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極度快樂和極度抑郁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共同擰成一股繩子,拴在吳念真復雜而多元的身份背后。這些情緒由他漫長人生中的種種經歷構成,他善于講故事,而他的經歷也由一個個質感各異的故事構成。他提到一個個至親的死亡,提到一個個溫暖或嬉笑的人。在某些長夜的閑談里我意識到,這些故事對他而言,正如對他的讀者那樣,是比百憂解更重要的良藥。
下班后,吳念真先去遛狗。老狗Migo去世后,朋友又送了他一只同樣的比格。微信上,他的頭像就是這只狗。在機場離別的間隙,他給我看Migo的小短片,“一歲半,老撲別的狗,想玩兒,雖然人家對她一點兒都不感冒”。他偷偷告訴我,累的時候,他也會上網“掃掃狗狗的逗比照片”。那是他心底異常柔軟的地方。
九點半,太太入睡,吳念真可以跟自己待一會兒了。他不用說話,就看會兒書,聽會兒音樂,躺著,待著。“睡覺對我是很麻煩的事,我需要威士忌才能入睡。”有時睡著了,高速運轉的大腦也還剎不住,不斷發夢,“盡是些彩色的……”半夜,他醒來坐在床上,太太問他怎么了,他說:“醒來,讓腦子休息一下。”
他是把自己的少年情事寫進侯孝賢《戀戀風塵》里的那個人。作為演員,美國著名左翼文化刊物《村聲》曾將他放進2001年年度十佳演員,排第八名的是茱莉亞·羅伯茨。作為編劇,他被稱作“是臺灣導演仰賴的一支筆”,為30多名導演寫過劇本,從個人風格強烈的侯孝賢與楊德昌,再到為老板賺盡大錢的喜劇片教父朱延平,曾5次斬獲金馬獎最佳編劇,。作為導演,他的處女作《多桑》,獲得意大利都靈影展最佳影片獎。
如果你問他“吳念真是誰?”他會說.“他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小很多,高大、英挺,兩眼有神,而且充滿智慧。他溫柔極了,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
很難說他是快樂還是不快樂。
他笑著做主持,寫廣告,推廣連老人都能看得懂的“國民戲劇”。臺灣人說他是“最會講故事的歐吉桑”。他在Faccbook上擁有60多萬粉絲,打敗九把刀,被臺灣網友選為“網絡上最被信任的人”。
他的話劇《臺北上午零時》系列引進大陸,版權引進方世紀華鵬為他辦發布會,在現場準備了些臺灣小吃,他一時興起拿起刀給大家切雞排。接受采訪時,他表情豐富。
他對兒子定謙說,他若走了,“不要拈香,不要哭哭啼啼。你就開一個party,把那群念真情的王八蛋找來講你老爸的笑話。”
但更多的無人時刻,他會在午夜的電腦上打開一個空白文檔,咆哮著打出些粗口“操你媽”,作為發泄。這就像港產喜劇片里的落寞男主角,拿著一個空瓶子吐出自己被上司奚落被同事忽略的不快,然后注入水,倒掉,突然身體就輕了一半。
他也會絕望,“亂想著生命從開始到結束沒有什么意義,什么聲音聽起來都很討厭,很煩躁,總而言之,就是那種抑郁患者會覺得的人生無意義”。
