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簡介:周光地,物理學家,四川成都人,現年95歲。1943年畢業于西南聯合大學物理系。1950年獲英國倫敦大學物理學博士學位。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光學學會常務理事。
我出生于1920年底,家在四川成都。父親是銀行家,從小我的家境比較富裕,生活穩定,上學也是按著規矩來。我的高中是在重慶南開中學讀的,畢業后考上了西南聯大,父親陪著我從重慶坐飛機來到了昆明。
小時候我喜歡看星星、看月亮,覺得天空浩瀚無垠,充滿遐想空間,一直想學天文。中學時因為碰到了一個好的物理老師,大學就報考了物理系。西南聯大的物理系,可以說大師云集,星光熠熠。回憶起來,從1939年入學到1943年畢業,4年的聯大時光,奠定了我后來的工作和研究方向。


人才濟濟的物理系
我印象中,聯大分成了幾部分,一部分在昆明城的西北角,主要是理科和文科的院系。還有一部分在東南角,原來是大戶人家住的房子,給聯大借用。
入學頭兩年,日本飛機經常來轟炸。飛機從東邊過來,一放警報,我們就往北面山坡上跑,出了城門是一條鐵路,再跑一兩個山坡就沒事了。昆明本來地勢就高,飛機不能飛得太高,所以,我們看著他們扔炸彈,也不怎么害怕。1941年,美國的“飛虎隊”進駐云南,昆明的轟炸才漸漸少了。
回憶起來,那時候確實有些苦。在學校里吃的是紅米,住的房子多是草棚、木架建成的。宿舍里分上下鋪,上面4人,下面4人,一屋子總共5串,一共40個鋪位。但實際住的大概30個人,因為要留出一些空間放東西。各個院系是混住的,大家交流起來非常方便,而且都很樂觀,沒有什么頹喪之氣。
聯大理學院包括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地質5個系,我們物理系在當時可算是一個大系,那一屆總共有26個人,畢業20個人,比其他4個系加起來的總人數都多。師資力量特別強,葉企孫、吳有訓、饒毓泰、周培源、吳大猷、王竹溪、張文裕、趙忠堯等,個個都是大名鼎鼎的學者。
像葉企孫先生,曾經做過清華理學院院長,是中國近代物理學的開創者,一大批著名物理學家都是他的學生。還有像吳有訓,在美國留學時,曾協助他的老師康普頓教授進行光量子的研究,康普頓獲得了諾貝爾獎,有人說獲獎的應該是他們兩個人。還有像吳大猷,1983年當了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鄭華熾教授,是鄧稼先的姐夫,后來接饒毓泰的班當了物理系的主任。
學生中也有不少響當當的名字,比如被稱為聯大物理系四杰的楊振寧、李政道、鄧稼先和朱光亞。他們都很聰明,腦子反應特別快,一些艱深的理論,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聯大物理系的學生,成為了國內很多領域的開拓者,像“兩彈一星”的元勛鄧稼先、朱光亞、郭永懷、錢三強等。我們班畢業的20個人中,有13個在北京發展,不過現在有10個人都已經過世啦。
校長就是為教授抬板凳的
在聯大,我們物理系的學生,不僅要上物理專業課,像化學、地質學、生物學、微積分等也要學,還要學國文、中國通史、英文等,而且這些都是必修課,占的學分很高,要是不及格就麻煩了。我對人文的課不感興趣,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學,回想起來才覺得這些都是很有用的。體育課也是必修,我記得有個同學什么都好,但體育不及格就壞了,本來比我高一屆,結果和我們一塊兒畢的業。
說到這樣的課程設置,就不得不提起校長梅貽琦。聯大的常務委員由3位校長組成,北大校長蔣夢麟、清華的梅貽琦和南開的張伯苓。實際上主持校務的是梅貽琦。梅貽琦很少說話,每次在學校遇上他,我們都恭恭敬敬地躲開,也不和他打招呼。
人們稱他Gentleman of few words,“寡言君子”。他一直強調“通識教育”,反對“只重專才,不重通才”。他這個校長當得是很好的,沒有什么官本位的思想,他曾講過一句著名的話“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意思是一個大學有沒有大樓不重要,有沒有大師才重要,他經常說,“校長就是為教授抬板凳的”。
