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奧古斯都時期開始,羅馬人就迷戀上了絲綢。公元1世紀意大利哲學家普林尼對此很不以為然,他在《自然史》里,擺出道學家的面孔抱怨說:“半透明的絲綢讓婦女們看上去就像赤身裸體,實在有傷風化。”光有傷風化也就算了,還那么貴!據說價格高的時候,一磅絲綢可以換一磅黃金。普林尼估算:來自遙遠的賽里斯的“絲綢一年至少會讓羅馬帝國流失一億賽斯特斯。”他還說:“賽里斯人都是紅頭發、藍眼睛,嗓門粗糙,沒有語言。也不與其他民族交往,只是坐等買賣的上門。
賽里斯就是中國。古羅馬人在說到中國時,往往容易出錯。但也沒有像普林尼這樣沒有一句說對的。中國人不僅不是紅頭發、藍眼睛,也會彼此說話,而且并沒有“坐等買賣的上門”——至少在普林尼的時代沒有。事實上,絲綢之路最早就是由一個名叫張騫的中國人開辟出來的。但它最初被開辟出來的目的,卻不是為了貿易,而是為了戰爭。
張騫的探險
漢朝初期,由于打了多年的楚漢征戰,國力很弱,對于北方匈奴人的入侵,只能采取十分屈辱的和親政策,也就是送錢送物送公主,以求得到一時的和平。但到了漢武帝時,漢朝已有了足夠的實力,可以和匈奴人放手一搏了。
漢朝與匈奴的戰爭是在公元前133年爆發的。但在此之前,漢武帝已經做了不少準備。在戰爭爆發前五年,也就是公元前138年,他從一個匈奴降人口中,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以前有個叫大月氏的部落,一度非常強大,后被匈奴人擊敗,匈奴單于殺了大月氏王,并用他的顱骨做了一個酒碗。月氏戰敗后,逃到了西方,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國家。大月氏人一直仇恨匈奴人,想要殺回來報復,但是苦于沒有盟友。漢武帝馬上就意識到可以和這個大月氏結盟。于是,他決定派人去聯系大月氏,與之結成夾擊匈奴的聯盟。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張騫登上了歷史舞臺。他主動要求作為使節出使大月氏。關于他的身世、背景以及應招的動機,史書上都沒有記錄。我們只知道他當時是個郎官,此外我們還能確定的一件事就是,他有極強的冒險精神。
這個旅程是非常危險的。先不說路途遙遠,中間可能發生多少艱難險阻,首先第一關就很難過。當時去往西方和北方的通道都掌握在匈奴手中,要去尋找大月氏,就必須穿過匈奴的領地。他要去和大月氏商量什么事?不用猜也知道是要和大月氏結成夾擊匈奴的聯盟。那匈奴人又怎么會同意漢使穿越他們的領地呢?但是張騫沒有別的選擇。他帶著一百多名屬下,從隴西離開漢境,進入了匈奴的領地。從那以后,他就和漢朝失去了聯系。
果然,張騫他們很快被匈奴人抓住了。一行人被帶到單于面前,單于說:“大月氏在我們的北面(其實是在西南面,可能他當時也不清楚,大月氏的具體方位),漢朝怎么能派使節去呢?我要是派使節去南越的話,漢朝能同意嗎?”不過,單于倒是沒有殺掉他們,只是把他們扣留了起來。張騫在匈奴一待就是十來年,但他的處境似乎還不錯,不僅娶了一個匈奴媳婦,還生了孩子。張騫本身也是相當有人格魅力的,用司馬遷的話說是“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這么好的人緣,還在當地成了家,有孩子了,匈奴人對他也就放松了警惕。誰料有一天,他忽然帶著幾個昔日手下,向西逃走,目的地仍舊是去尋找大月氏。