他說自己有時過于嚴肅了,這造成他眉毛很疼,“太緊繃了,常年擰巴的結果”。在同事kevin的眼里,“他是責任感爆棚的獅子座,把責任看得比自己大。他也不需要人照顧。他對自己毫不客氣,不在乎。”
因賭博而溝壑難填的弟弟在自殺后留下的那封遺書里這樣寫著,“大哥,你說要照顧家里,我就比較安心,辛苦你了,不過,當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
我問他的感受。“無能,”他說。
在過去十幾年中,他的父親、弟弟、妹妹相繼自殺,母親也因骨癌過世。身邊雖有一大票一輩子博真情的朋友們,但他不得不孤獨面對生命困境。他說有一陣子必須要吃藥。“哈,是百憂解嗎?”我問。百憂解是一種治療抑郁癥的藥物。他突然從板凳上站起來跳到地上,半蹲著,手舞足蹈著跟我說:“那段時間,醫生每次給我開藥就頭疼,因為我總想要些味重的藥。百憂解對我來說,有股味兒,就像小女生的糖果,太甜了……”
他愛肖邦。“不知道為什么,只有肖邦那個音樂會把我吸進去,所以,書房、辦公室各有一套肖邦的曲子,我把肖邦當成藥。”
在連續幾次深夜的聊天中,他說到了下面這些話題,包括男女關系、電影、文學、人生。
戲夢人生
《戀戀風塵》是我的故事,全世界都知道:男主角在當兵駐防外島的那一年,青梅竹馬的女友嫁給了每天來送信的郵差。
在我去金門當兵之前,阿真買了一千多個信封,寫上她的地址,貼上郵票。那時候一張郵票兩塊錢,一千多張郵票是兩千多塊,她五個月的薪水。我在金門的最后時間里,她就跟別人結婚了。那時候好生氣,很想回來問為什么。營長看我很辛苦,就說好吧,特假。打包行李的時候,我說我回去要拿刺刀刺死她什么的亂講一通。勤務兵很緊張,跑去跟營長講,結果我到港口的時候憲兵不讓我登船,說營長取消了你的假。我回來氣得要死。后來想,算了,她既然都成了別人的太太,又能改變什么呢?當時很痛苦,之后開始寫小說,開始投稿。有一天我妹妹幫我寄個小說投稿,她就把我原來的名字“吳文欽”涂掉,寫了“念真”寄出去。后來阿真大概在報紙上輾轉看到這篇文章,就打電話到我公司來找我。她說你不要再用那個名字了,我看到后很難過。我后來打電話跟報社講,你不要用那個名字了,因為我還有幾篇稿子在那邊。他說大家都知道你叫“念真”了,你再改很麻煩啊。你加“吳”嘛,就是“沒有”啊。就這樣變成“吳念真”了。對了,我一輩子都沒拉過她的手。
那時,我們經常聚在一起亂聊。聊到有點兒跡象時,朱天文就會把很多東西記下來。有天,他們跑到我家說,吳念真我們要拍你初戀的故事。當時我已經娶太太了。天天在我家跟侯孝賢等人談以前的情人,太太還端茶過來,我覺得很殘忍。太太很偉大,接受先生在大家面前談論另一個我喜歡過的女人。我的故事都是當笑話講給他們聽的。基本上是針對青春情事失落的一種整理,好像是把內心隱藏的某些東西做一抒發。上演后,一個香港影評人還到我家,又在談,我太太真的受不了了,端完茶就上樓去了。我上去一看,她竟在哭,說:“我們小孩子已經多大了,你還在那邊談這個東西,還演給所有人看!”我只好安慰她:“都過去的事情了,最后娶的還不是你。”我家一旁是軍人監獄,清晨時分,有人遭槍斃,傳來一陣槍響,我說,有生命都已經在我們這無聊的討論中逝去了,就別再提了。
