說家》的賽場,更是將上述理念發揮到極致。歷經五次登臺,梁植以顯著優勢成為全國總冠軍。與其他所有選手不同,他每場演講都主打“愛國情懷”,多次流露出對西方的警惕與敵視,鼓動人們將語言作為最有力的武器,打贏文化戰爭。
高超演說技巧的包裹下,他的演說像興奮劑,使人不自覺熱血沸騰;像催淚彈,令人控制不住流下眼淚。但這也招來質疑,被認為是“民族主義情緒泛濫”。有網友評論道:“長篇的、大量槽點卻無人敢與之辯駁的‘愛國主義’大道理,煽動聽眾的情緒,綁架裁評的支持。”
對于批評聲,梁植心知肚明,但不以為然。幾乎所有的采訪對象都用“謙遜”、“低調”、“溫和”一類的詞匯形容他的日常性格,然而一旦談起和國家、民族相關的話題,他總是表露出不容置疑的強硬心態。
梁植或許是一類中國年輕人的縮影,他們是教育體系中的佼佼者,聰明勤奮而又乖巧順從,自覺規范自己的思維與言行,與政府宣揚的主流價值觀保持一致。他們時常為自己的國家感到驕傲,認為應將國家利益置于個人欲求之上,對批評質疑的聲音敏感不安,主動站到維護國家的立場上。
當這樣的心態與漂亮的口才結合在一起,梁植有著更大的欲求——用自己信奉的這套理念影響更多的人,“要讓年輕人相信我們的國家,相信我們的歷史。”
幾輪問答之后,歷時兩小時的講座正式結束,他微笑著彎腰鞠躬,剛一起身,就被包圍在人群中,他們手持印有他照片的明信片,請求他簽名。他再次熟練地露出微笑,迎接粉絲的追捧和簇擁,一如過去很多年里他所習慣的那樣。
“語言是文化的武器”
《我是演說家》被梁植視為從事公眾表達的重要一站,但雙方最初接觸并不順暢。編導啟蒙前幾次跟他聊天時有些意外:“他不停跟你講年輕人對國家的責任啊,或者是年輕人對國家應該有信心啊,就是他表現出來的永遠都是這種。我們都感到奇怪。”
這也正是我最初看梁植演講視頻時的困惑。在我的記憶中,已經很多年不怎么遇到同齡人這樣講話,尤其發言者還是頂著“清華男神”光環的時尚男生。我一度懷疑他在節目中的表現是有意包裝的結果,但隨著采訪的逐漸深入,我越來越愿意相信,事情并非如我最初想象。
梁植的一些同學倒對他的這種風格習以為常。他的本科同學、現在哈佛大學法學院做訪問學者的丁如回憶,“大一”集體春游,全班人爬上香山頂后,身為班長的梁植突然帶頭唱起了國歌。“一幫‘大一’新生,剛剛受過學校愛黨愛祖國愛人民的教育,就愛國情懷特別高漲的那種,他一領頭,大家就站在一塊兒一起唱……你問山頂上其他人什么反應?沒注意,我們只顧自嗨了。”
《我是演說家》的選手類型五花八門,節目組會根據個人特點進行有針對性的打造,確保形象鮮明,令人過目不忘。但有一類選手拒絕包裝,帶有明確訴求。啟蒙覺得梁植也是其中之一——第一場比賽他就提出,必須講他的偶像鄧稼先的故事,否則就放棄參加節目。
從外表看,很難看出這位平日里開著白色寶馬、一頭時尚鬈發的年輕人和在戈壁灘上研制“兩彈”的鄧稼先有什么關聯。但經過兩年多的表演,他覺得自己經常“老鄧附體”。4月26日清華104周年校慶,《馬蘭花開》成了重頭戲,演出結束后,我與他在劇場后臺交談,聊了大約半小時后,他客氣地問道,能否多聊一些和鄧稼先相關的問題,原因是“梁植演繹了過去的鄧稼先,而鄧稼先也塑造了今天的梁植”。
