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中凋敝

1926年，21歲的張蔭麟在北京一家四合院見到倫慧珠后，才發現原先沒有愛情的青春歲月，就像以詩織錦，再華麗，摸上去，亦是輕飄的、空洞的。

去倫家當家庭教師，張蔭麟心里不是沒有委屈。在清華，他以史、學、才出眾，與錢鐘書、吳晗、夏鼐并稱為“學院四才子”。

張蔭麟幼年喪母，讀大學三年級時，父親去世，家道中落。迫于生計，他到同在北京的廣東東莞先賢倫明家中擔任家庭教師，為倫明的掌上明珠倫慧珠教習國文。

張蔭麟看到倫慧珠第一眼，心底浮現《詩經》里的兩句詩，“有美一人，宛若清揚”。補習的國文課，于他而言，簡單不過，可他卻頻頻出錯。原來愛是這個樣子。終于，一天課后，他將寫了整整一晚上的情書夾在書里，遞給了她，然后落荒而逃。

也許是他不善表達，也許是豆蔻年華的她還不懂愛情，幾天后，他收到她的回信：我年齡尚小，還不想談戀愛。

張蔭麟失戀了，那個他曾經無限向往的倫家四合院，成了傷心地。他想也許應該“先立業，后成家”，為心愛的人搏個錦繡前程。一年后，他獲得公費赴美國斯坦福大學攻讀哲學史和社會學的機會。出國前，他特地上她家向她告別，她卻外出了，他等了許久，最后只好留下一封信，悻悻離開。

到美國后，為早點獲得學位，他選修的功課很繁重，天天泡在圖書館，生活異常孤寂。倫慧珠卻仍像烙在他心底的朱砂，他一刻也不曾放下。三年后，他獲得了哲學碩士學位，正當同學們給他開晚會祝賀的時候，一封家書輾轉到了張蔭麟手里，信封上是倫慧珠的筆跡。他迫不及待地打開，大家都停止喧鬧，看向張蔭麟，只見他把信紙往空中一扔，狂喜地跳起來，喊道：她來信了，她說愛我了！

那一夜，酒量不錯的張蔭麟，喝醉了。張蔭麟的公費留學資格原本五年，但他熬到第四年就熬不下去了，他無法忍受天天對著照片和書信畫餅充饑。于是，他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在學業將竟之時，啟程回國。老師和同學們紛紛勸阻，但熱戀中的張蔭麟說：為愛情，犧牲一切，在所不惜。

倫慧珠打扮得像新娘一樣，等在香港的碼頭上迎接日思夜想的戀人。久別重逢，他們相擁而泣。

張蔭麟先后在清華、北大任教，月薪是280元，在當時已屬高薪階層。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他和倫慧珠舉辦了婚禮。兒女相繼出生，給生活平添了許多溫馨和快樂。

可是，生活本是尋常的。聲裂金石、死生契闊的愛情在柴米油鹽里，也會消失了原來的禪意芬芳。倫慧珠從小身體孱弱，在娘家時，父母寵愛多了些，難免任性急躁，生兒育女后，生活變得瑣碎繁雜，她任性急躁的性格，暴露無余。張蔭麟本是隨性之人，也不善于照顧自己，現在不但要照顧倫慧珠的身體和一家人的飲食起居，還要照顧她的情緒，時間久了自然就失去了耐心。

結婚四年，愛情的巨擘塌陷了，夫妻間口角不斷升級，他變得不想回家。后來，為躲避戰亂，倫慧珠獨自帶著兒女隨父母回了廣州老家。

與倫慧珠感情出現裂痕后，張蔭麟成了同事容庚家的常客，容庚的女兒容琬清純活潑，如一樹春花靜美而絢麗地開放著。她與倫慧珠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被失敗婚姻折磨得意興闌珊的張蔭麟，看到容琬，好像深陷沼澤里的魚，突然呼吸到新鮮空氣。

張蔭麟常會陪著容琬到大學里的花園漫步，給她背詩講故事，容琬總是靜靜地聽，被他的博學多才所傾倒。但張蔭麟卻不敢再像從前那樣恣意放縱，不管不顧。他是有家室的人，而容琬又是好友的女兒，再深的感情，也是要收斂的。他的猶豫退縮，徹底傷透了容琬的心。

這時，容琬父親好友的兒子，一個留洋歸來的外科醫生向她求婚，她答應了，但在心里，她卻仍然放不下對他的這份感情。她迅速地憔悴下去。為了讓她死心，張蔭麟寫信讓倫慧珠攜帶兒女跟自己團聚。

愛情走遠了，人生的快樂也離他而去。張蔭麟的《中國史綱》出版后，史學界一片贊許聲，可張蔭麟心情不佳，身體每況愈下。臨終前，身邊只有他的學生們，他一遍遍吟誦著莊子的《秋水》篇。那年，他僅37歲。

編輯 陳陟 "czmocho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