張騫等人先是逃到了位于現在費爾干納盆地的大宛國。亞歷山大帝東征時,最遠就打到了這里,在這里建立了一座亞歷山大里亞城。亞歷山大死后,從馬其頓到大宛,萬里疆域上出現了十幾個希臘化的小國。如果張騫能夠提早三十多年來到這里,或許能遇到大宛的希臘統治者。兩種偉大的文化如果能夠在這里發生直接的碰撞,也許會改變世間的很多事情。但是他來晚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已將古希臘人徹底從這里趕了出去,現在張騫只能看到希臘文化留下的一些遺跡。
張騫對大宛王說,只要將我護送到大月氏去,漢朝政府一定會非常滿意,送給他很多錢財。其實,大宛王不該聽信張騫的花言巧語,就該上去一刀砍了他,這樣二十多年以后就不會有多得不可勝數的漢軍兵圍國都,逼死大宛王了。但是他聽了。在經過十幾年的艱苦努力之后,張騫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大月氏當年被匈奴人趕出故土,輾轉遷徙,在張騫到來的時候,剛占領了大夏王國,盤踞在巴克特里亞一帶。這里曾是亞歷山大帝國的一個重鎮,相當富庶。漢武帝得到的情報,雖然基本正確,但有一點小小的錯誤,那就是大月氏人已經不想找匈奴人報仇了。因為他們剛剛過上好日子,現在突然冒出來一個人來,要他們聯合一個一萬多里之外的國家,去砍翻當時北方的頭號強國,殺回貧瘠的老家去,他們怎么會聽?
大月氏王不肯聽張騫的提議。張騫在那兒待了一年多,始終得不到準確的答復,只能離開大月氏,回國復命。
回去的時候,張騫沒敢走老路,而是換了一條路走,但還是被匈奴人逮住了。這一次,單于也還是沒有殺他,也還是把他拘禁在匈奴。一年多后,單于去世,匈奴發生了一場內戰。公元前126年,張騫趁亂帶著妻子和一個名叫堂邑父的屬下逃回了漢朝。至于他在匈奴生的孩子,史書上沒有交代他們的下落。
從張騫出發到他返回長安,已經過去了13年。去時的一百多人,回來的也只有張騫和堂邑父兩個人,而且也沒有和大月氏結成聯盟,按理說這是一次失敗的旅程,可實際上它一點都不失敗,相反,它是漢朝歷史上最偉大的一次外交活動。張騫雖然沒有完成他的使命,卻把一個詞帶到了漢武帝面前,這個詞就叫——天下。
鑿空西域
在張騫離開的這些年,漢朝和匈奴之間的戰爭已經打了起來。其時,雙方都在醞釀下一步的決戰。就在這個時候,張騫回來了。他不僅向漢武帝提供了西域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并力勸皇帝聯合烏孫、大宛、安息等國,共同對付匈奴。這還只是針對匈奴的外交戰略,等張騫說到后來,目光已遠遠超出了匈奴。他建議漢武帝同時開拓西南,打通去往印度的通道,這樣漢朝就等于全面打開了通往西方的大門。從長安到費爾干納,到藥殺水,到咸海,到印度,甚至一直到伊朗和羅馬,他給漢武帝描繪出了一個無比壯麗的未來:“廣地萬里,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據說漢武帝的反應是——“悅”!