面對非鄧稼先不講的要求,節目組第一反應是排斥。制作《我是演說家》之前,這支團隊已經制作了兩季與此類似的節目《超級演說家》,從未出現過這類“很紅很正”的選手。啟蒙在節目組的90后中做了一個小調查,無人聽說過鄧稼先。4位評審中的劉嘉玲、張衛健來自香港,對此更是陌生。
正式錄制前,節目組將待定選手的名牌貼在一面墻上,集體討論決定保留還是拿掉。梁植的名牌被撕下來,又貼回去,如此反復了三四次,直到節目錄制的前一天,才被放行。
節目組很快發現顧慮是多余的。鄧稼先的故事講述到一半,梁植舉起雙手,比出20的手勢。“61歲,作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第一顆氫彈的理論設計的總負責人,他一共獲得了國家獎金、特別獎20元。其中原子彈10元,氫彈10元。”鏡頭掃向觀眾席,哭成一片。
“太震撼了,爆發式的噴火而出的那種感覺。沒有表演的痕跡,完全是從心底里發出來的力量!”陳昌鳳一家三口都是梁植的忠實觀眾,有梁植的場次期期不落。“鄧稼先對他影響太深了。能遇上這個他特別有感覺的人物,才能發揮得這么好,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機遇。”
梁植不但順利晉級,還引發了4位導師的哄搶。節目組意識到,這個差點兒被放棄的選手很可能成為新的“爆點”。他們迅速將梁植的形象定位為“赤子之心”。
這也正是梁植的訴求,雙方不謀而合。此后的4場演講,“抒發愛國情懷”成了他的主打牌。
觀看梁植的比賽視頻令我感受復雜。一方面,任何的激情敘事都讓我產生本能的警惕,不愿受之裹挾。而另一方面,他的確顯露出遠超常人的演講技巧,容易令人不自覺地卷入他的邏輯,為之激動。
從現場觀眾的反應來看,他的技巧無疑是奏效的。
一場主題為《挖掘機技術哪家強》的演說中,他呼吁振興中國制造業,使國家更加強大。收尾時一句被他描述為“點燃現場”的話,播出前被剪掉:“我想,也該到了一個時候,咱們中國人造點兒什么,讓他們拿腎來換了,對嗎?”
決賽第一輪演說,主題是《回家》。幾經考慮,這個蒙古族男孩決定穿蒙古袍上場,而非通常所穿的西服。理由是“西服從未比我們的服飾更好看或更高貴,唯一的原因是在制定世界通行的禮儀規范的起點時,西方文明的拳頭更硬”。
類似的表述在掀起現場情緒高潮的同時,也引來諸多質疑。然而現場觀眾的選票反復證明他的策略總能成功。決賽第二輪主題為《語言的力量》的演說中,他將被指摘為“民族主義情緒泛濫”的一面發揮到極致。
他指責西方媒體總是將中國妖魔化,鼓動人們將語言作為最有力的武器,“打贏文化戰爭”。站在舞臺的聚光燈下,他攥緊拳頭,高舉雙手:“我相信,只要我們一起運用語言的力量,一起用這份最堅實的力量守護我們身下文化的土地,我們一定可以迎來那個我們共同期待的、更美好的中國的夢!”