楊德昌是一個小孩。開拍《光陰的故事》時,新導演進來,常常和體制抗爭。像楊德昌拍片第一天就要跟攝影師打架,我隨時得居中協調。楊德昌白認他的電影很生活,我聽了之后的反應是:“是哦!是嗎?”楊德昌有自己的方法與風格,但我不認為他的作品所反映的是生活,他像是跳開一個距離,觀察、理解整體社會狀態后做出的綜合評述。他在寫論文,而非描述。他曾說:“念真,我跟你講啦,我心里面有個筆記本,誰做了什么,我隨時在扣分。”我忍不住提醒他:“你不要忘記,人家也會扣你分。人家只是因為彼此是朋友,所以愿意包容。”很多事情是眾人一起成就的,他常常忽略了這點。幫他寫劇本超累的……但在他生命的末期,他想要拍的竟然是一部動畫!從《獨立時代》到《麻將》再到《一一》,他經歷了童心疑惑失望,最后拾回了一點點溫暖和謙卑。他是我見過的誠實的作者,永遠面對內在的世界,而不是像一些藝術家忙著塑造自己。我曾對他說,如果你再努力一點兒,你的作品會更多。他回答,“沒有動機,哪有作品。”
從路人甲乙丙丁到楊德昌電影中的《一一》楊德昌也跟我說,這個角色很像我。他說,角色都叫KJ了。我說,別開玩笑了,若是演個路人甲路人乙倒沒問題,但NJ幾乎是男主角,那就別鬧了,主角是要扛票房的。拍廣告,每次NG最多的,都是我自己。另外一點,我很討厭看到自己,只要在電視上看到自己的廣告,我就立刻轉臺。再說,當時我手邊有兩個電視節目,一個是《臺灣念真情》,另一個則是《臺灣頭家》,還要拍廣告,忙得跟什么一樣,真的是精疲力竭。不過也好,剛好完全符合里面的KJ角色的疲憊感,幾乎是分毫不差地移植了過來。
電影里,NJ是用音樂來逃避的。而生活里,我最常聽的是肖邦。楊德昌看出了我生活中壓抑的那一面。之后,我收到楊德昌從美國寄來的一封Email,里面有一個附件,是一個雜志的評選:最不會演戲的我拿了美國文化先鋒雜志《村聲》最會演戲演員的第七名。那一年,第八名是茱莉亞·羅伯茨。
我不喜歡莫扎特,蹦蹦跳跳的小鬼煩死了。貝多芬我喜歡,他那么狂放,那種東西是很激烈的生命在燃燒、在控訴,等等。我喜歡用力的東西。我常跟年輕人講,聽流行音樂或許純粹是種娛樂,歌劇和交響樂就不一樣,那是結構,聆賞其實是在學習一種結構。就像讀長篇小說讀起來很累,但那才是創意訓練,那才是大結構,人要學會掌握大結構,講故事時人家才聽得進去。
《一一》沒有在臺灣上映。第一次是看《一一》的DVD,是拍完很久之后,人家從美國買回來的。幾年前在哈佛大學座談才看了電影版,那時放了《多桑》、《太平天國》、《一一》等一系列跟我有關的電影。我手頭也沒有《多桑》的膠卷了。唯一的拷貝在馬丁·斯科塞斯手上。當時他要買,我自己花錢拷貝了一份送他。唯一的要求是,若我要借就得借我。已經十多年了,那版本保存得非常好,片頭“多桑”那兩個字一出來,還是干干凈凈的。你會覺得被尊重。