物理系專業課,我聽得比較多的像周培源先生講的力學。他講的力學偏重數學,用數學方法解決力學問題。周先生用英文講課,他的課沒有教科書,參考的材料都是他自己寫好了印出來的。他講課非常流利,思維跳躍性極強。聽這門課我很吃力,像聽天書一樣,最后放棄了考試。但教材和筆記我都還保存著,捐給了北大圖書館。
講光學的饒毓泰先生,每次上課都像背書一樣。我們在下面坐著,他在講臺上從左邊走到右邊,從右邊走到左邊,一面說一面走。還有王竹溪先生講熱力學,能把艱深的物理定律講得很通透。
盡管受客觀條件所限,我們還是有一些實驗課。清華大學物理系曾在抗戰之前,將一批設備從越南拐個彎,經滇越鐵路運至昆明,利用這些設備,我們進行了一些電磁學實驗、光學實驗、無線電實驗等。
在日本飛機空襲昆明期間,有些實驗室每次做完實驗,就把貴重儀器放進半埋在地下的大汽油桶中,到下次做實驗的時候再取出來。有的實驗室則將儀器疏散到位于大普吉村的清華無線電研究所,需要時再從鄉下取過來。在艱難的戰爭環境中,物理系的研究始終沒有中斷。
在茶館討論問題
聯大學生還積極地“走出去”,深入大自然考察。1941年夏,化學系的曾昭掄教授帶隊出去考察, 我也報名參加了。這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川康科學考察團”,經費完全靠自籌,曾昭掄是團長,團員有10個人,來自化學、物理、地理、地質、生物、社會、經濟等系。
我們從昆明步行出發,帶了一個水銀氣壓計,經過云南、四川、西藏的很多少數民族區域。我拿了個小棍子,總是走在前面。曾昭掄不太說話,在后面和兩三個化學系的學生在一起。一路上走了很多山地,都特別荒涼。碰上少數民族,我們就用帶的鹽巴去交換些吃的。后來曾昭掄先生寫了《大涼山彝區考察記》,記述了那幾個月的考察情況。
回憶聯大那幾年的生活,很自由,沒人管你,但誰也不搗亂。圖書館總是擠得滿滿的,圖書是開架式的,學生可以自由進出。當時的學習風氣非常好,同學之間經常一起探討問題。最有名的是楊振寧、黃昆、張守廉這物理系“三劍客”,經常一起上課,去圖書館占位子,大聲地辯論,在整個聯大都是一景。
我也經常和五六個同學一起喝茶。喝茶不光是閑聊,很多學問是在茶館悟出來的。同學之間的討論,有時候比起老師的講授,更加能夠促使一個人獨立思考。喝茶的那條街其實不怎么樣,好多馬車夫趕著馬和驢子運貨經過,在此停宿過夜,街上永遠帶著濃厚的臭味。但我們聊得高興,不以為意。茶館的伙計也不錯,你要坐著,他就不時地給你添茶,不管多久也不會攆你走。
當時昆明可以玩的地方蠻多的。那個時候打仗,好多東西都是從印度、緬甸,經昆明運進來的。“飛虎隊”來了之后,美軍的一些機構也設在昆明,滿街都是美國兵,一些外國娛樂也跟著他們進來了,比如書和唱片,賣得很便宜,我當時也買過,像外國的古典音樂唱片。
回憶起來,當時的日子過得蠻好的。有書讀,有課上,早晨起來,在大門口就可以買到燒餅、油條和豆漿。西南聯大的建校雖是迫于形勢的權宜之計,就像校歌里,最后三個字“還燕碣”,說的是把日本人趕跑了,我們就回去。但我們都安心地在這里讀書、生活。因為誰也不知道,戰爭到底什么時候結束。
日本宣布投降、抗戰結束的那一刻,我已經從聯大畢業,工作兩年了,正要準備去英國工作和留學。人活了一輩子,回憶起這些事來,那真是人生若夢啊。想想我的人生,還挺順的,有些事情看不慣,但現在回過頭來想想都還好。一輩子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沒有什么遺憾。
記者手記:當一位95歲的老人用一種蒼涼而渾厚的嗓音對你感嘆著“人生若夢”時,內心真的會浮現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將近一個世紀的歲月,既是風云變幻、波譎云詭,又是如此短暫,仿佛流星劃過天際那般轉瞬即逝。
采訪時,周老說得最多的是“挺好的嘛”。那些同輩的人,大多已經不在了,攜手走過幾十年的老伴也在去年辭世,子女們常年在國外,不能陪伴,但他還是一副樂天、知足的樣子。在他身上,看不到很多的孤獨感。
“每年到了這段時間,你仰望天空,可以看見很多流星。因為這段期間地球運行到這個位置了。天空就像宗教、神學,怎么也說不清楚。人生也是一樣。”他依然保持著少年時期的愛好,看星星,看月亮。此夜空已非彼夜空,但一樣的浩瀚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