他拿到199票,領先第二名50票拿下冠軍。評審陳魯豫眼眶濕潤,希望他把演講翻譯成英文到國外去講演。
鮮花掌聲過后,批評隨之而來。問答網站“知乎”上,有網友逐句分析演講中的“煽動性語言”,并得出結論:“這場演講恰恰是‘語言的力量’的反證,用充滿邏輯漏洞的感性煽動民族情緒。我本以為他一定會最后一名,然而結果卻讓我大跌眼鏡。這場演講證明了大部分人還是容易被民族主義煽動,做出非理性的選擇。”
梁植的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常務副院長尹鴻覺得,類似的批評可以理解,但弟子奪冠沒有爭議:“作為學者,內容上我不完全認同,有諸多可以反駁的地方。但既然是比賽嘛,就會有一些希望得到別人認可的策略,客觀上講效果很好。有時候演講就是需要有一點兒煽動性,更容易引起認同。作為一個演講比賽,得冠軍,我覺得當之無愧。”
負面評價反倒讓梁植覺得自己必須繼續這樣表達。我問他:“你覺得《我是演說家》后的你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他一臉嚴肅:“更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重要,要更加珍惜每一次表達的機會,因為會有更多人愿意聽你講。”
“用正能量引導年輕人”
眼下,梁植希望自己的“公眾表達”能夠覆蓋全社會的人,重中之重是學生。“他們掌握著這個國家的未來,價值觀塑造太重要了。但是他們太容易受到錯誤觀點的引導,對國家失去信心。讓他們接觸到正能量、主旋律太關鍵了。”
觀眾的反饋令他成就感十足。不同場合下,他多次講起相關例子:到武漢為小學生演出時,收到微博私信,“學校組織我們來看這個劇,本來打算過來睡一下午,結果哭了一下午”;在西安交通大學演出,一位老師對他說,你演兩個小時話劇,對愛國奉獻的傳播效果,是我們給學生做多少場講座、發多少本書、要求他們寫多少篇讀后感都達不到的,謝謝你。
《我是演說家》奪冠后,他收到上千條私信,“用正能量引導年輕人”的使命感繼續增強。他稱自己碩士畢業時曾放棄一家香港基金公司提供的七位數年薪的工作機會,“我是真心覺得4位數的微博私信比7位數的年收入帶來的滿足感更強”。
一本高考作文素材集收入了他在節目中的所有演講,并把他的卡通形象印在封面上。“我先不說這個有版權問題啊。但那些內容如果能影響到年輕人,我覺得還是挺好的。”他有點兒陶陶然。
《馬蘭花開》公演7輪34場,他是唯一全程參演的人。2014年他在美國訪學,為了參加演出,多次自費買機票回國。“我成不了鄧稼先,但是我可以將老鄧的精神傳遞出去。”他一邊講,一邊拿起手機讓我看他的微博:“你看,每到和鄧稼先相關的日子,總有人@我。這是很有說服力的。”采訪結束后,他通過微信又發來一張截屏,告訴我就在剛才聊天的時候,又有兩個人@他。
2016年將是鄧稼先逝世30周年,有出版社聯系他寫一本《鄧稼先傳》。“從我的角度看,我是這幾年做他功課做得最多的人之一吧,非常非常多。”
為了找準感覺,他在排練前走遍了鄧稼先生前工作過的地方。在四川,他穿上了鄧稼先穿過的軍大衣。據他回憶,衣服上身的一瞬間,鄧稼先生前的工作人員在旁邊說了一句:“嘿,這小子還真像啊!”
并非所有人都對他在舞臺上的光輝形象全盤接受。清華新聞與傳播學院一位同學看過《馬蘭花開》首演:“你問我感動嗎?我是挺感動的。但我知道它不是真實的歷史,是夸大了某一個人貢獻的歷史。其他那么多科學家在兩彈研制中發揮了什么作用?看這部劇是不知道的。”
當我將這一疑問轉述給梁植時,他如是回應:“作為藝術表演,自然要強調這個領導崗位,突出在這個大工程中承擔的核心作用。鄧稼先是科學家中的領袖。”
我接著問,鄧稼先在“文革”中的命運,劇里面為什么沒有呈現?他眉頭一皺,說曾經排練過相關內容,但在正式演出時被拿掉了,這是編劇的決策,自己并不清楚。