拍《多桑》,是在寫我的父親,也是在寫我父親那一代的男人。他們受的是日本教育,而在一夜之間必須變成中國人,這是一群生活在臺灣的歷史孤兒。這一群受日本教育的人,他們永遠不相信“中華民國”的報紙,只聽NHK的短波,好處是,世界新聞懂得比其他臺灣人多。我要去了解為什么——為何父親老是想去看富土山?因為早年的礦工生涯,晚年備受長年矽肺病的折磨,62歲不堪病痛而在醫院跳樓。過世后,我常講他的故事,講的都是好笑的,那種荒謬時代里產生的荒謬之人。我把劇本寫完后,就問孝賢有無興趣拍,他說,自己的父親自己拍。我把導演這個位置看得很高,擔心拍到一半如果不會怎么辦,他回說,你的朋友都會跳出來幫忙啊!所以我常說,我的人生角色是在非常多意外中形成的,導演這個部分是其一。拍的過程也是另外一種治療,拍父親最后跳樓往生的那場戲,是去商借原來的醫院,逼迫自己重新去面對那些創痛,不要一直淤積在心里面。
1988年12月,《悲情城市》開拍,拍到一半,蔣經國過世。1989年9月,《悲情城市》赴威尼斯影展參展。在此之前,很多人對“二二八”事件避之不談。不談,傷口當然就不會好。我認為傷口就該掀開來看,看是該治療還是除掉。一部電影不可能呈現所有面向,但當電影都可以討論“二二八”時,很多人就會盡情討論了。后來我有個朋友打電話給我,他很少看電影,有一天,他母親要他帶她去看《悲情城市》,看完后,她母親沒說什么,到了晚上,竟然跟他講起舅舅的故事,他都不知道他還有個舅舅,而舅舅就是被打死的。一部電影竟然能讓一個老太太在一個晚上將長久埋在心里的隱秘講出來,他說,我們算是做了一件像樣的事。光是這句話,我覺得拍這部電影就值得了。我覺得安慰別人很重要。
男與女
男人要自強,不然會死得很難看!我們那一代阿嬤的女性,不像男人,男人在外面的世界很大,女性都被關在家里,看到的世界是很小的,整個生活的資源都在男性手里,所以她就變成依靠男性。可是這樣一來,男性就很囂張,做什么事情都理所當然,合情合法,包括去革命去碰撞,所以歷史上留名的那些轟轟烈烈的壯士烈士全是男的。為了理想,他就跑去死了。可我們常常忽略的一點是,這些人掛了后,家庭和小孩,是誰把它弄起來?他的種族又是誰幫他延續下來?是女性啊!中國女性都一樣,她們承載的任務很厲害。你看,如果走出去碰到一個大石頭,男人就會說,怎么擋了一個大石頭,然后用手捶啊,捶到流血,打到自己昏倒躺下去,可石頭還在。但女性不是。她一定帶著小孩子,開始找縫,開始鉆,鉆進去,你沒注意她的存在,可是她卻安然度過。我覺得這種東西才厲害。我阿嬤那個時代的女性沒有名字,但超有韌性,她們很謙卑,很堅強,把文化的東西全盤接受,變為自己擅用的,到最后,就出現了奇怪的現象,她擁有了家里最大的資源:第一是經濟,爸爸亂花錢,她就節儉,副最后她擁有經濟大權;第二,她擁有著這個家庭里面最多的感情,小孩子會向著她,她就變最大。
所以,臺灣有一代人是最厲害的,那就是70歲以上的阿嬤,男人們只會以沖擊對抗新進文化,女人們則不同。她們比男人們身段柔軟,會用開闊的心去接納不同的文化。所以男人的虛張聲勢真的很沒意思。你發現女人的脆弱才是堅強。你弱下來的時候,所有人可以接近你。看過太多罔顧家庭,最后落得形單影只的老人,小孩子不理他,你還在外面囂張什么,其實內心可寂寞了……那我們不要啊,你跟誰都很好不是很好嗎?到了這一代,又更不一樣了。現在女性看到的世界和男性一樣寬,甚至比男性更寬,譬如,女性很會考試,現在臺灣很多職業必須保障男生名額,女檢察官比男的多,你看,任何分尸現場都是女性檢察官跑出來講話……為什么?因為男生考試考輸啦!
