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葉至清末,敷演家族英雄及后代的家將系列小說日漸繁夥。清代人俞樾曾評道:“衍義家所稱名將,在唐曰薛家,皆薛仁貴子孫也;在宋曰楊家,皆楊業子孫也。”明清家將小說包括兩個系列。一是說宋系列:演繹楊家將故事的《北宋志傳》和《楊家府演義》,演繹呼家將故事的《說呼全傳》,演繹岳家將故事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武穆精忠傳》《說岳全傳》,演繹狄家將故事的《五虎平西前傳》《五虎平南后傳》《萬花樓楊包狄演義》。二是說唐系列:以薛、羅二家將為代表,演繹薛家將故事的《說唐后傳》《說唐薛家府傳》《說唐三傳》《反唐演義傳》;演繹羅家將故事的《說唐小英雄傳》《粉妝樓》。其中呼家將、狄家將是由楊家將故事演化而來,薛家將、羅家將則是說唐系列小說的延續,只有岳家將是單獨的故事系統。明清家將小說雖“文意并拙”,但長期“盛行于里巷”,體現出豐厚而駁雜文化內涵。
失衡的君臣關系
明清之際反思君臣關系的社會思潮極大影響了家將小說創作。家將小說作者對君臣關系進行了深刻思考,小說中的君臣關系經歷了從“精忠報君,至死不悔”,到“歸園田居”、消極抗君,再到聚義抗奸、積極抗君的過程。家將小說對昏君加以反思和批判。如楊六郎所說“朝廷養我,譬如一馬,出則乘我,以舒跋涉之勞,及至暇日,宰充庖廚”,真乃忠臣滿腔悲憤與無奈的流露。作者對忠臣良將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也暗含著對朝廷寡恩薄義,“狡兔死,走狗烹”這樣險惡政治的不滿。后期家將小說的批判意識更為強烈,抗旨不遵或“歸園田居”的消極做法,體現出民主思想的萌芽,透顯出進可攻、退可守的儒道互補的人生態度。這雖然在本質上并不可能改變封建的忠君思想,但在封建專制時代,這已經難能可貴了。但是,創作者囿于時代與自身學識所限,不可能完全否定君臣大義,因而在《反唐演義傳》中巧妙地“偷換概念”,將“反唐”闡釋為“滅周興唐”,并用“天命因果”的觀念來解釋其“反叛”的合理性。在這種觀念之下,作為將門英雄的后代,他們的反抗顯然不如李逵、牛皋等草莽英雄徹底,他們聚義是一種不得已的方式,最終目的不是推翻昏君統治,而是只反奸臣不反皇帝。在皇帝知曉他們忠心的情況下,又被“招安”到統治階級的行列中去,最終還是“歸順”朝廷。如《粉妝樓》羅焜、羅燦雖聚義雞爪山,招兵買馬,但仍豎立義旗以表忠心:“濟困扶危迎俊杰,除奸削佞保朝廷”,其精神實質頗似《水滸傳》阮小五唱的“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薛剛反唐的結果也不是篡位奪權,而是“滅周興唐”,在斬殺奸臣,為薛氏一門平冤昭雪之后,仍舊保廬陵王即位。《粉妝樓》中除了羅氏兄弟外,其他小英雄曾預謀反叛朝廷,但遭到程咬金的極力反對,沒有實施。總之,英雄后代“逃亡——聚義——叛逆——歸順”的行動過程,猶如“曲線救國”的方式一般,表現出了在封建時代,有志之士忠君愛國而又無可奈何的悲憤之情。
亂世的“英雄崇拜”情結
家將小說塑造的英雄形象包括儒將英雄、喜劇英雄、巾幗英雄、少年英雄等四大類型,像岳飛、楊業、楊六郎、狄青、羅成、穆桂英、樊梨花、程咬金、牛皋等都是深受民間喜愛的英雄人物。在家將小說中,男性英雄大多體魄健碩,武藝超群,其陽剛之美體現了古代人民崇尚力和勇的古樸審美觀,讓人感受到一種純粹的酣暢淋漓的生命感,寄予了苦難百姓希望借助一種超人的力量去掃蕩一切不合理與不公平的理想。巾幗英雄穆桂英、樊梨花、梁紅玉以其威風凜凜的英武之姿,彰顯著女性特有的力與美。家將小說塑造英雄形象時流露出濃厚的“英雄崇拜”情結,這種情結源于“國亂思良將,亂世思英雄”民眾心理。從北宋至清初,外敵入侵,家國淪喪。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元,明亡于清,清又一度被列強瓜分。尤其在明代中葉以后,昏君不理朝政,奸佞擅權,忠良貶逐,國勢浸見衰微。強鄰乘機而入,邊患頻繁,“土木之變”、 倭患不息導致民族矛盾日益尖銳。內憂為患之下,人們對救世英雄的崇敬、渴慕和急切呼喚之情,全部投射在歷史上抗御外侮的民族英雄身上,把結束亂世走向治世的希望寄托在能夠力挽狂瀾、扭轉乾坤的英雄人物身上,從而促使文人、書坊主和民間藝人雜采史實、野史和民間傳說,創作編排出蔚為大觀的英雄傳奇故事。楊家將、呼家將抗遼,狄家將抗西夏,岳家將抗金等家將小說中的英雄人物,雖是宋代名將,但他們的精神是超越時空的,他們是民眾救世的希望,是整個民族利益的代表,是反抗外來侵略,砥礪民族氣節的典范。