公元前121年,著名的河西之戰打響,漢朝軍隊斬敵數萬,從匈奴人手里占領了河西走廊,斷匈奴右臂,為漢朝打開了通往西域的大門。兩年后,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這次再也沒有匈奴人能抓捕他了。他帶著三百多名隨員、數量巨大的財物,來到了烏孫,又派出副使前往大宛、康居、大月氏和大夏等國。這次出使,標志著漢朝和西域的外交聯系正式確立,司馬遷稱之為“鑿空西域”,所謂“鑿空”,也就是開通之謂也。
自此,張騫的名字成為了漢使的標桿。他曾被封為博望侯,在他去世之后,漢朝派往西域的使者也大多都稱博望,以此來取信于各國。
成百上千的漢朝人沿著張騫的道路來到西域,使節的后面,就是商隊。絲綢之路一點一點成長起來。首蓿、石榴、葡萄,也經由這條道路傳入了中國。許多人都賺到了利潤,尤其是作為交易中間人的安息等國。但是對漢朝政府來說,經營西域始終是一個巨大的負擔。直到東漢,每年用在西域的固定開支,還有七千多萬錢。至于說靠經營絲綢之路來以商養政,那是我們現代人的思路。而對于漢武帝來說,這無疑是個古怪的念頭,而且事實上也難以做到。漢朝政府眼里的絲綢之路從來不是搖錢樹,而是個賠錢貨。
漢武帝開拓西域是有另外的目的。當時漢匈之戰已經初步有了眉目。匈奴實力其實遠比漢朝弱。只是由于匈奴地域遼闊,機動能力強,才掩蓋了其自身的弱點。漢朝在戰爭中已經摸索出了一套對付它的辦法,比如漢朝每次都會選擇在春季進攻,用騎兵突入其腹地掃蕩,逼著匈奴人在牲畜最虛弱的時候長途遷徙。雖然這種攻擊的方法“幾近惡毒”,但它確實管用。經過幾次大戰,匈奴的經濟幾乎崩潰,一代青壯年也死亡殆盡。
可是只要攻擊停止,假以時日,匈奴總有恢復元氣的一天。因此漢武帝還想從西方包抄匈奴,徹底切斷它獲取資源的所有通道,讓它永世不得翻身。
這時漢武帝的思路已十分清晰,那就是奪取河西走廊,打開西域的入口,這是第一步。深入到現在的新疆腹地,破樓蘭、陷車師,然后將軍事亭障延伸到玉門關,這是第二步;越過整個新疆遠征大宛,然后將軍事亭障延伸到新疆腹地的輪臺,這是第三步。從這個次序就能看出,討伐大宛不是漢武帝心血來潮之舉,而是其大戰略上的一步棋,只是由于其過于宏大,而顯得有些瘋狂。
再下一步的戰略,自然就是跨越大宛深入遠西之地了。但是人力有時而窮,到了武帝統治晚期,社會承受不了重壓,開始出現騷動。而漢武帝本人又經歷了巫蠱之變的倫常慘劇,遂于垂老之年幡然一悟,公開向天下人懺悔,下罪己詔書,中止了繼續開拓西域的大戰略。
但是絲綢之路并沒有因此而中斷。政治策略變化不定,而經濟和文化的需求一旦確立,就會長久得多。它由帝國的外交戰略而創始,但它比帝國活得更久,等匈奴滅亡了,等漢朝傾覆了,甚至等它最大的客戶羅馬帝國也崩潰了,絲綢之路還在活躍著。瓷器和絲綢、黃金和琥珀、僧侶和經卷,在這條道路上,一直奔流不息,它們把一個個遙遠的國家綴結為了一個天下。
非常之人
司馬相如曾經說過:“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這句話里折射著一個時代的自信。西漢王朝是一個相當嚴酷的王朝,但它卻是個開創的王朝,而張騫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影。
兩千多年以后,在中國正和日本血戰之際,西北聯大的學者在陜西博望鎮挖掘清理了張騫的墓地。在墓道中,他們發現了兩個相對的石虎。按照當地的傳說,這兩個石虎遇水不沒,不是人間之物。當年,張騫乘船探索黃河源頭,一直進入斗牛宮,從那里帶回了織女的石機,化為了這兩個石虎。在人們心中,張騫就是這樣一位積極探索極遠之地的冒險者。但對這位絲綢之路的開創者,最好的紀念物還是張騫墓旁矮房上掛著的一雙大鞋。這雙鞋子長有二尺多,它紀念著一位生活在偉大時代的古人,這個人奔波了一生,去過匈奴,去過西域,又到過大西南尋找過通往印度的道路,他沒有率領過千軍萬馬,卻用自己的一雙腳改變了世界。