我年輕時遺憾的是父親很少跟我們講話。我們之間的對白不超過兩百句。媽媽很專制。覺得世界應該照著她的意思運轉。所以他倆常常搞不定。老了后才明白,爸爸是個很自在的人,16歲從嘉義北上來工作,他心情很不好的時候去山上拜拜會跟我說,“我好像是一只鳥,飛進籠子里。”
所以,我對女性的感覺蠻復雜的。小時候看我爸媽吵架。媽媽太強悍,年輕時就開始做工,幫忙家里,跟爸爸吵架是絕對不會示弱的。跟弟弟講話咬著牙齒一樣。但我對她又是一種同情。因為她15歲嫁人了,16歲生的第一個小孩子死掉,舉止變得有點兒怪怪的,半夜常跑到外面哭,或者走著走著忽然會被什么召喚一般,停下腳步跪拜四方。17歲生下我,同樣不好帶,四個月大的時候,有一天忽然開始不吃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到最后“隨時眼睛翻白,四肢抽搐”,媽媽曾經說那時候她唯一的想法是:萬一連這個也養不活,她也跟著走。接下來就有點兒鄉野傳奇了。就在我氣若游絲時,剛好一個中醫在我們村子里面給有錢人看病,他回去的時候有人給他講這邊有一個小孩子,要不要幫著看著?那個人幫我看,開了四服草藥,說如果晚上7點鐘之前灌到肚子里,就有救,否則這孩子“人家會收回去”。我媽媽的細節說得非常好:晚上9點多的時候我放了一個屁,又黑又臭的大便,她感覺我肚子變軟了,我的頭動了,開始想吃奶……她抱著我,跟上天說,如果這個小孩子讓我養大,長大結婚的時候她會祭拜。三十年后,我還活著,而且要結婚了。媽媽說有兩件事必須跟婚禮一起完成,第一件是婚禮前一天,她要殺豬公,并且行跪拜一百次的大禮。她說當年在最絕望的時候,她曾經抱著我跪在床頭哭著跟眾神許愿,說如果這孩子可以平安長大,結婚那天她要跪拜天地以謝神恩,而當天果真就出現了那個“神醫”。第二件是,婚禮那天我們得替她搭個臺子并且請來樂隊,因為她要上合唱歌,她說這是她的另一個心愿。這緣起我初中畢業離家到臺北工作時,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我的小學老師,老師問起我,然后跟媽媽說我很聰明愛讀書,無論怎么波折,有一天我都會念到大學。媽媽說,那天回家路上,她忽然覺得“像我這樣的媽媽,如果也可以養一個大學畢業的孩子的話……我跪在路邊跟四方神佛許愿說,他結婚那天,我一定要快樂地唱歌給大家聽!”婚禮那天,媽媽穿著一輩子沒穿過幾次的旗袍和高跟鞋,堅持跪拜了一百下。她在簡單的舞臺上,用顫抖的聲音唱著,那首歌叫作《舊皮箱的流浪兒》……因為我離開家的那一天,拿著一個皮箱。
她有她細膩的一部分。有強悍的一部分。過年我爸賭,一賭不下桌,媽媽叫我們叫,一叫就吵架,一直緊繃的狀態,一吵架我媽媽就離家出走。我蠻厭煩。我對她的情感非常非常復雜。第一,我覺得女性是需要保護的,不舍得媽媽工作。但我媽有時太嚴厲了,對家里,對爸爸,她還有潔癖。所以,第二個,我希望女性不要太噦唆,不要讓男生猜謎語,有什么事說出來,不要讓我猜來猜去。如果有一點兒男性性格就更好,不要故作嬌弱狀。我通常會接近獨立性格的女性。到后來發現,交往的女性真是這樣。
父子情義
有一次去開會回來,助理笑出來,他說導演你知道嗎,你今天兩個會,早上跟陳水扁開會,下午是跟臺灣最大的流氓,我說對啊,對我來說是一樣的。我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流氓”這個詞是一般的社會主流價值知識分子對某些人的特別定義,對我來說流氓的世界有時候比知識分子更單純,知識分子很難相對,因為知識分子的缺點是什么?別人做錯事嚴苛地批評人家,自己做錯事找各種理由解釋自己。流氓不會啊,流氓很簡單的,你對我很好,我就對你很好,你對我不好,我就對你更不好。我以前幫人家寫劇本,很多流氓的電影公司進來,但從來沒有欠過錢。倒是知識分子開的公司老拖。