之所以對做一個“公眾表達者”滿懷信心,是因為他覺得掌握了他人不具備的技巧。他明白“正能量”、“主旋律”時常令人反感抵觸,但堅持認為這是受人們喜歡的。關鍵問題在于,他微微一頓,“我們要反思自己的方法和路徑。你要讓他們樂于接受呀。”
官方的認可堅定了他的信心。中國記協曾為《我是演說家》舉辦專題研討會,梁植作為唯一的選手參會發言。面對記協領導和全國各大新聞學院的學者,他介紹完參賽情況后說,希望得到三到五分鐘的時間講一個故事,保證“震撼程度比得上看一部大片”。
“這就是演說的魅力。”他向我總結發言的要點,“你得講故事。故事自己就會發聲。這個時代你很難給人灌輸什么東西,你得讓他主動接受。這就得靠故事、靠細節去滲透。你是記者,這你比我更清楚。”
他的演說中從不缺乏網絡流行語和各種段子。往往是先用一個風趣幽默的故事吸引聽眾的注意,讓人開懷大笑之后,再引出他希望傳達的“宏大命題”。這是有意為之:“真佛只說平常話。你讓他開心,他就容易接受。”
在我和梁植的交談過程中,“正能量”這個詞頻繁出現。我問他:你一次次強調正能量,你理解的正能量到底是什么?他答道:“心態積極、平和,中和負面情緒,替別人著想,進而提升全社會的幸福指數。我們這個社會,抱怨太多,樂明太少。”
批評者們認為,這是梁植在“愛國情懷”的外衣下勸導人們安分守己,懂得知足,凡事反思自己的過錯,避開問題本質,“一鍋濃濃的愛國雞湯”。而喜歡他的人卻覺得恰恰相反。梁植的本科同學劉星星覺得,他獲得《我是演說家》冠軍,一點兒都不意外。“社會需要正能量,他能真的讓大家接受,這是我最佩服的地方。”
“正能量”也許是當下使用頻率最高而含義混沌不明的詞匯之一。知名作家許知遠對它的理解和梁植相反。他將“正能量”定義為一種“庸俗粗暴的自我欺騙”:“本質上我對人性還是樂觀的。但這個樂觀不是正能量。正能量是來自集體性的一種很庸俗的、反個性的能量。其實是向下的,不是向上的,是跟官僚宣傳沒區別的。實際上是不敢面對人生的復雜性。”
但梁植認為社會中有太多類似的“消極心態”,這讓他更愿意用自己堅信的邏輯去理解當下中國。
他一臉認真地講起自己總結的一套“村莊”理論:“村里面的武夫需要知道狼窩在哪兒,能不能打過狼,萬一出事有多少人可能被吃。絕大多數村民想知道你可以去找武夫問,但是武夫有沒有必要挨家挨戶去講這件事?不一定。一個足夠負責任的武夫應該自己把這件事扛了,讓大家在等待的過程中不要那么痛苦。”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村民跟著一起難受著急,也沒有用。這是我的邏輯。”
自3年前拿到央視主持人大賽第五名起,全國各地對他的主持邀約從不間斷。《我是演說家》奪冠后,更是機會連連。但他對其中大部分予以拒絕。挑選原則是,不能只為主辦方站臺,要有機會表達自己的觀點。
他接受的少數邀約之一是,在上海浦東團區委講授演講技巧。在座聽眾很多是中小學思想政治課老師、大學輔導員。“這對我有吸引力,他們聽了回去可以影響到孩子啊。”
“越出國,越愛國”
與傳播“主旋律”、“正能量”時面目溫和不同,一旦梁植樂于抒發的“愛國情懷”置于國際背景中,他常常姿態強硬,不惜與人爭執。
幾年前,他代表清華前往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參加一次中美青年交流活動。一次講座中,一位研究亞洲事務的學者講解美國在亞太地區的戰略,提到“島鏈”的概念。梁植起身質問對方,你們為什么要封鎖中國的海上交通,有什么企圖?
幾年后回憶起此事,憤怒和焦慮仍然寫在他臉上。
我問他,對你影響最深的書,能否列舉幾本?他沉默片刻后說:“《主流》。”這本書是一位法國前駐美外交官所寫,副標題是“誰將打贏全球文化戰爭”。
此書讓他確信自己的判斷:美國正在進行一場包裹在流行文化外衣下的“全球統戰”。在6月那次面向清華學生解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演講中,他特意強調此書對他的影響:“歐洲都在緊張美國的文化侵略,我們竟然絕大部分人沒有緊張?”
