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閑翻《聽楊絳談往事》,感慨很深。她提到父母的婚姻,舊式婚姻,很少言愛。但她的父母卻處得像老朋友,無話不說,他們說的話可真多,有過去的,當前的,自家的,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怕的,他們共同分析父親辦理的一些案件,也不時議論一些倫理道德的問題,他們認為損人利己不好,于己無益而損人更壞。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反思,有時總結經驗……兩人一生長河一般的對話,聽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的《人性與世態》。想想這樣的場景吧,兩口子,有一搭沒一搭,廊前瓦下,小院微風,母親擇菜洗衣,大小孩兒環繞,父親在一邊喝茶讀書,都是閑話,家長里短,卻總也說不完,有滋有味,閑話閑說,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一幅豐子愷筆下的靜態畫卷,聞得見煙火氣息。
這樣的夫妻感情,家里孩子多,再艱難變化,卻總是過日子的綿長氛圍,令人感懷。有這么一個細節“放焰口”,這個“放焰口”是盂蘭盆會借來的詞,在楊絳家的意思就是父親請客,父親喜歡飯后孩子圍繞著吃甜食,時常要母親買點好吃的東西“放焰口”。孩子們用來要求爸爸吃的用的玩的都行,“放焰口”時,老小歡喜,天倫之樂。許多年過去,孩子們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孩,還要求爸爸“放焰口”,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親情交融的氛圍。這樣的場景我很喜歡。家人間的請客,請的人開心,孩兒們開心,一屋子的溫馨和滿足。母親在一邊收拾細軟,看著小孩們團團圍住父親,開心地吃甜品,小孩子們最容易滿足,父母的愛和一塊甜餅而已。我想,每個女人看到這樣的情景都會會心一笑吧,所謂幸福,不過是風平浪靜,細水流長。
朋友問楊絳,父母這樣的婚姻對他們姐妹有什么影響,楊絳這樣說,姐妹三個結了婚,個個都算得賢妻,但還總是自愧待丈夫不如母親對父親那么和順,體貼周到。
楊絳真是太謙虛了。她和錢鐘書的婚姻絕對算得上佳話,她何止是賢妻,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自己還那么好的學問。很多人看過《我們仨》,有個年輕的女孩說:她最感動的地方是錢鐘書和楊絳的相互信任,親密無間,不是什么“I Love You”,而是“I Do”。有個細節。楊絳住院生小孩的那段時間,錢鐘書很依賴她,一個人在家不習慣,像小孩犯錯一樣向楊絳匯報:墨水弄桌上,桌布弄臟了;臺燈弄壞了;門關不上了……而楊絳安慰說:沒關系的。墨水染的,桌布可以洗;燈,門軸可以修的……錢鐘書一聽就放心了。他說,他就喜歡這個“沒關系”,對楊絳是又佩服又友誼盡,請放心。
書里還有一個他們在牛津讀書的細節,很有意思:兩個人從國內帶了一箱中國舊書,開始比賽誰讀的書多,到年底結算。楊絳白天去圖書館讀外文書,晚上回家和錢鐘書一起讀中文書。楊絳讀的小冊子也算數量;錢鐘書讀的中文書不算數量,楊絳的全算。年終結算時,兩人讀的數量差不多,楊絳說承認自己“無賴”,錢鐘書的中外文書讀得比她多得多,他讀的都是大部頭,有的書看好幾遍,錢鐘書說,一本書,第二遍讀,總會發現第一遍讀時未發現的許多疏漏,最精彩的句子,要多讀幾遍才會發現。
兩人還背詩玩,并總結了規律,如果兩人同時忘記詩句中的某個字,怎么湊也不合適,那么這個詞肯定欠貼切,妥貼的字忘不了。
最讓我感動的還是這樣一個場景。楊絳提到英國一位傳記作家寫到自己婚姻美滿,這樣寫:遇見她之前,從未想到結婚;娶了她多年,從未后悔娶她,也從未想要娶別的女人。她念給錢鐘書聽,他說:我和他一樣。楊絳說:我也一樣。平平常常的幾句話,不是發自內心,說不出來。幸福的婚姻總有某些神似。楊絳好像曾寫過這樣的話:有一種人天生具有古典情操,終其一生,只需要和某一個人發生深切的關系就足夠,因為他對于外部的人際世界沒有太多的好奇和需求……
楊絳在《我們仨》里說了一句傷感的話:“我一個人懷念我們仨。”那時的夫妻,不言愛,卻最懂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