關于知識分子,我有個故事:在我長大的礦區村子里,大老粗請師傅寫信時,常嚷著:“師仔!你就跟他說,干你娘咧你這個天壽孩子出去工作都這么久了,半毛錢都沒有寄回家,啊再不寄錢回來,兩個弟弟就沒辦法去上學啦!實在有夠不孝!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師傅點點頭,一邊寫著一邊復述:“吾兒,外出工作,辛苦了!但家里經濟拮據你也很清楚,如果你領了薪水,別忘了家中還有兩個弟弟要念書,寄點兒錢回家吧。你離鄉背井,還請多多照顧自己!父字。”抬起頭問:“是不是這樣?”“是是是!就是這個意思啦!”大老粗眉開眼笑,也許臉還紅了。那是我的肩蒙,真正的知識分子,是用自己的知識貢獻給知識比他低的人;而不是反過來利用知識,去掠奪知識比他不足的人。
最傷心的時候,我打開一臺電腦,開個秘密檔(不能讓太太看到了),你是自己跟自己對話,會埋怨會恨,我的字在咆哮,就是“操你媽”這種,真的是這樣。
念完初中,16歲我就到臺北半工半讀。當過學徒,在私人診所包藥、掃地,在辦公室當工友,所有最卑微的工作都做盡了,那時,遇到過很壞的老板,冷眼的世界,殺人的心都有了。閱讀是非常好的陪伴。我看黑塞的《彷徨少年時》,16歲的德國少年,在那個時刻安慰了我。我常常覺得如果沒有閱讀和寫字這兩件事,我就瘋掉了。
今年,我62歲。我覺得我再來的生命都是多的。跟爸爸比起來,他真命苦啊。十幾歲在礦山工作,二十幾歲進烏漆麻黑的地方工作。我幸福多了,我去過全世界非常多的地方,他唯一去的地方是泰國,我走運多了。我最愛的食物是日本料理。那是我爸爸最愛的食物。他帶我吃過兩次。唯一的兩次。
我看到朋友的兄弟姐妹五六十歲了,還可以湊在一起煮飯,會很想哭。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這樣:爸媽不在了,兄弟姐妹還是在的。弟妹過世時當時會埋怨生氣。我弟弟過世時,我們找到他的遺體,但根據傳統,還要擲茭把他找回來。結果怎么扔都沒結果。道士讓我跪下來求他,我大罵:“是你應該要幫我辦喪事才對啊,現在我要來幫你辦,還要下跪,全天下有沒有這么離譜的事,要不然你不要給我回來。”罵完后再扔,弟弟就回來了。最無助時,責任在支持我,每年抑郁最嚴重、吃藥最多的時候,每天早上起來都不舒服,覺得沒有意義,但總要告訴自己,有很多事還沒有完成,必須去承擔。弟妹去世后,他們的小孩自然是我的責任。因為責任,再悲傷也不能把自己弄倒。
我是凡人,當然會覺得好辛苦。從十六歲離家辛苦到現在,好像很多事都是為了完成別人的期待。像綠光劇團有時開會卡到一半,有些事沒人做,我就說:“好啦!我來。”好像趕緊把這件事結束大家才可以往前moven!當然累!但那就是你的承諾!說不定那是一種動力,又是自己承諾的,就要去完成。
40年了,有的時候你羨慕別人,還有故鄉可以回去,還有一個認識的老人在等你。因為有老人在,你回去的時候永遠都是一個小孩。我爸爸62歲過世,他的朋友這幾年陸續過世。還在世的,八十幾歲,他們辦了一個結拜會,他們定期聚餐一次,我代表過世的爸爸參加。這些叔叔伯伯,一次比一次少。我每次帶他們走,一個一個把他們送回家。我已經62歲了,他們還把我像小孩子一樣罵,罵我抽煙,當小孩子管!