梁植并非那類境遇不佳,通過感知“國家富強”獲取成就感和自信心,以此消解個人苦悶的年輕人——有人將其調侃為“在地下室指點江山的愛國小將”。恰恰相反,他家境優越,從小成長于這個國家最精良的教育環境中,足跡遍布世界各地。英語表達熟練流暢,不僅獲得清華英語演講比賽冠軍,還在參加一個主持人選拔比賽時,令擔任評審的央視英語頻道主播尖叫連連。
他從不缺乏和西方接觸的機會,但接觸越多,抵觸越深。“有人說,越出國,越愛國,我覺得一點兒沒錯。”
2001年,在中關村中學讀初中時,他帶領學校合唱團到巴黎參加比賽,那是他記憶中第一次“代表中國”,感受并不愉快。“化妝間里一位法國記者前前后后地端詳了我幾圈,終于忍不住問我:‘請問你的辮子是藏在假發里了,還是為了來這里演出剪掉了?’”
那次事件是他“愛國情懷”日漸清晰強烈的起點。此后一路順利的經歷,讓他堅信自己判斷的正確。他覺得自己的表達呼應了時代的需要。“中國應該要有自己的文化自信,現在缺這個。習近平總書記說過,提升軟實力,講好中國故事。”
在某種意義上,梁植的走紅的確生逢其時。以國家主義與集體主義為內核的“中國夢”被政府大力推廣。
《數字化生存》的作者尼克拉斯·尼葛洛龐帝曾預言,互聯網的全球化會改變人們的國家認同感,民族主義的生存空間會比天花還小。但中國的現實似乎在向他證明,事實并非如此。許知遠覺得,2008年是一個重要的節點。這一年,中國政府意圖通過北京奧運會向全世界展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從此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的聲浪越發強大,倡導個人主義的聲音日漸式微。
在許知遠看來,很多人只是在時代背景下隨大流。“在信息爆炸的時代里,大部分人的價值觀都是不穩固的。年輕人無非就是趕時髦,現在什么時髦我就追隨什么。”
梁植正是在2008年獲得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北京奧運會期間,他在水立方擔任禮賓接待志愿者,一天晚上,一位羅馬尼亞奧委會官員沒有按時集合,一番緊急搜尋將其找到后,對方握著他的手說了一番話,讓他此前的焦急馬上被“非常驕傲”所取代。“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說他從16歲代表羅馬尼亞水球隊作為運動員參加奧運會到現在,一生不知道參加了多少次奧運會,從來沒有一次像中國辦得這樣好。”
他覺得中國人在海外要自覺捍衛國家形象。2014年,他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研究員,遇到一群人進行討論的場合,一旦察覺到有人在發表“不利于中國”的言論,他總會第一時間站出來反駁。“美國總是給自己樹立一個敵人,給它抹黑。作為中國人你如果處在那個環境里,你不能放任它那樣做。”
與他交談,他永遠彬彬有禮,但謙遜的外表之下,內心邏輯寸步不移。很多時候會覺得,雙方交談時的思維是在兩條分離的軌道上,看似你來我往,卻很難真正相交。問他:“你總說語言是文化的武器,用對抗思維理解問題,這樣激烈強硬的態度,不是反而會加劇國際社會對中國的不信任?”