深厚的家族文化內涵
以家族敘事為主體的家將小說,通過將門英雄及其后代的精神追求和生命體驗,映照出中國社會深厚的家族文化內涵。首先,家將小說強調“忠勇傳家”的家族精神。楊家將小說中,楊業征遼戰死,楊六郎兄弟繼之滅遼;甚至子子孫孫,男女老少一起上陣。《說岳全傳》先寫岳飛遺恨不能直搗黃龍,后續岳雷兄弟代父滅金;《說唐三傳》寫薛仁貴征西戰死,樊梨花、薛丁山繼之平西;《粉妝樓》寫羅增為番兵所困,羅焜兄弟助父破番;《說呼全傳》寫呼得模負屈無伸,呼守勇兄弟代父平反等。英雄及其后代世代保家衛國,世代延續了家族忠義大業。在面臨香火斷絕的威脅時,英雄及其后代仍然忠勇為國,充分體現了幾千年來積淀的子繼父志、妻繼夫志的家族精神,這是一種極為高貴、極富中華民族特色的精神和文化傳統,是家將故事廣為流傳、膾炙人口的一個重要原因。
此外,英雄及后代大多奉行家族至上的價值觀念。尤其在小英雄的心目中,保證家族延續,維護家族的生存和榮譽超過“盲目忠君”。 正如《粉妝樓全傳》序強調家族后代“世篤忠貞,服勞王家,繼起象賢”,從而“無忝于乃祖乃父”。小英雄出場時都會得意洋洋地自報家門,引用父祖的榮耀來為自己增添光彩。當家族被奸臣陷害,遭到滅頂之災時,不再像父輩那樣引頸受戮,而是占山為王,甚至借調番兵,圍城兵諫,用暴力反抗的方式來洗雪家族的冤屈。斗爭的結果多是朝廷妥協,昏君會在最后關頭“發現”奸臣之惡,進而誅殺奸臣,加封功勛子弟,恢復英雄家族榮譽,《說呼全傳》《粉妝樓》都有皇帝下旨為呼家將、羅家將“建造功臣府第”,重振家族輝煌的結尾。
“尊王攘夷”的戰爭觀念
家將小說,尤其是前期的楊、岳兩大家將小說,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民族戰爭。小說所體現的“戰爭觀念”是:反對窮兵黷武,追求和平安定,反對不義的戰爭,面對不義的侵略和侮辱,威武不能屈,挺身而出,保家衛國,維護正義。歷史上,楊業父子抗遼,狄青抗西夏,岳飛抗金,薛仁貴北伐突厥,都是“尊王攘夷”的正義戰爭。相對的,引發戰爭的人備受苛責,如家將小說總是把引發戰爭的罪責歸于“番邦主動入侵”,夸大他們殺害百姓的“不義”行為甚至把敵將丑化為“妖魔鬼怪”的異類。在家將小說中,中國總以“天朝”“上邦”自居,以尊卑、君臣、文化、禮教道德來嚴辨華夷。因此,“天朝”受到夷狄侵略時,便會激起愛國志士強烈的使命感,自覺抵抗,殺身成仁。明末清初的楊家將、岳家將系列小說就體現了這種觀念。入清之后,清代統治者“尊孔崇儒”,安撫漢人,收效很好,清中葉的呼家將、狄家將等小說,雖然也有這種華夷之辨的觀念,但主題重點轉向了“忠奸斗爭”。
家將小說通過“番女慕漢將”的情節來寄托“補恨”理想,是出于一種民族心理的補償或安慰。歷史上的和親常是“天朝”公主嫁到番邦,然而家將小說中卻反其道行之。改寫成番邦女將大膽求愛,主動投懷送抱,違背了中國古代傳統的婚姻禮法,因此,小將對番邦女將的主動示愛,常以“賤人”“淫亂”“無恥”“番婆”等惡語辱罵之。如《說唐后傳》羅通之于屠爐公主,《說唐三傳》薛丁山之于樊梨花,《五虎平南后傳》狄龍之于段紅玉等,無不如此。戰場聯姻的小將都是由中原統治者欽點出征的將帥,他們大多是功高位尊的將門之后,外表也是儀表堂堂,威武雄壯。這些小將拒婚的原因并非番女丑陋,而是由于強烈的“尊王攘夷”的天朝大國觀念。作者通過對番邦女性的歧視、丑化或妖魔化來維護民族自豪感和優越感,實為通過文學作品實現“補恨”的理想,慰藉漢民族的屢被挫傷的民族虛榮心。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4年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專項項目(14D078)“明清家將小說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2012年黑龍江大學新世紀教育教學改革工程項目:多媒體應用與大學語文教學模式的研究與實踐(項目編號2012C24)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