冬天大雨,你會希望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家。家是最后的根本,而且家里有生命從你身上出來。小時候的家即使那么窮,但你到臺北工作,要回家拜拜時,那種期待和盼望是異常強烈的。我記得我到臺北工作時,小弟和小妹還很小,要離開他們很舍不得。就會喊“丫拿……”然后對我擊掌,第三個字“達”(日文:你)故意不講。現在,想起來還會流淚,小孩子單純的心,是想把情感延伸,“丫拿……”“丫拿……”沒有cnd。一直到你下次回來,從山下很遠,就聽到她大喊“達……達……達”。故鄉不是一個地方。故鄉里有種人的情分在里面。臺北對我,只是謀生的場所。
為什么責任感爆棚?我覺得是我們那個村子里面的特色啦。因為它是一個生命的共同體。這比較像臺灣,移民社會,要想活下去,大家都得互相支持。我媽媽永遠在抱怨我爸爸——他都是外面的事情比我們家里的事情重要。臺風過后,我們家里的房子永遠是最后修好的。村子里面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其實那是非常棒的一個世界,寡婦,沒有男人的家優先修,先修,一直修修修,修到最后才是我家。所以漏水漏很多天,大概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會有那種“學習”——就覺得幫誰或者做什么事情,牙一咬也還是做。
在最近這一兩年,才好像慢慢進入自己人生里面比較喜歡的自己啦。我覺得年紀夠大了,沒有那么多責任了,比如說,最迫切的教育小孩啊,或是,過去那種因為弟弟什么事妹妹什么事,你必須的無形的那種東西,壓力沒有了。到了這種年紀,你會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什么事隋可以完成,什么事情完成不了了。有些事很難,但很有意思就去做。做完“三一九鄉村兒童藝術工程”,現在成立了“快樂學習協會”做課后輔導。我希望能夠陪伴孩子就好了。很多地區,教會系統已經很深入,但資源斷斷續續,我們就去幫忙。找當地流浪老師,因為他們最了解該地的需求,各地需要哪些東西,看預算多少,例如:房間、電腦、網絡、教材等等。我們不干涉內容,資源不夠,我們撥經費過去,說穿了就是負責籌款,就是欠人隋啦!
我喜歡的庶民導演是山田洋次。他講的故事從老百姓到歐巴桑都能懂。通常,別人拍電影去一個地方,最后總是把那個地方弄得亂七八糟就走了。但山田洋次拍完的每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會得到關注,那里的經濟會越變越好。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每次去日本,我都會去他拍過的地方走走。
臺灣有更會講故事的人。黃春明便是其中一個。這里有一個故事特別棒:有一個小孩子的爸爸媽媽過世了,跟爺爺一起住在山上。十幾歲到外面當木匠。他知道爺爺最喜歡吃新鮮的魚,所以他放假的時候把魚掛到腳踏車上騎回家。半路,魚不見了,他回去找,魚被路過的車子碾碎了,他很傷心回去了。爺爺問他你買了魚回來?他說買了,但在路上掉了,被車壓壞了,爺爺說那就算了,好像不太信任他。但他一直跟爺爺說,我真的有買魚回來。爺爺說,我相信你有買啊,而且壓碎了。孫子說,你不相信我,我真的買魚回來。他爺爺說,我真的知道你買魚回來。老人很尷尬。孫子一直說。最后氣到爺爺打他,因為他很煩啦!爺爺打他,他一路跑,小孩子最后回頭還在強調,跟爺爺說,我真的有買魚回來啊……很大聲……一路上,仿佛整個山谷的回音都在說,我真的有買魚回來……
我想記住更多人隋味的故事。譬如,臺灣女工,十三四歲畢業后直接去了工廠。她們的生命經歷和臺灣經濟發展息息相關。像我一個朋友以前做紡織工廠,那時沒冷氣,棉絮到處亂飛。后來工廠有冷氣了,開始做網球拍、照相機,一直到現在做電腦鍵盤,這群人不會表達,他們是最認命的一群。這群人現在大陸也到處都是,像東莞。常常看到畫面就覺得很可憐。這群人的手在重復不停地動的時候,她的腦袋里在想什么?回到宿舍后做的又是什么?我也有一些不想記得的故事。無聊的故事。我常常聽人講,你這個叫愛隋啊,你神經病啊,有些人講愛情,那不叫愛隋,那叫性欲。所以,我從不寫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