他擺擺手,回答仍建立在“文化戰爭”的邏輯框架下:“我說的武器是防御性的,不是侵略性的。它是讓你冷靜的,不是讓你狂熱的。但是很多侵入我們的文化內容是具有狂熱性的,不然很難達到侵入的效果。”
“你比方說好萊塢大片。在中國一部《復仇者聯盟》賣14億,一部《速度與激情7》賣24個億,但是你想過沒有?情節是很精彩,可是那里面飄蕩著美國國旗,飄蕩著他們的價值觀啊。”
“又紅又專,我非常認可”
在和梁植的4次交談中,他一再強調“主流”二字。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正是他人生軌跡的寫照。自小學三年級擔任中國人民大學附小升旗儀式主持人起,到中關村中學合唱團副團長、人大附中電視臺臺長,再到如今的“清華男神”,在中國最優良的教育環境中,他一直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學校重點培養的寵兒。
一路受到的關心呵護讓他從不缺乏機會,也造就了他乖巧順從的個性。他說自己“很自覺地乖”,沒有經歷過叛逆期。
歌手李志在《看見》中唱道:“我看見有些人和周圍融合得很和諧,我看見有些人孤獨得很明顯。”梁植或許正是他所描述的前者,與人交際周到、妥帖。聚會場合,他總是主導場面的人,心思周密,不讓任何一個人感到冷落。演出散場后,他會把觀眾送他的鮮花拆掉包裝,分給劇組里的其他成員。
作為播音主持特長生,他入學后就成為清華電視臺的新聞主播。在向全校師生傳遞的清華主流價值觀中,“又紅又專、全面發展”是重要組成。
這一理念源自曾經的校長蔣南翔。1952年的最后一天,39歲的蔣南翔履職清華大學,在位長達14年。“又紅又專”中,“紅”是具有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擁護黨的領導;“專”是學習和掌握現專業知識,成為本職工作的內行和能手。蔣南翔同時提出的另一口號與之或有異曲同工之處:“聽話出活”。
在國家領導人的肯定之下,“又紅又專”成為清華校園里的最強音,至今仍被校方大力提倡。梁植對此也深信不疑:“我演《馬蘭花開》能堅持這么多場,這就說明我對清華這些年的教育是非常認可的。我是一個全力的擁護者。”
然而,這一帶著濃厚時代烙印的理念,在批評者眼中,也被認為是與權力系統缺乏距離感,他們感嘆20世紀上半葉清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傳統的式微,“沒有哪所大學,比清華距離國家更近,距離權力更近,距離金錢更近。”
畢業于清華新聞與傳播學院的青年作家蔣方舟,曾就“又紅又專”在清華的盛行進行過激烈批評。2011年清華百年校慶之際,她發表了引發巨大爭議的《給清華大學的一封信》:“我曾經旁觀過學校的干部們做事,與教育和世俗標準下少年得志的成功者打過交道,他們毫無障礙地接受學校給予的一切價值觀,自詡主流,一百年不動搖、一百年不懷疑。”“他們從小受到的歷史教育、政治教育,就是要‘審社會主義之美’。到了清華之后接觸到的這些,和他們從小接受的價值觀是符合的,所以接受起來很順暢。”
蔣方舟說自己和梁植的唯一一次見面,是和梁植一同擔任學生活動的評委。當時正是她發表公開信后不久廣受攻擊之時。“我們簡單聊了幾句。他告訴我,你的想法也有點兒道理,但還是應該積極一點兒,多看樂觀的一面。”
在與梁植的交談中,我也跟他探討過關于個人價值觀的問題:“對于一些人來講,價值觀形成的過程并不順暢,有時甚至會徹底顛覆自己。你的價值觀塑造過程是怎樣的?”
他的眼神中看不到猶豫:“我沒有顛覆過什么。清華在價值觀方面對我有很強的塑造和引導,這是我認可的,確實和我骨子里相信的東西是一致的。”
5月1日晚9點半,《馬蘭花開》巡演至西安交通大學憲梓堂,隨著全體演員上臺致謝,第31場公演就此結束。很少有人知道,演出前曾出現一場猝不及防的危機——前一天下午,梁植在排練時一腳踩空,左踝關節韌帶撕裂。
他拒絕了醫生臥床休息一周的建議,堅持上場。離演出還有兩個半小時,他在后臺小心翼翼地拆除繃帶,準備換上演出服裝。我問他,感覺怎么樣,到底行不行?他拿過一罐保險液噴在腳踝上,情緒有些激動:“當然行。鄧稼先為了理想可以克服一切困難,演他的人卻因為一點兒小傷不上場了,豈不是笑話?”
他讓服裝助理幫他拿來一雙演出時要穿的黑色皮鞋,這是一雙內增高鞋,被他稱為“馬蘭花開專用戰靴”。旁邊有人建議他:“今天腳這么痛,不然就換一雙平底鞋吧。”
他搖了搖頭:“不行,再痛也要穿這雙。鄧稼先必須是舞臺上最高大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